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儿肠
民间有鹅儿肠草、鹅儿肠菜、鸡肠菜、和筋草等多种称呼。肠者,状其柔、细;它能在田间菜地路畔见缝插绿,不择地而随处生长,故称其为草。它也确实被视为杂草,过去庄稼人下地除草,除的最多的就是鹅儿肠。与别的杂草不同的是,鹅儿肠还是一种野菜,嫩,鲜,味道好,还能清火解毒防治感冒。
小时候,我没有少吃过野菜,包括这鹅儿肠。这一方面是对匮乏食物的补充;另一方面,在我的故乡,人们受中医的长久恩惠和影响,乡亲们无论是能识文断句的还是大字不识的,潜意识里大都有着中医的眼光,人们普遍相信山野无凡草,百草都是药,虽然对多数植物的药性与功能并不都很清楚,但人们除了对个别有毒性的植物严守禁忌敬而远之,对多数植物则相信它们是善良的、对人和生灵是友好的,因之,也就亲而近之,放心食用。我曾经这样想:人以及生灵,对植物的最高礼遇,是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对方的归宿之地,看起来是将植物吃了,其实也可以理解成是将它供奉在自己的身体里了,让其与自己的生命打成一片了。生命和身体,是何等贵重之地,进入了身体,也就等于进入了用肉身建筑的庙宇和教堂,等于作为神物被供奉了。从人这方面来说,人吃植物,是在喂养自己的身体,顺便欣赏了植物的色、香、味、形,物质活动里伴随了审美;在植物的方面可能会有这样的感想:植物进入人的身体,养人,它觉得是在养着一个神秘的神,它对这个神不太好理解,他贪吃,他明明知道这具身体——这座庙宇迟早会坍塌,但他还是吃进很多东西去堆积、支撑、加固这座注定要倒塌的庙宇。植物就想:也许它养活的不只是这座庙、这具身体,而是养着藏在这具身体里的一个看不见的东西——那才是它供养的真神。
这样理解人与植物的关系,我以为既有趣,而且符合造物者的初衷和本意。否则,如若老是想着人吃植物,是人占有了植物,甚至戕害了植物,人就总是在植物面前抬不起头来,觉得有愧,有过,甚至有罪。
把人与植物的关系,理解成互相供奉的关系:人作为庙宇,被植物供奉;植物作为祭品,被人收纳。而最终,人也作为祭品,被大自然和宇宙收纳,包括被植物收纳。这样,万物都成为一个互相献祭的过程,共同献给宇宙一份祭礼。
这样,既不拔高人,也不贬低植物,它们是平等的,彼此互为神灵和祭品。
说到这里,就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养活我们的那些朴素又普通的植物蔬菜,包括作为杂草之一的鹅儿肠。
鹅儿肠是杂草吗?
这实在不好回答。把养活了自己的,视为杂草杂物,不仅不礼貌,而且显得没良心。就如同有人把养活自己的另一些同胞,视为社会闲杂人员,无数的农民乡亲多年来就是此种待遇,他们从事辛苦的农业生产,养活着天下众生,却一直以来被视为没有正式职业的人,成为队伍庞大的“社会闲杂人员”。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也是被“社会闲杂人员”养大的啊。
那么,就叫它野菜吧,也似欠妥,因为它的确是常常作为杂草从菜地和庄稼地里被除掉的。
叫杂草就叫杂草吧,鹅儿肠,原谅我们的词不达意和理屈词穷吧。
在我们生活的周围,在我们生命的周围,在我们身体的周围,生长着、缭绕着多少可爱的、憨厚的、亲切的杂草啊。
百草都是药,多少珍贵的药,是以平常的姿态、是以杂草的形象,默默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默默地跟踪着我们的身体,跟踪着我们的病。
野无闲草,闲草不闲。饿了的时候,它是我们的食物;病了的时候,它是我们的药物。在平常日子里,它是无处不在的好风景。
我们把它视为杂草,在这些“杂草”的眼里,我们是什么呢?也许,在它们眼里,我们只是些匆匆过客而已,而它们,这些杂草们,才是大地的永恒主人。当我们全都一茬茬消失,唯有遍地的“杂草”葱茏着世界,也无声地覆盖了我们的坟墓。
不过,见证过沧海桑田的“杂草”,不说透这个理儿,怕伤了我们那点渺小的自尊。
鹅儿肠,如同所有乡野杂草一样,它们都有着菩萨般的好心肠……
(原载于《西安晚报》副刊《终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