正文

第二章 寺门静轩

日本幕末儒者与江户生活 作者:徐川


第二章 寺门静轩

第一节 寺门静轩的身世

一、静轩居士寿碣志

本章笔者着重介绍日本幕末儒者寺门静轩。想要理解静轩的作品,我们要先了解他生活的时代;想要体会作者的心境,我们则要全面地了解他的家人、朋友、家族背景等。静轩虽家门衰败,但身上却有着不同于普通落魄书生的气度。对家人重情义,对朋友更常常是倾囊相助。造就静轩这种性格的,显然不仅仅是儒家思想的影响。是什么样的家庭,又是什么样的家庭出身造就了静轩呢?我们在他的一系列文学作品中可以找到线索。

寺门静轩(1796—1868),幕末儒学家。名,良。字,子温。通称,弥五左卫门。别号,克己、莲湖。静轩从小由其母养大,在十二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转年父亲也去世了,后来和外祖父母一起生活。由于是妾所生,没有权利继承父亲的官职和家业,在十九岁的时候不再领取水户家的俸禄。之后拜在折衷派儒者山本北山之子山本绿阴门下钻研学问。期间住在上野宽永寺劝学寮中,学习佛典和汉学并接触了我国性灵派诗风的汉诗。文政十三年(1830年),水户藩的新藩主德川齐昭为了振兴藩政,曾发起了广纳贤才的“仕官”活动,即招收有高知识水平的武士就任官职,来侍奉藩主和大名。此时的静轩心怀抱负,多次上书自荐却一直得不到回复,甚至亲自到藩邸门前请愿。折衷派学者对当时被奉为“官学”的朱子学是持批判态度的,所以只能无果而终。静轩无奈之下为了糊口,曾在江户驹込吉祥寺门前町(今东京丰岛区附近)开办私塾,称克己塾。他的经历可以说是江户时代典型浪人儒者的写照。

静轩生于宽政八年(1796年),卒于庆应四年(1868年)三月二十四日,享年七十三岁,是幕末文坛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位儒者。相传其是茨城县筑波郡石塚村人,那里应是他父母的家乡,静轩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他自己也曾说过“幸为江户人,非田舍汉”。青年时代便有很好的文学素养,曾和多位汉学家学习汉学。经历一番磨难和努力后,静轩在学问上终有成就,收徒授学,家道渐渐好转,生活也不再那么困苦了。天保三年(1832年)著书《江户繁昌记》,至其后数年共著五编。书中提到他曾经住在浅草新堀附近。静轩兴趣多样,社会交际面也很广,才能脱颖而出。所著《江户繁昌记》是体现了他的汉学功底和文学才能的代表作。但由于此书对“俗儒”“腐儒”的辛辣讽刺,而被当权者定为扰乱风纪之书,作者于天保十三年(1842年)七月被定罪流放。《江户繁昌记》在稍后容笔者详细介绍。静轩终究没能以儒者姿态站上当时的政坛,在思想界也是广受排挤。后来便削发自称“非儒非佛”为“无用之人”,自命风流云游四方。从武州秩父(1)流浪到上毛(2)一地,其间经常在文人学者家借宿。从《静轩文钞》两卷和《静轩诗钞》一卷中可以窥见他的足迹。嘉永二年(1849年),五十四岁的静轩住在向岛某处,著写了《江头百咏》,在友人的劝说下为自己写了“寿碣志”,并在他死后被刻在了石碑上,放置于浅草的桥场总泉寺。

静轩在安政三年(1856年)的时候游历东海道在京摄住过半年,其间著有诗稿《赪肩瓦嚢》,其后在安政六年(1859年)游历新潟,寄宿数月期间又著《新斥繁昌记》。静轩在里面详细记录了当时社会艺人们的状况。从此点来看,颇有《白门新柳记》的趣旨,而这也是区别于《江户繁昌记》的最大之处。静轩博学多才,兴趣广泛,作文章更是信手拈来。在新潟这一“娱乐”之地,稍下功夫就有现在专业新闻记者的素质。或许正是这样的静轩,才能成就如此的“繁昌记”。汉文所做的“繁昌记”,无论其他儒者如何蔑视其为“游戏文章”,骂静轩如何沉迷于“汉学魔道”,从纯粹的汉学角度来看,凭学问和文章,足以称得上大家。静轩深谙经学,他的大部分成就也是拜经学所赐。青年时便奉读经典,其后又广涉历史。步入晚年之后更是转入对日本历史的研究,曾精读《古事记》等重要文献。静轩被幕府流放期间曾回过江户城,居无定所。晚年时候他在五洲大理郡吉见村胃山的豪农根岸氏家中住过一年多,于庆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1868年4月16日)去世,享年七十三岁,被葬在了根岸氏家族的墓地中。静轩有一子一女,儿子夭折,女儿嫁入根岸氏家族。

说到不穷不儒者,静轩的确很有个性,他步入晚年后,自营生圹,在生前就给自己写了碑文。对静轩身世比较完整全面的文献记录,也正是出于他的《静轩居士寿碣志》。被收录于文集《江头百咏》中:

适来者,夫子时也,适去者,夫子顺也。其去未可知,其来莫非有事也。事之成者,必有功于家于国于世,而大则可庙,小则可志。物亦有用乎人,而后铭,人而无用奚志焉。静轩居士老矣,渐将去乎顺。……乃志曰:居士以宽政八年生于江户。育外家河合氏,幼怙恃见背,既长不谨放纵,家道顿寒,始改志读书,稍觉有所会,遂游四方。文政年间归江户投旧主上书,书入不报。慨然谓今儒虽贱,夹书送生,庶几不辱先人,褐衣以终矣不负旧君也。乃就宅下帷,从游稍集。及天保八年以戏著婴宪,不得复以儒立于世。于是髠发毁形,不儒不佛,遂为无用之人,流移局促,席不得暖。今宜死,然未死,不知他年将转何地沟壑也,且树此存之于江户。家谱曰,祖广濑长门守讳义本,系新田左中将五世孙。长门君正长三年入三井寺而终焉。其子讳义行,东下属佐竹氏,改寺门世住水户云。父讳胜春,母田中氏,生母河合氏,居士名良,字子温。作文时年五十有四,嘉永二年也。(3)

这一段详细记录了静轩为自己所作碑碣志的缘由。而开头的“适来者,夫子时也,适去者,夫子顺也”一句是借用了《庄子》中的语句,表达了静轩的豁达,直接佐证了静轩与老庄思想的共鸣。笔者每每读到碑碣文字,总觉有些凄凉,透露出了静轩的无奈,夹杂些许遗憾。“流移局促,席不得暖”是静轩诉说自己的窘迫,“今宜死,然未死,不知他年将转何地沟壑也,且树此存之于江户”是对未来的不确定,颠沛流离的生活不知道要延续到何时至何地。

后面继续写:居士友,志摩小滨大海书志后,曰:“子温以戏著得谤,因以被罪。盖冶长缧泄,于子温无伤也。昔者崔浩作史被杀,韩愈上表被窜(4)。文字引祸,明贤犹有。子温虽然踏祸机止锢仕途,免杀于窜,亦圣代宽典。在子温,则当感戴恩惠之深而已矣,亦何恨焉?但其志,子温自撰,则其美事卓行皆隐而不言,盖嫌其涉矜伐也。以大海所见,子温奇士也,义士也,清白寡欲之人也。盖其先人有二子。没时长者承家而子温尚幼,以别业附子温母以养子温,子温长母氏没,而其嗣父为仕者有故去邦。子温悼其宗绝,而伯兄沦落难立,慨然卖其业,所得之金尽献诸兄以为衣食之资。而己则一钱无私,恃以一双绷缑刀剥落垢敝者随身而已。孑立孤苦,人之所不能堪。而子温则能处此点,无恨色。呜呼,世之以利为心者,锱铢不慊,则骨肉仇视,况其他乎。使其见子温所为,则不羞死者几希矣。子温始从田口氏学,后寄食山本绿阴氏学作诗,遂入宽永寺读史书。其间与故斋藤陶皋、石井绳斋、芳川波山、中村橘园及予大海辈缔交。诸子皆长于子温若干年。而诗酒之会,议论纷错,排阖古今,子温不在皆不乐。盖其天资颖敏而谦虚悫实,自有使人倾写者焉。后予就仕于国,而子温下帷于都下,名声稍著。陶皋之没,其父老而无所依,子温养之终身。其与朋友交而有终始,他亦多类此者矣。予之再东也,陶皋、橘园已没,而绳斋、波山亦皆相续物故于其藩,独予与子温未就木耳。予长于子温,有间则先子温去者必矣。予不能志于子温,而子温志于予者,亦可预知矣。虽然志于子温者,外予其谁也,宜及今志之。而子温既已自作,则予任幸得解矣。乃取其遗于志者录以附后。”(5)

此番记述很明显是之前提到的静轩友人小滨大海所写。他是静轩的挚友,对静轩做了比较全面客观的评价。友人们将静轩比作崔浩、韩愈,为他愤愤不平。而后面说静轩免于被杀只是流放,应当感恩戴德了,一方面是劝他,另一方面是表达对幕政的不满,自讽自嘲。另外要特别提到,静轩虽然清贫一生,但是对朋友慷慨相助,能够供养朋友的父亲直至为其送终,实在难得。除了这里所讲的,还有其他不少慷慨事迹。比如静轩后来见到同父异母的兄弟生活十分落魄,随即慷慨解囊。除了这里说的供养亡友之父外,还对朋友难以维持生计的子孙施以援手,把自己所有的钱都奉献了去。(6)

二、静轩之名的由来

我们想要了解静轩的人生,必将先从他的幼年期和青年时代经历说起。无论是武士还是町人,农民还是富贾,都须依附于时代发展,由时代造就。他们不仅深受时局影响,也在不断改变着时代,和命运抗争。要了解寺门静轩的个性,我们先从寺门姓氏的源头来追溯。

名为“那珂川”的河流从那须(7)深山中发源,在黑矶、鸟山(8)两地间流淌而过,后经水户流入大海。大河川流,水户上游五里右岸渐深处,有一名为“石塚”的村落。而这里便是有着高墙大院与大片田地的大户人家——寺门家的一方故土。说其“故土”,是有缘由的。寺门家是并入八幡太郎源义家(9)的新田义贞(10)之一裔,新田义贞的第六代武将广濑长门守义本后来在大和的宇陀郡,侍奉“宇陀三将”(11)之一的秋山氏(12)。彼时代,南北朝余灰未尽,地方武装势力小规模冲突还时有发生。当时,奈良的一乘院、大乘院(13)的两门跡(14)和伊势的国司北畠氏发生战争,史称“正长之变”。当时依附于北畠氏的秋山氏败北,广濑义本也随即溃败逃至三井寺(15)

三井寺又称园城寺,是属天台寺门宗的总本山寺,自古以来就被认定为日本四大古寺之一。在天武天皇亲手赐赠“园城”的匾额后,便开始称为“长等山园城寺”。虽然是比叡山延历寺(16)的别院,但早在正历四年(993年)便开始和延历寺抗争。和当时的延历寺被称作“山门(さんもん)”相对应地,称三井寺为“寺门(じもん)”。两寺无尽的争斗不断扩大化。寺门静轩的姓氏就由这个“寺门”的训读“てらかど”而来。广濑义本逃出三井寺后,由于受到三井寺的救助和庇护,为了感恩则将姓氏改为寺门。当时的义本有一儿子名为“扫部介义行”,千里迢迢来到关东,侍奉于佐竹氏(17)

随着时间的推移,关原之战的到来不仅成了日本历史的转折点,也深深影响了佐竹氏家族。当时的佐竹氏当主是第十九代的佐竹义宣,关原之战中没有加入德川家康的东军,也没有加入石田三成的西军,最终落得减封,也就是领地削减,由常陆水户五十四万石减封并转封至出羽秋田二十万石。于是当时未能带走的家臣和一些不愿意前去出羽秋田的家臣仆人等便留在了常陆。这其中便有寺门家的先祖——寺门胜赖。胜赖留在了常陆石塚,并使寺门家在此延续香火百年。

三、静轩的家人

此后的寺门家族第十代,出了一位颇有才识并且心怀抱负的人物——弥八郎胜春。为了施展抱负,胜春将家里交给姐姐打理,自己进入水户德川家作为家臣“奉行”。胜春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还未能得志,在负责调查整理年供征收信息的部门“郡方大吟味方”中任职,雌伏十数载。后来于宽政八年(1796年)被赐予“步行目付次座格”(18)之顶戴,由此从临时雇佣而“转正”。其后便进入了“郡方大吟味方”的上级单位“大吟味方”(19)工作,并且于转年就被提拔为“藏奉行格”(20)。在这段仕途比较顺利的时期,胜春也再度婚配。他的第一任妻子早逝,第二任妻子和第一任妻子都是当时常陆国(21)的笠间藩牧野家的家臣之女。在胜春还没得顶戴之时生了嫡男弥八郎胜躬。在其后十三年升至“步行目付次座格”之后的宽政八年(1796年),由其妾河合氏生育了庶子,这就是静轩。

静轩的母亲河合氏葬在了“两国回向院”(22),素姓无从可考。两国回向院在两国桥的东面,可以想象其应该是在茶屋或者小料理店工作的一般女子。弥八郎胜春初见便纳其为妾,当时河合氏的双亲也还健在,所以能共同照顾她与她的儿子。这对胜春来讲是个不错的选择。当时的城中武士取笑由乡下出差来的武士们是“浅葱裡”。江户的下层武士阶级穷困潦倒,但是又不能失了颜面,于是便用胡葱木棉替代羽绒塞到衣服里,尤以乡下来的武士居多。他们对于吉原这样的地方也只能远观不可亵玩,常常是彷徨其外、品评其中,这也就成了“浅葱裡”的另一个被取笑的特征。胜春由于职务关系经常往来于水户和江户间,当然也是这“浅葱裡”的一员。操着比较浓重乡音的胜春,却能纳江户女子为妾,实为不易。

视实际情况而调整需要征收年贡的数量,是胜春这样的“官员”公职权力范围之内的事情。所以除了从属于藩主或者大名们而所得的“体制内”财政播发的俸禄以外,灰色收入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胜春在这方面的所得自然不难想象,要不也无财力纳江户女子为妾。胜春有了第二个儿子(也就是静轩)之后,不得不考虑其母子的未来。庶子是无权继承家业的,所以胜春为他们买了姓氏为河合的“御家人株”(23)。这应该就是静轩生母姓氏的由来。虽然成为御家人,但是静轩和母亲还有外祖父外祖母一样还是住在町屋之中,也就是没有离开市井生活环境,是地道的江户城长大的町人。

静轩的人格有些复杂,人生道路也很坎坷。他常常会很矛盾,对人生很无奈,但又是热爱生活的,这也在其文学作品中有不少体现。如何理解静轩的个性,我们还得从他年少时候的经历说起。在他十二岁时,也就是文化四年(1807年),母亲去世了。转年十三岁的时候,父亲也去世了。父亲由于工作的关系经常来往于水户和江户之间,自然没有充裕的时间来陪伴静轩的成长。而母亲则一介女眷,不难想象静轩受外祖父母的影响应该不小。彼时代的日本老人对孩子的教育是较为传统的。那么具体到静轩,以及一直是平民百姓的外祖父,肯定是从静轩记事起就不断强化他是武士之子的身份意识,让他勤勉于学问,不断磨砺剑术。可静轩的身世是无法改变的,母亲身份的卑微容易成为同龄人拿来开玩笑的笑柄。这对幼年的静轩或多或少会产生负面影响。当时对于叛逆的静轩来说,外祖父母也就是靠着母亲生活的普通町人而已,不见得能有多少敬爱之情。而母亲去世后,更不太可能听从外祖父母的忠告了。他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无心向学,更不愿意练习剑术,整日无所事事挥霍青春,荒废了时间,进而误入歧途。静轩当时所住的两国桥地方不仅留有不少吉原遗风,更是其开元之地。静轩青少年时期也是放荡不羁,结交各路朋友,其中必定是有好有坏。虽说是调皮捣蛋的事儿没少做,但总归没去打家劫舍。也就是这样,静轩才有机会看尽江户的繁荣,以及浮华背后的各种社会矛盾和社会底层町人的心酸。想必这样的生活经历,也是他创作《江户繁昌记》的重要原因之一。文化十年(1813年)九月,也就是静轩十八岁的时候外祖父去世了。其后的文化十二年(1815年)十一月,也就是他二十岁的时候,外祖母也去世了。虽不能说对外祖父母有多少眷恋,但毕竟是亲人,家人的逝去势必会对静轩的心理和生活有不小的影响。二十岁的年纪,身边就没有了家人,对静轩来讲也许不能说是痛苦,但寂寞的心境是难免的。他也开始意识到了不能总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人生应该开始有新的选择。而就在这时,静轩未曾谋面的同父异母兄弟——弥八郎胜躬不请自来。

静轩的这位哥哥胜躬,在十九岁的时候获得“顶戴”,成了水户德川家的“徒侍”——不能骑乘的下级武士。因为当时幕府的“参勤交代”制度,也就是诸大名要定期来江户帮助幕府主政,所以会经常往来于江户和自己领地之间。像水户德川家这样和将军德川家有亲戚关系的“亲藩大名”,领地离江户又很近,后来便要求作为“定府”,长期居住在江户。胜躬也跟着父亲在江户落下脚来,并且很快就迎娶了江户普通町人医生的女儿为妻。但父亲在胜躬二十六岁的时候去世了。转年,他二十七岁的时候,妻子也去世了。胜躬生性软弱,并且沉溺于享乐,虽继承了顶戴,但根本无心从政或攀爬仕途。于是在他三十一岁的时候便从水户家不辞而别了。

此时胜躬的母亲也已不在人世,所以和静轩互为父母双逝的兄弟。他拜访静轩之时,已是从水户家出走两年后的事儿了。胜躬的积蓄应该是都花完了,便想起向静轩来借钱。他已继承家业,自然得了不少父亲的遗产,这么快就将积蓄花光,胜躬“败家”的速度可想而知。静轩是聪明之人,手头也不会有那么多现金,自然不会如此轻易就帮助他。但静轩最后还是把钱给了胜躬。根据小滨大海所说:“子温悼其宗绝,而伯兄沦落难立,慨然卖其业,所得之金尽献诸兄以为衣食之资。而己则一钱无私,恃以一双绷缑刀剥落垢敝者随身而已。”(24)很有可能是静轩把父亲给他买的“御家人株”,也就是御家人身份卖掉换了钱。这对静轩来说等于是放弃了现有相对稳定的生活。没有了武士的身份,也就没有了生活上的经济来源,静轩的生活必定越来越窘迫。要说是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同父异母的哥哥,多少有些夸张。但静轩做出此决定,应是想借此机会来改变自己。对哥哥的帮助明显有意气用事的成分,可联系到此前静轩的经历,或许是他想通过对这位兄长的帮助来弥补一下自己对去世亲人的愧疚之情。那么这之后静轩又该如何开始新的生活呢?他选择了通过做学问来立足的道路。

第二节 静轩的学问与才情

从《江户繁昌记》我们可以看出静轩的汉学功底深厚,字里行间能读出他对自己的才学非常有自信。此外,静轩还善作诗,能绘画,通书法。虽然书法和绘画技艺达不到江户时代同类艺术的最高水平,但从《静轩戏墨》中的“墨竹帖”等书画作品来看,其山水画技艺手法相当娴熟。所以无论是在当时日本国学界还是文学界,静轩堪称近世一杰。正是因为他有如此的汉文学素养,寺门静轩在儒者中有着一定的知名度。虽有才学,却终不得志,所以他才要著《江户繁昌记》一部“以解遣闷”。这一节笔者就来分析介绍一下静轩的学问之路及他的才华与情趣。

一、静轩的学问

静轩的学问之路,还得从他少年时代接受的教育说起。在当时的幕末江户,旗本家的孩子、富裕阶层的子女或者儒生们的后代,都是跟着父辈长者们在家学习做学问。而广大御家人的孩子,则和町人的孩子们一起学习。这种学习机构在江户用日语被称作“手习指南所”或者“手迹指南”,关西以及其他地方或被称作“寺子屋”。静轩应该也不例外,和其他玩伴们在这样的“私塾”中接受了启蒙教育。

当时日本的私塾先生们教授各种技艺和学问。由于幕府时代崇尚儒学,课程中对四书五经的讲述自然少不了,尤以《论语》《孟子》为先。静轩少年时聪明好学,对知识渴求,四书五经烂熟于心。他年少时就有要通过学问来安身立命的想法。后来静轩也研习过剑道,但他所生活的时代已经很难以剑道养家糊口,更别说出人头地了。所以静轩经历了不羁的青年时代,将钱给了同父异母的哥哥之后,还是选择了学问之路。遗憾的是他虽然接受儒家思想教育,学问做得也很好,但是后来并没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而被“体制”排斥在外。这和静轩后来的求学之路是紧密相连的,说起他的求学,我们先要了解一位名为山本北山的江户儒者。

说起山本北山,笔者先要介绍一个当时的历史事件:一场打乱了日本学界和思想界前进步伐的社会政治运动,即由幕府发动的“宽政异学之禁”。元禄时期的商品经济快速发展,催生出了很多商业巨贾,客观上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关系做出调整的要求愈来愈强烈。其直接作用就是威胁到了幕府统治的基础——身份等级制度。从学术界和思想界来看,朱子学被立为“官学”,在幕府初期适应了社会发展,为幕政的稳定作出了一定贡献。不过随着时代的前进,学术和思想的进一步前行,催生出了日本阳明学、古学等学术派系。而以林家官学为代表的朱子学派走向衰颓。朱子学内部也开始出现分化,学术逐渐趋向疏离,并出现了对朱子学的质疑,这是幕府将军所不能允许的。18世纪末期,幕府断然于宽政二年(1790年)六月三十日,针对幕府直辖学校昌平黉,以及官吏擢用考试,实施“异学之禁”,并任命柴野栗山、尾藤二洲、冈田寒泉改革学政,弹压禁止程朱学以外的学派。

以“异学之禁”为导向复兴朱子学,向来被认为是执政者主导学术复兴的举动,但实质上是幕府对异学的强制压迫。“宽政异学之禁”以来,朱子学派以外的异学各派,如阳明学、仁斋学和祖徕学等都普遍遭到弹压。对“异学之禁”的反对声浪也一直没有停歇过,从地区上来讲以伊藤蓝田、户崎淡园、皆川淇园、细川平洲、吉田篁墩、赤松沧州最为激烈,不断向“宽政三博士”之一的尾藤二洲抗议,为异学禁压的解除始终努力不懈。另外就是非常有名的,包括山本北山在内的“异学五鬼”——龟田鹏斋、山本北山、市川鹤鸣、丰岛丰洲、冢田大峰五儒的极力反对。

山本北山也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他出生于富裕的武家阶层,十五岁开始研究经学,尤其是《孝经》。北山说其学问是“孔子学”,认为孝经是孔子意图传承最重要的书籍,二十二岁时著《孝经集说》两卷。他对训诂学、性理学、伊藤仁斋的古义学及荻生徂徕的古文辞学都有研究。由于家境殷实,收藏了很多珍稀古籍,山本北山在下谷区金杉町的住所被称为“孝经楼”。他自幼爱好文学,善诗文,广泛涉猎百家之书,非常博学。在兵法、天文、历学甚至医学方面都有考究。才思敏锐,性格刚直,不屈服于人,被称为“儒中之侠”,是宽政时代至文化时代的大学者。在学问上,他对荻生徂徕的古文辞学持强烈的排斥态度。这也是静轩后来对徂徕学这样的古学派持批判态度的缘由。

静轩久仰山本北山之名,欲拜在其门下。但遗憾的是当静轩来到山本家的时候,他已于三年前的文化九年(1812年),六十一岁时去世了。北山的儿子山本绿阴秉承衣钵,虽然名气不如父亲,但也继承了北山学派的遗风。静轩虽有些无奈,但依然供上礼品拜在了山本绿阴门下。师兄小滨大海是山本北山时代的门人,他一心向学,对世间人情冷暖没有很深的体会。而静轩恰恰相反,有过叛逆,饱尝人间酸甜苦辣。静轩在当时的广大门人中曾相当受欢迎,但身为师父的绿阴和静轩却不那么亲近。虽说绿阴也比较博学,但很多学问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名气虽不小,但在学术上的造诣并没有那么深厚。有家父的光环照耀其宗祠,不知有多少学者围着他如众星捧月一般。在静轩看来,山本北山折衷学者的侠气在绿阴身上已踪影全无,无非俗人一个。这样的环境使静轩对江户的儒者圈子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对阿谀奉承的嘴脸亦有切肤的体会。笔者认为这也是促成静轩后来著《江户繁昌记》的原因之一。

二、兴趣广泛的静轩

静轩实则多才多艺。经学、典籍、诗文、书画之外,才能还体现在很多其他方面。例如他在剑道修行中就颇有建树。静轩的剑道是基于名为“知新流”流派的剑术。此流派的最大特点是以右手握刀,但须竖起食指。静轩在孩童时代看过的“绘草纸”中曾有这样竖起食指挥刀的图画,当时就对此产生了兴趣和疑问。当他终于开始潜心“知新流”剑术研究以后,发现竖起食指的握剑方式确是可行的。且竖起食指能将其他指力收紧,空出来的一部分掌心能够使动作更加灵活,应该是比完全紧握刀柄更具优势。虽不能说此方面是无人出其右,但至少说明静轩在剑术上曾潜心研究,颇有造诣。由此看出静轩可以找到各种能引起他兴趣的新鲜事物,引导着他尝试向不同方向前行。

从静轩的交友上看,各类儒者,由僧到俗,从上至下,友人甚多,其中更有商人寥寥。亦有当时知名的本草学家坂本纯庵,是赫赫有名的坂本浩雪之父。纯庵是纪州(25)人,出江户而创业,后成名。然后由于其父母年迈,终辞退所有门徒,率十众家人归故里尽孝。自认为在世间论才艺、学问、文章而无所仰慕的静轩,却唯独对于纯庵返乡一事表达出无比的羡慕与称赞,曾在送别时作序赠之。这也从侧面佐证了静轩受儒学思想影响之深。并能由此看出尽管静轩的精神世界是非常丰富的,但年幼时便和父母分开却是他的终生遗憾。静轩虽然也曾年少轻狂,但本质上他不是玩世不恭之人,对待学问非常认真。

日本江户时代知识分子们作汉诗成风,儒生们所作汉诗亦成为衡量其汉学水平高低的标杆。静轩也有不少汉文诗作,其中不乏高水平的作品。他滑稽戏谑的文笔下虽有不少狎邪描写,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文人气度不凡,学识广博颇有大家风范。静轩所作诗词涉及的题材较为广泛。例如静轩被流放后居无定所,八年间换了七个住处,特别有感而作的汉诗:天公不与卖山赀,仍向尘寰守敝帷。

流水年从驹隙过,转蓬身逐鹊巢移。
把舟作宅虽仅免,种竹于窗岂暇为。
犹幸清时文易卖,妻孥啜粥不啼饥。(26)

此诗道出了静轩心中的惆怅,时间像流水一样逝去。多年的流放生活让他居无定所,虽没沦落到头无片瓦只能住在船上的境地,但绝不是丰衣足食生活无忧。过去的书香门第或大户人家都喜欢种竹子,而静轩说自己种竹不是因有空闲而观赏。他虽没明说竹子的用途,但笔者认为应该是用来加工做生活用具的。静轩唯一庆幸的是还能写些文章卖来换钱,妻子儿女能喝上粥食不至于因饥饿而哭泣,道出了他内心的一把辛酸。

另外,好友小滨大海也为《江头百咏》作序,提到:“子昔日戏著,人犹争求之,况此诗,论意奇拔,语气峻爽,间又警世讽人者。刻之赠友,非啻无不可也,人复必争买之。则数百之金,立可至也。果然,先生能以其半,分我否。居士笑而不答,乃录其语,并译数首而还之。”(27)可见友人小滨大海对这本诗集的评价之高,以及对静轩诗作的推崇。笔者在此仅抄录几首。首先语气俊爽的确有不少,如静轩在清爽的秋夜,观雾气缭绕在江上,抬头看到天上的银河,作诗一首:

江心月涌浪如银,旋看绿云遮桂轮。
波影乍明还乍暗,无心云恼有情人。(28)

此诗才情可叹,一副江上的银河之景仿佛跃然纸上,而最后一句“无心云恼有情人”更是触动读者。本应是欣赏风平浪静的江景之夜,心头却有无数挂念,引起共鸣。还有警世讽人的,如下一首:

我无大道以生财,讲舌支饥抑拙哉。
画饼堪嗤徒饱眼,米船逐次上栏来。(29)

这是静轩的自嘲,同时讽刺米商屯米。他说自己没有本事去“生财”,只能靠着一张笨嘴给别人讲经授课赚钱以充饥。这边穷困得只能画饼充饥,那边却是米船不断从河中游过。这是静轩对商人囤米,和幕府改革的各种新政不但没有使米价稳定,反而使价格暴涨,民不聊生的委婉批评。由此可以看出静轩的知识分子风骨,身具忧国忧民的儒者责任感。

三、幸为都市人

静轩所著《江户繁昌记》以一般平民市井生活的描述为主。他自幼年起一直在江户市井中浸润,街坊邻里仿佛一个大家庭。我们可透过静轩描绘的情境,回到幕末江户街巷中大到祭祀参拜,小到街边妇女闲聊的一幕幕场景。字里行间流露出静轩对都市生活的熟悉和眷恋之情。能有如此的情感表达,与其出身直接相关。笔者曾考证静轩的父亲是乡下人,但他是“江户子”,即土生土长的江户城市民。静轩一直自诩为都市人,而他对身份认同的表达也有些戏谑。我们由静轩观别人对骂有感而发的文字可以感受一二:

江户丁男相骂以伧父。混堂中例称伧父,互谢短。田舍人常谓予曰:“观江户人,幼必怜悧,及长渐愚。”予甚以为然矣。予幸生江户,而不受伧父骂。不幸生江户,而渐愚。遂老,呜呼。(30)

“伧父”意思是粗鄙之人,尤其说村夫,也就是乡下人。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两个在江户城的成年男子互相骂对方是“农村来的大老粗”。话虽简单,折射出的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城市和农村的差距增大,由此产生不同阶层的身份认同。静轩听乡间的“田舍人”常说,生在江户的城市人,年幼时候看着伶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越来越愚笨。对这种说法静轩持赞成的态度,说自己生在江户城幸与不幸皆有。一方面,静轩觉得不会被人骂为“伧父”皆因生在城市;另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又觉得自己确实是渐渐变得愚笨,所以感叹自己就这样老去。城市的发展丰富了人们的生活,也使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谋生变得更难,人们追逐利益无法自拔,若思想活跃又会受到弹压。故静轩通过这一骂,对自己城市人的身份也自嘲了一下。

静轩终究无法一辈子“躲”在江户城中,后来被流放至广袤的农村大地。这对一名出生并生长在都市的知识分子来讲,是非常艰辛的事情。于是静轩面对自己的境遇又有自嘲为门外汉的一段文字:

头驴可知矣,向世喝追蝇。爱水故来尔,断尘则未能。文人门外汉,沙鸟眼中朋。幽独江楼晚,烹茶迟月升。我以彼为门外汉,彼亦必以我为门外汉。顾不止文人,世亦措我于门外,天亦措我于门外。所以半世流落不得安居。然不为门外汉,则何以得纵情于山水。天盖阳外之,而阴内之,赐亦多哉。独所恨者学不能升堂,终老于门外,是可叹也。(31)

我们可以将“门”理解为通向学问、通向仕途,以及通向江户城的路。静轩想通过钻营学问进而走上仕途之路的梦想彻底幻灭后,便决定通过手中的笔来讥讽趋炎附势的商贾俗儒,以警醒世人,而偌大的江户城却不能给他容身之处。所以静轩笔下的“彼”代表了不止一重意思。“文人”“世”“天”都将他拒之门外。这无疑是非常让人气馁的,静轩在这里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无奈。而后的文字展现出的却是静轩性格豁达的一面,虽然不能进入仕途,但是能纵情于山水,凡事有得必有失,唯独感叹不能施展抱负。

那么静轩面对如此的困苦和人生中的不幸,心境又是怎么样的呢?我们可以从《江头百咏》中记述的一小段他和门生们的对话来窥见一二:

先生遇事之后,困踣屯蹇,极常酸苦,意谓当憔悴不支。何料眉宇更伸,胸界益阔,康健如故。吾辈不胜欣胜也。静轩笑曰:“人生行客,天地遽庐,第与兄等乐一日而已,绝无忧闷色。”(32)

这段对话发生在静轩刚从北越(33)回来的时候,是他与从秩父(34)来的松本文齋、从越后(35)来的小松春山一起喝酒举杯的情景,当时正好定稿《江头百咏》一书。于是便在书中记录下了他与朋友们的对话。“遇事”是指静轩因《江户繁昌记》惹官司而被流放。大家猜测他在此之后的流放生活肯定是很困苦的,然而看到的静轩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眉宇之间并无疲惫不堪的神情,反而看上去胸襟开阔并且“康健如故”。朋友们倍感欣慰,非常高兴。而静轩的回答也同样豁达,说自己觉得人走到哪里都可以是家,能够和朋友在一起饮酒作诗甚是欢乐,绝对不会有忧闷之情。

我们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出静轩良好的心态,并且能解读出他在儒者圈中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朋友们表示如此的同情与关心,也说明幕末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对他本人是给予支持的,对静轩的遭遇持同情态度。

第三节 《静轩痴谈》

一、批判与荒诞

上文提到《江户繁昌记》是静轩中年时代对幕末江户市井的描写,并对当时的俗儒腐儒进行了深入骨髓的讽刺和批判。也是因为这部书他被流放出江户,很久之后才历尽波折暂归故里。而静轩会由此改变其批判的眼光和个性么?以他的一身儒者傲骨是不会的。经历各种磨难反而促使静轩的思考更加深刻,笔下的文字也更加戏谑,让人读来先是付之一笑,后是为之一振。在详细考察《江户繁昌记》之前,笔者想先来剖析一下静轩在其晚年所著《静轩痴谈》中收录的一些诙谐文字。

从《静轩痴谈》这部作品中,我们能够比较全面地了解静轩的文学个性及兴趣。批判性自然是始终贯穿于静轩笔墨。有趣的是静轩晚年的许多文章和想法在诙谐之外看似荒诞。笔者觉得一方面是静轩耿直的性格使他不能无视幕末的动荡,而另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他对很多事情的思考和关注点也有了很大变化。表面上看是一些联系不大或者对历史和现状的突发奇想,但回味起来却有深刻思考在其中。静轩在这个阶段面对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显得更加游刃有余。我们先看《静轩痴谈》自序中,静轩依然我行我素的个性,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强烈的批判,将所处之世喻为秦政之时:

昔者,秦政焚经自以为知,而天下万世以为痴。天下万世以为痴,然自以为知者,惧仁义害于己也。吁,秦政知仁义存于经,而不知仁义存于天地间,莫我之与人不存焉也。经可焚矣,道可焚乎?是其所以为痴人也。予常谓:有先秦焚书者,孔子黜坟典,斥九丘,删诗、条礼,岂不焚之乎。孟子塞杨墨之言,而开圣人之道,亦火之也。乃此则焚之者也,彼则不焚之者也。然而秦政亦不得不谓知者有焉,何也?彼意除六经外,其言不仁义无害于己。而世亦不仁义视之,则其书举委灰久矣,由是言之,谓之知人不亦可与。后来著本,随出随灭,不待火也。况乎戏本不过一管烟耳。嗟夫,秦政焚书自以为知,而天下万世以为痴,如此者使秦政復起,岂烦祝融。然则静轩可谓天下万世之痴又痴者矣,是所以为痴谈也。(36)

静轩在此借对秦始皇焚书一事的评价,来隐喻当时幕政的愚昧。静轩认为秦始皇焚书是绝对的“痴”,自己就像当时的孔孟之道,但即使像自己这样的“知”被“痴”所排挤,秦政还是照样“復起”。所以最后说自己才是“天下万世之痴又痴者”。个中无奈与自嘲,引起广大底层儒生的共鸣。

其后又有《虱》一章节,充分体现了静轩对汉籍和中国典故的精通。他先写自己常常看到乞丐在身上找虱子吃,估计能用来充饥。《席上腐谈》中曾记录“虱阴物,其足六,北方坎水之数也。行必北首,验之果然”(37)。虱在中国古代实为风雅之物,而日本国人对待它的看法却有所不同,认为身上要是有虱子那必是奇耻大辱。中国古籍《墨客挥犀》中曾有记载:

荆公、禹玉,熙宁中同在相府。一日同侍朝,忽有虱自荆公襦领而上,直缘其须。上顾之笑,公不自知也。朝退,禹玉指以告公。公命从者去之。禹玉曰:“未可轻去。辄献一言以颂虱之功。”公曰:“如何?”禹玉笑而应曰:“屡游相须,曾经御览。”荆公亦为之解颐。(38)

荆公便是王安石。静轩认为王猛扪虱而谈的故事尽人皆知,所以皇帝就更应该知道了,岂能不笑话王安石。随后又引用《潜确类书》中“虱一名丹鸿《谈苑》,虱不南行阴类也”(39),还有《酉阳杂俎》中说“取病者虱于床前,可以卜病。将差,虱行向病者,背则死”(40)。《邵氏录》中有“除虱法,吸北方之气,喷笔端,书‘敛深渊默漆’五字,置床帐间”(41)。《南楚新闻》中有:“唐司空李蠙,始名虬。赴举之秋,偶自题名于屋壁,经宵,忽睹名上为人添一画,乃成虱字矣。蠙曰:‘虱者蠙也。’遂改名蠙。明年果登第。”(42)《清异志》中有:“扬州苏隐夜卧,闻被下有数人齐念《阿房宫赋》,声急而小,急开被视之,无他物,惟得虱十余,其大如豆。杀之即止。”除了以上有关虱子的奇闻外,静轩还读到用百部根煎汁涂于衣物上可去虱,并且亲自证实。笔者觉得,静轩写日本人都以有虱子为耻,就是为了强调大家都不懂虱子。这个王安石髭须上跑出来的虱子让天子和大臣们忍俊不禁的故事,被静轩用来暗示中国的皇帝懂虱之风雅,而日本的天子和王公贵族却不懂,以此表达他的无奈。另外,在人们所熟知的这则故事中,还有一位名为王禹玉的人物。他作诗为王安石解了围,间接为自己后来的仕途之路做了铺垫,官至中书舍人(43)。结合静轩当时的处境,多次请愿想要回“水户德川”本家施展抱负,主政者却无知到连“虱之风雅”都不懂,那有识之士怎能出头呢?这表达了知识阶层对当权阶级的讽刺及不满情绪。

通过静轩的笔墨,一位睿智而又言辞犀利的儒者形象愈加鲜明起来。其人的博学和幽默,让身处现代的读者们亦为之赞叹。很遗憾对于静轩本人的文献记录并不丰富,但我们能想象一下静轩高谈阔论的样子,应是情感极为丰富,话语富有感召力。静轩眼中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全都可以被他用作文学素材调侃一番。且不说《江户繁昌记》,就是各类随笔,也写得有滋有味。笔者觉得其人定是思维灵敏口才不俗。比如在《讖(44)半断》一篇中,静轩在某处看到算命的招牌上写着“吉凶半断”。开始觉得很可笑,但是又仔细想想,确实“半断”要比“判断”更合适。日本有谚语“当たるも八卦、当たらぬも八卦”,意思是说猜到了也是八卦猜不到也是八卦,就是说算命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随即静轩便说,若是“半断”,则人一进一出本来该收钱三十二文,是不是应该减半收十六文才合理呢?这显然是他对世事的小小调侃。但其后笔锋一转,矛头直指当时的统治阶级。静轩说中国古代用卜筮来判定国家大事,实为不易。所以《书经》中谈到“卿从、筮从”(45)等方法来判定,并且卜筮是官职。《礼记》中也谈到卜筮本来能定民之疑(46),圣人定其为天道以治民之器。而《易》本不是用来卜筮的书。于是静轩觉得真要卜筮,也就是“半断”吧。

其实说起占卜,研究《易》中真正有道理的部分,才能做到遇事而不惑。孔子说过:“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47)过去平民用蓍来占卜孩子的吉凶,也成为统治愚民的方式。而后世卜筮师不但不能为人解惑,大多开始迷惑人心,儒者皆厌之。但卜筮之人中亦有见多识广者,多隐于世外。如静轩笔下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位先生为一儒生算命,看了掌纹之后便说其是位儒者,儒生很是吃惊,问他如何凭借掌纹就能断定自己的身份。答曰其有推翻乡绅豪强之掌纹。字里行间渗透着静轩对统治阶级的不满和对幕政的批判。卜筮代表着当时社会上的丑恶政治势力,读者一看便知。

这些随想体现出了静轩的博学多才,尤其是对汉学的深刻理解与思考,也充分展现了他的睿智和幽默。静轩的笔墨能让相同境况的儒生们先产生共鸣,进而自我解嘲。我们无从考察他是如何想起这些荒诞故事的,但肯定脱离不了时代背景及其生活经历。

二、静轩的汉文化之情

从静轩对《礼》《易》颇有见地的讲述,可以看出他对于经典的理解非同一般,且对于各类汉籍涉猎广泛,在江户时代末期,是思想上非常独立的儒者。说到汉学,静轩能用汉文著书自不用说。其人虽笔锋幽默,治学严谨,但也自嘲偶尔有看走眼的状况。比如他有名为《莲中》的一篇文字。静轩说“连中”一词在日语中是同伴的俗称,指众人合力起事。在寺庙佛像开账时,大家都要在供奉香火钱的信封表面写上“赑负连中”这几个字。偶然看到一人写的是“莲中”,还以为是写错了,不禁捧腹。后来看到金圣叹的《念佛三昧》中写到“一花一世尊,非算数譬喻之所能及”,那必然也是取莲花彼此相连而生之意,所以故意将“连”写成“莲”,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于是静轩自责地说,笑话别人还是因自己见识太短,像这样轻易嘲讽他人之事应引以为戒。这样一语双关甚至一语多关的汉字词汇,亦始终贯穿在日本的语言文字历史发展中。时至今日,这样词语妙用做成的广告牌,在日本的大街上依然随处可见。这也是汉字为东亚文化发展所做的重要贡献。

除了对汉字和汉文学的研究,从静轩在《静轩痴谈》的一些随笔中,亦可以看出他对中国文化的深入理解与思考。其中《酒》一篇便是静轩在酒观上的一些看法。开篇说酒对年少者恐有害,而年长者视其为“美禄百药”。又说少年之冶游、争论之起等也大都以酒为媒,尤是胆小者醉后骄慢失仪,愤世而骂人。之后还详细介绍《彷园酒训八则》,笔者先将原文抄录如下:

临风寄调,对月高歌,穷巧搜奇,衔杯雅谑,是曰清酒;
珍馐罗列,灯火辉煌,错落觥筹,笙歌杂踏,是曰浓酒;
亲朋杂集,雅俗无分,四座喧呼,言多市井,是曰浊酒;
尊残烛冷,童仆萧然,举盏长谈,不饮不散,是曰淡酒;
肆筵设席,侍从如云,博带峨冠,恭而多作,是曰苦酒;
红袖偎歌,青衣进爵,软玉温手,浅酌低唱,是曰甜酒;
勉强开尊,主多各色,欲留无味,欲去不能,是曰酸酒;
苛政森严,五官并用,惊心注目,草木皆兵,是曰辣酒。(48)

静轩对于其中的“浊淡苦辣”比较厌恶,最爱甜酒却不得,浓酒费时耗力易烦躁。唯清酒得其所好,且颇喜独酌。他引用陶渊明的“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以及苏子美读《汉书》为“下酒物”自饮,还说王敦边饮酒边敲玉唾壶而至其碎裂以及毕卓偷酒丢官等皆是独酌所使。静轩提到虽有梅圣俞的“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但他认为即使是和老婆喝酒也是麻烦之事。《周礼》中“酒正”辨四饮之物(49),二曰医,医为酒之原名。所以静轩认为酒可养人,而对于“以酒养生会败事害身”的说法,他则认为简直愚蠢至极。可以看出静轩颇喜欢独酌,既是独酌,清酒也不会清淡。无论静轩的酒观怎样,单从其引用的众多中国名人典故来看,我们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异国作家的文字,可见汉学和中国文化已融入了其血液,也足以证明他对中国文化,尤其是汉诗文典籍的博学。

静轩对中国文学的阅读甚广,理解颇深,对汉文学更是无比热爱。才思之敏捷让人羡慕,其刚正不阿的性格更是让我辈钦佩。静轩自始至终都生活在贫困中,一生没有摆脱浪人的身份。他曾经说“味噌味噌臭きは味噌、儒者儒者臭きは儒者”。“味噌”是我们熟悉的用豆类做的大酱。这本是日本的一个谚语,翻译成汉语是说:有大酱味道的大酱不是真的好大酱;其后一句的意思则是看上去像儒者的人不是真儒者。一方面是静轩的自嘲,另一方面则是在嘲讽当时一些看似是儒者的“俗儒们”。在静轩心中,不贫穷的儒者不是真儒者。同时,他对于自己讲学授课以糊口的看法是:人若生活富足没有任何不满,则不会愿意走上讲台。心酸之余,这也是他为了讽刺自己的境遇而讲的玩笑话吧。静轩最终没能成“仕”,终生为浪人,也未领取过任何俸禄。在《静轩文钞》卷下的《题文文山正气歌》一篇中说到“予亦终身不屈于斗升,虽不足称男儿,不为妾妇之道”(50),这是静轩以其浪人儒者之身而清高自傲。笔者觉得若说静轩的一生相当精彩,那应该也得益于他一介贫儒浪人之身。也正因为他是浪人,才能使笔下文字饱含对社会的批判和对世事的思考。静轩在日本近世文学的最后一页,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睿智幽默的笔锋

我们透过《静轩文钞》,可体会到静轩对世事独到的见解与学术气质。他兴趣爱好广泛,笔下文章幽默风趣。静轩一生几经沉浮,但从未失去知识分子的操守。从根本上讲,他主张砥砺名节、尊王贱霸、保持庄重。静轩讽刺笔墨中的观点标新立异,个性强烈,他以独特的视角观世事、品人生。如在《静轩痴谈》名为“自鸣钟”的篇章里,静轩表达了对钟表的不喜。先是说《檐曝杂记》中记录了傅文忠公的儿子经常把钟表戴在身上,并且连侍者也大多都佩戴钟表。虽然这是为了增强时间观念,但有一次天子出御,大队人马已经出发了他却依然耽误了时间,实为大不敬。在静轩看来,这是对物品的过度依赖而使人变得不用心,只想仰仗别人而不是靠自己,若如此还不如不要钟表为好。静轩觉得倘若卯时有事情要办,那寅时出发即可。提前定好辰时的事情,卯时半刻着手,万事提前准备便不会出差池。如此,大家还买那么贵重的钟表有何意义呢?静轩觉得士大夫须买两件东西——武器与文集。对于农民锄锨是必备之物,佩鸣钟实则无益,是上不了台面的不雅之物。这些观点看来虽有些极端,但说得有条有理,想必钟表在他眼里也是一种束缚,是无法使人逍遥自在之物吧。这对于想要游乐于世的静轩来说,如此批评一番,虽是特立独行,但是完全能够理解。

静轩的情趣有很多独到之处,作品中总能看到幽默调侃的笔锋。他仿佛有一种将任何事情都能用睿智和幽默表达的能力。世间的各种苦难,通过静轩笔下的润色,再悲伤的故事也会透出黑色幽默。比如对于饥荒的描写,在“饥馑”一章中,他先是痛斥不少商人为了牟利反而希望饥年的到来,应该受到天谴。然后说自己有幸住在城市中没有挨饿,但是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却不知死了多少勤恳劳作的农民,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只能以野菜果腹。随后静轩笔锋一转,谈到世人常调侃,说一般人死后变成幽灵抬起的手掌是向下的。但饥年的饿死鬼,手掌却是向上的。静轩认为应该是饥民没有饭吃,乞讨时就在这种抬着手要食物的状态中饿死了。虽是笑话,但读起来让人心中颇为酸楚。之后又说起奥州地区人们用蕨菜充饥以救荒。大家虽能吃蕨菜活下去,可过去的伯夷、叔齐(51)吃了蕨菜却死了。静轩觉得是因为伯夷、叔齐不懂吃蕨菜的方法,中了碱毒死的,如此正好成就了他们“不念旧恶”的美名。这一“轻描淡写”看似无意,但应是出于有心。当时的幕政将“朱子学”定为官学,而伯夷、叔齐的事迹正代表了儒家推崇的仁义礼孝。大将军德川光圀爱读《史记》,尤其敬慕伯夷的气节,后来光圀据孔子评论伯夷、叔齐所说的“求仁得仁”将伯夷、叔齐的木雕像安置在堂内,并将其命名为“得仁堂”。而此时的静轩一直未能得到幕政的青睐,眼中所见又是幕政的种种荒唐,故在这里调侃一下吧。且不说应怎样评价历史,但这确实表达了相当一部分不得势知识分子的愤懑。

四、狐与叆叇

静轩对新事物的看法,有一篇关于狐狸和眼镜的描述,甚是有趣。首先在《叆叇》(52)一篇中静轩说现代人的精力可能不比古代人,古时有萤雪之苦一说,我们倒是可以站在古人的角度上想象一下当时刻苦钻营学问的情景。如匡衡的凿壁偷光,要是现在租住在别人家里,怎么可能随便凿人家墙呢。且不说房东不能同意,不受隔壁邻居的责备才怪呢。另一方面来讲,在江户若换一盏灯,收集相当的萤火虫要比买灯油难得多,不是富人的话怎么能有资源和能力做到呢?由此静轩再从古籍开始引出了对眼镜的考察和介绍。他说穷书生们都是抄书来看,殚精竭虑。刻板印刷始于中国周朝显德年间(53)。日本是在元久(54)年间,法然上人(55)的《选择集》(56)最初开始尝试了刻板印刷。而到了足利氏时代前后,五山文学的禅录诗集开始用活字版印刷。如此,现今已是各类书籍随处可得,就算眼神不太好的人也能配眼镜,看书的自由度已经大大提高,效率倍增。《方州杂录》中有记载孙景章说过“以良马易于西域贾胡,其名曰僾逮”(57)。还有《隋园文集》中也提到“眼镜,明代以前极为贵重,或颁于内府,或购于贾胡。非有力者而不能得。今遍则天下,本来外洋之物,以玻璃制,后于广东效其式以水晶制,更出其上”。又有瓯北诗云“相传宣德年,来自番舶驾,内府赐老臣,贵值兼金价”(58)

通过静轩的描述,我们可知江户时代的日本,眼镜已是随处可见,以百钱可买。而眼镜未普及时也有幽默故事。相传有都会之人将其送与僻乡之汉,村中初见,大家围观而品评。有的说应该是算命的用来将两手掌纹一并观察以卜算的“天眼镜”,有的说是涂在达摩(59)眼睛周围的玉白粉,有的说是见了光被晒干瘪的幽灵,更有甚者说是牛郎织女当年遗忘的东西。后来村长说:大家不要无端猜测,必定是和眼睛有关之物,不要取笑城里人。两国不是有个商店叫“四目屋”(60)吗,听说咱们这儿有个“二目屋”,赶紧派人去那里问问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个故事写出了乡下人的见识有限,但也可体会出生活在繁华都市之外人们的可爱。从对眼镜的叙述来看,静轩对物品由来的考据也饶有兴趣。在阅读大量汉籍的基础上,他对各种新鲜事物有着独到的见解,叙述风格幽默,让人读来不会感到乏味。尤其是从静轩对“凿壁偷光”的讽刺,能看出他绝不守旧,是一位思想活跃的新儒者。

《静轩痴谈》卷下开始便是《角力》一篇,最后写到了九尾狐,然后便引出了关于狐狸故事的感想,紧接着有想法奇特的《狐之话》一篇,笔者在这里简略介绍。静轩首先说过去江户城的王子稻荷(61)附近时至每年除夕,都会出现很多狐火,堪称奇观。狐狸是有灵性的动物,所以《周易》《诗经》和《礼记》中均有相关述说。静轩则认为中国狐狸总体来讲应该比日本狐狸伶俐。《夜谭随录》等书中就有各种关于狐狸的小说和故事,尤其是玄狐最有灵性。《左传》中也有不少狐狸附身于人蛊惑人心的记述。但是在日本却有人附在狐狸身上的故事,静轩认为这在中国文学中是绝对找不到的。

故事说有一位猎人在某地客栈,遇一客人想让他帮忙猎狐一只,并承诺给他可观的报酬。猎人大喜,随即在森林中寻找数日,不得。眼看就要到除夕之夜了,突然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只正在午睡的狐狸。不料由于太过欢喜一下子慌了神让狐狸跑了。猎人回到家后甚是悔恨无以解忧,以致夜不能寐。随后的夜里,一只狐狸出现在猎人家附近功德院主持的梦里。狐狸拜倒在地上说它被一猎人附身甚是痛苦,希望能可怜可怜它给予救助。和尚开始并没在意,但转天晚上又做了同样的梦,遂觉得很不可思议,便来到猎人家里询问。猎人笑着回答像他这样的粗人怎么可能有本事折磨狐狸呢。和尚却一直惦念此事,于是给了猎人相当的钱财作为酬金,让他还债过年并置办些衣物过冬。猎人不胜欢喜,当即把猎狐的事抛到脑后去了。而后,狐狸又来到和尚的梦里俯首谢恩。如此真乃奇谈,静轩亦感叹:“奇是为奇也,《中庸》有‘至诚感神’(62)和‘致中和,天地位焉’(63)之说。人凝一念于一处,至狐受苦,实为奇说。而世人为求神佛灵验想尽办法供奉祈祷,和至狐于苦皆为同理。”(64)

静轩对于狐又讲了另一个故事:在下总州佐仓城(65)附近的地方有一人懂“惑狐”之术,之后将其术传授于子,遂受到远近各地饱受狐害村镇的邀请。所到之处皆能诱得狐狸并带回家中绞杀,剥皮以求生计。由于能附身狐狸而猎狐,家中不断有访者。静轩说,像这样人之怨念附身狐狸的故事在中国小说中也是没有的。他将狐狸尽是被人猎杀的故事抛给世间的读者们,希望大家思考究竟是狐狸作孽还是人邪恶。面对强大的人类,狐狸当然是弱者,那为何又有狐狸蛊惑人心呢?静轩没表示他到底作何感想,但能看出其人不光深谙“正统之书”,也曾大量阅读各类中国小说杂记等文学作品,尤其是广泛涉猎各类笔记小说。相信也正因此,静轩才能在随笔中引用如此丰富的故事。

我们从掺杂了静轩人生轨迹的种种文章诗作中,读到了静轩的爱与恨、快乐和哀愁、欢愉及感伤,而这一切皆源于一部《江户繁昌记》。静轩从此走上文坛,但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那么这到底是怎样一部畅销书呢?笔者在下一章中一探究竟。


(1) 武州秩父:古代日本武藏国地方,今埼玉县西北部秩父地区。

(2) 上毛:群马县古称。

(3) 寺门静轩:《江头百咏》,江户:克己塾,1850年,第21—22页。

(4) 窜:贬谪、放逐。

(5) 寺门静轩:《江头百咏》,江户:克己塾,1850年,第23页。

(6) 磯ケ谷紫江:《墓碑史迹研究》(第五卷),后苑庄,1935年,第575页。

(7) 那须:日本现栃木县东北部,那珂川上游一带。

(8) 黑矶、鸟山:均为栃木县北部旧那须郡的地名。

(9) 源义家(1039—1106):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著名武将,河内源氏嫡流出身,通称“八幡太郎”或“八幡太郎义家”。源义家在前九年之役、后三年之役中成功镇压了安倍氏和清原氏等虾夷败战豪族的反乱,之后在关东乱事中亦大显神威,被白河法皇誉为“天下第一武勇之士”。源义家致力于士族地位的确保,成为武士的领袖,其言行处事也树立了武士道的典范。但后来由于白河法皇怀疑源义家对奥州怀有野心,加以院政派当权,刻意削弱关摄公卿派及源义家的武力,因而势力日衰。官至正四位下加允升殿,大正年间追赠正三位。

(10) 新田义贞(1301—1338):幼名为小太郎,正式名为源义贞。为镰仓幕府末期至南北朝时期名将,河内源氏一族,新田氏第八代当主。曾经辅佐后醍醐天皇,任左马助、播磨守、越后守、左卫门佐、左兵卫督、正四位下左近卫中将,灭亡镰仓幕府。但后被足利尊氏打败,自刎而死。明治十五年(1882年)明治天皇赠正一位。

(11) 宇陀三将:日本南北朝时期的三位武将,分别是“秋山氏、沢氏、芳野氏”。

(12) 秋山直国(?—1615):战国时代至江户初期的武将,秋山宗丹的次子,大河国秋山城(后改为宇陀松山城)的城主。通称次郎。官职右近将监(佩刀负责保卫皇宫的三等官职)。

(13) 大乘院:奈良时期四大寺庙,也是平安时期七大寺庙之一的兴福寺下属的,被称为“兴福寺两门跡”的两个子院。

(14) 两门跡:由皇族或贵族担任的特定寺院中的主持,相当于大名。

(15) 三井寺:位于日本大津市别所,为日本天台宗寺门派之总本山,与称“山门”之延历寺相对而称寺门。山号长等山。通称御井寺、三井寺。

(16) 比叡山延历寺:日本天台宗山门派大本山。北衔比良山,南接滋贺山,属近江国滋贺郡,跨山城、近江二国。又作日枝山、日吉山、稗睿山。略称北岭、睿山。模仿我国浙江天台山及山北四明山,别称天台山,最高峰别称四明岳。

(17) 佐竹氏:日本武家之一,本姓源氏。家系是清和源氏的一支,与河内源氏联合,是以新罗三郎义光为祖先的常陆源氏嫡流。与武田氏代表的甲斐源氏是同族。通字是“义”。

(18) 步行目付:也称“步仕目付”或“徒目付”,负责当时人力财务支配等监督的任务,类似现代的审计工作。“座格”是幕府时期的官职,次座格也就是“座格”级别的副官。

(19) 吟味方:又称“吟味掛”或“吟味役”,是在“奉行”的领导下负责调查、信息收集等工作的官职。

(20) 是在“勘定奉行”(相当于现在的财务总管)的领导下进行财务工作的官职。

(21) 今茨城一带。

(22) 现位于东京都墨田区两国二丁目的寺院。山号诸宗山,正称诸宗山(也称国丰山)无禄寺回向院。在墨田区本地区域内也被称作“本所回向院”。

(23) 日语中称“株”的买卖,也就是平民以成为养子的身份获得“御家人”的地位。

(24) 寺门静轩:《江头百咏》,江户:克己塾,1850年,第23页。

(25) 纪州藩人。纪州藩:江户时代今和歌县和三重县南部藩,也称纪伊藩。

(26) 坂井松梁:《先哲丛话》,东京:春亩堂,1913年,第308页。

(27) 寺门静轩:《江头百咏》,江户:克己塾,1850年,第1页。

(28) 寺门静轩:《江头百咏》,江户:克己塾,1850年,第14页。

(29) 寺门静轩:《江头百咏》,江户:克己塾,1850年,第6页。

(30) 寺门静轩:《江头百咏》,江户:克己塾,1850年,第18页。

(31) 寺门静轩:《江头百咏》,江户:克己塾,1850年,第2页。

(32) 寺门静轩:《江头百咏》,江户:克己塾,1850年,第4页。

(33) 北越:指现在日本福井县至新潟县地区。

(34) 秩父:日本今埼玉县西部地区。

(35) 越后:日本现新潟县地区。

(36) 寺门静轩:《静轩痴谈》(卷上),东京:文昌堂,1875年,第1页。

(37) 俞琰:《席上腐谈/颍上语小》,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页。

(38) 赵令畴、彭乘辑、孔凡礼:《唐宋史料笔记丛刊:侯鲭录·墨客挥犀·续墨客挥犀》,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

(39) 贺长龄:《皇朝经世文》(第三编卷四)《学术四广论》,北京:学苑出版社,2014年。

(40) 原文为“相传人将死,虱离身。或云取病者虱于床前,可以卜病。将差,虱行向病者,背则死”。

(41) 戚嘉林:《寄园寄所寄》(卷七)《禽兽》,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原文:“吕晋伯云:‘除虱法吸北方之气,呵笔端,书敛深渊默漆五字,置床帐间,即除,此理不可晓。’”此书记录其出于《存余堂诗话》,但并未在此书中找到此文。另,《邵氏录》为何书不详。

(42) 唐尉迟枢撰。

(43) 相当于现在的专职秘书长。

(44) “讖”是预知、预测之意。

(45) 这里说的《书经》就是《尚书》,出自“稽疑”一段,原文为:“择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雨,曰霁,曰蒙,曰驿,曰克,曰贞,曰悔,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立时人作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

(46) 原文出处:“卜筮不过三,卜筮不相袭。龟为卜,策为筮,卜筮者,先圣王之所以使民信时日、敬鬼神、畏法令也;所以使民决嫌疑、定犹与也。”

(47) 《论语·述而》载:“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48) 张荩:《檀几丛书·彷园酒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92年。

(49) 《周礼》谓天官所属有酒正,为酒官之长。酒正掌酒之政令,以式法授酒材。凡为公酒者,亦如之。辨五齐之名。一曰泛齐,二曰醴齐,三曰盎齐,四曰缇齐,五曰沈齐。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辨四饮之物。一曰清,二曰医,三曰浆,四曰酏。

(50) 寺门静轩:《静轩文钞》(卷下),东京:克己塾,1874年,第30页。

(51) 伯夷、叔齐是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相传其父遗命要立次子叔齐为继承人。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受,叔齐也不愿登位,先后都逃到周国。周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

(52) “叆叇”一词是指浓云蔽日或云雾缭绕的样子,也指眼镜。

(53) 显德(954—960年正月)是后周太祖郭威开始使用的年号(显德元年正月)。

(54) 元久(1204年2月20日至1206年2月20日)是日本的年号之一。后鸟羽上皇实施院政。土御门天皇为彼时代天皇。

(55) 平安朝末期至镰仓前期的僧人,净土宗的开祖。

(56) 法然上人应九条兼实公的愿望于建久九年(1198年)春,根据净土宗的宗典《选择本愿念佛集》著写的佛教典籍。

(57) 赵翼:《陔馀丛考》,武汉:湖北长江出版集团,2010年。原文:“古未有眼镜,至有明始有之,本来自西域。张靖之《方州杂录》云:‘向在京师,于指挥胡豅寓见其父宗伯公所得宣庙赐物……’景章云:‘以良马易于西域贾胡,其名曰僾逮。’又郎瑛云:‘少尝闻贵人有眼镜,老年人可用以观书……’”

(58) 摘自赵翼诗歌《咏眼镜》:“横桥向鼻跨,功赛补天罅。相传宣德年,来自番舶驾,内府赐老臣,贵值兼金价。初本嵌玻璃,薄若纸新砑,中土递仿造,水晶亦流亚。始识创造智,不尽出华夏。”

(59) 日本的一种传统不倒翁娃娃。

(60) 江户城非常有名的性用品商店。

(61) 东京都有王子稻荷神社,古代被称为岸稻荷,稻荷是荒川流域的镇河之神。

(62) 真挚诚恳的心意感动了神仙,感动了上天。

(63) 中庸之道的主要内涵。《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聂文涛注:喜怒哀乐没有发作失控(此言不因个人情绪而左右正见),叫作中;喜怒哀乐情绪表现出来的时候,都恰到好处,叫作和。君子能够做到中,是天下最大的根本;做到和,天下才能归于道。君子的中和如果做到完美的程度,天地都会赋予他应有的位置,万物都会养育他。

(64) 寺门静轩:《静轩痴谈》(卷下),东京:文昌堂,1875年,第4页。

(65) 千叶县佐仓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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