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菜

小时候，误以为它叫“波菜”，心里想，起名字的可能是说它像水波一样起伏活跃吧。又觉得这个名字起得不太对，因为我感到波菜并不“波”，不活跃，倒是很安静、很乖、很本分，静静蹲在地上，像害羞了，不敢见人似的，样子有点儿笨。我猜想，起名字的不忍心叫它笨菜，也不好称它为乖菜，就按照中医缺啥补啥的思路，爱怜地称它为波菜，透露出希望它波动一些、活泼一些的意思。

后来才知道它不叫波菜，而是叫菠菜。想错了一个字，误会了一个菜，为一个菜名，心里多少年转了不少弯儿，倒也不算浪费心思，记忆里对它就有了特殊印象，这就像在某个场合叫错了一个人的名字，被对方纠正过来，从此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对其形象风貌也有了较深记忆，而那些当时没有叫错的名字，过后有可能就忘了那名字，对其人的印象也很快模糊了。

波菜不叫了，永远叫菠菜了。然而，我发现，菠菜却是越来越波动，越来越活跃，越来越高调，越来越不本分了，甚至有点儿张狂了。

为什么这样说呢？

现在的蔬菜地里，蔬菜市场上，你看见的菠菜多数都又大又高又胖，有的，已经没有了菠菜的长相，倒像是高挑的青笋，而青笋呢，已经不像青笋，倒像是一种高大的灌木。

这当然不能责怪蔬菜。被化肥反复刺激和挑逗，被农药反复逼迫和伤害，被金钱反复教唆和引诱，蔬菜们，包括菠菜，不得不按照市场的逻辑、按照利润最大化的原则疯狂地放大自己、膨胀自己——它们越来越不像自己、不是自己了，但是商业却说：你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才是赚大钱的样子。

商业一语破的：蔬菜已经不是蔬菜，是钱，是票子。

还听说要为你们转基因，转基因之后，你们的个头有可能再来一次飙升，变得真像青笋那么高挑，甚至像灌木那么茂盛。

菠菜，这下真变成波菜了，像风中的浪一样波动、汹涌、翻滚。菠菜疯了，疯了的菠菜只知道市场和金钱，菠菜已经不知道谁是菠菜。

被贪婪的市场没完没了地刺激、怂恿，被冷漠的技术没完没了地篡改、教唆，菠菜渐渐丧失了那颗安静、朴素、本分的草木本心，菠菜疯了，菠菜越来越不像土地的那个乖孩子了，菠菜的味道也变了，不好吃，不香了。

现在，越来越难得看见安静的菜、本分的菜、朴素的菜，想看见小一点、笨一点、丑一点的菜更难了。技术和商业篡改了大自然的初衷，篡改了土地的朴素美学，篡改了万物的本色，连一种寻常的菜都不放过。

我怀念小时候见过的那种菠菜：朴素、安静、小、乖、本分，还有点笨。那时候，我还不太懂得你那个样子的好和可爱，现在，我见不到你那个样子了，我才真正知道：

朴素、安静、小、乖、本分，还有点笨，那样子是多么可爱啊。

(原载于《西安晚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