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户繁昌记》
第一节 写作背景
《江户繁昌记》开创了幕末“繁昌记”类笔记小说之先河,是江户时代汉文纪实文学的代表。寺门静轩性格俊迈磊落,所做诗文以文采见长,在江户名声郁然。静轩著书立说讽刺追求利禄的龌龊俗儒,天保年间的这部“奇书”大骂官儒,使他聚讼于一身,后被流放出江户。《江户繁昌记》有初编至五编共五册。具体成书时间学界意见不统一,但于天保三年至六年(1832—1835年)刊刻发行应该是没有争议的。(1)
幕末的江户城,人口众多,商业十分发达。资本主义工商业快速发展,大商人和商业团体不断发展壮大,资本主义兼并的趋势愈加明显。德川幕府治下的19世纪中后期米价飞涨,是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集中表现。各派势力轮流上台进行改革,虽不断打击商人屯米赚取暴利的行径,但收效甚微。究其根本还是封建体制已无法跟上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加上官商勾结的行径普遍,自然灾害频发,社会矛盾加剧。也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静轩著《江户繁昌记》一书,在对市井生活的描写中,夹杂类似“戏作”的各种风俗描写以博读者一笑。但其本质,是要表达对当时社会丑恶现象的批判。
初编序中静轩是这样说的:
天保二年五月,予偶婴微恙,不能危坐执圣经。稍翻杂书,于闲卧无聊中以遣闷焉。如此旬余,一日者慨然抛卷而叹曰:“近岁年少不丰,百文钱才贸数合米。然穷巷拥疴浪人,犹获不饿而卧游乎图书丛内,顾得非太平世俗,如天德泽之所致也哉。”因思都下繁昌光景,锁眶忆之。幼时所观今日所闻,百现萃于病床上。随书随思,更钞枕边所有杂书中堪记之事。又以遣闷,渐集为卷,乃题曰《江户繁昌记》。然予原不属意于雕虫,且病中一时作意所笔,安能足细写其光景以鸣国家之盛。但虽文拙,虽事鄙,偶存好事家之手,得证江都三百年于今之系萃之一二乎?千百年后则足矣。若夫所取诸今日,或使读者亦笑以遣其闷于无聊中也耳。嗟斯无用之人而录斯无用之事,岂不亦太平世繁昌中之民耶?
江都系萃中,鸣太平之无过二时相扑,三场演剧,五街妓楼。相扑则虽属于戏,盖古人尚武之所由起,其来旧矣。乃今士人喜之,亦仍弯弧跃马嗜武。余意所在,则其是非,彼此同日之论也。然其摸忠孝之情,扮礼义之状,使观者感激奋而泣者,是演戏本色。予尝谓不泣乎忠臣,库弟四回、盐治氏诸士别城之条者亦非忠臣也。如妓楼者,陷奸盗大牢狱,洗忧闷一乐海,所关亦大,则外武而喜焉,淫而感焉,乐而溺焉,其咎何在?非彼之罪也。(2)
先说一说这“正襟危坐”。在江户时代,读汉文或儒学相关的这类“圣贤书”时,需要先整理衣襟,端正坐姿,庄重地阅读,半躺着看书是不行的。对静轩来说,一届儒者即使遁入世俗已久也不应例外。他说自己罹患病难,正值江户时代已经进入“烂熟期”顶点的天保二年(1831年)五月。虽然不是重病,但也无法“正襟危坐”的静轩自是不能读“圣贤书”了。之后静轩说自己只能翻翻像洒落本一类的杂书来“遣闷”,缘由笔者介绍其生平的时候提到过,是因无法进入幕政体制发挥学问才能。藩政改革为江户时代末期的年轻人创造了阶层流动的机会,苦心于学问即有可能被“藩家大名”选中成为“御扶持”,便能安身立命,参与政治或扬名于世。但这样的机会是很有限的,静轩便是这些苦于终不得志,生活在郁闷之中的儒生一员。自文政十一年(1828年)以来,天灾频繁。特别是九州、中国地区饱受暴雨侵袭。文政十二年(1829年)三月江户遭遇大火,烧死两千八百余人。这部《江户繁昌记》出版的天保三年(1832年)正值全国各处都为歉收而苦,持续的粮食供应不足导致江户城中出现了饿殍。再加上暴乱时有发生,奸商垄断囤米牟利,米价暴涨。(3)幕府官僚们违背经济规律强行将商人的米分给饥民以求稳定社会,一系列打压米价的措施严重影响了经济秩序,政局更加动荡。所以静轩说自己在这样的“乱世”中能不忍饥挨饿,还能“卧游图书丛内”,讽刺不是太平盛世中享幕府恩泽又能是什么呢?故他把所著之书命名为《江户繁昌记》。
此前的日本文学意境中,一说到汉文,就是庄严肃穆,甚至威风凛凛的感觉。而儒家教义的汉文学作品,更是谨严敬重的代表。日本三百多年前的享保时代开始,就陆续出现了用汉文所写表现卑俗内容的作品。正是在这样给人威严感的汉文和“俗”内容的调和下,酝酿出了作品中渗透着的独特滑稽和谐谑。如此写作风格,被称为“汉文戏作”。“洒落本”以其游里文学的内容,是这方面的代表。但对于静轩来说,基于他序中说“幼时所观今日所闻,百现萃于病床上”又“原不属意于雕虫,且病中一时作意所笔,安能足细写其光景以鸣国家之盛”,只随便写写“游里”显然是不够的。要想千百年后让读者还是能够“遣其闷于无聊中”,那必然要将大都市江户城三百年的“繁萃”都凝缩进来。静轩一生阅汉籍无数,对汉文诗作的热爱以及汉学功底之深厚,堪比一流儒者。既然政治上无法施展抱负,学问上又怎能甘心做个三流学者,必然是要将平生所学通过这部“繁昌记”展示给广大读者,让大家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寺门静轩”。
第二节 相扑
一、力士相争
开篇便是“相扑”,而为何要以相扑的描述来打开这次“江户之旅”呢?可以想象,若是直接进入游里文学,对日本读者来说似乎像是早餐吃鳗鱼饭,太过奢侈油腻了些。而说起江户时代的繁荣,人们首先能想起来的,最具代表性的应该就是相扑了,所以静轩提笔:
橹鼓,寅时扬枪,连击达辰。观者蓐食而往焉。力士取对上场,东西各自其方。皆长身大腹,筋骨如铁。真是二王屹立。努目张臂,中分土豚,各占一半蹲焉。蓄气久之,精已定矣。一喝起身,铁臂石拳,手手相搏。破云电掣,碎风花飘。卖虚夺气,抢隙取胜。钟馗捉鬼之怒,清正搏虎之势,狻猊咆哮,鹰隼攫鸷,二虎争肉,双龙弄玉。四臂扭结,奋为一块。投,系,捻,,不啻斗力斗智斗术。四十之手,八十之伎,莫不穷极焉。行司人,秉军扇,左周右旋,判赢输。而观者之情,悦西爱东。胜败未分之间,赑屃为愤,徒张虚势。发冲头上手巾,手捏两把热汗。扼腕切齿,狂颠不自觉焉,扇扬矣。一齐喝采之声,江海翻覆。各抛物为缠头。自家衣着净净投尽甚矣。或至于禠傍人短褂。(4)
由清晨寅时橹鼓不停敲击开始,直至辰时,人们很早就吃了早餐来观战。两位力士的争斗被写得生动形象、惟妙惟肖。虽很短的几招几式就能决出胜负,但其力气之大、场面之激烈、人心之振奋,令人叹为观止。从裁判“行司人”的专注,到观众们情绪亢奋的描写,让人仿佛身临其境。由开始到分出胜负,描写中虽有夸张,但文字连贯一气呵成,很是过瘾。其后又写道:
雷、方二神,角力于上世云者貌矣,其实不可稽焉。垂仁帝七年,野见宿祢(5)、当麻蹶速蒙诏试力。盖以此为之祖,而圣武帝遣部领使广征天下力士,且如文德帝斗名,虎善雄之力,以定储嗣于赢轮中,其伎之盛可从知矣。尔来士人名此伎者,世不绝焉。然国家骚乱,何暇及之。盖亦平世余事尔。河津右泰、俣野景久、畠山重忠、和田义秀等较力,并在于赖朝公治之日。织田、丰臣二公,设此观之,亦见于无事之时。今世所谓劝进相扑者,起于后光明帝正保二年,山州光福寺僧,缘宫殿再建,设此伎场。江户则先是明石志贺之助者,乞命始行之于四谷盐街。实宽永元年也。后,宽文元年创建劝进相扑,岁时相续,繁昌臻于今云。(6)
第二段是静轩对相扑历史的认识和介绍。静轩所说“雷方二神”应是《古事记》中所说的建御雷神和建御名方神。相传两神在出云国相互手抓手进行摔跤比试力气,以建御雷神的胜利而告终。这被看作日本相扑的起源。后来在《日本书纪》中有第十一代垂仁天皇在642年为接待百济国使者,召集宫廷卫士举行相扑竞赛的记录。另有奈良地区一个叫麻蹶速的人蛮勇霸道,天皇招来出云的勇士野见宿祢与其进行相扑比赛,野见踢倒麻蹶,麻蹶肋骨被踢断且腰椎断裂而死。日本相扑界把此次对阵视为相扑初战,并把野见宿祢奉为相扑的祖神。其后圣武帝时代大兴相扑运动并广招天下力士。而文德帝以相扑比赛立储君的故事也广为流传。文德帝的两个儿子惟乔亲王和惟仁亲王争夺皇位的继承权。惟乔派出纪名虎,惟仁派出伴善雄进行比赛,最终善雄获得了胜利。而惟仁亲王成为后来的清和天皇。此故事出于《源平盛衰记》,真实性虽有争议,但可以说明相扑运动在日本社会中的影响之大、地位之重。进入镰仓幕府时代以后,相扑也开始有了新的转变。初代将军源赖朝就是相扑的忠实爱好者。当时非常有名的武士河津祐泰、俣野景久、畠山重忠、和田义秀也都从事相扑运动。随着时间的推移,相扑越来越成为一门被观赏的竞技活动,其名亦被称为“上览相扑”,且运动员的身份也不仅仅限于武士,以相扑为职业的“从业者”开始出现。到了中世末期,织田信长、丰臣秀吉、丰臣秀次等当时的最高权力拥有者也对相扑运动偏爱有加,来自各地的相扑选手被招至幕府进行比赛、排名。相扑已经彻底成为给将军观赏或提供娱乐消遣的职业比赛运动。尤其是丰臣秀吉的外甥丰臣秀次曾有过招募百人相扑的记录,可见相扑运动的悠久历史,并深受日本各阶层的推崇。
二、相扑的种类与由来
静轩随即又说到“劝进相扑”。“劝进”一词本身是为寺庙神社或者桥梁道路的修建、修缮来募集资金之意。其后的劝进相扑如静轩所说,是以其艺术观赏性招揽人们为公共事业捐款的活动。关于其起源,一说是宽永二十一年(1644年)山城国爱宕郡的田中村,有干菜山光福寺的主持宗円,为了重建镇守八幡宫而进行的劝进相扑活动。转年的正保二年(1645年)六月又进行了十天的活动,被记录在了《古今相扑大全》中。而江户时代的劝进相扑,也就是静轩提到的明石志贺之助的故事在《古今相扑大全》中也可找到。明石志贺之助的相扑活动是在1624年(宽永元年),但其后在庆安元年(1648年)二月二十八幕府下令禁止了劝进相扑。直至十几年后的宽文元年(1661年),芝居、能、相扑等才又开始恢复活动。
静轩在《相扑》一文中继续写道:
明和间,妇人相扑大行。与赵宋之世,上元或设此戏同一奇。而闻近日两国观物场瞽者与妇人角力,可谓更奇。(7)
根据静轩所说,日本在明和年间(1764—1771年)也出现了女相扑,而且我国宋朝就早有此风。相扑曾是我国宋代深受统治阶级喜爱并且拥有广泛群众基础的体育娱乐项目,流行极为广泛。《梦粱录》卷二十的《角抵》一篇中有对于宫廷中相扑表演的记述:
角抵者,相扑之异名也,又谓之“争交”。且朝廷大朝会、圣节、御宴第九盏,例用左右军相扑,非市井之徒,名曰“内等子”,隶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所管,元于殿步诸军选膂力者充应名额,即虎贲郎将耳。每遇拜郊、名堂大礼、四孟车驾亲飨,驾前有顶帽,鬓发蓬松,握拳左右行者是也。遇圣节御宴大朝会,用左右军相扑,即此内等子承应。(8)
“内等子”为相扑手一种,属军头引见司所管。他们中的佼佼者往往要在大殿上当场表演,除了获得皇帝的赏赐外,有的还被分配到诸州郡军府,充当管营军头。相扑不仅是公众娱乐不可缺少的项目,而且常常被安排为压轴节目。《东京梦华录》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任内上寿”载:
第九盏,御酒,慢曲子。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三台舞。曲如前。左右军相扑。下酒,水饭。簇饤下饭。驾兴。(9)
又如《梦粱录》中“宰执亲王南班百官入内上寿赐宴”也有相同记录:
第九盏进御酒,宰臣酒,并慢曲子。百官,舞叁台。左右军即内等子相扑。下酒,供水饭,簇饤下饭。宴罢,群臣下殿,谢恩退。(10)
不光是在宫廷中,民间的相扑运动更是盛行,在城市中有瓦市相扑,和日本的劝进相扑类似,是一种商业性的艺术表演,颇具特色。在《梦粱录》的卷二十“角抵”中曰:
瓦市相扑者,乃路岐人聚集一等伴侣,以图手之资。先以女数对打套子,令人观睹,然后以膂力者争交。若论护国寺南高峰露台争交,须择诸道州郡膂力高强、天下无对者,方可夺其赏。如头赏者,旗帐、银杯、彩缎、锦袄、官会、马匹而已。顷于景定年间,贾秋壑秉政时,曾有温州子韩福者,胜得头赏,曾补军佐之职。杭城有周急快、董急快、王急快、赛关索、赤毛朱超、周忙憧、郑伯大、铁稍工韩通住、杨长脚等,及女占赛关索、嚣叁娘、黑四姐女众,俱瓦市诸郡争胜,以为雄伟耳。(11)
这里描述的比赛过程,是先由数对女相扑手或女艺人上场表演打套子,令人观睹,然后由膂力高强的相扑手上场比试。当然,这些功夫了得的相扑手们在台上的表演越精彩、对抗越激烈,越能博得观众们的喝彩,让人大饱眼福。胜者所得奖励也颇为丰厚,更有甚者能借此机会登上仕途之路。
静轩所说的应该就是此女相扑。这些女相扑手与男相扑手一样,身穿短袖无领的服装,袒胸露腹,由此遭到一些文人士大夫的非议。宋仁宗时代女相扑深受民众所爱,每当有演出的时候东京城常常是万人空巷。北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的新年,宋仁宗也率众臣嫔妃等一起来观战女相扑,颇有名气的赛关索、黑四姐赤膊上阵,表演精彩,博得一阵阵喝彩,宋仁宗也是看得出神。但转天司马光便写了奏章《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
右臣闻今月十八日圣驾御宣德门,召诸色艺人,令各进技艺,赐与银绢。内有妇人相扑,亦被赏赉。臣愚,窃以宣德门者,国家之象征,所以垂宪度、布号令也。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侍旁,命妇纵观。而使妇人裸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陛下圣德温恭,动遵仪典。而所司巧佞妄献奇技,以污犊聪明。窃恐取讥四远。愚臣区区,实所重惜。若旧例所有,伏望陛下因此斥去,仍诏有司严加禁约,今后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若今次上元,始预百戏之列,即乞取勘管勾臣僚,因何置在籍中?或有臣僚援引奏闻,因此宣召者,并重行谴责。庶使巧佞之臣,有所戒惧,不为导上为非礼也。(12)
从这一奏议中我们可以看出女子相扑不仅深受民众的喜爱,而且获得了统治者的青睐。也正因为如此,司马光的奏议被仁宗搁置一边,未获批准。(13)日本则从江户时代的职业“大相扑”开始,从座头相扑中派生出了女相扑。然而日本官方对女相扑却一直是持禁止态度的,直至现在也没有太大变化。不过有些讽刺意味的是,日本文献中的最早相扑运动却是女相扑相关的记录。《日本书纪》中曾有过这样一段对雄略天皇十三年(469年)九月的记述:
秋九月。木工猪名部真根,以石为质。挥斧斩材,终日斩之,不误伤刃。天皇游诣其所,而怪问曰:“恒不误中石耶?”真根答曰:“竟不误矣。”乃唤集采女,使脱衣裙,而著犊鼻,露所相扑。于是真根暂停,仰视而斩,不觉手误伤刃,天皇因啧让曰:“何处奴,不畏朕,用不贞心,妄辄答。”仍付物部,使刑于野。爰有同伴巧者,叹惜真根。而作歌曰:“阿拖罗斯织,伟傩谜能陀俱弥,柯该志须弥傩皤,皆我那稽摩,拖例柯柯该武预,阿拖罗须弥傩皤。”天皇闻是歌,反生悔惜。喟然颓叹曰:“几失人哉。”乃以赦使,乘于甲斐黑驹,驰诣刑所,止而赦之。用解徽缠,复作歌曰:“农播拖磨能,柯彼能矩卢古磨,矩罗织制播,伊能致志傩磨志,柯彼能矩卢古磨。”(14)
故事和一名叫真根的木工有关,他手艺相当好,用斧子在石板上劈木头,从来不会伤及斧刃。某日天皇到访,问及此事,真根的回答很是自信。于是天皇找来宫女,脱了衣服只穿“犊鼻”进行相扑比赛。“犊鼻”即“褌”,就是只用布条遮挡私处。真根注意力被吸引,一不小心劈坏了斧刃,天皇便责难他说大话,要处罚他。其他工匠听说后觉得很可惜,便作歌表达惋惜之情。天皇听后有所醒悟,随即让人快马加鞭赶去救真根于刀下并赦免其罪,后又作诗表达悔悟之情。此时所说的相扑,和后世的相扑应该是有区别的,但不难看出这里的相扑描写实际上透露着对年轻女性胴体的观赏,亦为日本“褌一丁”文化的始祖。
三、儒者与相扑
通过之前静轩的介绍,大家对江户时代相扑比赛的情景应该已经有了大体了解,读者亦不难想象女相扑进行表演活动的场景了。但这只是静轩所想表达的内容吗?仅仅这些显然是不够的,在后来的《新释江户繁昌记》中被略去的部分才是静轩真正想说的话,笔者摘录如下:
去年,予于某家见拟相扑者流先儒姓名编号,登时言之为奇,而顷者又见拟之今儒名字。嗟夫,愈出愈奇!然未闻今儒中一人有金刚力者。但至其卖名射利之手,不止四十八十。假虎威,张空力,舞狸术,收虚名,鹰隼攫物,狻猊哮世,唯出死力以求世间喝彩之声。周旋米之缠头,纷纷于是乎抛焉。至其下者,别出书画会之手段,奔走使脚,左搏右抢,屈腰握沙,叩头流血。依四方君子之多力,才救土豚缘之窘,是谓之荷裈儒云乎。呜呼,谁能卓然秀出,有古豪杰风,而外不挫于物,内不愧乎天,出维持世教金刚力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15)
静轩所说的将儒者之名按相扑排位的形式所编“奇书”,据笔者查证应是指天明八年(1788年)刊行的《学者角力胜负评判》。翻开被称为“番付表”的一页,可以看到正中写着“蒙御免”三个字,这是劝进相扑被解禁后,政府允许从事相扑运动人员的象征。这里录的却是儒者文人之名:东大关是熊泽蕃山,关胁是荻生祖徕,西大关则是新井白石,关胁为伊藤仁斋,(16)其后还有对他们的评述。那时候的“大关”就是相扑的最高地位。可以想象当时在学问方面一说到大学者,首先是京都的伊藤仁斋、江户的荻生祖徕,他们也各有自己独特的学说和研究方法。但是至静轩的时代却逐渐偃旗息鼓了。那时候静轩看到相扑这样的评判就不禁称奇,故之后著《江户繁昌记》时他必定是要提到这以儒者之名编排的“番付表”(17),且要连连称奇。
虽说如此,真正的儒者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在静轩看来此时代至今没有一位能有“金刚力”(18)的儒者。反倒是卖个名头来赚钱的伎俩,和相扑相比,手段又岂止四十八十。“假虎威,张空力”则是说现在学者出世往往要借助依附于有名的学问世家,空有一个名头还要卖弄自己在学问上多么有“威严”,靠像“狸猫”一样的骗术浪得虚名。没什么本事还非要装出来像鹰隼一样捕猎,说不出什么高深的话语还要像猿猊一样咆哮一番。为了博得世人的称赞争个你死我活,俗话说就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大名们选门客也并不是通过学识多寡来选拔,只是根据自己的想法喜好来挑选文人。在根本不知道学者的学识水平和能力的情况下,只根据道听途说就来判断其好坏。正如观赛者们将“缠头”扔给胜利的相扑一样,当权者随便抛给这些所谓的“儒者”大笔奖励。而更有卑劣之人,借助“书画会”来赚取钱财。他们邀请到非常有名气的文人墨客,亲自到场为其书画颂扬,授其顶戴,从而将书画售出牟利。
靠这个来营生的人甚是不少。他们为了开这样的“书画会”,四处奔走,左拉右扯,不停地鞠躬求情,甚至不惜跪地磕头。手握两把黄沙,把头都磕出血了也在所不惜,正如赛场上的相扑。像这样要靠别的儒者之力来拯救自己于“土俵”边缘的人,在相扑世界中被称为“裈担”,也就是只能负责给大关送遮羞布的最底层相扑。写到这里,静轩长叹道,又有谁能卓然秀出呢?古代豪杰之风,不会被外物所侵扰,内心始终忠实于道义。能够秉持公道宣讲儒学,真正挑起儒学“大梁”的有“金刚力”之儒者,到现在也没有见到。
静轩笔下的批判甚是犀利,毫不留情地写出了俗儒们各种毫无节操可言的行径,揭露了他们追求功名利禄背后的龌龊行为。时至今日,我们身边仍然不乏这样假儒者的嘴脸,于是乎不光彼时代有同样境遇的知识分子们,现今的众读者若是看到静轩的文字,也定会大呼过瘾。
第三节 吉原
一、吉原的由来与发展
相扑写过之后,另外一个能代表江户“繁昌”的职业便是游女了。古今中日的文人墨客们对冶游的描写甚是乐此不疲,那么静轩笔下的繁昌光景又是如何呢?我们不妨边读边讲:
庆长之初年,娼家仅三所,一在曲街(自京师六条移者),一在鐮仓岸,一在大桥(今常盘桥是也,自骏府弥勒坊徒者)。其他自伏见夷街、奈良木辻坊后来者,各所散居。十七年庄司甚右卫门者,上书请合散为一,以开一大花街。元和三年,官始淮其乞,赐一地方,于今葺屋坊旁。开辟功成,以其鞭芦覆篑之故,名曰芦原(后改吉原)。而自大桥移往者,取系江都繁华之意,改曰江户坊(初名柳坊)。自鐮仓岸来者,住其第二坊。自曲街者,缘初从京师至,曰京坊。其后来者,在其第二坊。或谓之新坊。后明历三年八月,因命徒于今地角坊者,京桥外角坊之旧名,而堺、伏见二坊者,由自其地方来者多之名云。(19)
这一段简单介绍了吉原的由来。庆长之初是说德川家康进入江户“开幕”的初期,娼家妓馆的数量极少。但是随着武士阶层的兴起、江户町人阶层的不断壮大,吉原一地日渐扩展。在《吉原大全》一书中可以找到静轩所说的几个地点出处,当时为了振兴江户,则把京都的六条、骏府的弥勒町、伏见的夷町、奈良的木辻等悉数迁到了江户。后面所述,是一名叫庄司甚右卫门的“游女屋”老板于庆长十七年(1612年)做的请愿活动。由于幕府集权建立的需要,对江户城进行了不少改造,牵涉到商业,庶民等的频繁迁移和重新安置。这当然也影响到了数量众多的娼家妓馆。于是由庄司甚右卫门发起向幕府的请愿活动,要求设立统一的营业制度。最主要的三条是:客人最多过夜一晚,被骗做娼妓的妇女经调查后要送回原籍,不得包庇一切罪犯和犯罪行为。幕府政府随即受理了请愿,并于五年后,也就是静轩所说的元和三年(1617年)批准设立了“游廓”。根据静轩所述是在叫“葺屋坊”附近的地方,应该就是现在东京中央区人形町二丁目附近。自此,“游女屋”的经营等正式受到了幕府的批准。
随着江户城规模的不断拓展,各大名们的“官邸”也在不断扩建,越来越接近吉原这一风俗之地。于是幕府于明历二年(1656年)十月要求吉原迁址至浅草寺附近。伴随迁址的是一系列风俗业整顿活动,但主要是为了应对火灾。不过这种相对的隔离,反而使火灾发生时无法进行及时救助。转年的明历三年(1657年)正月发生了史上非常有名的明历大火,随后这些游女屋便一起迁到了新址,位于现在东京台东区千束,当时被称为新吉原。静轩所说的二坊、京坊、角坊等就是现在的江户町一丁目、二丁目,京町一丁目、二丁目,角町等。大致最主要的有五条街,此时大家逐渐恢复了吉原的叫法,也被称为“五丁町”。
二、“繁昌”尽现
究竟当时的吉原有如何一番繁昌之景呢?我们继续来看静轩的描述:
五街楼馆,互竞佳丽,三千娼妓,各斗婵妍。一廓繁华,日月盛昌。三月载花,七月放灯,八月陈舞,是为三大盛事。友人学半《咏花》一联云:“梁阁筵酣密雪下,巫山梦暖浓云凝。”予“赋灯”云:“青烟却逐兰盆节,红烛写成元夕春。”其他五度佳节,不直为观之美,例有格式云。若夫暮霭抹柳,黄昏灯上火,各楼银烛如星,铉声鼓人。四角鸡卵,世未之见。此境晦夜亦开圆月天。娼妓陈列就位。大妓正面,小妓分坐于壁于篱阑。游人鱼贯,渐蚁附格子外。意指目击,品鸾评凤。有惮而远望者,有押而近窥者。穿疏交臂,喃喃密语者,情即谈情也。授管吹烟,呶呶艳话者,痴妹弄痴也。醉步浪浪,丫鬟拥前,帮间押后,噪而过者,大客上楼也。洛神出水,天女坠空,姿仪整齐,严不可亵近,徐徐莲步来者,名妓迎客也。有放歌而去者,歌曰:“思兮我不思兮子,欲使思我兮无理。”(20)
“五街”所说的便是五丁町,也就是吉原。“互竞佳丽,三千娼妓”明显是借用了白居易的《长恨歌》中诗句“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三月载花”是指中央大道仲之町大量的盆栽樱花。而后七月的盂兰盆节茶屋各家会竞相挂出精心准备的灯笼来“争奇斗艳”。“八月陈舞”说的是被称为“俄”的演绎形式。“俄”日语读作“にわか(niwaka)”,是江户时代的艺人们在街上即兴表演,有男有女,包括歌舞伎、能、滑稽剧、杂子方等艺术形式。可见当时吉原的热闹程度非同一般。静轩的一位朋友作《咏花》,其中说到“梁阁筵酣密雪下,巫山梦暖浓云凝”,意思是亭台楼阁堪比梁孝王(21)的宫殿,筵席正欢之时细碎小雪飘落而下(22)。巫山云雨入暖梦来。“巫山云雨”是《文绚宋玉·高唐赋》所记述过怀王游历巫山高唐时,晚间梦到与仙女一夜销魂的故事。静轩也随性作诗来描写当时的灯景,他形容灯烛飘出的青烟仿佛在追赶着盂兰盆节的脚步,明亮的灯火照亮了街道,仿佛中国的元宵灯节。其他五度佳节是说另外五个在吉原非常热闹的节日,有正月期间挂门松的活动,女儿节,端午节,七夕和当时江户独有的赏菊花节。不单单是为了向客人们展示,这些都是游女屋例行要进行的活动。
我们再来通过静轩的描述细细体会一下吉原傍晚时分的街景。暮色遮住了垂柳,各家门口点燃了行灯,各楼银烛仿佛天上的繁星。传统的“三味线”曲声此起彼伏。日本有俗语说,若是能见游女真情或是长了四条腿的鸡蛋,那在晦日就能看到月亮。静轩自然是没见过长了四条腿的鸡蛋,可他觉得吉原此情此景定能使晦日献出圆月天(23)。江户时代的“游廓”妓馆,大都在屋檐下有木栅栏,将屋邸与外面隔开。妓女们在“橱窗里”,像笼子里的金丝雀一般与客人隔栏相视。级别高的妓女坐在正中,低的分坐在两边。游人鱼贯而行,不一会儿就像蚂蚁一样聚集过来,开始打量格子内的风景,并且不断地品味评判。初来乍到的有所忌惮而远观,熟客们则挤在近处仔细窥探。更有甚者已是和妓女双臂交错,喃喃细语谈情说爱起来。还有的将自己的烟管抽上一口然后交给对方也吸一口,以此表示亲爱之情。这边年长些的姐姐带刚入行的妹妹,窃窃私语,那边喝醉似的脚步,丫鬟在带路,帮间跟随其后,这场景是贵客上楼。还有如洛水女神者,姿色仪容干净整齐,庄严不可亵玩,缓步仿佛从天而降,是名妓亲自出来迎接客人。另有唱着“思念,却不见君想我,无法使君惦念我”这样的歌谣而远去者。笔墨至此,虽没去过彼时的江户城,但吉原的一派繁华景象已经在读者们的脑海中清晰了起来。
三、游女情
如此繁华之中,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静轩继续写道:
有交颈立谈者,一人曰:“我怀二铢银,兄向言有三铢,合弟一铢,通计才一方半金,金少人多。顾安急辨,不妨明晓吾宜遣游矣。”众议一决,相携而去。大凡游于兹境者,有愚而溺色,达而喜情。使威取媚,买兴爱痴。或黠而挟数,赚他掠物,以此自好者,此为贼。车载万金,取兴于人意表,不使气一点挫乎脂粉者,如此即豪。豪乎贼乎,达也兴也,虽不道学之极,亦吾落魄生辈非所得而知也。凡事自非履其域情不至矣,如何善画其光景。此是稗史本翻译。(24)
有脸贴脸交谈之人,一人说道:“舍弟有二铢银子,刚刚兄说有三铢,加上我的一铢,能凑上一方半金,虽是钱少人多,但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办法。不如先去,明早我留在那里等兄去筹钱回来接我。”两人一拍即合,相携而去。这段故事的细节如此清晰,很有可能是静轩的亲身经历,但他并未交代结局。可以想象,若是其兄来接他,那定是完美的结局,可若是没能来接他,将是多么尴尬的境况。静轩是由外祖父母抚养长大,这种事情若是要亲人来买单的话,也实在是无法见人了,所以不会被他写进繁昌记里去,故笔者推断结果是后者。从一个侧面展现了静轩年少时的不羁,也曾沉迷于冶游之事。然而他也只是这吉原百态中的一个罢了。
凡游于此地者皆是沉溺于女色,好游里情趣之徒。有的是通过威吓来使游女献上谄媚,只图一时消遣。有人则是骗情骗色又骗财,是为贼。还有家财万贯之人,花钱来做些不寻常之事,内心却不易被女色迷惑,是为豪气。然而豪也好贼也罢,却都不是艰苦道德主义之道学(25)代表。静轩自述像他这样的穷书生是无法理解的。如此,对吉原一地的情景描述应是静轩自己的一些亲身体会和体验,甚至是基于他本人的真实故事有感而发的描写。我们都知道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日本,文学作品中从来都不少对游里情趣、狎邪等的描绘。在日本江户时代的町人文学中此种倾向尤甚,但鲜有如《江户繁昌记》这样的纯汉文作品。日本19世纪之前的汉文创作,基本都是经学、正统儒学或朱子学等汉学相关的文章。而能够有这样才学之人,一般都是比较有名气的“博士”,在幕政或大名家族中有一席之位的儒者,他们又怎么会去做这样的尝试呢?静轩一介浪人之身,仕途的不得志,反而使他思想上彻底不受束缚,创作随心所欲,自由酣畅。他用汉文来写狎邪,正是叛逆精神的体现,亦是一个引起世人注目的途径。静轩生活的德川幕府时代不缺为正统思想歌功颂德的人,而敢于对幕政提出质疑的知识分子寥寥无几。静轩汉文创作狎邪的大胆尝试,是在文学创作上迎合町人的文艺审美情趣,引起了大家关注,同时为其后的各种讽刺批判和犀利言辞做铺垫。在考察静轩笔下一众丑陋俗儒的嘴脸之前,我们且先随着静轩的思路,看看他笔下这段妓女与客人间的打情骂俏,可谓日式汉文狎邪“戏作”小说的经典代表:
有人按曲闻其声不见其面,词云:“雪满楼兮夜将中,衾如冰兮寒威雄。梦里不觉相抱着,如胶如漆交二弓。金屏障尽护寒密,犹是生憎户隙风。”水调雅淡,真使人肉飞。兰房香气芬馥,灯影暗黯。六曲秋江图屏里,鸳鸯一双,相依在三蒲团上。妓从容谓曰:“君宜少说话。”郎曰:“小子不解谈话。”妓曰:“亦欺人耳,君多有手段?”郎曰:“加脚才四本。”妓星眼流波,曰:“可憎矣。”纤手,一捻他去。时有侪娼过户外曰:“今夕何夕,取此乐事。”妓微笑应之曰:“何等言语,不曾入耳。”旋缘筒吹烟,火光泼起,偷眼熟视郎面目于火光中,自家先餐了一番,遂叫他餐一口,曰:“请且一睡。”自起褪郎上袍,把衾被之,玉臂早已在郎枕下。曰:“想君家必当有佳偶在?”曰:“良缘未遇。”曰:“然则不知何楼有昵人约亲?”曰:“家君严矣,不得纵游,如何有此事。不如姑舍之,谈子情郎样子,令予听之。”曰:“三千世界,有谁一人悦妾,且悦人者,妾亦不敢,然恃有一人。”曰:“可羡哉!愿听其名字。”妓哂不答,郎复曰:“云云言之何妨。”妓有顷曰:“不是别人,即君也尔。”郎胸悸,故笑曰:“妙骗人。”曰:“决无伪矣,然如妾者,君岂顾耶?”曰:“休谦,如君当世佳人。”曰:“唯唯十分调弄。”曰:“否。落花如有情,流水奈何无心。”曰:“诚然乎。”曰:“请誓言。”曰:“虽假犹可喜。”曰:“其言即假。”曰:“真矣。”曰:“试焉。”早引一脚插入他双藕股间,妓曰:“冷脚可恶。”(26)
这一段描写,是静轩基于其他非汉文游里文学进行的“汉译”并润色所做。首先是引用《倾城卖二筋道》中《东之床》一篇中开头部分。“有人按曲闻其声不见其面”说的是卷首的最后一句:“折節、隣座敷にて藤吉がメリヤス。”这里的曲声就是指“メリヤス(meriyasu)”,是歌舞伎下座音乐“长呗”的一种,这种乐曲的风格富于变幻,悠扬缠绵中包罗哀伤与惆怅,富有内涵。演奏的艺人藤吉,指的是男艺人荻江藤吉。在静轩的描述中,旁边屋里有名的藤吉演奏着他非常经典的曲艺,这应该是日本江户吉原的经典背景音乐。其后的场景,也出自《东之床》,正文开首写道:“雪の夜中の冷たくて、初手は隔てていつとなく、枕と枕、顔と顔、意地の悪さの透間から、あれ邪魔をする夜寒の風と、襟と襟とを掛け合いおふて、勤めも恋もう打越して、真実こもりし冬の床。”简单用寒风来做拟人叙事的场景,甚至有些直白,但是经过静轩的汉文润色,却使人脑海中模糊的轮廓变得异常鲜明,充分展现了汉文的魅力。
静轩继续写到,三味线的琴弦逐渐低缓下来,让人听得入神。闺房内香气芬芳,灯光昏暗,画有秋江图的六折屏风后,鸳鸯二人相依偎在三层的蒲团(27)上。这段缠绵场景描写后,就是二人的对话了。静轩在这里引用的是山东京传的洒落本《倾城四十八手》中的桥段。出自一开始的“しっぽりとした手”(28)一篇,原是写妓女和一位非常年轻的客人间的对话。静轩将其译成汉文,并做了润色。于是一篇“有情有义”的“娘与情郎话”便呈现在大家面前。虽是花街柳巷无真情,但无论是谁读了此桥段,都会不禁心驰神往。而这段源于“しっぽりとした手”的汉文“译作”,从其题目中的“しっぽり”一词也可看出些端倪。静轩的这种汉文戏作手法产生了强烈的反差感,给当时的读者以深刻印象。
妓女与客人的对话中满是妒忌与责怪之情,打情骂俏之间眉目传情,暗送秋波。欲拒还迎间窗外其他游女路过打趣。静轩笔下的春宵一刻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日本民族对性的态度本来就比我国开放得多。尤其是江户时代,娱乐至上的风潮在大城市中兴起,各地都少不了建设“游廓”。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人口的流动速度加大,像北海道这样以前荒无人烟的寒冷地带,明治初期,政府甚至特地设立风俗街来吸引人口入住。相对静轩笔下游女与客人的含情脉脉、花前月下,实际上大多数游女的下场是非常悲惨的。江户末期现代医学还未传入,很多游女患了梅毒,鼻子烂掉,或者死于流产。再有名的“花魁”,也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吉原一地附近不受幕府承认,在管辖之外的私娼泛滥,从业者多是被贩卖的妇女或是无法在吉原笼络到客人的下层妓女。这些现实显然太过残酷,不适于写进《江户繁昌记》中。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纵情于风月场所的男人多是薄情郎,妓女们为了生计更是无尊严可言。正如静轩的描述,游女会故意讨好客人甚至表现出吃醋的心情,为了留住客人或是让其第二次来拜访,使尽浑身解数。此段文字满足了男人对女性的一切向往,但对方不是深闺大院的小姐,而是吉原专陪男人作乐的游女。读者们亦知道游女情更薄,即使这样客人也要花钱来买几句假话和片刻男欢女爱,让人读后唏嘘不已。静轩笔下的这对妓与客,就是繁华江户城人情的缩影,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下,人情渐冷,但有钱即能买来情感和尊严。当然读者们并不一定都这样去理解,不同阶层的人解读方式会完全不同,这也是静轩的汉文戏作魅力,能引起话题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后面的另一个故事是根据《倾城四十八手》中另一篇“見ぬかれた手”所编译而作:
柝打三更,阖楼就眠,只闻打棒戒火声。有客辗转不睡。长等短等,叹吁欠伸,以百算之。炉火已灰,就灯食烟,才遣无聊。几拈返魂草,未招得其人于彷彿中。乍闻长廊上履声远远,跫然渐近。意歒娼来到,急蒙衾装睡。何意足音失之邻房。而后,气愈清,眼愈明。起如厕者两回,已数尽漏声,又算当值之日数。想彼忆此,耳边复上跫然之响。思此跫是也,依前假睡。而开户入者,楼丁来加注灯膏也。奇货再赝,难耐。怒气涌上,突起披衣而出。始知小妓熟睡于屏风外。径将烟管微抢其腋。妓犹在梦中,口内含糊曰:“谁耶?可厌!喜助丈,勿为。”客喝醒。妓摩挲拭目,视此模样,错愕言曰:“君将何之?”曰:“且归。”曰:“君归,然不报,我罚不轻,请且住。”将走报之间,恰好大唱(娼)来到,衡气,不少动曰:“呵呀,主何为?”客气急矣。曰:“吾归吾归,若腐娼,我复何言?我用吾脚归,谁敢道不字!”娼扯住不肯放,曰:“诺,主欲归宜归,但少留,我将奉一言。”客听得怒气稍杀,不觉被挽还坐。娼不忙不慌,徐徐说出,曰:“过日约,今而后待主不复以客,言犹在耳,喝忘之之速。”遂探其怀,夺夹袋、烟具,曰:“今夜豫期,遣他人后,缓缓与君同梦。且有肝要说话,然君短见不察个长策。却翻风波。吁,为男子者,强气胡为若此?”已解其带,又褫其上衣。客于是乎身软如绵。然口犹刺刺道归,娼頩尔曰:“噫,挑人耳。”一力搂取,咬他肩头。客叱曰:“勿戏矣,若住则喝为。”娼低声曰:“如是尔。”遂卒相抱为一块。时报寅棒子声,搰搰。(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