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间情怀

最后一课 郑振铎随笔 作者:郑振铎


人间情怀

蝴蝶的文学

春送了绿衣给田野,给树林,给花园;甚至于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也点缀着新绿。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风粼粼的吹动,山间的溪流也开始淙淙汩汩的流动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蓝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开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们,从蛹中苏醒了,舒展着美的耀人的双翼,栩栩在花间,在园中飞了;便是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只要有新绿的花木在着的,只要有什么花舒放着的,蝴蝶们也都栩栩的来临了。

蝴蝶来了,偕来的是花的春天。

当我们在和暖宜人的阳光底下,走到一望无际的开放着金黄色的花的菜田间,或杂生着不可数的无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时,大的小的蝴蝶们总在那里飞翔着。一刻飞向这朵花,一刻飞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双翼也还在不息不住的扇动着。一群儿童们嬉笑着追逐在它们之后,见它们停下了,悄悄的便蹑足走近,等到他们走近时,蝴蝶却又态度闲暇的舒翼飞开。

呵,蝴蝶!它便被追,也并不现出匆急的神气,

——日本的俳句,我乐作

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感得全个宇宙都耀着微笑,都泛溢着快乐,每个生命都存生长,在向前或向上发展。

在东方,蝴蝶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之一,画家很高兴画蝶。甚至于在我们古式的账眉上,常常是绘饰着很工细的百蝶图——我家以前便有二幅账眉是这样的。在文学里,蝴蝶也是他们所很喜欢取用的题材之一。歌咏蝴蝶的诗歌或赋,继续的产生了不少。梁时刘孝绰有《咏素蝶》一诗:

随峰绕绿蕙,避雀隐青薇。

映日忽争起,因风乍共归。

出没共中见,参差叶际飞。

芳华幸勿谢,嘉树欲相依。

同时如简文帝(萧纲)诸人也作有同题的诗。于是明时有一个钱文荐的做了一篇《蝶赋》,便托言梁简文与刘孝绰同游后园,“见从风蝴蝶,双飞花上”,孝绰就作此赋以献简文。此后,李商隐、郑谷、苏轼诸诗人并有咏蝶之作,而谢逸一人作了蝶诗三百首,最为著名,人称之为“谢蝴蝶”。

叶叶复翻翻,斜桥对侧门。

芦花唯有白,柳絮可能温?

西子寻遗殿,昭君觅故村。

年年方物尽,来别败兰荪。

——李商隐

寻艳复寻香,似闲还似忙。

暖烟深蕙径,微雨宿花房。

书幌轻随梦,歌楼误采妆,

王孙深属意,绣入舞衣裳。

——郑 谷

双肩卷铁丝,两翅晕金碧。

初来花争妍,忽去鬼无迹。

——苏 轼

何处轻黄双小蝶,翩翩与我共徘徊。

绿阴芳草佳风月,不是花时也解来。

——陆 游

桃红李白一番新,对舞花前亦可人。

才过东来又西去,片时游遍满园春。

江南日暖午风细,频逐卖花人过桥。

…………

——谢 逸

像这一类的诗,如要集在一起,至少可以成一大册呢。然而好的实在是没有多少。

在日本的俳句里,蝴蝶也成了他们所喜咏的东西,小泉八云曾著有《蝴蝶》一文,中举咏蝶的日本俳句不少,现在转译十余首于下。

就在睡中吧,它还是梦着在游戏——呵,草的蝴蝶。

——护 物

醒来!醒来!——我要与你做朋友,你睡着的蝴蝶。

——芭 蕉

呀,那只笼鸟眼里的忧郁的表示呀;——它妒羡着蝴蝶!

——作者不明

当我看见落花又回到枝上时——呵,它不过是一只蝴蝶!

——守 武

蝴蝶怎样的与落花争轻呵!

——春 海

看那只蝴蝶飞在那个女人的身旁——在她前后飞翔着。

——素 园

哈!蝴蝶!——它跟随在偷花者之后呢!

——丁 涛

可怜的秋蝶呀!它现在没有一个朋友,却只跟在人的后边呀!

——可都里

至于蝴蝶们呢,他们都只有十七八岁的姿态。

——三津人

蝴蝶那样的游戏着——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敌人似的!

——作者未明

呀,蝴蝶!——它游戏着,似乎在现在的生活里,没有一点别的希求。

——一 茶

在红花上的是一只白的蝴蝶,我不知是谁的魂。

——子 规

我若能常有追捉蝴蝶的心肠呀!

——杉 长

我们一讲起蝴蝶,第一便会联想到关于庄周的一段故事。《庄子·齐物论》道:“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为物化。”这一段简短的话,又合上了“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方箕踞,鼓盆而歌”(《至乐篇》)的一段话,后来便演变成了一个故事。这故事的大略是如此:庄周为李耳的弟子,尝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他便将此梦诉之于师。李耳对他指出夙世因缘。原来那庄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因偷采蟠桃花蕊,为王母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他被师点破前生,便把世情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他娶妻田氏,二人共隐于南华山。一日,庄周出游山下,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少妇坐于冢旁,用扇向冢连扇不已,便问其故。少妇说,她丈夫与她相爱,死时遗言,如欲再嫁,须待坟土干了方可。因此举扇扇之。庄子便向她要过扇来,替她一扇,坟土立刻干了。少妇起身致谢,以扇酬他而去。庄子回来,慨叹不已。田氏闻知其事,大骂那少妇不已。庄子道:“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田氏大怒,向他立誓说,如他死了,她决不再嫁。不多几日,庄子得病而死。死后七日,有楚王孙来寻庄子,知他死了,便住于庄子家中,替他守丧百日。田氏见他生得美貌,对他很有情意。后来,二人竟恋爱了,结婚了。结婚时,王孙突然的心疼欲绝。王孙之仆说,欲得人的脑髓吞之才会好。田氏便去拿斧劈棺,欲取庄子之脑髓。不料棺盖劈裂时,庄子却叹了一口气从棺内坐起。田氏吓得心头乱跳,不得已将庄子从棺内扶出。这时,寻王孙时,他主仆二人早已不见了。庄子说她道:“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又用手向外指道:“我教你看两个人。”田氏回头一看,只见楚王孙及其仆踱了进来。她吃了一惊,转身时,不见了庄生,再回头时,连王孙主仆也不见了。“原来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田氏自觉羞辱不堪,便悬梁自缢而死。庄子将她尸身放入劈破棺木时,敲着瓦盆,依棺而歌。

这个故事,久已成了我们的民间传说之一。最初将庄子的两段话演为故事的在什么时代,我们已不能知道,然在宋金院本中,已有《庄周梦》的名目(见《辍耕录》)。其后元明人的杂剧中,更有几种关于这个故事的:《鼓盆歌庄子叹骷髅》一本(李寿卿作)、《老庄周一枕蝴蝶梦》一本(史九敬先作)、《庄周半世蝴蝶梦》一本(明无名氏作)。

这些剧本现在都已散佚,所可见到的只有《今古奇观》第二十回《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篇东西。然诸院本杂剧所叙的故事,似可信其与《今古奇观》中所叙者无大区别。可知此故事的起源,必在南宋的时候,或更在其前。

韩凭妻的故事较庄周妻的故事更为严肃而悲惨。宋大夫韩凭,娶了一个妻子,生得十分美貌。宋康王强将凭妻夺来。凭悲愤自杀。凭妻悄悄地把她的衣服弄腐烂了。康王同她登高台远眺。她投身于台下而死。侍臣们急握其衣,却着手化为蝴蝶。(见《搜神记》)

由这个故事更演变出一个略相类的故事。《罗浮旧志》说:“罗浮山有蝴蝶洞在云峰岩下,古木丛生,四时出彩蝶,世传葛仙遗衣所化。”

我少时住在永嘉,每见彩色斑斓的大凤蝶,双双的飞过墙头时,同伴的儿童们都指着他们而唱道:“飞,飞!梁山伯、祝英台!”《山堂肆考》说:“俗传大蝶出必成双,乃梁山伯、祝英台之魂,又韩凭夫妇之魂,皆不可晓。”梁祝的故事,与韩凭夫妻事是绝不相类的,是关于蝴蝶的最凄惨而又带有诗趣的一个恋爱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来源不可考,至现在则已成了最流传的民间传说。也许有人以为它是由韩凭夫妻的故事蜕化而出,然据我猜想,这个故事似与韩凭夫妻的故事没有什么关系。大约是也许有的地方流传着韩凭夫妻的故事,便以那飞的双凤蝶为韩凭夫妻。有的地方流传着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便以那双飞的凤蝶为梁山伯祝英台。

梁山伯是梁员外的独生子,他父亲早死了。十八岁时,别了母亲到杭州去读书。在路上遇见祝英台;祝英台是一个女子,假装为男子,也要到杭州去读书。二人结拜为兄弟,同到杭州一家书塾里攻学。同居了三年,山伯始终没有看出祝英台是女子。后来,英台告辞先生回家去了;临别时,悄悄的对师母说,她原是一个女子,并将她恋着山伯的情怀诉述出。山伯送英台走了一程;她屡以言挑探山伯,欲表明自己是女子,而山伯俱不悟。于是,她说道:她家中有一个妹妹,面貌与她一样,性情也与她一样,尚未定婚,叫他去求亲。二人就此相别。英台到了家中,时时恋念着山伯,怪他为什么好久不来求婚。后来,有一个马翰林来替他的儿子文才向英台父母求婚,他们竟答应了他。英台得知这个消息,心中郁郁不乐。这时,山伯在杭州也时时恋念着英台——是朋友的恋念。一天,师母见他忧郁不想读书的神情,知他是在想念着英台,便告诉他英台临别时所说的话,并述及英台之恋爱他。山伯大喜欲狂,立刻束装辞师,到英台住的地方来。不幸他来得太晚了,太晚了!英台已许与马家了!二人相见述及此事,俱十分的悲郁,山伯一回家便生了病,病中还一心恋念着英台。他母亲不得已,只得差人请英台来安慰他。英台来了,他的病觉得略好些。后来,英台回家了,他的病竟日益沉重而至于死。英台闻知他的死耗,心中悲抑如不欲生。然她的喜期也到了。她要求须先将喜桥抬至山伯墓上,然后至马家,他们只得允许了她这个要求。她到了坟上,哭得十分伤心,欲把头撞死在坟石上,亏得丫环把她扯住了。然山伯的魂灵终于被她感动了,坟盖突然的裂开了。英台一见,急,忙钻入坟中。他们来扯时,坟石又已合缝,只见她的裙儿飘在外面而不见人。后来他们去掘坟。坟掘开了,不唯山伯的尸体不见,便连英台的尸体也没有了,只见两个大凤蝶由坟的破处飞到外面,飞上天去。他们知道二人是化蝶飞去了。

这个故事感动了不少民间的少年男女。看它的结束甚似《华山畿》的故事。《古今乐录》说:“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女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装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遂入棺。家人扣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日神女冢。”也许便是从《华山畿》的故事里演变而成为这个故事的。

梁山伯祝英台以及韩凭夫妻,在人间不能成就他们的终久的恋爱,到了死后,却化为蝶而双双的栩栩的飞在天空,终日的相伴着。同时又有一个故事,却是蝶化为女子而来与人相恋的。《六朝录》言:刘子卿住在庐山,有五彩双蝶,来游花上,其大如燕。夜间,有两个女子来见他,说:“感君爱花间之物,故来相谐,君子其有意乎?”子卿笑曰:“愿伸缱绻。”于是这两个女子便每日到子卿住处来一次,至于数年之久。

蝶之化为女子,其故事仅见于上面的一则,然蝶却被我东方人视为较近于女性的东西。所以女子的名字用“蝶”字的不少,在日本尤其多(不过男子也有以蝶为名)。现在的舞女尚多用蝶花、蝶吉、蝶之助等名。私人的名字,如“谷超”(Kocho)或“超”(Cho),其意义即为蝴蝶。陆奥的地方,尚存称家中最幼之女为“太郭娜”(Tekona)之古俗,“太郭娜”即陆奥土语之蝴蝶。在古时,“太郭娜”这个字又为一个美丽的妇人的别名。

然在中国蝶却又为人所视为轻薄无信的男子的象征。粉蝶栩栩的在花间飞来飞去,一时停在这朵花上,隔一瞬,又停在那一朵花上,正如情爱不专一的男子一样。又在我们中国最通俗的小说如《彭公案》之类的书,常见有花蝴蝶之名;这个名字是给予那些喜爱任何女子的色情狂的盗贼的。他们如蝴蝶之闻花的香气即飞去寻找一样,一见有什么好女子,便追踪于她们之后,而欲一逞。

在这个地方,所指的蝴蝶便与上文所举的不同,已变为一种慕逐女子的男性,并非上文所举的女性的象征了。所以,蝴蝶在我们东方的文学里,原是具有异常复杂的意义的。

蝶在我们东方,又常被视为人的鬼魂的显化。梁祝及韩凭的二故事,似也有些受这个通俗的观念的感发。这种鬼魂显化的蝶,有时是男子显化的,有时是女子显化的。《春渚纪闻》说:“建安章国老之室宜兴潘氏,既归国老,不数岁而卒。其终之日,室中飞蝶散满,不知其数,闻其始生,亦复如此。即设灵席,每展遗像,则一蝶停立久久而去。后遇避讳之日,与曝像之次,必有一蝶随至,不论冬夏也。其家疑其为花月之神。”这个故事还未说蝶就是亡去少妇的魂。《癸辛杂识》所记的二事,乃直接的以蝶为人的魂化。“杨昊字明之,娶江氏少女,连岁得子。明子客死之明日,有蝴蝶大如掌,徊翔于江氏旁,竞日乃去。及闻讣,聚族而哭,其蝶复来,绕江氏,饮食起居不置也。盖明之未能割恋于少妻稚子,故化蝶以归尔。……杨大芳娶谢氏,亡未殓。有蝶大如扇,其色紫褐,翩翩自帐中徘徊飞集窗户间,终日乃去。”

日本的故事中,也有一则关于魂化为蝶的传说。东京郊外的某寺坟地之后,有一间孤零零立着的茅舍,是一个老人名为高滨(Takahama)的所住的房子。他很为邻居所爱,然同时人又多自之为狂。他并不结婚,所以只有一个人。人家也没有看见他与什么女子有关系。他如此孤独的住着,不觉已有五十年了。某一年夏天,他得了一病,自知不起,便去叫了弟媳及她的一个三十岁的儿子来伴他。某一个晴明的下午,弟媳与她的儿子在床前看视他,他沉沉的睡着了。这时有一只白色大蝶飞进屋,停在病人的枕上。老人的侄用扇去逐它,但逐了又来。后来它飞出到花园中,侄也追出去,追到坟地上。它只在他面前飞,引他深入坟地。他见这蝶飞到一个妇人坟上,突然的不见了。他见坟石上刻着这妇人名明子(Akiko)死于十八岁。这坟显然已很久了,绿苔已长满了坟石上。然这坟收拾得干净,鲜花也放在坟前,可见还时时有人在看顾她。这少年回到屋内时,老人已于睡梦中死了,脸上现出笑容。这少年告诉母亲在坟地上所见的事,他母亲道:“明子!唉!唉!”少年问道:“母亲,谁是明子?”母亲答道:“当你伯父少年时,他曾与一个可爱的女郎名明子的定婚。在结婚前不久,她患肺病而死。他十分的悲切。她葬后,他便宣言此后永不娶妻,且筑了这座小屋在坟地旁,以便时时可以看望她的坟。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在这五十年中,你伯父不问寒暑,天天到她坟上祷哭,且以物祭之。但你伯父对人并不提起这事。所以,现在,明子知他将死,便来接他。那大白蝶就是她的魂呀。”

在日本又有一篇名为《飞的蝶簪》的通俗戏本,其故事似亦是从鬼魂化蝶的这个概念里演变出。蝴堞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因被诬犯罪及受虐待而自杀。欲为她报仇的人怎么设法也寻不出那个害她的人。但后来,这个死去妇人的发簪,化成了一只蝴蝶,飞翔于那个恶汉藏身的所在之上面,指导他们去捉他,因此报了仇。

《蝴蝶梦》一剧是中国古代很流行的剧本之一。宋金院本中有《蝴蝶梦》的一个名目,元剧中有关汉卿的一本《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又有萧德祥的一本同名的剧本。现在关汉卿的一本尚存在于《元曲选》中。

这个戏剧的故事,也是关于蝴蝶的,与上面所举的几则却俱不同。大略是如此:王老生了三个儿子,都喜欢读书。一天,他上街替儿子们买些纸笔,走得乏了,在街上坐着歇息,不料因冲着马头,却被骑马的一个势豪名葛彪筻打死了,三个儿子听见父亲为葛彪打死,便去寻他报仇,也把他打死了。他们都被捉进监狱。审判官恰是称为“中国的苏罗门”的包拯。当他大审此案之前,曾梦自己走进一座百花烂漫的花园,见一个亭子上结下个蛛网,花间飞来一个蝴蝶,正在打网中,却又来了一个大蝴蝶,把它救出。后来,又来第二个蝴蝶打在网中,也被大蝴蝶救了。最后来了一个小蝴蝶,打在网上,却没有人救,那大蝴蝶两次三番只在花丛上飞,却不去救。包拯便动了恻隐之心,把这小蝴蝶放走了。醒来时,却正要审问王大王二王三打死葛彪的案子。他们三个人都承认葛彪是自己打死的,不干兄或弟的事。包拯说,只要一个人抵命,其他二人可以释出。便问他们的母亲,要那一个去抵命。她说,要小的去。包拯道:“为什么?小的不是你养的么?”母亲悲哽的说道:“不是的,那两个,我是他们的继母,这一个是我的亲儿。”包拯为这个贤母的举动所感动,便想道:梦见大蝴蝶救了两个小蝶,却不去救第三个,倒是我去救了他。难道便应在这一件事上么?于是他假判道:“王三留此偿命。”同时却悄悄的设法,把王三也放走了。

还有两则放蝶的故事,也可以在最后叙一下。

唐开元的末年,明皇每至春时,即旦暮宴于宫中,叫嫔妃们争插艳花。他自己去捉了粉蝶来,又放了去。看蝶飞止在那个嫔妃的上面,他便也去止宿于她的地方。后来因杨贵妃专宠,便不复为此戏。(见《开元天宝遗事》)

这一则故事,没有什么很深的意味,不过表现出一个淫佚的君王的轶事的一幕而已。底下的一则,事虽略觉滑稽,却很带着人道主义的精神。

长山王进士

生为令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梦一女子衣裳华好,从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当使君先受风流之小谴耳。”言已,化为蝶,回翔而去。明日,方独酌署中,忽报直指使至,皇遽而去,闺中戏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见之,以为不恭,大受斥骂而返。由是罚蝶令遂止。(见《聊斋志异》卷十五)

蝉与纺织娘

你如果有福气独自坐在窗内,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来打扰你,一点钟,两点钟的过去,嘴里衔着一支烟,躺在沙发上慢慢的喷着烟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么在这静境之内,你便可以听到那墙角阶前的鸣虫的奏乐。

那鸣虫的作响,真不是凡响;如果你曾听见过曼杜令的低奏,你曾听见过一支洞箫在月下湖上独吹着;你曾听见过红楼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声,你曾听见过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间流过,或你曾倚在山阁上听着飒飒的松风在足下拂过,那么,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鸣虫之叫声想象到一二了。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有不同,夏天与秋令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曲——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曼长声,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同样的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铃子之叮令,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音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它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扫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你如果是一个孤客,独宿于荒郊逆旅,一盏荧荧的油灯,对着一张板床、一张木桌、一二张硬板凳,再一听见四壁唧唧知知的虫声间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稳稳的安睡了,什么愁情、乡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会一串一串的从根儿勾引出来,在你心上翻来覆去,如白老鼠在戏笼中走轮盘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来憩息。如果你不是一个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并没有什么闲愁胡想,那么,在你太太已睡之后,你想在书房中静静的写些东西时,这唧唧的秋虫之声却也会无端的窜入你的心里,翻掘起你向不曾有过的一种凄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个月夜,天井里统是银白色,枯秃的树影,一根一条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么你的感触将更深了。那也许就是所谓悲秋。

秋虫之声,大都在蝉之夏曲已告终之后出现,那正与气候之寒暖相应。但我却有一次奇异的经验;在无数的纺织娘之鸣声已来了之后,却又听得满耳的蝉声。我想我们的读者中有这种经验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听见的只有蝉声,鸟声还比不上。那天气是很热,即在山上,也觉得并不凉爽。正午的时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点的凉风,却见满山的竹树梢头,一动也不动,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静静的站着,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风扇之类既得不到,只好不断地用手巾来拭汗,不断地在摇挥那纸扇了。在这时候,往往有几缕的蝉声在槛外鸣奏着。闭了目,静静的听了它们在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阵绝清幽的乐阵在那里奏着绝清幽的曲子,炎热似乎也减少了,然后,朦胧的朦胧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觉得。良久,良久,清梦醒来时,却又是满耳的蝉声。山中的蝉真多!绝早的清晨,老妈子们和小孩子们常去抱着竹干乱摇一阵,而一只二只的蝉便要跟随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个早晨,在我们滴翠轩的左近,至少是百只以上之蝉是这样的被捉。但蝉声却并不减少。

常常的,一只蝉两只蝉,叽的一声,飞入房内,如平时我们所见的青油虫及灯蛾之飞入一样。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见有什么东西在槛外倒水的铅斗中咯笃咯笃的作响,俯身到槛外一看,却只是一只蝉,这当然又是一个俘虏了。还有好几次,在山脊上走时,忽见矮林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拨开林丛一看,却也是一只蝉。它是竹枝竹叶挡阻住了不能飞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说:“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还怕没有!”我便顺手把它向风中一送,它悠悠扬扬的飞去很远很远,渐渐的不见了。我想不到这只蝉就在刚才是地上拾了来的那一只!

初到时,颇想把它们捉几个寄到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妈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来放在一个大香烟纸盒中,不料给依真一见,她却吵着,带强迫的要去。我又托那个老妈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只来。依真的纸盒中却只剩下两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几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计划遂根本的打消了。从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来的,也都随手的放去了,那样不经久的东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过孩子们却还热心的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细绳子缚在铁杆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蝉居然带了红绳子逃去了;很长的一根红绳子,拖在它后面,在风中飘荡着,很有趣味。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虽然是叽——叽——的不息的鸣着,却并不觉喧扰;所以大家都不讨厌它们。我却特别的爱听它们的歌唱,那样的高旷清远的调子,在什么音乐会中可以听得到!所以我每以蝉声将绝为虑,时时的干涉孩子们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

“秋天到了!”我这样的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咕嘎咭嘎的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我初听不信,叽——叽——叽格——叽格——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却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放入箱中。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见蝉的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

苦鸦子

乌鸦是那么黑丑的鸟,一到傍晚,便成群结阵的飞于空中,或三两只栖于树下,“苦呀,苦呀”的叫着,更使人起了一种厌恶的情绪。虽然中国许多抒情诗的文句,每每的把鸦美化了,如“寒鸦数点”、“暮鸦栖未定”之类,读来未尝不觉其美,等到一听见其声,思想的美感却完全消失了,心上所有的只是厌恶。

在山中也与在城市中一样,免不了鸦的干扰。太阳的淡金色光线,弱了,柔和了,暮霭渐渐的朦胧的如轻纱似的幔罩于岗峦之腰、田野之上,西方是血红的一个大圆盘悬在地平上,四边是金彩斑斓的云霞,点染在半天;工作之后,躺在藤榻上,有意无意的领略着这晚霞天气的图画。经过了这样静谧的生活的,准保他一辈子不会忘了,至少是要在城市的狭室中不时想起的。不幸这恬静可爱的山中的黄昏,却往往为“苦呀,苦呀”的鸦声所乱。

有一天,晚餐吃得特别的早;几个老婆子趁着太阳光未下山,把厨房中盆碗等物都收拾好了,便也上楼靠在红栏杆上闲谈。

“苦呀!苦呀!”几只乌鸦栖在对面一株大树上,正朝着我们此唱彼和的歌叫着。

“苦鸦子!我们乡下人总说她是嫂嫂变的。”汤妈说。

江妈接着道:“我们那里也有这话。婆婆很凶,姑娘又会挑嘴,弄得嫂嫂常常受婆婆的气,还常常的打她,男人又一年间没有几时在家。有一次,她把米饭从后门给了些叫化的;她姑娘看见了,马上去告诉她的娘。还挑拨的说:‘嫂嫂常常把饭给人家。’于是婆婆生了大气,用后门的门闩,没头没脑的打了她一顿,她浑身是伤,气不过,就去投河。却为邻居看见了救起,把她湿淋淋的送回家。她婆婆姑娘还骂她假死吓诈人。当夜,她又用衣带把自己吊死在床前了。过了几个月,她男人回家。他的娘却淡淡的说,她得病死了。但她的灵魂却变了乌鸦,天天在屋前树上“苦呀,苦呀”的叫着。”

“做人家媳妇实在不容易。”江妈接着说,“像我们那里媳妇吃苦的真不少!”

汤妈说:“可不是!前半年在少爷家里用的叶妈还不是苦到无处说!一天到晚打水、烧饭、劈柴、种田、摘豆子,她婆婆还常常的叽里咕噜骂她。碰到丈夫好些的,也还好,有地方说说。她的丈夫却又是牛脾气,好赌。输了,总拿她来出气,打得呀浑身是伤!有一次,她给我看,一身的青肿,半个月一个月还不会退。好容易来帮人家,虽然劳碌些,比在家里总算是好得多了。一月三块半工钱,一个也不能少,都要寄回家。她丈夫还时时来找她要钱!她说起来常哭!上一次,她不是辞了回家么?那是她丈夫为了赌钱的事,被人家打伤了,一定要她回去服侍。这一向都没有信来,问她乡里人也不知道。这一半年总不见得会出来了。”

江妈道:“汤奶奶你是好福气!说是童养媳,婆婆待你比自己的女儿还好。男人又肯干,家里积的钱不少了,去年不是又买了几亩田么?你真可以回去享福了,汤奶奶!”

“哪里的话!我们哪里说得上享福两个字!我们的婆婆待我可真不差,比自己的姆妈还好!”

这时,一声不响的刘妈插嘴道:“汤奶奶待她婆婆也真是好;自己的娘病,还不大挂心,听说她婆婆有什么难过,就一定要回去看看的了!上次她婆婆还托人带了大棉袄给她,真是疼她!”

汤妈指着刘妈向江妈道:“她真可怜!人是真好,只可惜有些太老实,常给人欺负。她出来帮人家也是没法的。她家里不是少吃的、穿的,只是她婆婆太厉害了,不是打,就是骂,没有一天有好日子过。自从她男人死了,婆婆更恨她入骨,说她是克夫。她到外边来,赛如在天堂上!”

刘妈一声不响的听着她在谈自己的身世。栏杆外面乌鸦还是一声“苦呀,苦呀”在叫着,夜色已经成了深灰色了。

“刘妈,天黑了,怎么还不点灯?天天做的事都会忘了么!”她主妇的声音,严厉的由后房传出。

“噢,来了!”刘妈连忙的答应,慌慌张张的到后面去了。

“真作孽,像她这样的人,到处要给人欺负。”江妈说,“还好,她是个呆子,看她一天到晚总是嘻嘻的笑脸。”

“不!”汤妈说,“别看她呆头呆脑的;她和我谈起来,时时的落泪呢。有一次,给她主妇大骂了一顿以后,她便跑到自己房里痛哭。到了夜里,我睡时,还听见她在呜咽的抽泣!”

想不到刘妈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到山中来后,我们每以她为乐天的痴呆人,往往的拿她来取笑,她也从没有发怒过,谁晓得她原是这样的一个“苦鸦子”!

这时,黑夜已经笼罩了一切。江妈说:“我也要去点灯了。”

“苦呀,苦呀”的乌鸦已经静止,大约它们是栖定在巢中了。

1927年11月12日

宴之趣

虽然是冬天,天气却并不怎么冷,雨点淅淅沥沥的滴个不已,灰色云是弥漫着;火炉的火是熄下了,在这样的秋天似的天气中,生了火炉未免是过于燠暖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出外“应酬”去了。独自在这样的房里坐着,读书的兴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报翻着,翻着,看看它的广告,忽然想起去看MerryWidow吧。于是独自的上了电车,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戏院中,乐队悠扬的奏着乐,白幕上的黑影,坐着,立着,追着,哭着,笑着,愁着,怒着,恋着,失望着,决斗着,那还不是那一套,他们写了又写,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话记住在心上了:“有多少次,我是饿着肚子从晚餐席上跑开了。”

这是一句隽妙无比的名句;借来形容我们宴会无虚日的交际社会,真是很确切的。

每一个商人,每一个官僚,每一个略略交际广了些的人,差不多他们的每一个黄昏,都是消磨在酒楼菜馆之中的。有的时候,一个黄昏要赶着去赴三四处的宴会。这些忙碌的交际者真是妓女一样,在这里坐一坐,就走开了,又赶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在那一个地方又只略坐一坐,又赶到再一个地方去了。他们的肚子定是不会饱的,我想。有几个这样的交际者,当酒阑灯池,应酬完毕之后,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烧了稀饭来堆补空肠的。

我们在广漠繁华的上海,简直是一个村气十足的“乡下人”;我们住的是乡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们过的是乡间的生活,一月中难得有几个黄昏是在“应酬”场中度过的。有许多人也许要说我们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个名词。但我们实在不是如此,我们不过是不惯征逐于酒肉之场,始终保持着不大见世面的“乡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几次,承一二个朋友的好意,邀请我们去赴宴。在座的至多只有三四个熟人,那一半生客,还要主人介绍或自己去请教尊姓大名,或交换名片,把应有的初见面的应酬的话讷讷的说完了之后,便默默的相对无言了。说的话都不是有着落,都不是从心里发出的;泛泛的,是几个音声,由喉咙头溜到口外的而已。过后自己想起那样的敷衍的对话,未免要为之失笑。如此的,说是一个黄昏在繁灯絮语之宴席上度过了,然而那是如何没有生趣的一个黄昏呀!

有几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没有一个是认识的;请教了姓名之后,也随即忘记了。除了和主人说几句话之外,简直的无从和他们谈起。不晓得他们是什么行业,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性质的人,有话在口头也不敢随意的高谈起来。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针毡;精美的羹菜,一碗碗的捧上来,也不知是什么味儿。终于忍不住了,只好向主人撒一个谎,说身体不大好过,或说是还有应酬,一定要去的。——如果在谣言很多的这几天当然是更好托辞了,说我怕戒严提早,要被留在华界之外——虽然这是无礼貌的,不大应该的,虽然主人是照例的殷勤的留着,然而我却不顾一切的不得不走了。这个黄昏实在是太难挨得过去了!回到家里以后,买了一碗稀饭,即使只有一小盏萝卜干下稀饭,反而觉得舒畅,有意味。

如果有什么友人做喜事,或寿事,在某某花园,某某旅社的大厅里,大张旗鼓的宴客,不幸我们是被邀请了,更不幸我们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寿,立刻就托辞溜走的,于是这又是一个可怕的黄昏。常常的张大了两眼,在寻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紧紧的和他们挤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时,便至少有两三人在一块儿可以谈谈了,不至于一个人独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面孔的人当中,惶恐而且空虚。当我们两三个人在津津的谈着自己的事时,偶然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一个座客,他是凄然无侣的坐着;大家酒杯举了,他也举着;菜来了,一个人说“请,请”,同时把牙箸伸到盘边,他也说“请,请”,也同样的把牙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没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独坐着。我们见了他,总要代他难过,然而他终于能够终了席方才起身离座。

宴会之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将咒诅那第一个发明请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也将打倒杜康与狄奥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会却幸而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也还有别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环境。

独酌。据说,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时,常见祖父一个人执了一把锡的酒壶,把黄色的酒倒在白瓷小杯里,举了杯独酌着;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来夹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饭碗和筷子都已放下了,且已离座了,而他却还在举着酒杯,不匆不忙的喝着。他的吃饭,尚在再一个半点钟之后呢。而他喝着酒,颜微酡着,常常叫道:“孩子,来!”而我们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夹了一块只有他独享着的菜蔬放在我们口中,问道:“好吃么?”我们往往以点点头答之,在孙男与孙女中,他特别的喜欢我,叫我前去的时候尤多。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髭的嘴吻着我的面颊。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气从他的口鼻中直喷出来。这是使我很难受的。

这样的,他消磨过了一个中午和一个黄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乐趣。然而回想起来,似乎他那时是非常的高兴,他是陶醉着,为快乐的雾所围着,似乎他的沉重的忧郁都从心上移开了,这里便是他的全个世界,而全个世界也便是他的。

别一个宴之趣,是我们近几年所常常领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几个无所不谈的朋友,全座没有一个生面孔,在随意的喝着酒,吃着菜,上天下地的谈着。有时说着很轻妙的话,说着很可发笑的话,有时是如火如剑的激动的话,有时是深切的论学谈艺的话,有时是随意的取笑着,有时是面红耳热的争辩着,有时是高妙的理想在我们的谈锋上触着,有时是恋爱的遇合与家庭的与个人的身世使我们谈个不休。每个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的袒开了,每个人都把他的向来不肯给人看的面孔显露出来了;每个人都谈着,谈着,谈着,只有更兴奋的谈着,毫不觉得“疲倦”是怎么一个样子。酒是喝得干了,菜是已经没有了,而他们却还是谈着,谈着,谈着。那个地方,即使是很喧闹的,很湫狭的,向来所不愿意多坐的,而这时大家却都忘记了这些事,只是谈着,谈着,谈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说起告别的话。要不是为了戒严或家庭的命令,竟不会有人想走开的。虽然这些闲谈都是琐屑之至的,都是无意味的,而我们却已在其间得到宴之趣了——其实在这些闲谈中,我们是时时可发现许多珠宝的;大家都互相的受着影响,大家都更进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从那里得到些教益与利益。

“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

“不,不能喝了,实在的。”

不会喝酒的人每每这样的被强迫着而喝了过量的酒。面部红红的,映在灯光之下,是向来所未有的壮美的风采。

“圣陶,干一杯,干一杯!”我往往的举起杯来对着他说,我是很喜欢一口一杯的喝酒的。

“慢慢的,不要这样快,喝酒的趣味,在于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于‘干杯’!”圣陶反抗似的说,然而终于他是一口干了。一杯又是一杯。

连不会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时,竟也被我们强迫的干了一杯。于是大家哄然的大笑,是发出于心之绝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节,合家团团的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几双的红漆筷子,连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着一双筷子,都排着一个座位。小孩子笑孜孜的闹着吵着,母亲和祖母温和的笑着,妻子忙碌着,指挥着厨房中厅堂中仆人们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种融融泄泄的乐趣,为孤独者所妒羡不止的,虽然并没有和同伴们同在时那样的宴之趣。

还有,一对恋人独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还有,从戏院中偕了妻子出来,同登酒楼喝一二杯酒;还有,伴着祖母或母亲在熊熊的炉火旁边,放了几盏小菜,闲吃着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临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离别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当我倚在高高的船栏上,见着船渐渐的离岸了,船与岸间的水面渐渐的阔了,见着许多亲友挥着白巾,挥着帽子,挥着手,说着Adieu,Adieu!(1)听着鞭炮劈劈啪啪的响着,水兵们高呼着向岸上的同伴告别时,我的眼眶是润湿了,我自知我的泪点已经滴在眼镜面了,镜面是模糊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船慢慢的向前驶着,沿途见了停着的好几只灰色的白色的军舰。不,那不是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的,它们的旗帜是“红日”,是“蓝白红”,是“红蓝条交叉着”的联合旗,是有“星点红条”的旗!

两岸是黄土和青草,再过去是两条的青痕,再过去是地平上的几座小岛山,海水满盈盈的照在夕阳之下,浪涛如顽皮的小童似的跳跃不定。水面上呈现出一片的金光。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

我不忍离了中国而去,更不忍在这大时代中放弃每人应做的工作而去,抛弃了许多亲爱的勇士们在后面,他们是正用他们的血建造着新的中国,正在以纯挚的热诚,争斗着,奋击着。我这样不负责任的离开了中国,我真是一个罪人!

然而我终将在这大时代中工作着的,我终将为中国而努力,而呈献了我的身,我的心;我别了中国,为的是求更好的经验,求更好的奋斗的工具。暂别了,暂别了。在各方面争斗着的勇士们,我不久即将以更勇猛的力量加入你们当中了。

当我归来时,我希望这些悬着“红日”的,“蓝白红”的,有“星点红条”的,“红蓝条交叉着”的一切旗帜的白色灰色的军舰都已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我们的可喜爱的悬着我们的旗帜的伟大舰队。

如果它们那时还没有退去中国海,还没有为我们所消灭,那么,来,勇士们!我将加入你们的队中,以更勇猛的力量,去压迫它们,去毁灭它们!

这是我的誓言!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

别了,我最爱的祖母、母亲、妹妹以及一切亲友们!我没有想到我动身得那么匆促。我决定动身,是在行期前的七天;跑去告诉祖母和许多亲友们,是在行期前的五天。我想我们的别离至多不过是两年、三年,然而我心里总有一种离愁堆积着。两三年的时光,在上海住着是如燕子疾飞似的匆匆滑过去了,然而在孤身栖止于海外的游子看来,是如何漫长的一个时间呀!在倚闾而望游子归来的祖母、母亲们和数年来终日聚首的爱友们看来,又是如何漫长的一个时期呀!祖母在半年来,身体又渐渐的回复康健了,精神也很好,所以我敢于安心远游。要在半年前,我真的不忍与她相别呢!然而当她听见我要远别的消息时,她口里不说什么,还很高兴的鼓励着我,要我保重自己的身体,在外不像在家,没有人细心照应了,饮食要小心,被服要盖得好些,落在床下是不会有人来拾起了;又再三叮嘱着我,能够早回,便早些回来。她这些话是安舒的慈爱的说着的,然而在她慢缓的语声中,在她微蹙的眉尖上,我已看出她是满孕着难告的苦闷与别意。不忍与她的孩子离别,而又不忍阻挡他的前进,这其间是如何的踌躇苦恼、不安!人非铁石,谁不觉此!第二天,第三天,她的筋痛的旧病,便又微微的发作了。这是谁的罪过!行期前一天的晚上,我去向她告别;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要逗引开她的忧怀别绪;她也勉强装着并不难过的样子,这还不是她也怕我伤心么?在强装的笑容间,我看出万难遮盖的伤别的阴影。她强忍着呢!以全力忍着呢!母亲也是如此,假定她们是哭了,我一定要弃了我离国的决心,一定的!这夜临别时,我告诉她们说,第二天还要来一次。但是,不,第二天,我决不敢再去向她们告别了。我真怕摇动了我的离国的决心!我宁愿负一次说谎的罪,我宁愿负一次不去拜别的罪!

岳父是真希望我有所成就的,他对于我的离国,用全力来赞助。他老人家仆仆的在路上跑,为了我的事,不知有几次了!托人,找人帮忙,换钱……都是他在忙着。我不知将如何说感谢的话好!然而临别时,他也不免有戚意。我看他扶着箴,在太阳光中忙乱的码头上站着,挥着手,我真的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许多朋友,亲戚……他们都给我以在我预想以上之帮忙与亲切的感觉,这使我更不忍于离别了!

果然如此的轻于言离别,而又在外游荡着,一无成就,将如何的伤了祖母、母亲、岳父以及一切亲友的心呢!

别了,我最爱的祖母以及一切亲友们!

当我与岳父同车到商务去时,我首先告诉他我将于21日动身了。归家时,我将这话第二次告诉给箴,她还以为我是与她开开玩笑的。

“哪里的话!真的要这么快就动身么?”

“哪一个骗你,自然是真的,因为有同伴。”

她还不信,摇摇头道:“等爸爸回来问他看。你的话不能信。”

岳父回家,她真的去问了。

“哪里会假的;振铎一定要动身了,只有六七天工夫,快去预备行装!”他微笑的说着。

箴有些愕然了:“爸爸也骗我!”

“并没有骗你,是一点不假的事。”他正经的说道。

她不响了,显然的心上罩了一层殷浓的苦闷。

“铎,你为什么这样快动身?再等几时,8月间再走不好么?”箴的话有些生涩,不如刚才的轻快了。

一天天的过去,我们俩除同出去置办行装外,相聚的时候很少。我每天还去办公,因为有许多事要结束。

每个黄昏,每个清晨,她都以同一的凄声向我说道:“铎,不要走了吧!”

“等到8月间再走不好么?”

我踌躇着,我不能下一个决心,我真的时时刻刻想不走。去年我们俩一天的相离,已经不可忍受了,何况如今是两三年的相别呢?

我真的不想走!

“泪眼相见,觉无语幽咽。”在别前的三四天已经是如此了。每天的早餐,我都咽不下去,心上似有千百重的铅块压着,说不出的难过。当护照没有签好字时,箴暗暗的希望着英、法领事拒绝签字,于是我可以不走了。我也竟是如此的暗暗的希望着。

当许多朋友请我们饯别宴上,我曾笑对他们说道:“假定我不走呢,吃了这一顿饭要不要奉还?”这不是一句笑话,我是真的这样想呢。即在整理行装时,我还时时的这样暗念着:姑且整理整理,也许去不成。

然而护照终于签了字,终于要于第二天动身了。

只有动身的那一天早晨,我们俩是始终的聚首着。我们同倚在沙发上。有千万语要说,却一句也都说不出,只是默默的相对。

箴呜咽的哭了,我眼眶中也装满了热泪。谁能吃得下午饭呢!

码头上,握了手后,我便上船了。船上催送客者回去的铃声已经丁丁的摇着了。我倚在船栏上,她站在岳父身边,暗暗的在拭泪。中间隔的是几丈的空间,竟不能再一握手,再一谈话。此情此景,将何以堪!最后,岳父怕她太伤心了,便领了她先去。那临别的一瞬,她已经不能再有所表示了,连手也不能挥送,只慢慢的走出码头,她的手握着白巾,在眼眶边不停的拭着。我看着她的黄色衣服,她的背影,渐渐的远了,消失在过道中了!

“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

Adieu!Adieu!

希望几个月之后——不敢望几天或几十天,在国外再有一次“不速之客”的经历。

“别离”,那真不是容易说的!

海燕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伶,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飔微微的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的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漫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么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再几只却隽逸的在粼粼如毂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的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的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住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沉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灿烂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的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么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象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

回过头去——献给上海的诸友

回过头去,你将望见那些向来不曾留恋过的境地,那些以前曾匆匆的吞嚼过的美味,那些使你低徊不已的情怀,以及一切一切;回过头去,你便如立在名山之最高峰,将一段一段所经历的胜迹及来路都一一重新加以检点、温记;你将永忘不了那蜿蜒于山谷间的小径,衬托着夕阳而愈幽倩,你将永忘不了那满盈盈的绿水,望下去宛如一盆盛着绿藻金鱼的晶缸,你将忘不了那金黄色的寺观之屋顶、塔尖,它们耸峙于柔黄的日光中,隐若使你忆记那屋盖下面的伟大的种种名迹。尤其在异乡的客子,当着凄凄寒雨,敲窗若泣之际,或途中的游士,孤身寄迹于舟车,离愁填满胸怀而无可告诉之际,最会回过头去。

如今是轮到我回过头去的份儿了。

孤舟——舟是不小,比之于大洋,却是一叶之于大江而已——奔驰于印度洋上,有的是墨蓝的海水,海水,海水,还有那半重浊、半晴明的天空;船头上下的簸动着,便如那天空在动荡;水与天接处的圆也有韵律的一上一下移动。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是如此。没有片帆,没有一缕的轮烟,没有半节的地影,便连前几天在中国海常见的孤峙水中的小岛也没有。呵,我们是在大海洋中,是在大海洋的中央了。我开始对于海有些厌倦了,那海是如此单调的东西。我坐在甲板上,船栏外便是那墨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勉强的闭了两眼,一张眼便又看见那墨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我不愿看见,但它永远是送上眼来。到舱中躺下,舱洞外,又是那奔腾而过的墨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闭了眼,没用!在上海,春夏之交,天天渴望着有一场舒适的午睡。工作日不敢睡;可爱的星期日要预备设法享用了它,不忍睡。于是,终于不曾有过一次舒适的午睡。现在,在海上,在舟中,厌倦,无聊,无工作,要午睡多么久都不成问题,然而奇怪!闭了眼,没用!脸向内,向外,朝天花板,埋在枕下,都没用!我不能入睡。舱洞外的日光,映着海波而反照入天花板上,一摇一闪,宛如浓荫下树枝被风吹动时的日光。永久是那样的有韵律的一摇一闪。船是那样的簸动,床垫是如有人向上顶又往下拉似的起伏着;还是甲板上是最舒适的所在。不得已又上了甲板。甲板上有我的躺椅。我上去了见一个军官已占着它,说了声Pardon,他便立起来走开;让我坐下了。前面船栏外是那墨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左右尽是些异邦之音,在高谈,在絮语,在调情,在取笑,面前,时时并肩走过几对的军官,又是有韵律似的一来一往的走过面前,好似肚内装了法条的小儿玩具,一点也不变动,一点也不肯改换它们的路径、方向、步法。这些机械的无聊的散步者,又使我生了如厌倦那深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似的厌倦。

一切是那样的无生趣,无变化。

往昔,我常以日子过得太快而暗自心惊,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如白鼠在笼中踏转轮似的那么快的飞过去。如今那下午,那黄昏,是如何的难消磨呀!铛铛铛,打了报时钟之后,等待第二次的报时钟的铛铛铛,是如何的悠久呀!如今是一时一刻的挨日子过,如今是强迫着过那有韵律的无变化的生活,强迫着见那一切无生趣无变动的人与物。

在这样的无聊赖中,能不回过头去望着过去么?

呵,呵,那么生动,那么有趣的过去。

长脸人的愈之面色焦黄,手指与唇边都因终日香烟不离而形成了洗涤不去的垢黄色,这曾使法租界的侦探误认他为烟犯而险遭拘捕,又加之以两劈疏朗朗的往下堕的胡子,益成了他的使人难忘的特征。我是最要和他打趣的。他那样的无抵抗的态度呀!

伯祥,圆脸而老成的军师,永远是我们的顾问;他那谈话与手势曾迷惑了我们的全体与无数的学生;只有我是常向他取笑的,往往的“伯翁这样”、“伯翁那样”的说着,笑着;他总是淡然的说道:“伯翁就是那样好了。”只有圣陶和颉刚是常和他争论的,往往争论得面红耳热。

予同,我们同伴中的翩翩少年;春二三月,穿了那件湖色的纺绸长衫,头发新理过,又香又光亮,和风吹着他那件绸衫,风度是多么清俊呀!假如站在水涯,临流自照,能不顾影自怜!可惜闸北没有一条清莹的河流。

圣陶,别一个美秀的男性;那长到耳边的胡子如不剃去,却活是一个林长民——当然较他漂亮——剃了,却回复了他的少年,湖色的夹绸衫:漂亮——青缎马褂,毕恭毕敬的举止,唯唯讷讷若无成见的谦抑态度,每个人见了都要疑心他是一个“老学究”。准也料不到他是意志极坚强的人。这使他老年了不少,这使他受了许多人的敬重。

东华,那瘦削的青年,是我们当中的最豪迈者。今天他穿着最漂亮的一身冬衣,明天却换了又旧又破的夹衣,冻得索索抖:无疑的,他的冬衣是进了质库。他常失踪了一二天,然后又埋了头坐在书桌上写译东西,连午饭也可以不吃,晚间可以写到明天三四点钟。他可以拿那样辛苦得来的金饯,一掷千金无悔。我们都没有他那样的勇气与无思虑。

调孚,他的矮身材,一见了便使人不会忘记。他向不放纵,酒也不喝,一放工便回家;他总是有条有理的工作着,也不诉苦也不夸扬。但有时,他也似乎很懒,有人拿东西请他填写,那是很重要的,他却一搁数月,直到了事变了三四次,他却始终未填!我猜想,他在家庭里是一个太好的父亲了。

石岑,我想到他的头上脸上的白斑点,不知现在已否退去或还在扩大它的领土。他第一次见人,永远是恳恳切切的,使人沉醉在他的无比的好意中。有时却也曾显出他的崭绝严厉的态度,我曾见他好几次吩咐门房说,有某人找他,只说他不在。他的谈话,是伯翁的对手。他曾将他的恋爱故事,由上海直说到镇江,由夜间11时直说到第二天天色微明,这是一个不能忘记的一夜,圣陶、伯翁他们都感到深切的趣味。还有,他的耳朵会动,如猫狗兔似的,他曾因此引动了好几百个学生听讲的趣味。

还有,镇静而多计谋的雁冰,易羞善怒若小女子的仲云,他们可惜都在中国的中央,我们有半年以上不见了。

还有,声带尖锐的雪村老板,老干事故的乃乾,渴想放荡的锦晖,宣传人道主义的圣人傅彦长,还有许多许多——时刻在念的不能一一写出来的朋友们。

这些朋友一个个都若在我面前现出。

有人写信来问我说:“你们的生活是闭户著书,目不窥园呢,还是天天卡尔登,夜夜安乐宫呢?”很抱歉的,我那时没有回答他。

说到我们的生活,真是稳定而无奇趣,我们几乎是不住在上海似的,固然不能说我们目不窥园——因为涵芬楼前就有一个小园子,我们曾常常去散散步——然而天天卡尔登的福气,我们可真还不曾享着。在我们的群中,还算是我,是一个常常跑到街上的人,一个星期中,总有两三个黄昏是在外面消磨过的,但却不是在什么卡尔登、安乐宫。有什么好影片子,便和君箴同到附近影戏院中去看,偶然也一个人去,远处的电影院便很少能使我们光顾了——

“今天Apollo的片子不坏,圣陶,你去么?”

“不,今天不去。”

“又要等到礼拜天才去么?”

他点点头。他们都是如此,几乎非礼拜天是不出闸北的。

除了喝酒,别的似乎不能打动圣陶和伯祥破例到“上海”去一次。

“令天喝酒去么?”

他们迟疑着。

“伯翁,去吧!去吧!”我半恳求地说。

“好的,先回家去告诉一声。”伯祥微笑的说,“大约你夫人又出去打牌了,所以你又来拉我们了。”我没有话好说,只是笑着。

“那么,走好了,愈之去不去?去问一声看。”圣陶说。

愈之虽不喝酒——他真是滴酒不入口的;他自己说,有一次在吃某亲眷的喜酒时,因为被人强灌了两杯酒,竟至昏倒地上,不省人事了半天。我们怕他昏倒,所以不敢勉强他喝酒——然而我们却很高兴邀他去,他也很高兴同去。有时,予同也加入。于是我们便成了很热闹的一群了。

那酒店——不是言茂源便是高长兴——总是在四马路的中段,那一段路也便是旧书铺的集中地。未入酒店之前,我总要在这些书铺里张张望望好一会。这是圣陶所最不高兴而伯祥、愈之所淡然的,我不愿意以一人而牵累了大家的行动,只得怅然的匆匆的出了铺门,有时竟至于望门不入。

我们要了几壶“本色”或“京庄”,大约是“本色”为多。每人面前一壶。这酒店是以卖酒为主的,下酒的菜并不多。我们一边吃,一边要菜。即平常不大肯入口的蚕豆、毛豆在这时也觉得很有味。那琥珀色的“京庄”,那象牙色的“本色”,倾注在白瓷里的茶杯中,如一道金水;那微涩而适口的味儿,每使人沉醉而不自觉。圣陶、伯祥是保守着他们日常饮酒的习惯,一小口一小口,从容的喝着但偶然也肯被迫的一口喝下了一大杯。我起初总喜欢豪饮,后来见了他们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可以喝多量而不醉,便也渐渐的跟从了他们。每人大约不过是二三壶,便陶然有些酒意了。我们的闲谈源源不绝;那真是闲谈,一点也没有目的,一点也无顾忌。尽有说了好几次的话了,还不以为陈旧而无妨再说一次,我却总以愈之为目的而打趣他,他无法可以抵抗;“随他去说好了,就是这样也不要紧。”他往往的这样说。呵,我真思念他。假定他也同行,我们的这次旅游,便没有这样枯寂了!我说话往往得罪人,在生人堆里总强制着不敢多开口,只有在我们的群里是无话不谈,是尽心尽意而倾谈着,说错了不要紧,谁也不会见怪的,谁也不会肆以讥弹的。呵,如今我与他们是远隔着千里万里了;孤孤踽踽,时刻要留意自己的语言,何时再能有那样无顾忌的畅谈呀!

我们尽了二三壶酒,时间是八九点钟了,我们不敢久停留,于是大家便都有归意。又经过了书铺,我又想去看看,然而碍着他们,总是不进门的时候居多。不知怎样的,我竟是如此的“积习难忘”呀。

有几次独自出门,酒是没有兴致独自喝着,却肆意的在那几家旧书铺里东翻翻西挑挑。我买书不大讲价,有时买得很贵,然因此倒颇有些好书留给我。有时走遍了那几家而一无所得;懊丧没趣而归,有时却于无意得到那寻找已久的东西,那时便如拾到一件至宝,心中充满了喜悦。往往的,独自的到了一家菜馆,以杯酒自劳,一边吃着,一边翻翻看看那得到的书籍。如果有什么忧愁,如果那一天是曾碰着了不如意的事,当在这时,却是忘得一干二净,心中有的只是“满足”。

呵,有书癖者,一切有某某癖者,是有福了!

我尝自恨没有过过上海生活;有一次,亡友梦良、六儿经过上海,我们在吉升栈谈了一夜。天将明时六儿要了三碗白糖粥来吃。那甜美的粥呀,滑过舌头,滑下喉口,是多么爽美,至今使我还忘不了它。去年的阴历新年,我因过年时曾于无意中多剩下些钱,便约了好些朋友畅谈了一二天、一二夜;曾有一夜,喝了酒后,偕了予同、锦晖、彦长他们到卡尔登舞场去一次,看那些翩翩的一对对舞侣,看那天花板上一明一亮的天空星月的象征,也颇为之移情。那一夜直至明早2时方归家。再有一夜,约了十几个人,在一品香借了一间房子聚谈;无目的的谈着,谈着,谈着,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再有一次是在惠中。心南先生第二天对我说:

“我昨夜到惠中去找朋友,见客牌上有你的名字,究竟是不是你?”

“是的,是我们几个朋友在那里闲谈。”

他觉得有些诧异。

地山回国时,我们又在一品香谈了一夜。彦长、予同、六逸,还有好些人,我们谈得真高兴,那高朗的语声也许曾惊扰了邻人的梦,那是我们很抱歉的!我们曾听见他们的低语,他们着了拖鞋而起来灭电灯。当然,他们是听得见我们的谈话。

除了偶然的几次短旅行,我和君箴从没有分离过一夜;这几夜呀,为了不能自制的谈兴却冷落了她!

六逸,一个胖子,不大说话的,乃是我最早的邻居之一;看他肌肉那么盛满,却是常常的伤风。自从他结婚以后,却不和我们在一处了。找他出来谈一次,是好不容易呀。

我们的“上海”生活不过是如此的平淡无奇,我的回忆不过是如此的平淡无奇。然而回过头去,我不禁怅然了!一个个的可恋念的旧友,一次次的忘不了的称心称意的谈话,即今细念着、绷味着,也还可以暂忘了那抬头即见的墨蓝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呢。

同舟者

今天午餐刚毕,便有人叫道:“快来看火山,看火山!”我们知道是经过意大利了,经过那风景秀丽的意大利了;来不及把最后的一口咖啡喝完,便飞快的跑上了甲板。

船在意大利的南端驶过,明显的看得见山上的树木,山旁的房屋。转过了一个弯,便又看见西西利岛的北部了;这个山峡,水是镜般平。有几只小舟驶过,那舟上的摇橹者也可明显的数得出是几个人。到了下午2时,方才过尽了这个山峡。

啊,我们是已经过意大利了,我们是将到马赛了;许多人都欣欣的喜色溢于眉宇,而我们是离家远了,更远了!

啊,我们是将与一月来相依为命的“阿托士”告别了,将与许多我们所喜的所憎的许多同舟者告别了。这个小小的离愁也将使我们难过。真的是,如今船中已是充满了别意了。一个军官走过来说:

“明天可以把椅子抛在海上了。”

一个葡萄牙水兵操着同我们说的一般不纯熟的法语道:

“后天,早上,再会,再会!”

有的人在互抄着各人的通信地址,有的人在写着要报关的货物及衣服单,有的人在忙着收拾行装。

别了,别了,我们将与这一月来所托命的“阿托士”别了!

在这将离别的当儿,我们很想恰如其真的将我们的几个同舟者写一写;他们有的是曾给我们以许多帮忙,有的是曾使我们起了很激烈的恶感的。然而,谢上帝,我是自知自己的错误了;在我们所最厌恶者之中,竟有好几个是使我们后来改变了厌恶的态度的。愿上帝祝福他们!我是如何的自惭呀!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是压根儿的坏的,我们应该爱人类,爱一切的人类!

第一个使我们想起的是一位葡萄牙太太和她的公子。她是一位真胖的女子,终日喋喋多言。自从香港上船后,一班军官便立刻和她熟悉了,有说有笑的,态度很不稳重。许多正人君子,便很看不起她。在甲板上,在餐厅中,她立刻是一个众目所注的中心人物了。然而,后来我们知道她并不是十分坏的人。在印度洋大风浪中的几天,她都躺在房中没出来,也没人去理会她——饭厅中又已有了一个更可注目的人物了,谁还理会到她。这个后来的人物,我下文也要一写——据说,她晕船了,然而在头晕脚软之际,还勉强的挣扎着为她儿子洗衣服。刚洗不到一半,便又软软的躺在床上轻叹了一口气。她同我们很好。在晕船那几天,每天傍晚,都借了我的藤椅,躺在甲板上休息着。那几天,刚好魏也有病,他的椅子空着,我自然是很乐意的把自己所不必用的椅子借给她。她坐惯了我的椅子,每天都自动的来坐。她坐在那里,说着她的丈夫,说着她的跳舞,“别看我身子胖,许多人和我跳舞过的,都很惊诧于我的‘身轻如燕’呢”;还说着她女儿时代的事,说着她剖了肚皮把孩子取出的事,说着她儿子的不听话而深为叹息。她还轻声的唱着,唱着。听见三层楼客厅里的隐约的音乐声,便双脚在甲板上轻蹬着,随了那隐约的乐声。船过了亚丁,是风平浪静了,许多倒在床上的人都又立起来活动着。魏的病也好了。我于每日午、晚二餐后,便有无椅可坐之感,然而我却是不能久立的。于是,踌躇又踌躇,有一天黄昏,只得向她开口了:

“夫人,我坐一会椅子可以不可以。”

她立刻站起来了,说道:“拿去,拿去!”

“十分的对不起!”

“不要紧,不要紧。”

我把我的椅子移到西边坐着,我们的几个人都在一处。隔了不久,她又立在我们附近的船栏旁了,且久立着不走。我非常难过,很想站起来让她,然怕自此又成了例,只得踌躇着,踌躇着,这些时候是我在船上所从没有遇到的难过的心境,然而她终于走开了。自此,她有一二天不上甲板,还有一顿饭是房里吃的。后来,即上了甲板,也永远不再坐着我们的椅子。我一见她的面,我便难过,我只想躲避了她。

她的儿子Jim最初也使我们不喜欢,一脸的顽皮相,我们互相说道:“这孩子,我们别惹他吧。”真的,我们一个人也不曾理他。他只同些军官们闹闹,隔了好几天,他也并不见怎么爱闹,我开始见出我的错误。到西贡后,船上又来了二个较小的孩子。Jim带领了他们玩,也不大欺负他们。我们看不出他的坏处。在他的十岁生日时,我还为他和他母亲照了一个相。然而他母亲却终于在这日没有一点举动,也没有买一点礼物给他。在这一路上,没有见他吃过一点零食,没有见他哭过一声,对母亲也还顺和。别人上岸去,带了一包一包东西回来,他从来没有闹着要;许多卖杂物的人上船来,他也从不向他母亲要一个两个钱来买。这样的孩子还算是坏么?我颇难过自己最初对他之有了厌恶心。学昭女士还说——她本是与他们同一个房间的——每天早晨起来时,或每晚就寝时,这个孩子,一定要做一回祷告;这个小小的人儿,穿着睡衣,赤着足儿,跪在地上箱上,或板上,低声合掌的念念有词;念完了,便睁开眼望着他母亲叫了声“妈”。这幅画够多么动人!

一位白发萧萧的老头儿,在西贡方才上船来,他的饭厅上的座位,恰好可以给我们看得见。我不晓得他已有了多少年纪,只看他向下垂挂着的白须,迎着由窗口吹进来的风儿,一根根的微飘着;那样的银须呀,至少增加他以十分的庄严,十二分的美貌。他没有一个朋友,镇日坐着走着,精神仿佛很好。过了好几天,他忽然对我们这几个人很留意。他最先送了一个礼物来,那是由他亲手做成的,一个用线和硬纸板剪缀成的人形,把线一拉手足便会活动着。纸上还用钢笔画了许多眉目口鼻之类。老实说,这人形并不漂亮,然而这老人的皱纹重重的手中做出的礼物,我们却不能不慎重的领受着,慎重的保存着。他很好事,常常到我们桌子上来探探问问。什么在他都是新奇的:照相机也要看看,饼干也要问这是中国的或别国的;还很诧异的看着我们写字;我写着横行的字,这使他更奇怪:“是中国字么?中国是直行向下写的。”直到了我们告诉他这是新式的写法,他方才无话,然而“诧异”似还挂在他的眉宇间。有一天,他看见一位穿着牧师的黑衣的西班牙教士来探望我们,他一直注目不已。这位教士刚走出饭厅门口,他便跑来殷殷的查问了:“是中国人么?是天主教牧师么?”人家说,老人是像孩子的。这句话真不错,他简直是一位孩子。听说——因为我没有看见——那几天他执了剪刀、硬纸板、针和线,做了不少这些活动的人形分给同饭厅的孩子们,然而没有一个孩子和他亲热。军官们、少年们、太太们,没有一个人理会他。这几天,他是由房里取出一个袋子来,独自坐在椅上,把袋子里的绒线、长针都搬出,在那里一针一针的编织着绒线衣衫。他织得真不坏!这绒线衫是做了给谁的呢?我猜不出,我也不想猜。然而我每见了这位白发萧萧而带着童心的孤独的老人,我便不禁有一种无名的感动。

一位瘦瘦的男人,和一位瘦瘦的他的妻,最惹我们讨厌。第一天上船,他们的一个小孩子便啼哭不止,几乎是整夜的哭。徐、袁、魏三位的房门恰对着他的房门。他们谈话的声音略高,那瘦丈夫便跑来干涉,说是怕扰了孩子的睡眠。他们门窗没有放下,那瘦丈夫又跑来说,有女太太在对门不方便。这使他们非常的气愤。那样瘦得只剩皮和骷髅的脸,唇边两劈(撇)乌浓的黑胡子,一见面便使人讨厌。后来,他们终于迁居了一个房间,仿佛孩子也从此不哭了。他们夫妻俩似乎也很沉默,不大和人说话,我们也不大理会他们。他们那两个孩子可真有趣,大的女孩不过五岁,已经能够做事了——当她母亲晕船的那几天,她每顿饭总要跑好几趟路,又是面包、冷水,又是菜。我见了那小小的人儿、小小的手儿,慎重其事的把大盆子、大水杯子捧着,走过我的面前,我几乎要脱口的说道:“小小的朋友,让我替你拿去了吧。”当然,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幻想,并没有真的替她拿过。他们的小女孩子,那是更小了,需有人领着,才会在甲板上走。她那双天真的小黑眼,东方人的圆圆的小脸,常常笑着看着人。我不相信,她便是那位曾终夜啼哭过的孩子。

再有,上文说起过的那位胖女人,她也是由西贡上船来的。我不是说过了么,有了她一上船,那位葡萄牙太太便失了为军官们所注意的中心人物么?她胖得真可笑,身重至少比那位葡萄牙的胖太太要加重二分之一。她终日的笑声不绝,和那些军官玩笑得更为下流。我们不由得不疑心她是一个妓女。那些和她开玩笑的军官,都是存心要逗她玩玩的,只要看他们那样的和同伴们挤小眼儿便可见,然而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到这些。她是真心真意的说着、笑着、唱着、闹着、快乐着,不惜以她自己为全甲板、全饭厅的人的笑料。没有一个人见了她不摇摇头。她常不穿袜子,裸着半个上身,半个下身,拖着一双睡鞋,就这样的入饭厅、上甲板。啊,那肥胖到褶挂下来的黄色肌肉,走一步颤抖一下的,使我见了几乎要发呕。我躺在藤椅上,一见她走过便连忙闭了眼不敢望她一下。没有一个同舟的人比之她使我更厌恶的。有一次,她忽然和一位兔脸儿的军官,大开玩笑。她收集了好几瓶的未吃的红酒,由这桌到那桌的收集着,尽往兔脸军官那儿送去。兔脸军官立了起来,满怀抱都是酒瓶。他做的那副神情真使人发笑,于是全饭厅的人都拍了掌。从这一天起,她便每天由这桌到那桌的收集了红酒往兔脸军官那儿送去。只有我们这个桌子,她没有来光顾过;她往往望着我们的酒瓶,我们的酒瓶早已空了。有一天,隔壁桌儿上的军官,故意的把水装满了一瓶放在我们桌上。她来取了,倒还机灵,先倒来一试,说道水,又还给我们了。总算我们的桌上,她是始终没有光顾过。后来,船到了波赛,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上岸了。她的座位上换了一个讨厌的新闻记者,而饭厅里不复闻有笑声。

讲起兔脸军官来,我也觉得了自己的错误,有一天,他在Lavatory门口对我说了一声“Bonjour”,我勉强的还了一声。然而他除了和胖女人逗趣外,并无别的讨厌的事。在甲板上,他常常带领了几个孩子们玩耍,细心而且体贴。Jim连连的捏了他的红鼻子,他并不生气,只是笑嘻嘻的,还替两个孩子造了两个小车,放在满甲板上跑。他总是嘻嘻笑的,对了我总是点头。

啊,在这里,人是没有讨厌的,我是自知自己的错误了。然而那瘦脸的新闻记者,那因偷钱而被贬入四等舱而常到三等舱来的魔术家,我却是始终讨厌他们的。

不,上帝原谅我,我没有和他们深交,做兴他们也有可爱之处而为我们所不知道呢!

还有,许许多多的军官、同伴,帮忙我们不少的,早有别的人写了,我且不重复,姑止于此。

我在此,得了一个大教训,是:人都是好的。

黄昏的观前街

我刚从某一个大都市归来。那一个大都市,说得漂亮些,是乡村的气息较多于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乡野的荒凉况味,比乡村却又少了些质朴自然的风趣。疏疏的几簇住宅,到处是绿油油的菜圃,是蓬蒿没膝的废园,是池塘半绕的空场,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砾堆。晚间更是凄凉。太阳刚刚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灯如豆的黄光之下,踽踽的独行着,瘦影显得更长了,足音也格外的寂寥。远处野犬,如豹的狂吠着。黑衣的警察,幽灵似的扶枪立着。在前面的重要区域里,仿佛有“站住”、“口号”的呼叱声。我假如是喜欢都市生活的话,我真不会喜欢到这个地方;我假如是喜欢乡间生活的话,我也不会喜欢到这个所在。我的天!还是趁早走了吧。(不仅是“浩然”,简直是“凛然有归志”了!)

归程经过苏州,想要下去,终于因为舍不得抛弃了车票上的未用尽的一段路资,蹉跎的被火车带过去了,归后不到三天,长个子的樊与矮而美髯的孙,却又拖了我逛苏州去。早知道有这一趟走,还不中途而下,来得便利么?

我的太太是最厌恶苏州的,她说舒舒服服的坐在车上,走不了几步,却又要下车过桥了。我也未见得十分喜欢苏州;一来是,走了几趟都买不到什么好书,二来是,住在阊门外,太像上海,而又没有上海的繁华。但这一次,我因为要换换花样,却拖他们住到城里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永远不曾领略到的苏州景色。

我们跑了几家书铺,天色已经渐渐的黑下来了,樊说:“我们找一个地方吃饭吧。”饭馆里是那么样的拥挤,走了两三家,才得到了一张空桌。街上已上了灯。楼窗的外面,行人也是那么样的拥挤。没有一盏灯光不照到几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个大城市的荒凉情景,说道:“这才可算是一个都市!”

这条街是苏州城繁华的中心的观前街。玄妙观是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熟悉的;那么粗俗的一个所在,未必有胜于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庙、扬州的教场。观前街也是一条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曾经过的,那么狭小的一道街,三个人并列走着,便可以不让旁的人走,再加以没头苍蝇似的乱钻而前的人力车,或箩或桶的一担担的水与蔬菜,混合成了一个道地的中国式的小城市的拥挤与纷乱无秩序的情形。

然而,这一个黄昏时候的观前街,却与白昼大殊。我们在这条街上舒适的散着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过,却不喧哗,也不推拥。我所得到的苏州印象,这一次可说是最好。——从前不曾于黄昏时候在观前街散步过。半里多长的一条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车子也没有,你可以安安稳稳的在街心踱方步。灯光耀耀煌煌的,铜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头上,一举手便可触到了几块。茶食店里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灯之下发光,照得匣内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里,似欲伸手招致他们去买几色苏制的糖食带回去。野味店的山鸡野兔,已烹制的,或尚带着皮毛的,都一串一挂的悬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扑到你的鼻上。你在那里,走着,走着。你如走在一所游艺园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赛会的当儿,挤在人群里,跟着他们跑,兴奋而感到浓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时,大人们在做寿,或娶亲,地上铺着花毯,天上张着锦幔,长随打杂老妈丫头,客人的孩子们,全都穿戴着崭新的衣帽,穿梭似的进进出出,而你在其间,随意的玩耍,随意的奔跑。你白天觉得这条街狭小,在这时,你才觉得这条街狭小得妙。她将你紧压住了,如夜间将自己的手放在心头,做了很刺激的梦;她将你紧紧的拥抱住了,如一个爱人身体的热情的拥抱;她将所有的宝藏,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可引动人的东西,都陈列在你的面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别用一种黄昏的灯纱笼罩了起来,使它们更显得隐约而动情,如一位对窗里面的美人,如一位躲于绿帘后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别的都市的街道那样的开朗阔大,那么,你便将永远感不到这种亲切的繁华的况味,你便将永远受不到这种紧紧的箍压于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燠暖而温馥的情趣了。你平常觉得这条街闲人太多,过于拥挤,在这时却正显得人多的好处。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边是一位时装的小姐,你的右边是几位随了丈夫父亲上城的乡姑,你的前面是一二位步履维艰的道地的苏州佬,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苏式少年,你偶然回过头来,你的眼光却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饰过丽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团团转转都是人,都是无关系的无关心的最驯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适适的踱着方步,一点也不用担心什么。这里没有趁机的偷盗,没有诱人入魔窟的“指导者”,也没有什么电掣风驰,左冲右撞的一切车子。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安闲的散步着,散步着;川流不息的在走,肩摩踵接的在走,他们永不会猛撞着你身上而过。他们是走得那么安闲,那么小心。你假如偶然过于大意的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极不经见的事!他们抬眼望了望你,你对他们点点头,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种的亲切,一种的无损害,一种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个乐园中,在明月之下,绿林之间,悠闲的微步着,忘记了园外的一切。

那么鳞鳞比比的店房,那么密密接接的市招,那么耀耀煌煌的灯光,那么狭狭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头来,看不见明月,看不见星光,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记了这是夜间。啊,这样的一个“不夜之城”!

“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伦敦,你如果要看,你且去歌剧院左近走着,你且去辟加德菜圈散步,准保你不会有一刻半秒的安逸;你得时时刻刻的担心,时时刻刻的提防着,大都市的灾害,是那么多,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走马灯似的向前走,你也得匆匆的走;每个人都是紧张着,矜持着,你也自然得会紧张着,矜持着。你假如走惯了黄昏时候的观前街,你在那里准得要吃大苦头。除非你已将老脾气改得一干二净。你假如为店铺中的窗中的陈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说,你要站住了仔仔细细的看一下,你准得要和后面的人猛碰一下,他必定要诧异的望了望你,虽然嘴里说的是“对不起”。你也得说“对不起”,然而你也饱受了他,以至他们的眼光的奚落。你如走到了歌剧院的阶前,你如走到了那尔逊的像下,你将见斗大的一个个市招或广告牌,闪闪在发光;一片的灯光,映射得半个天空红红的。然而那里却是如此的开朗敞阔、建筑物又是那么的宏伟,人虽拥挤。却是那样的藐小可怜,Taxi和Bus也如小甲虫似的,如红蚁似的在一连串的走着。大半个天空是黑漆漆的,几颗星在冷冷的着眼看人。大都市的荣华终敌不住黑夜的侵袭。你在那里,立了一会,只要一会,你便将完全的领受到夜的凄凉了。像观前街那样的燠暖温馥之感,你是永远得不到的。你在那里是孤零的,是寂寞的,算不定会有什么飞灾横祸光临到你身上,假如你要一个不小心。像在观前街的那么舒适无虑的亲切的感觉,你也是永远不会得到的。

有观前街的燠暖温馥与亲切之感的大都市,我只见到了一个委尼司;即在委尼司的St.Mark方场的左近。那里也是充满了闲人,充满了紧压在你身上的燠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那么狭小,也许更要狭,行人也是那么拥挤,也许更要拥挤,灯光也是那么辉辉煌煌的,也许更要辉煌。有人口口声声的称呼苏州为东方的委尼司;别的地方,我看不出,别的时候,我看不出,在黄昏时候的观前街,我却深切的感到了。——虽然观前街少了那么弘丽的PiazzaofSt.Mark,少了那么轻妙的此奏彼息的乐队。

访笺杂记

我搜求明代雕版画已十余年。初仅留意小说戏曲的插图,后更推及于画谱及他书之有插图者。所得未及百种。前年冬,因偶然的机缘,一时获得宋、元及明初刊印的出相佛道经二百余种。于是宋、元以来的版画史,粗可踪迹。间亦以余力,旁骛清代木刻画籍。然不甚重视之。像《万寿盛典图》、《避暑山庄图》、《泛槎图》、《百美新咏》一类的画,虽亦精工,然颇嫌其匠气过重。至于流行的笺纸,则初未加以注意。为的是十年来,久和毛笔绝缘。虽未尝不欣赏《十竹斋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却视之无殊于诸画谱。

约在六年前,偶于上海有正书局得诗笺数十幅,颇为之心动;想不到今日的刻工,尚能有那样精丽细腻的成绩。仿佛记得那时所得的笺画,刻的是罗西峰的小幅山水,和若干从《十竹斋画谱》描摹下来的折枝花卉和蔬果。这些笺纸,终于舍不得用,都分赠给友人们,当做案头清供了。

这也许便是访笺的一个开始。然上海的忙碌生活,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哪里会有什么闲情逸趣,来搜集什么。

1931年9月,我到北平教书。琉璃厂的书店,断不了我的足迹。有一天,偶过清秘阁,选购得笺纸若干种,颇高兴,觉得较在上海所得的,刻工、色彩都高明得多了。仍只是作为礼物送人。

引起我对于诗笺发生更大的兴趣的是鲁迅先生。我们对于木刻画有同嗜。但鲁迅先生所搜求的范围却比我广泛得多了;他尝斥资重印《士敏土》之图数百部——后来这部书竟鼓动了中国现代木刻画的创作的风气。他很早的便在搜访笺纸,而尤注意于北平所刻的。今年春天,我们在上海见到了。他认为北平的笺纸是值得搜访而成为专书的。再过几时,这工作恐怕要不易进行。我答应一到北平,立即便开始工作。预定只印五十部,分赠友人们。

我回平后,便设法进行刷印笺谱的工作。第一着还是先到清秘阁,在那里又购得好些笺样。和他们谈起刷印笺谱之事时,掌柜的却斩钉截铁的回绝了,说是五十部绝对不能开印。他们有种种理由:板片太多,拼合不易,刷印时调色过难;印数少,板刚拼好,调色尚未顺手,便已竣工;损失未免过甚。他们自己每次开印都是五千一万的。

“那么印一百部呢?”我道。

他们答道:“且等印的时候再商量吧。”

这场交涉虽是没有什么结果,但看他们口气很松动,我想,印一百部也许不成问题。正要再向别的南纸店进行,而热河的战事开始了;接着发生喜峰口、冷口、古北口的争夺战。沿长城线上的炮声、炸弹声,震撼得这古城的人们寝食不安,坐立不宁。哪里还有心绪来继续这“可怜无补费精神”的事呢?一搁置便是一年。

9月初,战事告一段落,我又回到上海。和鲁迅先生相见时,带着说不出的凄惋的感情,我们又提到印这笺谱的事。这场可怖可耻的大战,刺激我们有立刻进行这工作的必要。也许将来便不再有机会给我们或他人做这工作!

“便印一百部,总不会没人要的。”鲁迅先生道。

“回去便进行。”我道。

工作便又开始进行。第一步自然是搜访笺样。清秘阁不必再去。由清秘阁向西走,路北第一家是淳菁阁,在那里,很惊奇的发现了许多清隽绝伦的诗笺,特别是陈师曾氏所作的;虽仅寥寥数笔,而笔触却是那样的潇洒不俗。转以十竹斋,萝轩诸笺为烦琐,为做作。像这样的一片园地,前人尚未之涉及呢!我舍不得放弃了一幅。吴待秋、金拱北诸氏所作和姚茫文氏的《唐画壁砖笺》、《西域古迹笺》等,也都使我喜欢。流连到三小时以上。天色渐渐的黑暗下来,朦朦胧胧的有些辨色不清。黄豆似的灯火,远远近近的次第放射出光芒来。我不能不走。那么一大包笺纸,狼狈不堪地从琉璃厂抱到南池子,又抱到了家。心里是装载着过分的喜悦与满意。那一个黄昏便消磨在这些诗笺的整理与欣赏上。

过了五六天,又进城到琉璃厂去——自然还是为了访笺。由淳菁阁再往西走,第一家是松华斋;松华斋的对门,在路南的,是松古斋。由松华斋再往西,在路北的,是懿文斋。再西,便是厂西门,没有别的南纸店了。

先进松华斋,在他们的笺样簿里,又见到陈师曾所作的八幅花果笺,说它们“清秀”是不够的、“神采之笔”的话也有些空洞。只是赞赏,无心批判。陈半丁、齐白石二氏所作,其笔触和色调,和师曾有些同流,唯较为繁稠燠暖。他们的大胆的涂抹,颇足以代表中国现代文人画的倾向;自吴昌硕以下,无不是这样的粗枝大叶的不屑屑于形似的。我很满意的得到不少的收获。

带着未消逝的快慰,过街而到松古斋。古旧的门面,老店的规模,却不料售的倒是洋式笺。所谓洋式笺,便是把中国纸染了矾水,可以用钢笔写;而笺上所绘的大都是迎亲、抬轿、舞灯、拉车一类的本地风光;笔法粗劣,且惯喜以浓红大绿涂抹之。其少数,还保存着旧式的图版画。然以柔和的线条、温茜的色调,刷印在又涩又糙的矾水拖过的人造纸面上,却格外的显得不调和。那一片一块的浮出的彩光,大损中国画的秀丽的情绪。

我的高兴的情绪为之冰结,随意的问道:“都是这一类的么?”

“印了旧样的销不出去,所以这几年来,都印的是这一类的。”

我不能再说什么,只拣选了比较还保有旧观的三盒诗笺而出。

懿文斋没有什么新式样的画笺,所有的都是光、宣时所流行的李伯霖、刘锡玲、戴伯和、李毓如诸人之作,只是谐俗的应市的通用笺而已。故所画不离吉祥、喜庆之景物,以至通俗的着色花鸟的一类东西。但我仍选购了不少。

第三次到琉璃厂,已是9月底;那一天狂飙怒号,飞沙蔽天;天色是那样惨澹可怜;顶头的风和尘吹得人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一阵的风沙,扑脸而来,赶紧闭了眼,已被细尘潜入,眯着眼,急速的睁不开来看见什么。本想退回去。为了像这样闲空的时间不可多得,便只得冒风而进了城。这一次是由清秘阁向东走。偏东路北,是荣宝斋,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笺肆,仿古和新笺,他们都刻得不少。我们在那里,见到林琴南的山水笺、齐白石的花果笺、吴待秋的梅花笺,以及齐、王诸人合作的壬申笺、癸酉笺等等,刻工较清秘为精。仿成亲王的拱花笺,尤为诸肆所见这一类笺的白眉。

半个下午便完全耗在荣宝斋,外面仍是卷尘撼窗的狂风。但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将怎样艰苦地冒了顶头风而归去。和他们谈到印竹笺谱的事,他们也有难色,觉得连印一百部都不易动工。但仍是那么游移其词地回答道:“等到要印的时候再商量罢。”

我开始感到刷印笺谱的事,不像预想那么顺利无阻。

归来的时候,已是风平尘静。地上薄薄地敷上了一层黄色的细泥,破纸枯枝,随地乱掷,显示着风力的破坏的成绩。

从荣宝斋东行,过厂甸的十字路口,便是海王村。过海王村东行,路北,有静文斋,也是很火的一家笺肆。当我一天走进静文的时候,已在午后。太阳光淡淡地射在罩了蓝布套的桌上。我带着怡悦的心情在翻笺样簿。很高兴地发见了齐白石的人物笺四幅。说是仿八大山人的,神情色调都臻上乘。吴待秋、汤定之等二十家合作的梅花笺也富于繁赜的趣味。清道人、姚茫父、王梦白诸人的罗汉笺、古佛笺等,都还不坏,古色斑斓的彝器笺,也静雅足备一格。又是到上灯时候才归去。

静文斋的附近,路南,有荣禄堂,规模似很大,却已衰颓不堪。久已不印笺。亦有笺样簿,却零星散乱,尘土封之,似久已无人顾问及之。循样以求笺,十不得一。即得之,亦都暗败变色。盖搁置架上已不知若干年。纸都用舶来之薄而透明的一种,色彩偏重于浓红深绿;似意在迎合光、宣时代市人们的口味,肆主人须发皆白,年已七十余,唯精神尚矍铄。与谈往事,娓娓可听。但搜求将一小时,所得仅缦卿作的数笺。于暮色苍茫中,和这古肆告别,情怀殊不胜其凄怆。

由荣禄更东行,近厂东门,路北,有宝晋斋。此肆诗笺,都为光、宣时代的旧型,佳者殊鲜,仅选得朱良材作的数笺。

出厂东门,折而南,过一尺大街,即入杨梅竹斜街。东行数百步,路北,有成兴斋。此肆有冷香女士作的月令笺,又有清末为慈禧代笔的女画家缪素筠作的花鸟笺;在光、宣时代,似为一当令的笺店。然笺样多缺,月令笺仅存其七。

再东行,有彝宝斋,笺样多陈列窗间,并样簿而无之。选得王昭作的花鸟笺十余幅,颇可观,而亦零落不全。

以上数次的所得,都陆续地寄给鲁迅先生,由他负最后选择的责任。寄去的大约有五百数十种,由他选定的是三百三十余幅,就是现在印出的样式。

这部《北平笺谱》所以有现在的样式,全都是鲁迅先生的力量——由他倡始,也由他结束了这事。

说是访笺的经过来,也并不是没有失望与徒劳。我不单在厂甸一带访求。在别的地方,也尝随时随地的留意过,却都不曾给我以满足。好几个大市场里,都没有什么好的笺样被发现。有一次,曾从东单牌楼走到东四牌楼,经隆福寺街东口而更往北走。推门而入的南纸店不下十家,大多数只售洋纸笔墨和八行素笺。最高明的也只卖少数的拱花笺,却是那么的粗陋浮躁,竟不足以当一顾。

在厂甸,也不是不曾遇见同样狼狈的事。厂甸中段的十字街头,路南,有两家规模不小的南纸店。一名崇文斋,在路东,有笺样簿,多转贩自诸大肆者。一名中和丰,在路西,专售运动器具及纸墨。并诗笺而无之。由崇文东行数十步,路南,有豹文斋,专售故宫博物院出品,亦尝翻刻黄瘿瓢人物笺,然执以较清秘、荣宝所刻,则神情全非矣。

但北平地域甚广,搜访所未及者一定还有不少。即在琉璃厂,像伦池斋,因无笺样簿,遂至失之交臂。他们所刻“思古人笺”,版已还之沈氏,故不可得;而其王雪涛花卉笺四幅,刻印俱精,色调亦柔和可爱。惜全书已成,不及加入。又北平诸文士私用之笺纸,每多设计奇诡,绘刻精丽的。唯访求较为不易。补所未备,当俟异日。

选笺已定,第二步便进行交涉刷印;淳菁、松华、松古三家,一说便无问题。荣宝、宝晋、静文诸家,初亦坚执百部不能动工之说,然终亦答应下来。独清秘最为顽强,交涉了好几次,他们不是说百部太少不能用,便是说人工不够,没有工夫印。再说下去,便给你个不理睬。任你说得舌疲唇焦,他们只是给你个不理睬!颇想抽出他们的一部分不印。终于割舍不下溥心畲、江采诸家的二十余幅作品。再三奉托了刘淑度女士和他们商量,方才肯答应印。而色调转繁的十余幅蔬果笺,却仍因无人担任刷印而被剔出。蔬果笺刻印不精,去之亦未足惜。荣禄堂的笺纸,原只想印缦卿作的四幅。他们说,年代已久,不知板片还在否,找得出来便可开印,只怕残缺不全。但后来究竟算是找全了。

最后到彝宝斋。一位仿佛湖南口音的掌柜的,一开口便说:“不能印。现在已经没有印刷这种信笺的工人了!我们自己要几千几万份的印,尚且不能,何况一百张!”我见他说得可笑,便取出些他家的定印单给他看,说道:“那么别家为什么肯印呢?”他无辞可对,只得说老实话:“成兴斋和我们足联号,您老到他们那里去看看吧。这些花鸟笺的板片他们那里也有。”我立刻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到成兴斋一打听,果然那板片已归他们所有。

看够了冰冷冷的拒人千里的面孔,玩够了未曾习惯的讨价还价、斤两计较的伎俩,说尽了从来不曾说过的无数恳托敷衍的话——有时还未免带些言不由衷的浮夸——一切都只为了这部《北平笺谱》!可算是全部工作里最麻烦,最无味的一个阶段。但不能不感激他们:没有他们的好意合作,《北平笺谱》是不会告成的。

为了访问画家和刻工的姓氏,也费了很大的工夫。有少数的画家,其姓氏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对于近代的画坛是那样的生疏!访之笺肆,亦多不知者。求之润单,间亦无之。打听了好久,有的还是见到了他的画幅,看到他的图章,方才知道。只有缦卿的一位,他的姓氏到现在还是一个谜。荣禄堂的伙计说:“老板也许知道。”问之老主人则摇摇头,说:“年代太久了,我已记不起来。”

刻工实为制笺的重要分子,其重要也许不下于画家。因彩色诗笺,不仅要精刻而且要就色彩的不同而分刻为若干板片;笺画之有无精神,全靠分板的能否得当。画家可以恣意的使用着颜料,刻工则必须仔细的把那么复杂的颜色,分析为四五个乃至一二十个单色板片。所以,刻工之好坏,是主宰着制笺的运命的。在《北平笺谱》里,实在不能不把画家和刻工并列着。但为了访问刻工姓名,也颇遭逢白眼。他们都觉得这是可怪的事,至多只是敷衍地回答着。有的是经了再三的迫问,四处的访求,方才能够确知的。有的因为年代已久,实在无法知道。目录里所注的刻工姓名,实在是不止三易稿而后定的。宋版书多附刊刻工姓名,明代中叶以后,刻图之工,尤自珍其所作,往往自署其名,若何钤、汪士珩、魏少峰、刘素明、黄应瑞、刘应祖、洪国良、项南洲、黄子立,其尤著者。然其后则刻工渐被视为贱技;亦鲜有自标姓氏者。当此木板雕刻业像晨星似的摇摇将坠之时,而复有此一番表彰,殆亦雕版史末页上重要的文献。

淳菁阁的刻工,姓张,但不知其名。他们说,此人已死,人皆称之为张老西,住厂西门。其技能为一时之最。我根据了张老西的这个诨名,到处的打听着。后来还是托荣宝斋查考到,知道他的真名是启和。松华斋的刻工,据说是专门为他们刻笺的,也姓张。经了好几次的迫问,才知道其名为东山。静文斋的刻工,初仅知其名为板儿杨;再三地恳托着去查问,才知道其名为华庭。清秘阁的刻工,也经了数次的访问后,方知其亦为张东山。因此,我颇疑刻工与制笺业的关系,也许不完全是处在雇工的地位;他们也许是自立门户,有求始应,像画家那个样子的。然未细访,不能详。

荣宝斋的刻工名李振怀,懿文斋的刻工名李仲武,松古斋的刻工名杨朝正,成兴斋的刻工名扬文、萧挂,出都颇费恳托,方能访知。至于荣禄、它晋二家,则因刻者年代已久,他们已实在记不清了,姑缺之。刻工中,以张、李、杨三姓为多,颇疑其有系属的关系,像明末之安徽黄氏、鲍氏。这种以一个家庭为中心的手工业是至今也还存在的。

刷印之工,亦为制笺的重要的一个步骤。因不仅拆板不易,即拼板、调色,亦熬费工夫。惜印工太多,不能一一记其姓名。

对此数册之笺谱,不禁也略略有些悲喜和沧桑之感。自慰幸不辜负搜访的勤劳,故记之如右。

1933年11月15日

北平

你若是在春天到北平,第一个印象也许便会给你以十分的不愉快。你从前门东车站或西车站下了火车,出了站门,踏上了北平的灰黑的土地上时,一阵大风刮来,刮得你不能不向后倒退几步;那风卷起了一团的泥沙;你一不小心便会迷了双眼,怪难受的;而嘴里吹进了几粒细沙在牙齿间萨拉萨拉的作响。耳朵壳里,眼缝边,黑马褂或西服外套上,立刻便都积了一层黄灰色的沙垢。你到了家,或到了旅店,得仔细的洗涤了一顿,才会觉得清爽些。

“这鬼地方!那么大的风,那么多的灰尘!”你也许会很不高兴的诅咒的说。

风整天整夜的呼呼的在刮,火炉的铅皮烟囱,纸的窗户,都在乒乒乓乓的相碰着,也许会闹得你半夜睡不着。第二天清早,一睁开眼,呵,满窗的黄金色,你满心高兴,以为这是太阳光,你今天将可以得一个畅快的游览了。然而风声还在呼呼的怒吼着。擦擦眼,拥被坐在床上,你便要立刻懊丧起来。那黄澄澄的,错疑做太阳光的,却正是漫天漫地的吹刮着的黄沙!风声吼吼的还不曾歇气。你也许会懊悔来这一趟。

但到了下午,或到了第三天,风渐渐的平静起来。太阳光真实的黄亮亮的晒在墙头,晒进窗里。那份温暖和平的气息儿,立刻便会鼓动了你向外面跑跑的心思。鸟声细碎的在鸣叫着,大约是小麻雀儿的唧唧声居多。——碰巧,院子里有一株杏花或桃花,正含着苞,浓红色的一朵朵,将放未放。枣树的叶子正在努力的向外崛起。——北平的枣树是那么多,几乎家家天井里都有个一株两株的。柳树的柔枝儿已经是透露出嫩嫩的黄色来。只有硕大的榆树上,却还是乌黑的秃枝,一点什么春的消息都没有。

你开了房门,到院子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啊,好新鲜的空气,仿佛在那里面便挟带着生命力似的。不由得不使你神清气爽。太阳光好不可爱。天上干干净净的没半朵浮云,俨然是“南方秋天”的样子。你得知道,北平当晴天的时候,永远的那一份儿“天高气爽”的晴明的劲儿,四季皆然,不独春日如此。

太阳光晒得你有点暖得发慌。“关不住了!”你准会在心底偷偷的叫着。

你便准得应了这自然之招呼而走到街上。

但你得留意,即使你是阔人,衣袋里有充足的金洋银洋,你也不应摆阔,坐汽车。被关在汽车的玻璃窗里。你便成了如同被蓄养在玻璃缸的金鱼似的无生气的生物了。你将一点也享受不到什么。汽车那么飞快的冲跑过去,仿佛是去赶什么重要的会议。可是你是来游玩,不是来赶会。汽车会把一切自然的美景都推到你的后面去。你不能吟味,你不能停留,你不能称心称意的欣赏。这正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勾当。你不会蠢到如此的。

北平不接受那么摆阔的阔客。汽车客是永远不会见到北平的真面目的。北平是个“游览区”。天然的不欢迎“走车看花”——比走马看花还杀风景的勾当——的人物。

那么,你得坐“洋车”——但得注意:如果你是南人,叫一声黄包车,准保个个车夫都不理会你,那是一种侮辱,他们以为。(黄包,北音近于王八。)或酸溜溜的招呼道“人力车”,他们也不会明白的。如果叫道:“胶皮”,他们便知道你是从天津来的,准得多抬些价。或索性洋气十足的,叫道“力克夏”,他们便也懂,但却只能以“毛”为单位的给车价了。

“洋车”是北平最主要的交通物。价廉而稳妥,不快不慢,恰到好处。但走到大街上,如果遇见一位漂亮的姑娘或一位洋人在前面车上,碰巧,你的车夫也是一位年轻力健的小伙子,他们赛起车来,那可有点危险。

干脆,走路,倒也不坏。近来北平的路政很好,除了冷街小巷,没有要人、洋人住的地方,还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之外,其余冲要之区,确可散步。

出了巷口,向皇城方面走,你便将渐入佳景的。黄金色的琉璃瓦在太阳光里发亮光;土红色的墙,怪有意思的围着那“特别区”。入了天安门内,你便立刻有应接不暇之感。如果你是聪明的,在这里,你必得跳下车来,散步的走着。那两支白石盘龙的华表,屹立在中间,恰好烘托着那一长排的白石栏杆和三座白石拱桥,表现出很调和的华贵而苍老的气象来,活像一位年老有德、饱历世故、火气全消的学士大夫,没有丝毫的火辣辣的暴发户的讨厌样儿。春冰方解,一池不浅不溢的春水,碧油油的可当一面镜子照。正中的一座拱桥的三个桥洞,映在水面,恰好是一个完全的圆形。

你过了桥,向北走。那厚厚的门洞也是怪可爱的(夏天是乘风凉最好的地方)。午门之前,杂草丛生,正如一位不加粉黛的村姑,自有一种风趣。那左右两排小屋,仿佛将要开出口来,告诉你以明清的若干次的政变,和若干大臣、大将雍雍锵锵的随驾而出入。这里也有两支白色的华表,颜色显得黄些,更觉得苍老而古雅。无论你向东走,或向西走——你可以暂时不必向北进端门,那是历史博物馆的入门处,要购票的。——你可以见到很可愉悦的景色。出了一道门,沿了灰色的宫墙根,向西北走,或向东北走,你便可以见到护城河里的水是那么绿得可爱。太庙或中山公园后面的柏树林是那么苍苍郁郁的,有如见到深山古墓。和你同道走着的,有许多走得比你还慢,还没有目的的人物;他们穿了大袖的过时的衣服,足上登着古式的鞋,手上托着一只鸟笼,或臂上栖着一只被长链锁住的鸟,懒懒散散的在那里走着。有时也可遇到带着一群小哈叭狗的人,有气势的在赶着路。但你如果到了东华门或西华门而折回去时,你将见他们也并不曾往前走,他们也和你一样的折了回去。他们是在这特殊幽静的水边遛跶着的!遛跶,是北平人生活的主要的一部分;他们可以在这同一的水边,城墙下,遛跶整个半天,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除了刮大风,下大雪,天气过于寒冷的时候。你将永远猜想不出,他们是怎样过活的。你也许在幻想着,他们必定是没落的公子王孙,也许你便因此凄怆的怀念着他们的过去的豪华和今日的沦落。

啪的一声响,惊得你一大跳,那是一个牧人,赶了一群羊走过,长长的牧鞭打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一辆1934年式的汽车呜呜的飞驰而过。你的胡思乱想为之撕得粉碎。——但你得知道,你的凄怆的情感是落了空。那些臂鸟驱狗的人物,不一定是没落的王孙,他们多半是以驯养鸟狗为生活的商人们。

你再进了那座门,向南走。仍走到天安门内。这一次,你得继续的向南走。大石板地,没有车马的经过,前面的高大的城楼,作为你的目标。左右全都是高及人头的灌木林子。在这时候,黄色的迎春花正在盛开,一片的喧闹的春意。红刺梅也在含苞。晚开的花树,枝头也都有了绿色。在这灌木林子里,你也许可以徘徊个几小时。在红刺梅盛开的时候,连你的脸色和衣彩也都会映上红色的笑影。散步在那白色的阔而长的大石道,便是一种愉快。心胸阔大而无思虑。昨天的积闷,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你将不再对北平有什么诅咒。你将开始发生留恋。

你向南走,直走到前门大街的边沿上,可望见东西交民巷口的木牌坊,可望见你下车来的东车站或西车站,还可望见屹立在前面的很宏伟的一座大牌楼。乱纷纷的人和车,马和货物;有最新式的汽车,也有最古老的大车,简直是最大的一个运输物的展览会。

你站了一会,觉得看腻了,两腿也有点发酸了,你便可以向前走了几步,极廉价的雇到一辆洋车,在中山公园口放下。

这公园是北平很特殊的一个中心。有过一个时期,当北海还不曾开放的时候,她是北平唯一的社交的集中点。在那里,你可以见到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人物。——当然无产者是不在内,他们是被几分大洋的门票摈在园外的。你在那里坐了一会,立刻便可以招致了许多熟人。你不必家家拜访或邀致,他们自然会来。当海裳盛开时,牡丹、芍药盛开时,菊花盛开时的黄昏,那里是最热闹的上市的当儿。茶座全塞满了人,几乎没有一点空地。一桌人刚站了起来,立刻便会有候补的挤了上去。老板在笑,伙计们也在笑。他们的收入是如春花似的繁多。直到菊花谢后,方才渐渐的冷落了下来。

你坐在茶座上,舒适的把身体堆放在藤椅里,太阳光满晒在身上,棉衣的背上,有些热起来。前后左右,都有人在走动,在高谈,在低语。坛上的牡丹花,一朵朵总有大碗粗细。说是赏花,其实,眼光也是东溜西溜的。有时,目无所瞩,心无所思的,可以懒懒的呆在那里,整整的呆个大半天。

一阵和风吹来,遍地白色的柳絮在团团的乱转,渐转成一个球形,被推到墙角。而漫天飞舞着的棉状的小块,常常扑到你面上,强塞进你的鼻孔。

如果你在清晨来这里,你将见到有几堆的人,老少肥瘦俱齐,在大树下空地上练习打太极拳。这运动常常邀引了患肺痨者去参加,而因此更促短了他们的寿命。而这时,这公园里也便是肺痨病者们最活动的时候。瘦得骨立的中年人们,倚着杖,蹒跚的在走着——说是呼吸新鲜空气——走了几步,往往咳得伸不起腰来,有时,喀的一声,吐了一大块浓痰在地上。为了这,你也许再不敢到这园来。然而,一到了下午,这园里却仍是拥挤着人。谁也不曾想到天天清晨所演的那悲剧。

园后的大柏树林子,也够受糟蹋的。茶烟和瓜子壳,熏得碧绿的柏树叶子都有点显出枯黄色来,那林子的寿命,大约也不会很长久。

和中山公园的热闹相陪衬的是隔不几十步的太庙的冷落。不知为了什么,去太庙的人到底少。只有年轻的情人们,偶尔一对两对的避人到此密谈。也间有不喜追逐在热闹之后的人,在这清静点的地方散步。这里的柏树林,因为被关闭了数百年之后,而新被开放之故,还很顽健似的,巢在树上的“灰鹤”也还不曾搬家他去。

太庙所陈列的清代各帝的祭殿和寝宫,未见者将以为是如何的辉煌显赫,如何的富丽堂皇,其实,却不值一看,一色黄缎绣花的被褥衣垫,并没有什么足令人羡慕。每张供桌上所列的木雕的杯碗及烛盘等等,还不如豪富人家的祖先堂的讲究。从前读一明人笔记,说,到明孝陵参观上供,见所供者不过冬瓜汤等等极淡薄贱价的菜。这里在皇帝还在宫中时,祭供时,想也不过如此。是帝王和平民,不仅在坟墓里同为枯骨,即所馨享的也不过如此如此而已。

你在第二天可以到北城去游览一趟,那一边值得看的东西很不少。后门左近有国子监、钟楼及鼓楼。钟鼓楼每县都有之,但这里,却显得异常的宏伟。国子监,为从前最高的学府,那里边,藏有石鼓——但现在这著名的石鼓却已南迁了。由后门向西走,有什刹海;相传《红楼梦》所描写的大观园就在什刹海附近。这海是平民的夏天的娱乐场。海北,有规模极大的冰窖一区。海的面积,全都是稻田和荷花荡。(北平人的养荷花是一业,和种水稻一样。)夏天,荷花盛开时,确很可观。倚在会贤堂的楼栏上,望着骤雨打在荷盖上,那喷人的荷香和刹刹的细碎的响声,在别处是闻不到、听不到的。如果在芦席棚搭的茶座上听着,虽显得更亲切些,却往往棚顶漏水,而水点落在芦席上,那声音也怪难听的,有喧宾夺主之感。最佳的是夏已过去,枯荷满海,什刹海的闹市已经收场,那时如果再到会贤堂楼上,倚栏听雨,便的确不含糊的有“留得残荷听雨声”之妙,不过,北平秋天少雨,这境界颇不易逢。

什刹海的对面,便是北海的后门。由这里进北海,向东走,经过澄心斋、松坡图书馆、仿膳、五龙亭,一直到极乐世界,没有一个地方不好。唯惜五龙亭等处,夏天人太闹。极乐世界已破坏得不堪,没有一尊佛像能保得不断脰折臂的。而北海之饶有古趣者,也只有这个地方。那个地方,游人是最少进去的。如果由后面向南走,你便可以走到北海董事会等处,那里也是开放的,有茶座,却极冷落。在五龙亭坐船,渡过海——冬天是坐了冰船滑过去——便是一个圆岛,四面皆水,以一桥和大门相通。岛的中央,高耸着白塔。依山势的高下,随意布置着假山、庙宇、游廊小室,那曲折的工程很足供我们作半日游。

如果,在晴天,倚在漪澜堂前的白石栏杆上,静观着一泓平静不波的湖水,受着太阳光,闪闪的反射着金光出来,湖面上偶然泛着几只游艇,飞过几只鹭鸶,惊起一串的呷呷的野鸭,都足够使你留恋个若干时候。但冬天,那是最坏的时候了,这场面上将辟为冰场,红男绿女们在番里奔走驰驶,叫闹不堪。你如果已失去了少年的心,你如果爱清静,爱独游,爱默想,这场面上你最好是不必出现。

出了北海的前门,向西走,便是金鳌玉桥。这座白石的大桥。隔断了中南海和北海。北海的白日,如画的映在水面上,而中南海的万善殿的全景,也很清晰的可看到。中南海本亦为公园,今则又成了“禁地”。只有东部的一个小地方,所谓万善殿的,是开放着。这殿很小,游人也极冷落,房室却布置得很好。龙王堂的一长排,都是新塑的泥像,很庸俗可厌。但你要是一位细心的人,你便可在一个殿旁的小室里,发现了倚在墙旁无人顾问的两尊木雕的菩萨像。那形态面貌,无一处不美,确是辽金时代的遗物;然一尊则双臂俱折,一尊则脰部只剩了半边。谁还注意到他们呢?报纸上却在鼓吹着龙王堂的神像塑得有精神,为明代的遗物,却不知那是民国三四年间的新物!仍由中南海的后门走出,那斜对过便是北平图书馆,这绿琉璃瓦的新屋,建筑费在一百四十万以上,每年的购书费则不及此数之十二。旧书是并合了方家胡同京师图书馆及他处所藏的,新书则多以庚款购入。在中国可称是最大的图书馆。馆外的花园,邻于北海者,亦以白色栏杆围隔之;唯为廉价之水门汀所制成,非真正的白石也。

由北平图书馆再过金鳌玉桥,向东走,则为故宫博物院。由神武门入院,处处觉得寥寂如古庙,一点生气都没有。想来,在还是“帝王家”的时代,虽聚居了几千宫女、太监们在内,而男旷女怨,也必是“戾气”冲天的。所藏古物,重要者都已南迁,游人们因之也寥落得多。

神武门的对门是景山。山上有五座亭,除当中最高的一亭外,多被破坏。东边的山脚,是崇祯自杀处。春天草绿时,远望景山,如铺了一层绿色的绣毡,异常的清嫩可爱。你如果站在最高处,向南望去,宫城全部,俱可收在眼底。而东交民巷使馆区的无线电台,东长安街的北京饭店,三条胡同的协和医院都因怪不调和而被你所注意。而其余的千家万户则全都隐藏在万绿丛中,看不见一瓦片,一屋顶,仿佛全城便是一片绿色的海。不到这里,你无论如何不会想象得到北平城内的树木是如何的繁密;大家小户,哪一家天井不有些绿色呢。你如站在北面望下时,则钟鼓楼及后门也全都耸然可见。

三大殿和古物陈列所总得耗费你一天的工夫。从西华门或从东华门入,均可。古物陈列所因为古物运走的太多,现在只开放武英殿,然仍有不少好东西。仅李公麟的《击壤图》便足够消磨你半天。那人物,几乎没有一个没精神的,姿态各不相同,却不曾有一懈笔。

三大殿虽空无所有,却宏伟异常。在殿廊上,下望白石的“丹墀”,不能不令你想到那过去的充满了神秘气象的“朝廷”和叔孙通定下的“朝仪”的如何能够维持着常在的神秘的尊严性。你如果富于幻想,闭了眼,也许还可以如见那静穆而紧张的随班朝见的文武百官们的精灵的往来。这里有很舒适的茶座。坐在这里,望着一列一列的雕镂着云头的白石栏杆和雕刻得极细致的陛道,是那么样的富于富丽而明朗的美。

你还得费一二天的工夫去游南城。出了前门,便是商业区和会馆区。从前汉人是不许住在内城的,故这南城或外城,便成了很重要的繁盛区域。但现在是一天天的冷落了。却还有几个著名的名胜所在,足供你的流连、徘徊。西边有陶然亭,东边有夕照寺、拈花寺和万柳堂。从前都是文士们雅集之地,如今也都败坏不堪,成为工人们编麻索、织丝线之地。所谓万柳也都不存一株。只有陶然亭还齐整些。不过,你游过了内城的北海、太庙、中山公园,到了这些地方,除了感到“野趣”之外,也便全无所得的了。你或将为汉人们抱屈;在二十几年前,他们还都只能局促于此一隅。而内城的一切名胜之地,他们是全被摈斥在外的。别看清人诗集里所歌咏的是那么美好,他们是不得已而思其次的呢!

而现在,被摈斥于内城诸名胜之外的,还不依然是几十百万人么?

南城的娱乐场所,以天桥为中心。这个地方倒是平民的聚集之所;一切民间的玩意儿,一切廉价的旧货物,这里都有。

先农坛和天坛也是极宏伟的建筑。天坛的工程尤为浩大而艰巨,全是圆形的;一层层的白石栏杆,白石阶级,无数的参天的大柏树,包围着一座圆形的祭天的圣坛。坛殿的建筑,是圆的,四周的阶级和栏杆也都是圆的。这和三大殿的方整,恰好成一最有趣的对照。在这里,在大树林下徘徊着,你也便将勾引起难堪的怀古的情绪的。

这些,都只是游览的经历。你如果要在北平多住些时候,你便要更深刻的领略到北平的生活了。那生活是舒适、缓慢、吟味、享受,却绝对的不紧张。你见过一串的骆驼走过么?安稳、和平,一步步的随着一声声丁当丁当的大颈铃向前走;不匆忙,不停顿;那些大动物的眼里,表现的是那么和平而宽容,负重而忍辱的性情。这便是北平生活的象征。

和这些宏伟的建筑,舒适的生活相对照的,你不要忘记掉,还有地下的黑暗的生活呢。你如果有一个机会,走进一所“杂合院”里,你便可见到十几家老少男女紧挤在一小院落里住着的情形:孩子们在泥地上爬,妇女们是脸多菜色,终日含怒抱怨着,不时的,有咳嗽的声音从屋里透出。空气是恶劣极了;你如不是此中人,你便将不能做半日留。这些“杂合院”便是劳工、车夫们的居宅。有人说,北平生活舒服,第一件是房屋宽敞,院落深沉,多得阳光和空气。但那是中产以上的人物的话,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人口,是住着龌龊的“杂合院”里的,你得明白。

更有甚的,在北城和南城的僻巷里,听说,有好些人家,其生活的艰苦较住“杂合院”者为尤甚,常有一家数口合穿一条裤或一衣的。他们在地下挖了一个洞。有一人穿了衣裤出外了,家中裸体的几人便站在其中。洞里铺着稻草或破报纸,藉以取暖。这是什么生活呢!

年年冬天,必定有许多无衣无食的人,冻死在道上。年年冬天,必定有好几个施粥厂开办起来。来就食的,都是些可怕的窘苦的人们。然也竟有因为无衣而不能到粥厂来就吃的!

“九渊之下,更有九渊。”北平的表面,虽是冷落破败下去,尚未减都市之繁华。而其里面,却想不到是那样的破烂、痛苦、黑暗。

终日徘徊于三海公园乃至天桥的,不是罪人是什么!而你,游览的过客,你见了这,将有动于中,而怏怏的逃脱出这古城呢,还是想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类的话呢?

1934年11月3日

幻境

不知在睡梦里,还是在半睡半醒的状态里,我很清楚的经历着一场可怕的景象。

是夜云四合,暮色苍茫的时候。不知走在什么地方。前面是无边无际的一座大森林。一株株的大树,巨人似的森立着,披着一头乌黑蓬乱的头发,毛鬖鬖的树杈,像手臂似的,各各伸出向我扑攫。

但我镇定而无视的踏着坚实而稳定的足步,走向这座大森林里去。

只有自己的足音沉重的踏在地上。寥阔而寂寞。走了好一段路。

卟卟卟的从枝头上飞起了几只宿鸟,抛物线似的投射了出去,不知飞向何方。

远远的有猫头鹰在招魂似的丑恶的一声声的嚎叫着。

但我镇定而无视的踏着坚实而稳定的足步,在这大森林里走着。

走了好一段路。蓦然的一抬头,在毛鬈鬈的乌黑的树枝缝隙间,发现有两只夜猫似的滚圆的眼睛,射出寒森的绿色的冷光,在炯炯的守望着我。那两道绿色的冷光仿佛就像一对十万支烛光的探海灯似的,在我脸上,眼上徘徊着,扫射着。

吃了一惊,浑身的毛孔都松张了,毛毛痒痒的像预警着有什么危害要袭击来似的。

膝盖头软软的,脚底下有点不得劲儿。

那两道绿的冷光,大了,更大更肥圆了,像升在东方的天空的满月似的,正迎着头,在守望着我;在我脸上,眼上徘徊着,扫射着,仿佛要搜索出什么秘密似的。似连一条皱纹,一点黑斑都要注意得到。

加紧了足步,装做不见,抢了过去。

但抢了过去,转过这株树,远远的却又见两道绿色的冷光,像两条手电筒的光似的,在探索着,而我的脸,恰又成了它的目的物。更走近了,那两道绿色的冷光,大了,更大了,更肥圆了,像升在东方的天空的满月似的,正迎着头,在守望着我,在脸上,眼上,徘徊着,扫射着,仿佛要搜索出什么秘密似的。

足步开始有点乱,虚飘飘的踏在地上。心脏像打鼓似的在猛跳,额上细珠似的汗滴不断的渗出。

那两道绿色的冷光,老是炯炯的在守望着我,在脸上,眼上,徘徊着,扫射着。

开始奔跑,要把它抛在后面。

刚转过这株可怕的毛鬖鬖的大树,在前面,远远的却又见有两道绿色的冷光在炯炯的守望着我。

想转向左边跑。刚一回头,那边却又是几道绿色的冷光在炯炯的守望着我。向右边跑,还不是又有这劳什子的东西在守望着我。

刚一转身,向后面退却,不好了,那一对对的绿炯炯的冷光,简直是数不清的像午夜的繁星似的在此呼彼应的闪耀着,而全对准了我脸上,在炯炯的目不转睛的守望着。

再向前望,向左望,向右望,那一对对的绿光,竟像黄昏的都市的灯光似的,陆续的密增了数不清的数目。

有点恼怒,索性站定了不走。

那繁星似的绿炯炯的冷光,四面八方的投射而来,全都对准了我,炯炯的目不转睛的在守望着。

仿佛黑暗里有吃吃的冷笑之声。

我的血沸腾着,索性不做理会。绿炯炯的冷光还在守望着,而冷笑却自己落了空。

不曾施展出什么更毒的伎俩。

远远的有猫头鹰在招魂似的丑恶的一声声的嚎叫着。

我继续的踏着坚实而稳定的足步向前走。

东方的天空有些发白。玫瑰色的曙光的影子已经在外面飘荡着。

那一对对的绿炯炯的冷光,逐渐的和黑夜一同消失了去,像夜星之消失在晨天上。

我镇定而无视的踏着坚实而稳定的足步向前走。

猛的一足踏了空,仿佛落下万丈的深阱里去。

睁醒了来,吓得一身的冷汗。

太阳光辉煌的照在窗台上,鸟儿们在天井矮树上细碎的唱着。今天准是一个不坏的天气呢。

1934年12月

暮影笼罩了一切

“四行孤军”的最后枪声停止了。临凤飘荡的国旗,在群众的黯然神伤的凄视里,落了下来。有低低的饮泣声。

但不是绝望,不是降伏,不是灰心,而是更坚定的抵抗与牺牲的开始。

苏州河畔的人渐渐的散去,灰红色的火焰还可瞭望得到。

血似的太阳向西方沉下去。

暮色开始笼罩了一切。

是群鬼出现,百怪跳梁的时候。

没有月,没有星,天上没有一点的光亮。黑暗渐渐的统治了一切。

我带着异样的心,铅似的重,钢似的硬,急忙忙的赶回家,整理着必要的行装,焚毁了有关的友人们的地址簿,把铅笔纵横写在电话机旁墙上的电话号码,用水和抹布洗去。也许会有什么事要发生,准备着随时离开家,先把日记和有关的文稿托人寄存到一位朋友家里去。

小箴已经有些懂事,总是依恋在身边。睡在摇篮里的倍倍,却还是蒙蒙懂懂的。看望着他们,心里浮上了一缕凄楚之感。生活也许立刻便要发生问题。

但挺直着身体,仰着头,预想着许多最坏的结果,坚定的做着应付的打算。

下午,文化界救亡协会有重要的决议,成为分散的地下的工作机关。《救亡日报》停刊了。一部分的友人们开始向内地或香港撤退。他们开始称上海为“孤岛”,但我一时还不想离开这“孤岛”。

夜里,我手提着一个小提箱,到章民表叔家里去借住。温情的招待,使我感到人世间的暖热可爱。在这样彷徨若无所归的一个时间,格外的觉到“人”的同情的伟大与“人间”的可爱可恋。个个人都是可亲的,无机心的,兄弟般的友爱着,互助着,照顾着。他们忘记了将临的危险与恐怖,只是热忱的容留着,招待着,只有比平时更亲切,更关心。

白天,依然到学校里授课,没有一分钟停顿过讲授。学生们在炸弹落在附近时,都镇定的坐着听讲;教授们在炸声轰隆,门窗格格作响时,曾因听不见语声而暂时停讲半分数秒,但炸声一息,便又开讲下去。这时,师生们也格外的亲近了,互相关心着安全。他们谈说着我们的“马其诺防线”的可靠,信任着我们的军官与士兵。种种的谣传都像冰在火上似的消融无踪。可爱的青年们是坚定的,没有凄惋,没有悲伤,只是坚定的走着应走的路。有的,走了,从军或随军做着宣传的工作。不走的,更热心的在做着功课,或做着地下的工作。他们不知恐怖,不怕艰苦,虽然恐怖与艰苦正在前面等待着他们。教员休息室里的议论比较复杂,但没有一句“必败论”的见解听得到。

后来,“马其诺防线”的防守,证明不可靠了;南京被攻下,大屠杀在进行。“马当”的防线也被冲破了。但一般人都还没有悲观,“信仰”维持着“最后胜利”的希望,“民族意识”坚定着抵抗与牺牲的决心。

同时,狐兔与魍魉们却更横行着。“大道市政府”成立,“维新政府”成立。暗杀与逮捕,时时发生。“苏州河北”成了恐怖的恶魔的世界。“过桥”是一个最耻辱的名词。

汉奸们渐渐的在“孤岛”似的桥南活动着,被杀与杀人。有一个记者,被杀了之后,头颅公开的挂在电竿上示众。有许多人不知怎样的失了踪。

极小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动摇了。

学生们常常来告密,某某教员有问题,某某人很可疑。但我还天真的不信赖这些“谣言”。在整个民族做着生死决战的时期,难道知识分子还会动摇变节么?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盲猜”与“瞎想”。

但事实证明了他们情报的真确不假。

有一个早上,与董修甲相遇,我在骂汉奸,他也附和着。但第二天,他便不来上课了。再过了几天,在报上知道他已做了伪官。

张素民也总是每天见面,每天附和着我的意见,但不久,也便销声匿迹,之后,也便公开的做了什么“官”了。

还有一个张某和陈柱,因受伪方的津贴,这事,我也不相信。但到了陈柱(这个满嘴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东西)“走马上任”,张某被友人且劝且迫的到了香港发表“自首文”时,我也才觉得自己是被骗受欺了。

可怕的“天真”与对于知识分子的过分看重啊!

学生里面也出现“奸党”。好在他们都是“走马上任”去的,不屑在学校里活动;也不敢公开的宣传什么,或有什么危害。他们总不免有些“内愧”。学校里面依然是慷慨激昂的我行我素。

虽然是两迁三迁的,校址天天的缩小,但精神却很好;很亲切,很温暖,很愉快。

青年们还在举行“座谈会”什么的,也出版了些文艺刊物;还做着民众文艺的运动,办着平民夜校。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多带着些警觉性。可爱与骄傲,信仰与决心,交织成了这一时期的青年们活动的趋向。

我还每夜都住在外面。有时候也到古书店里去跑跑。偶然的也挟了一包书回来。借榻的小室里,书又渐渐的多起来。生活和平常差不了多少,只是十分小心的警觉着戒备着。

有一天到了中国书店,那乱糟糟的情形依样如旧。但伙计们告诉我:日本人来过了,要搜查《救亡日报》的人;但一无所得。《救亡日报》的若干合订本放在阴暗的后房里,所以他们没有觉察到。搜查时,汪馥泉恰好在那里。日本人问他是谁。他穿着一件蓝布长衫,头发长长的,长久不剪了,答道:“是伙计。”也真像一个古书店的伙计,才得幸免。以后,那一批“合订本”便由汪馥泉运到香港去。敌人的密探也不曾再到中国书店过,亏得那一天我没有在那里。

还有一天,我坐在中国书店,一个日本人和伙计们在闲谈,说要见见我和潘博山先生。这人是“清水”,管文化工作的。一个伙计偷偷的问我道:“要见他么?”我连忙摇摇头。一面站起来,在书架上乱翻着,装着一个购书的人。这人走了后,我向伙计们说道:“以后要有人问起我或问我地址的,一概回答不知道,或长久没有来了一类的话。”为了慎重,又到汉口路各肆嘱咐过。

我很感谢他们,在这悠久的八年里,他们没有替我泄露过一句话,虽然不时的有人去问他们。

隔了一个多月,好像没有什么意外的事会发生,我才再住到家里去。

夜一刻刻的黑下去。

有人在黑夜里坚定的守着岗位,做着地下的工作;多数的人则守着信仰在等待天亮。极少数的人在做着丧心病狂的为虎作伥的事。

这战争打醒了久久埋伏在地的“民族意识”;也使民族败类毕现其原形。

鹈鹕与鱼

夕阳的柔红光,照在周围十余里的一个湖泽上,没有什么风,湖面上绿油油的像一面镜似的平滑。一望无垠的稻田。垂柳松杉,到处点缀着安静的景物。有几只渔舟,在湖上碇泊着。渔人安闲的坐在舵尾,悠然的在吸着板烟。船头上站立着一排士兵似的鹈鹕,灰黑色的,喉下有一大囊鼓突出来。渔人不知怎样的发了一个命令,这些水鸟们便都扑扑的钻没入水面以下去了。

湖面被冲荡成一圈圈的粼粼小波。夕阳光跟随着这些小波浪在跳跃。

鹈鹕们陆续的钻出水来,上了船。渔人忙着把鹈鹕们喉囊里吞装着的鱼,一只只的用手捏压出来。

鹈鹕们睁着眼望着。

平野上炊烟四起,袅袅的升上晚天。

渔人拣着若干尾小鱼,逐一的抛给鹈鹕们吃,一口便咽了下去。

提起了桨,渔人划着小舟归去。湖面上刺着一条水痕。鹈鹕们士兵似的齐整的站立在船头。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湖面上又平静如恒。

这是一幅很静美的画面,富于诗意,诗人和画家都要想捉住的题材。

但隐藏在这静美的画面之下的,却是一个残酷可怖的争斗,生与死的争斗。

在湖水里生活着的大鱼小鱼们看来,渔人和鹈鹕们都是敌人,都是蹂躏它们,致它们于死地的敌人。

但在鹈鹕们看来,究竟有什么感想呢?

鹈鹕们为渔人所喂养,发挥着它们捕捉鱼儿的天性,为渔人干着这种可怖的杀鱼的事业。它们自己所得的却是那么微小的酬报!

当它们兴高采烈的钻没入水面以下时,它们只知道捕捉,吞食,越多越好。它们曾经想到过:钻出水面,上了船头时,他们所捕捉、所吞食的鱼儿们依然要给渔人所逐一捏压出来,自己丝毫不能享用的么?

它们要是想到过,只是作为渔人的捕鱼的工具,而自己不能享用时,恐怕它们便不会那么兴高采烈的在捕捉、在吞食罢。

渔人却悠然的坐在船梢,安闲的抽着板烟,等待着鹈鹕们为他捕捉鱼儿。一切的摆布,结果,都是他事前所预计着的。难道是“运命”在播弄着的么,渔人总是在“收着渔人之利”的;鹈鹕们天生的要为渔人而捕捉、吞食鱼儿;鱼儿们呢,仿佛只有被捕捉、被吞食的份儿,不管享用的是鹈鹕们或是渔人。

在人间,在沦陷区里,也正演奏着鹈鹕们的“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把戏。

当上海在暮影笼罩下,蝙蝠们开始在乱飞,狐兔们渐渐的由洞穴里爬了出来时,敌人的特工人员(后来是“七十六号”里的东西),便像夏天的臭虫似的,从板缝里钻出来找“血”喝。他们先拣肥的,有油的,多血的人来吮、来咬、来吃。手法很简单:捉了去,先是敲打一顿,乱踢一顿——掌颊更是极平常的事——或者吊打一顿,然后对方的家属托人出来说情。破费了若干千万,喂得他们满意了,然后才有被释放的可能,其间也有清寒的志士们只好挺身牺牲。但不花钱的人恐怕很少。

某君为了私事从香港到上海来,被他们捕捉住,作为重庆的间谍看待。囚禁了好久才放了出来。他对我说:先要用皮鞭抽打,那尖长的鞭梢,内里藏的是钢丝,抽一下,便深陷在肉里去,抽了开去时,留下的是一条鲜血痕。稍不小心,便得受一掌、一拳、一脚。说时,他拉开裤脚管给我看,大腿上一大块伤痕,那是敌人用皮靴狠踢的结果。他不说明如何得释,但恐怕不会是很容易的。

那些敌人的爪牙们,把志士们乃至无数无辜的老百姓们捕捉着,吞食着。且偷、且骗、且抢、且夺的,把他们的血吮着、吸着、喝着。

爪牙们被喂得饱饱的,肥头肥脑的,享受着有生以来未曾享受过的“好福好禄”。所有出没于灯红酒绿的场所,坐着汽车疾驰过街的,大都是这些东西。

有一个坏蛋中的最坏的东西,名为吴世宝的,出身于保镖或汽车夫之流,从不名一钱的一个街头无赖,不到几时,洋房有了,而且不止一所;汽车有了,而且也不止一辆;美妾也有了,而且也不止一个。有一个传说,说他的洗澡盆是用银子打成的,金子熔铸的食具以及其他用具,不知有多少。

他享受着较桀纣还要舒适奢靡的生活。

金子和其他的财货一天天的多了,更多了,堆积得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其数。都是从无辜无告的人那里榨取偷夺而来的。

怨毒之气一天天的深,有无数的流言怪语在传播着。

群众们侧目而视,重足而立;“吴世宝”这三个字,成为最恐怖的“毒物”的代名词。

他的主人(敌人)觉察到民怨沸腾到无可压制的时候,便一举手的把他逮捕了,送到监狱里去。他的财产一件件的被吐了出来。——不知到底吐出了多少。等到敌人,他的主人觉得满意了,而且说情的人也渐渐多了,才把他释放出来。但在临释的时候,却嗾使狾狗咬断了他的咽喉。他被护送到苏州养伤,在受尽了痛苦之后,方才死去。

这是一个最可怖的鹈鹕的下场。

敌人博得了“惩”恶的好名,平息了一部分无知的民众的怨毒的怒火,同时却获得了吴世宝积恶所得的无数掳获物,不必自己去搜括。

这样的效法喂养鹈鹕的渔人的办法,最为恶毒不过。安享着无数的资产,自己却不必动一手,举一足。

鹈鹕们一个个的上场,一个个的下台。一时意气昂昂,一时却又垂头丧气。

然而没有一个狐兔或臭虫视此为前车之鉴的。他们依然的在搜括、在捕捉、在吞食,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却是为了他们的主人。

他们和鹈鹕们同样的没有头脑,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他们一个个走上了同样的没落的路,陷落在同一的悲惨的运命里。然而一个个却都踊跃的向坟墓走去,不徘徊,不停步,也不回头。

秋夜吟

幸亏找到了小石。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整个夏天我以面包和凉开水作为午餐;等太阳下去,才就从那蛰居小楼的蒸烤中溜出来,嘘一口气,兜着圈子,走冷僻的路到他家里,用我们的话,“吃一顿正式的饭”。

小石是一个顽皮的学生,在教室里发问最多,先生们一不小心,就要受窘。但这次在忧患中遇见,他却变得那么沉默寡言了。既不问我为什么不到内地去,也不问我在上海有什么任务,当然不问我为什么不住在庙弄,绝对不问我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我突然的找到他了,突然每晚到他家里吃饭了,然而这仿佛是平常不过的事,早已如此,一点不突然。料理饮食的也是小石一位朋友的老太太,我们共同享用着正正式式的刚煮好的饭,还有汤——那位老太太在午间从不为自己弄汤菜,那是太奢侈了。——在那里,我有一种安全的感觉。直到有一次我在这“晚宴”上偶然缺席,第二天去时看到他们的脸上是怎样从焦虑中得到解放,才知道他们是如何理解我的不安全。那位老太太手里提着铲刀,迎着我说:“哎呀,郑先生,您下次不来吃饭最好打电话来关照一声啊,我们还当您怎么了呢。”

然而小石连这个也不说。

于是只好轮到我找一点话,在吃过晚饭之后,什么版画,元曲,变文,老庄哲学,都拿来乱谈一顿,自己听听很像是在上文学史之类,有点可笑。

于是我们就去遛马路。

有时同着二房东的胖女孩,有时拉着后楼的小姐L,大家心里舒舒坦坦的出去“走风凉”。小石是喜欢魏晋风的,就名之谓“行散”。

遛着遛着也成为日课,一直到光脚踏屐的清脆叩声渐渐冷落下来,后门口乘风凉的人们都缩进屋里去了,我们行散的兴致依然不减。

秋天的黄昏比夏天的更好,暮霭像轻纱似的一层一层笼罩上来,迷迷糊糊的雾气被凉风吹散。夜了,反觉得亮了些,天蓝的清清净净,撑得高高的,嵌出晶莹皎洁的月亮,真是濯心涤神,非但忘却追捕,躲避,恐怖,愤怒,直要把思维上腾到国家世界以外去。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谈性灵,谈人类的命运,争辩月之美是圆时还是缺时,是微云轻抹还是万里无垠……

小石的住所朝南再朝南。是徐家汇路,临着一条河,河南大都是空地和田,没有房子遮着,天空更畅得开,我们从打浦桥顺着河沿往下走往下走,把一道土堆算城墙,又一幢黑魆魆的房屋算童话里的堡垒,听听河水是不是在流。

走得微倦,便靠在河边一株横倒的树干上,大家都不谈话。

可是一阵风吹过来了,夹着河水污浊的气味,熏得我们站起来。这条河在白天原是不可向迩的。“夜只是遮盖,现实到底是现实,不能化朽腐为神奇!”小石叹了口气。

觉着有点凉,我随手取起了放在树干上的外衣,想穿。“嗄!”L叫了起来,“有毛毛虫!”外衣上附着两只毛虫呢,连忙抖拍了下去。大家一阵忙,皮肤起着栗,好像有虫在爬。

“不要神经过敏了,听,叫哥哥在叫呢。”

“不,哪是纺织娘。”

“哪里,哪一定是铜管娘。”

“什么铜管娘,昆虫学里没有的名字。”

其实谁也没有研究过昆虫学。热心的争论起来了,把毛毛虫的不快就此抖掉。

“听,那边更多呢。”

一路倾听过去,忽然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叫:

“在这里了。”

那是一个穿了睡衣裤的小孩,手里执着小竹笼,一条辫子梢上还系着红线,一条辫子已经散了,大概是睡了听见叫哥哥叫的热闹又爬起来的。

“你不要动,等我捉。”铁丝网那边的丛莽中有一个男人在捉,看样子很是外行,拿了盒火柴,一根根划着。

秋虫的声音到处都是,可是去捉呢,又像在这里,又像在那里,孩子怕铁丝网刺他,又急着捉不到,直叫。

小石也钻进丛莽里去了。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也停下来,放好了车,取下了车上的电石灯,也加入去捉了。

这人可是个惯家,捉了一会,他说:“不行,这样,你拿着灯,我们来捉。”原来的男人很听话的赶快把灯接过来,很合拍的照亮着。

果然,不一会,骑自行车的人就捉到了一只,大家钻出来,孩子喜欢得直跳。

骑自行车的人大大的手里夹着叫哥哥,因为感觉到大家欣赏他的成功而害羞,怯怯的说道:“给谁呢?给谁呢?”

原来在捉的男人就推给小石说:“先给他吧,他不会捉的。”孩子也说:“给你吧,我们还好再捉。”

小石被这亲热的退让和赠予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走开去,说:“哪里,哪里,我原不想要,我是帮你们捉的,”想想自己又不会捉,又改说,“我不过凑凑热闹。”

我们也说:“小妹妹别客气了,把它放在笼子里吧,看跳掉了。”

那个孩子才欢欢喜喜感谢地要了,男人和骑自行车的又钻进丛莽中去。

小石一边走,一边笑,一边咕噜:“我又不是小孩子,推给我做什么。”

L说:“人家当你比那个小孩还小啦,这又有什么可脸红的呢。”

于是小石就辩了:“月亮光底下看得出脸红脸白么。”

其实我们大家都饫饮这善良的温情而陶然了。

走得很远,回过头去,还看得见丛莽里一闪一闪亮着自行车的摩电灯。

轻歌妙舞送黄昏——观印度卡玛拉姊妹的表演后作

假如有什么好书使你读了一次之后,还想再读两次三次的话,有什么风光明媚的山畔水涯,使你到过一次之后,还想再去两次三次的话,那么,那些好书或那些风景区的确是值得人们吟味和留恋的了,也就是古语所云“好书不厌百回读”之意。我看了印度婆罗多舞舞蹈家卡玛拉姊妹的表演就有这个感觉。我看了一次,又看了一次,但余味无穷,还想再看三次四次,以至更多次,如果有可能的话。

那些场极高超的艺术的表演,是那么简朴,又是那么丰富多彩。舞台上着不得一丁点儿背景或道具什么的,几千只眼睛只集中在一位或两位舞蹈者的身上,随着她或她们的一举手,一投足,一扬眉,一转眼的疾如脱兔、宛若游龙的细腻之至,却又是变化无端的动作而移转着,只恐怕疏忽了一个身段,漏掉了一个手势。她们的舞姿,是那么柔媚,却又是那么刚劲;柔若无骨,刚如利剑。也许只有一句话可以描述她们:“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经过“百炼”,怎能如此的颈肩柔转,臂指圆融呢。卡玛拉女士的脸上表情是无穷无尽的,一会儿欢欢喜喜,一瞬之间,又一变而为痛楚凄凉,又一变而为愤怒填胸,你简直有点赶不上她的变化。她的象牙色的十指,会表演出各式各样的姿态。在印度舞蹈艺术里手势的表演本来占很重要的地位,舞蹈家的十指尖尖,是会说出无穷尽的话语,无穷尽的情意来的。不仅如此,全身的各部分,特别是眉、眼、嘴、唇、面颊,颈、肩、臂、足,无不会说出各式各样的话语和情意的。卡玛拉女士的开合迅速的十指和眉、眼、颈、臂,是成功地而且优雅地达到了印度舞技的高峰了。见到她的一场舞蹈基本动作的表演。表演蜜蜂,仿佛就使观众像听到营营之声,渐飞渐近,绕着香花而转,而憩息了下来。表演双角岐嶷的牡鹿,就使我们见到它的确在惊奔着,双眼是那么恐怯。表演孔雀,就使我们觉得它是悠闲而高贵地在散步,在饮啄,在骄傲地张开锦色斑斓的尾屏。

卡玛拉姊妹是从印度的南部大海港马德拉斯来的。马德拉斯是保存着印度风趣最醇厚的地方,也是印度舞蹈艺术的重要宝库之一。卡玛拉姊妹的婆罗多舞和其他的好些舞蹈都是属于南方一派的,但那不是说,她们就不擅长别的舞蹈了。卡玛拉女士的北方卡塔克舞,是那样地迷人。随着音乐的缓奏,手足和眼眉,逐渐舞开了,缓缓地挥着手,缓缓地转着足,铿锵悦耳的脚铃声,有节奏地响着,像天上彩虹似的百褶裙子,也有节奏地时张时合,眉眼之间仿佛含着无限的幽怨。突然地,舞步由缓而疾,乐声也急骤地变快了,表情也顿时紧张起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姿态优美极了,就像一只五色缤纷的蝴蝶,在眼前飞翔着,就像彩色幻变不穷的虹霓在眼前闪耀着。看她那脸部的表情,也便是瞬息万变,和舞蹈的动作紧紧地结合无问,配合得奇妙可喜。

卡玛拉姊妹的每场舞蹈都给予我们以两小时以上的无上的欢愉与欣爱,没有一秒钟容许你转眼他顾。一下子疏忽,或偶然地没有全神贯注的话,便会失去了一段、一节最美妙的柔姿妙态。舞蹈者以整个的身心、整个的感情,整个的灵魂在舞台上舞着,观众们也必须打叠起全副精神来观看。粗心大意的人是不会充分地欣赏得到其细致优美的好处的,但即使是他们,也绝对不会无动于衷,不会不屏息宁神存观看着,而到了红幕垂节时才轻喟一口气的。

乐队只有四个人,一位吹笛,一位击鼓,一位击磬兼歌唱,一位是导演,有时也参加歌唱。人数虽不多,却配合得十分紧凑。假如我们能够听得懂那些歌词,一定会更加感动的,但即使是不懂它们,而这场轻歌妙舞已足够使观众度过一个最有意义和最愉快的黄昏了。

印度这个伟大民族,正和中国民族似的,蕴蓄着的是多大的力量,多么繁赜,多么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的遗产啊!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一个世界上最优秀艺术的源泉。

1957年4月5日

赞歌朝霞般的舞蹈——观印度鸟黛·香卡舞蹈团的演出后

桃红色的曙光从东方升起。天空一望皆碧,四散地点缀着浓厚的云块,是一个令人心身俱爽的大好晴天。还未与人见面的太阳光,先染得天上的云块陆离光怪,变幻无穷;这里是一片紫红色,那边是一块鲜红的霞光,再过去又是金黄色的一堆云块,另一边乃是黑黑的一片,边缘上却已被涂上了金红的光彩,像镶上了艳丽异常的花边,衬托着云罅的碧空,益显得逗引人欣悦。把整个天空合起来看,乃是各种各样的光与色彩的奇妙的结合;分开来看,每一片、每一块、每一堆的云层,又各自有其奥妙与变化的特点。这便是灿烂的朝霞,宇宙间的绝妙景色之一。

把这样的光与色彩捕捉入音乐里去的,便会成为一位不朽的作曲家;把这样的奇妙的良晨美景绘写到画幅上的,便会成为一位大画家。但与它最适合、最吻合无间的、最气味相投的,乃是舞蹈家们。舞蹈家们的变幻无常的手舞足蹈、变动迅速的动作、绚丽非凡的服装,最能够具体的形象化的把这样的俪天的朝霞的景色表现出来。在其间,印度的五光十色的舞蹈尤具有那么撼人心腑的魔力。在其间,印度乌黛·香卡舞蹈团尤其能够充分地表现出印度古典舞蹈与民间舞蹈的有机的奇妙的结合,而显示着朝霞般的五色缤纷的奇妙的景色。我们如果赞歌朝霞,便也不能不赞歌这朝霞般的乌黛·香卡舞蹈团。

乌黛·香卡先生今年五十六岁,他已经从事于舞蹈的编导与演出事业整整三十七年。他所编导的各种舞蹈,是古典的又是民间的,是古老的印度民族的又是结合着若干现代化的动作。一眼望去,乃是彻头彻尾的印度的,也是彻头彻尾的乌黛·香卡的。就在演出印度古典舞的时候,也浓厚地渗透着乌黛·香卡的气氛。乌黛·香卡的作风自成一派,是很壮大的一派。

我们且看乌黛·香卡自己表演的《因陀罗舞》。他把这位至尊无上的神道,人格化了;以既柔且刚,又猛又爱,慈祥如恋子之母亲,勇烈如扑兽的狮王的瞬息百变的舞姿,曲曲传神地表现出这位神道的惊人的力量来。浑身都是劲,浑身都有动作,也就是说浑身都在舞,差不多身上的每一部分的肌肉都在活动着,柔若无骨而刚若“泰山石”。那功力深湛极了,他的《卡尔梯基亚舞》,描写着湿婆神的金儿子卡尔梯基亚在出发斩魔之前,向诸神祷告着;祷告后,就坐着战车出发。他是那么威风凛凛,英姿动人。伴奏的乐声有些特别,金声配着悠扬的笛声,骤听之,大似中国曲调。仔细推敲了之后,颇疑心是取之于印度尼西亚的。乌黛·香卡气魄宏伟,是会不怯于取材于印度本土以外的。

有他领头的许多别的舞蹈。像《锡达塔王子的伟大出家舞》(且举这个舞为例),整个场面全都活了起来。他是那样的善于体会或掌握那位哲人厌弃尘世的心情。脸上的表情和手足的动作都深刻细腻异常,的是入骨三分,让人酸心落泪。

亚玛娜·香卡是乌黛·香卡的夫人,也是这个舞蹈团的女主角。她的舞技是到家的。像颂神(克里希纳神)的《曼尼普里舞》,就比一般的曼尼普里舞来得丰富。炫目的盛装,多感的脸部,会说话的眉与眼,能传达出心意的迅速地变化着的手势,合拍地响着脚铃的优美地进退着的双足,凑合起来便成为醉人的美妙的一折上好的舞蹈。她的《克里希南尼舞》,在我所看过的不少次、不少人表演着这个同样的舞里面,她的确是一个杰出者。这舞是一种宗教与艺术相结合的舞蹈,充分地表现着天人相接的感情,充满了多情善感的妇女们的爱恋与思念。而其实,人格化了的神,也便是有血有肉的人。她在这里,脸上的表情是变化多端的,或喜或愁,若慕若怨,曲尽了深刻的心理描写的能事。她的手势在朗朗地说着话,十指尖尖,忽张忽合,忽伸忽屈,配合着歌者的唱词而迅快地变换着手势。但愿我们能够听得懂那漫声长吟的歌词啊!如果懂得,将更会如何地领会到和同情于她的倾慕之心呢。

几个有亚玛娜·香卡在领头的集体舞,《象阿萨姆舞》,她也表现得很突出。她的舞姿细致曲折,转如回风之舞雪,进似猎狗之扑兔,能够把悲惨的命运和与大自然搏斗的失败,感人地体现在舞台上面,在大自然的残酷的灾害面前,人类变得如此的嫉妒无情。两条人命被河水冲走了,那消息只是像河水上的涟漪,一转眼就消失了。战胜大自然的灾害和战胜不幸的社会的不平是不可分割的。

舞蹈团演员们表演的《收获舞》,是表现印度农村生活片断的集体舞。农村的男男女女,在收获之后,就是节日了。他们以歌舞来庆祝收获,并以种种舞姿来追忆雨天、播种、收割等的农家的辛苦。这是一个民间舞,但经过乌黛·香卡的大手笔,成为比较现代化的一个集体舞了。我们在这里闻得出乌黛·香卡的创作的劳动之气息。他改进了民间舞蹈,磨去了其间粗糙的和原始的部分,加入了些适合于现代人的趣味的东西。这样的大气魄、大手笔的改革,很值得我们仔细的研究。

《旁遮普民间舞蹈》,也是一个集体舞,也是同样的由乌黛·香卡改编过的。改编耗费了他很大的苦心,但站在吸取印度民间舞蹈的优良传统的基础上,而加以提高,加以改革,加以重行整练过,乃是使印度民间舞蹈能够为现代人,特别是非印度人所能接受、所能欣赏的主要原因。也因此,印度民间舞蹈乃能更广泛地流传于世界各地了。

乌黛·香卡先生的改编与创作的勇气与雄心是令人钦佩的。他的舞蹈团是刻刻在前进,时时在发展。他没有一刻停止过,他自己告诉我说:“也希望在中国学习到些舞蹈。”的确,他不仅吸收了印度的古典的与民间的舞蹈的精华,而且也吸收着印度以外的世界上的好东西。他是那样的博取广收,取精用弘!乃能使他的舞蹈团成为一个整体——不是零零碎碎的乃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像陆离光怪的朝霞似的,是那么令人心醉地出现于舞台上面啊。

1957年7月26日

苏州赞歌

苏州这个天堂似的好地方,只要你逛过一次,你就会永远地爱上了它,会久久地想念着它。它是典型的一个江南的城市,是水乡,又是鱼米之乡。

春天的时候,一大片的开着紫花的苜蓿田,夹杂着一块块的娇黄色的油菜花儿的田,还有一望无际的嫩绿可喜的刚刚插好稻秧儿的水田,那色彩本身,就是一幅秀丽无边的绝大的天然的图案画。谁不喜爱这表现着春天的烂漫而又娇嫩的颜色呢?很像维纳丝刚从海水泡沫儿里生了出来,一双眼睛还朦朦忪忪地带着惶惑之意。它就是春天自己!田埂上还开放着各色各样小花朵,白色的,黄色的,还有粉红色的,深红色的。清澈的春水,顺着大渠小沟,略略地流着。小鸟儿在叫着。合作社的男女社员们,一大早就肩负着锄头,手拿着小筐子下田去了。他们彼此在竞赛着。《青年突击队歌》,高响入云。他们把春天变得更活跃又有精神了。

千万盆的茉莉花、代代花和玫瑰花都已从玻璃房里搬出来,在花田里竞媚斗艳,老远地,就嗅到那喷射出来的清馨的香味儿。站在虎丘山的大石块上,望着桃红柳绿的山景,望着更远的五色斑斓的田野和躺在太阳光底下放亮光的湖泊和小河流。天气老是润滋滋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一阵春雨,在云端飘洒下来。

走在留园、西园一带的石塘上,望着运河的流水,嘴里吟着“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足旁有一大块深绿色的菜园,正开着紫中透黑的蚕豆花儿,那不时钻入鼻孔的菜花香,夹杂着泥土气味,甜甜地像要醉人。在西园的略带野趣和荒凉味儿的后花园里,有游人们在等候着大癞头龟在池塘里出现。留园的引人入胜的园景,吸引着更多的外地的客人们。还有城里的许多花园,个个有特色,够你逛个一天半天的,狮子林的假山洞,钻得你不禁嘻嘻哈哈地大惊小怪起来,拙政园不再是几十间东倒西歪的老屋和千百株将枯未倒的老树,显得凄凉暗淡的园林了,它成为精神百倍的大好的游逛的地方。汪氏义庄就剩下靠北面的一带假山和几间房子了,但还别有风趣的吸引着游人们,它们活像是小摆没,不,它们并不小;它们乃是模拟着名山大川而缩小之于寻丈之地的。这显出了我们老祖先们怎样地喜爱自然,又怎样地能够把自然缩小了搬运到家园里来。从一扇小窗里望过去,不是有几棵碧绿的芭蕉树,一峰玲珑剔透的太湖石,还有小小的几株花木么?那就显得那个屋角勃勃地有生趣、有远趣起来。无梁殿是一座很坚实的古建筑。沧浪亭就在水边,具有渺荡的深趣。中国最古老的《天文图》和《舆地图》就放在孔庙里。许多的记载织工们斗争的石碑,也在玄妙观等处发现。这些美好的园林和重要的古迹名胜,不仅供应了苏州市人民自己和它四乡的工农兵的享用和游逛,而且,更重要的是给予江南一带的特别是大上海市的工农民以惊喜,以舒畅,以闲憩的休息和快乐。苏州人和扬州人所擅长培植的小盆景,这些苏州市的大大小小的园林,就活像是一座座的大盆景。

苏州不完全是一个游逛的、休息的城市。它有长久的斗争的历史。苏州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个典型的手工业城市。织坊老早就成立了,织工们的斗争史值得写成厚厚的几本书。“吴侬软语”的苏州人民,看起来好像很温和,但往往是站在斗争的最前线,勇猛无前,坚忍不屈。它那里产生了不少民族英雄,革命烈士以至劳动模范,他们的故事是可歌可泣的,是十分地感动人的。

苏州城外有一座寒山寺,那是以唐代诗人张继的一首“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而著名的。清初诗人王渔洋,就为了要题一首诗在这寺的山门上,半夜里坐船赶到那里,在山门上用墨笔写了诗,然后就下船离开了,连大殿也没进。到了今天,还有不少人慕名而去到那里。有一口大钟,但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口钟了,听说原来的钟是被日本帝国主义者盗去的,下落不明。如今,这座本来荒凉不堪的寺院,变成了很华美。有一座盘梯的楼,很精致,是从城里一个旧家搬来的,包括搬运、重建、修整、油漆等等费用,只花上五千元。苏州人民就是会那么勤俭起家的。听说那些美丽的园林,也都是花了不多的钱而都收拾得“有声有色”,漂漂亮亮。

苏州的许多工艺美术品,特别是刺绣、云锦等等,乃是国家的光荣,也是国家的财富。它的农业的成就,乃是属于全国高产地区,供给着许多城市,其农业的生产技术和经验乃是值得推广的。

苏州城和苏州人民是勤俭的,谦虚的,温暖的,却又是那么可喜可爱。凡是到过那里一次的人,准保不会忘了它。

1958年10月30日

石湖

前年从太湖里的洞庭东山回到苏州时,曾经过石湖。坐的是一只小火轮,一眨眼间,船由窄窄的小水口进入了另一个湖。那湖要比太湖小得多了,湖上到处插着蟹篱和围着菱田。他们告诉我:“这里就是石湖。”我跃然的站起来,在船头东张西望的,想尽量地吸取石湖的胜景。见到湖心有一个小岛,岛上还残留着东倒西歪的许多太湖石。我想:这不是一座古老的园林的遗迹么?

是的,整个石湖原来就是一座大的园林。在离今八百多年前,这里就是南宋初期的一位诗人范成大(1126—1193)的园林。他和陆游、杨万里同被称为“南宋三大诗人”。成大因为住在这里,就自号石湖居士,“石湖”因之而大为著名于世。杨万里说:“公之别墅曰石湖,山水之胜,东南绝境也。”我们很向往于石湖,就是为了读过范成大的关于石湖的诗。“石湖”和范成大结成了这样的不可分的关系,正像陶渊明的“栗里”,王维的“辋川”一样,人以地名,同时,地也以人显了。成大的《石湖居士诗集》,吴郡顾氏刻的本子(1688年刻),凡三十四卷,其中歌咏石湖的风土人情的诗篇很不少。他是一位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田园诗人,继承了陶渊明、王维的优良传统,描写着八百多年前的农民的辛勤的生活。他的《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就是淳熙丙午(1186年)在石湖写出的。在那里,充溢着江南的田园情趣,像读米芾和他的儿子米友仁所作的山水,满纸上是云气水意,是江南的润湿之感,是平易近人的熟悉的湖田农作和养蚕、织丝的活计,他写道: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农村里是不会有一个“闲人”存在的,包括孩子们在内。

垂成穑事苦艰难,忌雨嫌风更怯寒。

笺诉天公休捣剩,半偿私债半输官。

他是同情于农民的被剥削的痛苦的。更有连田也没有得种的人,那就格外的困苦了。

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祜。

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他住在石湖上,就爱上那里的风土,也爱上那里的农民,而对于他们的痛苦,表示同情。后来,在明朝弘治间(1488—1505),有莫旦的,曾写了一部《石湖志》,却只是夸耀着莫家的地主们的豪华的生活,全无意义。至今,在石湖上莫氏的遗迹已经一无所存,问人,也都不知道,是“身与名俱朽”的了。但范成大的名字却人人都晓得。

去年春天,我又到了洞庭东山。这次是走陆路的,在一年时间里,当地的农民已经把通往苏州的公路修好了。东山的一个农业合作社里的人,曾经在前年告诉过我:

“我们要修汽车路,通到苏州,要迎接拖拉机。”

果然,这条公路修好了,如今到东山去,不需要走水路,更不需要花上一天两天的时间了,只要两小时不到,就可以从苏州直达洞庭东山。我们就走这条公路,到了石湖。我们远远地望见了渺茫的湖水,安静地躺在那里,似乎水波不兴,万籁皆寂。渐渐地走近了,湖山的胜处也就渐渐地豁露出来。有一座破旧的老屋,总有三进深,首先唤起我们注意。前厅还相当完整,但后边却很破旧,屋顶已经可看见青天了,碎瓦破砖,抛得满地,墙垣也塌颓了一半。这就是范成大的祠堂。墙壁上还嵌着他写的《四时田园杂兴》的石刻,但已经不是全部了。我们在湖边走着,在不高的山上走着。四周的风物秀隽异常。满盈盈的湖水一直溢拍到脚边,却又温柔地退回去了,像慈母抚拍着将睡未睡的婴儿似的,它轻轻地抚拍着石岸。水里的碎瓷片清晰可见。小小的鱼儿,还有顽健的小虾儿,都在眼前游来蹦去。登上了山巅,可望见更远的太湖。太湖里点点风帆,历历可数。太阳光照在粼粼的湖水上面,闪耀着金光,就像无数的鱼儿在一刹那之间,齐翻着身。绿色的田野里,夹杂着黄色的菜花田和紫色的苜蓿田,锦绣般地展开在脚下。

这里的湖水,滋育着附近地区的桑麻和水稻,还大有鱼虾之利。劳动人民是喜爱它的,看重它的。

“正在准备把这一带全都绿化了,已经栽下不少树苗了。”陪伴着我们的一位苏州市园林处的负责人说道。

果然有不少各式各样的矮树,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地栽种着。不出十年,这里将是一个很幽深新洁的山林了。他说道:“园林处有一个计划,要把整个石湖区修整一番,成为一座公园。”当然,这是很有意义的,而且东山一带已将成为上海一带的工人的疗养区,这座石湖公园是有必要建设起来的。

他又说道:“我们要好好地保护这一带的名胜古迹,范石湖的祠堂也要修整一下。有了那个有名的诗人的遗迹,石湖不是更加显得美丽了么?”

事隔一年多,不知石湖公园的建设已经开始了没有?我相信,正像苏州——洞庭东山之间的公路一般,勤劳勇敢的苏州市的人民一定会把石湖公园建筑得异常漂亮,引人入胜,来迎接工农阶级的劳动模范的游览和休养的。

1958年1月4日

--------------------

(1)法语:“再会,再会!”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