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兄弟情深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曹丕回到邺城已经两年。

在此两年间，其父曹操统一北方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他于建安十一年（206）消灭了并州的高干割据势力。又在次年大举出兵塞外，彻底平定了辽东三郡乌桓族的反抗，杀死袁熙、袁尚兄弟，使幽州的局势大定。至此，除了关陇和僻远的辽东之外，北方已经全归曹操控制。曹操这两次领兵出征，都留曹丕在邺城镇守后方，而曹丕的表现，大体也还称职。

建安十三年春正月，曹操自塞外凯旋回师邺城，他立即下令在邺城的西北郊，修建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引漳河之水入湖，用以训练水军，为南征荆州的刘表预作准备。四月初湖成，曹操以其位于城北稍偏西，而中国古代文化中，东南西北四方，分别与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相配，与北方相配者为玄武，故而命名为“玄武陂”。陂者，湖也，池也。

曹丕听说新修成的玄武陂，碧波万顷，风光无限，当即起了邀约诸兄弟同游共赏之心。诸兄弟自然很兴奋，吵吵嚷嚷要曹丕这位大哥哥立即去准备一切。那时，曹丕不过二十二岁，而他所邀约的小兄弟则有如下四位。

曹彰，字子孝，曹丕的同母弟，时年约二十岁。

曹植，字子建，曹丕的同母弟，时年十七岁。

曹彪，字朱虎，曹丕的异母弟，时年十四岁。

曹冲，字苍舒，曹丕的异母弟，时年十三岁。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曹丕兴冲冲地筹备出游事宜之际，小兄弟之一的曹冲却突然染上重病卧床不起了。

这曹冲乃曹操的侧室环夫人所生，从小就聪明得出奇。在他五六岁时，其智力水平连一般的成年人也未必比得过。那时南方的孙权一度努力与曹操搞好关系以经营西方，曾经贡献一批地方特产之物，其中有一头北方罕见的巨象。曹操对巨象颇感兴趣，很想知道其体重是多少。然而要想直接称出重量，又在何处找得到如此巨大的称量衡器呢？这个难题不仅难倒了机智过人的曹操，而且令他帐下那批谋略之士也束手无策。曹冲得知之后，马上给父亲提出一个巧妙的解决办法，他说：“把象置于大船之上。令人在船侧刻下水面的高度；然后牵象下船，在船上另装可以分散称量之物，直至水面到达刻痕为止。这时，只要称出船上载物的总重量，不是就知道象之体重了吗？”

曹操一听大喜，如法施行，果然成功。“曹冲称象”的佳话，从此流传千古。这位曹冲不仅具有一个智者之脑，而且还怀着一颗仁者之心。一次，曹操专用的马鞍被库中的老鼠咬伤一角，当时就把管库的官吏吓个半死，因为他深知曹操持法严厉，如若得知定会将自己斩首。库吏正在惊惶之中，知情的曹冲却来拯救他了。曹冲对库吏说道：“你不必惊惶。三日之后，你主动去向主公自首，保你无事。”

库吏唯唯而去。曹冲暗中用刀把自己的单衣弄出了几个洞，看起来很像是老鼠所咬者，然后装出一脸愁云。曹操见爱子双眉紧锁，当然要问个究竟。曹冲回答说：“人们都说衣裳若被鼠咬，乃是不吉之兆。昨夜儿之单衣被鼠咬破，故而心中忧虑。”

曹操一面摸着爱子的破衣，一面安慰道：“这都是俗人妄言，不必担心。”

两天之后，库吏向曹操报告马鞍被鼠咬伤之事，并且请求处分。曹操笑道：“我儿之衣放在身旁，都要被鼠咬破，更不用说悬挂在库房木柱之上的马鞍了！”

于是，那库吏便安然逃过了鬼门关。曹冲凡遇“勤劳之吏，以过误罪，常为太祖（指曹操）陈说，宜宽宥之”，前后竟然救了数十人的生命。

对于这样一个“仁爱识达”而且“容貌姿美”的儿子，曹操自然是特别宠爱。他经常在群臣面前称美曹冲，看他的样子颇有想立曹冲为继承人之意。而今爱子竟一病不起，曹操这位叱咤风云的英雄，也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起来。他遍延名医，甚至亲自祝祷上苍，祈求天神赐延曹冲之命。可惜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五月十九日，十三岁的曹冲终于不幸夭亡。

当此之时，曹氏兄弟之间的感情确实相当深厚诚挚，因为世俗的利害之争尚未侵蚀进去。曹丕与曹冲虽不是同母兄弟，然而多年以来，曹丕爱怜聪明的弟弟，曹冲尊敬稳重的哥哥，关系与骨肉同胞别无二致。小弟夭亡，曹丕大为悲痛，以致一连几天，他都魂不守舍，兀自发呆。

曹冲的丧事正按照礼制办理。安葬的日期已经预定在六月初一日乙酉这一天上午，墓穴位于邺城西郊的土冈上。曹丕望着躺在灵床之上的曹冲遗体，暗想如此灵秀的少年行将入墓，不是如同埋玉树于粪土之中么？悲从中来，他决定亲自为亡弟撰写一篇祭奠的诔文，以抒怀抱。

当天晚上，夜静更深，曹丕悄然独坐，援笔为诔，其辞曰：

惟建安十有三年，五月甲戌，童子曹苍舒卒，呜呼表哉，乃作诔曰：

于惟淑弟，懿矣纯良。诞丰令质，荷天之光。既哲且仁，爰柔克刚。彼德之容，兹义肇行。宜逢介祉，以永无疆。如何昊天，凋斯俊英？呜呼哀哉！

才写下序言和赞美曹冲的这一段，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幼弟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烛光之中若隐若现，而充塞在他的心间者，只有“人生无常”四个字。他搁笔拭泪，镇静片刻，复又提笔抒发他的感慨：

惟人之生，忽如朝露，促促百年，亹亹行暮。矧尔既夭，十三而卒。何辜于天，景命不遂？兼悲增伤，侘傺失气，永思长怀，哀尔罔极！

接下来，曹丕笔势一转，着力描绘行将举行的丧礼将是如何备极哀荣，姻亲和百官，将会倾城而出为其送葬：

贻尔良妃，禭尔嘉服。越以乙酉，宅彼城隅。增丘峨峨，寝庙渠渠。姻媾云会，充路盈衢；悠悠群司，岌岌其车；倾都荡邑，爰迄尔居。魂而有灵，庶可以娱。呜呼哀哉！

写完这篇文情并茂的哀诔，曹丕复又潸然泪下，而此刻已是次日黎明时分了。

数日之后，曹冲的葬礼如期举行。与曹冲灵柩合葬一穴者，竟然还有一具少女之棺。此女姓甄，乃是曹丕之妻甄夫人的同族。甄氏少女早年夭亡，此次曹操出面，移来甄氏之棺，也算是替未婚而夭的曹冲娶了一位“窈窕淑女”为妻了。上述曹丕的诔文中，有“贻尔良妃”一句，就是指这件近乎荒唐之事。

葬礼之上，曹丕代表诸位兄弟，宣读了他的诔文，当时就把在场众人念得大放悲声。在回城途中，曹丕与曹彰、曹植同乘一车，三人半晌无语。后来，还是性格豪爽的曹彰打破了沉默，他说道：“苍舒早夭，固然不幸，然而其遗体入墓，葬事隆重，魂灵有知，亦当安息无憾了。倒是孝廉长兄死于非命，骇骨无归，令人叹息！”

曹丕闻言，立时想起十一年前一件痛苦的往事。建安二年（197）正月间，曹操亲领三军，进攻荆州南阳郡（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阳市）的割据者张绣。随从前往者，有十一岁的曹丕，曹丕的异母兄长曹昂、堂兄曹安民。曹昂，字子修，生母为曹操的第一位嫡室夫人刘氏。当时，曹昂已经二十岁出头，并且被本郡举为孝廉。东汉的孝廉，乃是人才选拔的主要途径之一，由一郡的行政长官太守，每年按照二十万人口举荐一人的比例，向中央推荐，经过中央考核之后授予官职。曹丕与这位孝廉长兄的关系相当不错，与之一起随父出征自然非常高兴。谁知这一去，曹昂却再也没有能够回来。而他丢命，竟然与曹操的好色直接相关。

原来，曹操兵到南阳，张绣即举众投降。曹操在大喜之中，把张绣一位漂亮的寡居婶娘纳为小妾。张绣暗中含恨，突然挥军袭击曹操。结果，曹操身中流箭，狼狈逃走。曹丕骑术娴熟，纵马飞奔，也保住性命。而拙于鞍马的曹昂和曹安民，都死于乱军之中，连尸首也不知下落。此一突发事变，在少年曹丕的心中留下很深的创伤。建安四年十一月，张绣再度投降曹操，依然受到曹操的优待。其后，破袁绍，杀袁谭，张绣都力战有功，既加官又晋爵。但是，曹丕却始终不肯宽容张绣，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中怒斥张绣说：“君杀吾兄，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张绣内心恐惧而悔恨不已，终于在建安十二年从征乌桓的途中，以自杀了结恩怨。

这段往事，以往曹丕很少提及，因为创痛太深。如今曹彰突然说起，曹丕悼弟复又悲兄，新伤痕触动旧伤痕，当即忍不住又涕泗横流。

曹丕满面泪痕回到城中，身心交疲。然而他还不敢休息，他必须去向父亲报告灵柩入葬的实际情况。按照中国古代礼制，小妾所生之子，未成年而夭殇，入葬时其父是不能至墓穴送葬的。加之当时天下多事，手握军政大权的曹操更不能随意行动。因此，曹操未至西郊亲送爱子入圹。曹冲的生母卞氏，因是女性也未能前往。作为家属代表的曹丕，当然该向父亲报告一切。

早就在翘首企盼曹丕的曹操，静静地听完曹丕的叙述后，长叹一声，说道：”我悔不该当初杀了华佗，不然苍舒又怎么会早死呢！”

神医华佗，字元化，乃兖州沛郡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人氏，也是曹操的同乡。他在东汉末年以医术擅名天下，活人无算。曹操自来有一个“头风”之疾，也就是现今西医所说的“偏头痛”。每发作时，“心乱目眩”，而华佗只要在其膈间以银针刺穴，症状立即大为缓解。曹操仗恃其权势，命令华佗设法根除此疾。华佗据实回答，说是此疾可以缓解，难以断根。加之华佗因妻子生病请假回家探视，逾期未归，曹操大怒，竟将一代名医下狱处决，酿成中国医患矛盾史上最著名的案例。在华佗受刑之前，有人为其求情，曹操傲然答道：“不必担心无医治病，难道天下之大，竟然还缺少这类卑贱小人么！”到了如今，爱子之死，终于使一代强人认识到，权势并不具有万能的神力。

曹丕见其父很是伤心，赶忙好言宽慰一番，请父亲想开一点，不料曹操却说道：“我如何能不悲痛？此乃我之不幸！而是你们兄弟之幸事啊！”

曹操的意思是说，曹冲之死，对自己来说是失去了一个中意的继承人，对曹丕兄弟而言则少了一个有力的竞争者，所以感受大不一样。曹丕一听，顿时感到委屈之至。不过，老父正在悲痛之中，幼弟又已跨鹤归去，剖白辩解既不合适也不必要，于是他唯唯而退，回房安歇去了。

凡是过于浓烈的感情都难以持久。一个月后，因曹冲之死而在邺城蔓延开来的悲凉之雾，开始淡薄飞散。六月间，曹操实施了一项引人注目的政治变革。他废除了东汉王朝行之近二百年的三公执政制，改行丞相执政制。所谓“三公”，即执掌朝政的太尉、司徒、司空。西汉时实行丞相执政制，丞相或一人，或二人。东汉光武帝强化君权，废除丞相，设置三公。三人分掌朝政，当然没有丞相一人执政那么容易专权自恣，所以一旦权臣出现，又会废除三公，改设相国或者丞相，以便独揽朝廷大权。现今曹操一脚把旧制踢开，自任丞相开创新天地。政治变革得手之后，他立即在军事上加紧准备南伐荆州。七月，曹操留曹丕守邺城，亲率水陆大军十五万杀向江南，由此而爆发了著名的赤壁（在今湖北省赤壁市西北）之战。

曹操南下之后不久，曹丕选了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与诸兄弟一起去游赏了一次玄武陂，算是践行前约。游陂之际，他写了一首五言诗以纪其事。此诗题名《于玄武陂作诗》，诗云：

兄弟共行游，驱车出西城。

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

禾稷何郁郁，流波激悲声。

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

柳垂重荫绿，向我池边生。

乘渚望长洲，群鸟喧哗鸣。

萍藻泛滥浮，澹澹随风倾。

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

全诗虽然着重在描绘所见景物，抒情不多，然而透过这种尽力表现自然界中勃勃生机的诗句可以看出：曹丕心中的伤逝之情，如果还残留得那么一丝半缕的话，也是深藏不露的了。真正是：

意切情深今日事，明朝且看又如何。

要知道曹丕与众兄弟这种密切无间的亲热关系，能不能保持长久，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