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来梅通讯

恩格斯传 作者:[澳] 艾米,考夫曼,[澳] 杰伊,克里斯托夫 著


不来梅通讯

1838年夏天,恩格斯先是随父亲到英国,作了将近一个月的商务旅行,7月来到了不来梅。

不来梅当时号称德国四大自由城市之一。这对年轻的恩格斯来说,虽然还是在商行里做事,但毕竟走出了狭窄的、压抑人的家庭圈子,走出了伍珀河谷相对闭塞的环境,来到了一个繁华的大都市,视野豁然开朗,思想迅速成长。

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恩格斯除了学习如何经商,还撰写了大量诗歌、书信和随笔,继续像中学时期一样作了一些素描、速写,并发表了平生第一篇政论性文章《伍珀河谷来信》。这些作品反映了他日渐成熟的革命民主主义世界观。

19世纪40年代的不来梅

恩格斯1840年所作的不来梅港速写

不来梅作为德国北方的一个大商港,同世界许多地区都有贸易来往。商业利益超越了宗教虔诚主义和神秘主义,超越了政治和哲学上的中世纪精神,成为这个城市的核心兴奋点。自由主义思想通过报刊和书籍得到广泛传播,普鲁士的封建主义势力在这里遭到各方面力量尤其是经济力量的削弱。

恩格斯寄宿在不来梅圣马丁教堂的牧师长特雷维拉努斯家里。这位牧师长虽然属于正统教派,但并不是那种目光狭隘、思想保守的神职人员。牧师作为基层神职人员,通常从事的是一些实际的、具体的工作,比如慈善活动、医疗救助、发展教友、安置刑满释放人员等。正是宗教的这种具有社会实践意义的一面,使得特雷维拉努斯牧师长同宗教情感已经十分淡薄、社会关怀日益热切的恩格斯很少产生矛盾。相反,恩格斯的生气勃勃和风趣,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活力。他很快成为全家老小普遍欢迎的客人,进而成为家中的一员。只要时间允许,一切家务活他都参加。融洽的关系抵消了恩格斯远离家乡亲人的孤独。每逢较大的节日,牧师长的太太和女儿还会用恩格斯喜爱的颜色给他编织香袋或烟荷包,使他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然而,这里的实习生活同在伍珀河谷商行时一样枯燥乏味,无非也是些诸如抄写商务信函和票据、分送和支付账单、寄送和取回信件、捆扎包裹、在包装箱上标上记号之类。恩格斯对这种生活实在提不起兴趣,于是饮酒成了生活中的一大乐趣,他要从酒精中寻求自己的精神自由。在给挚友威廉·格雷培的一封信中,恩格斯这样写道:

我的心情十分惆怅,处境不佳。我留在这儿了,闷闷不乐地留在这儿。最后一点欢乐,也将随着送信人阿道夫·托尔斯特里克离去了。

今天痛饮一番,明天寂寞无聊,后天托尔斯特里克离去……

这里没有人可以与我对酌,他们都是庸人。我哼着记忆犹新的学生时代的活泼歌曲,怀着傲慢不羁的大学生的自负心情,独自坐在广漠的荒野里。没有酒友,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只有烟酒和两个不善饮酒的熟人。

我想引吭高歌……

好在还有阅读,还有写作,思想的灼热岩浆可以在精神的火山中喷发。恩格斯发现,这里最大的好处是有很多报纸,有荷兰的、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德国的、土耳其的和日本的;有各种各样的书籍,有文学的、哲学的,抑或政治的。很多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书籍报刊,在德国其他地方严禁出版和销售,却在这个北国大商埠通行无阻,广泛流传。读书成了恩格斯每天的生活内容,甚至成了某种消闲和享受:

在春光明媚的早晨,坐在花园里,嘴里衔着烟斗,让阳光把脊背晒得暖和和的,再也没有比在这种情况下读书更舒服的了。

刚到不来梅两个月,恩格斯便发表了他的处女作《贝都因人》。这是一首诗歌,刊登在1838年9月16日《不来梅杂谈》第40期上。诗歌闪烁着一个18岁青年憧憬自由的可贵精神,展示了青年恩格斯的勃勃朝气和非凡才华——

沙漠之子敏捷而矫健,

你们顶着正午的炎炎烈日,

穿过摩洛哥的漠漠沙土,

走遍温和的海枣山谷!

你们驰入比莱德-杰里德,

穿越那里的园庭。

勇敢地去袭击,

战马踩征尘!

你们沐浴着月光,

坐在棕榈树的清泉旁,

听一张可爱的嘴,

为你们编出美妙故事的彩色花环。

你们安睡在狭窄的帐幕里,

寻求好梦于爱的怀抱,

直到天际出现晨曦,

骆驼叫声阵阵!

作为一个国际性贸易公司的实习生,恩格斯每天要处理许多来自国外的商业信函。这些信函并不都是用德语写的,这使他不得不自修各种需要用到的外语。恩格斯具有语言天赋,而且不来梅是一个国际性港口城市,经常有操不同语言的商人、船员和水手,还有用各种文字出版的报刊,这为他学习各国语言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恩格斯来到不来梅才9个月,就能用9种文字给威廉·格雷培写信了。他曾经在信中即兴写成一首六步韵诗,生动地描述他所知晓的各种语言文字的特征:

恩格斯写的诗剧手稿

荷马的语言犹如大海的波涛,

埃斯库罗斯把块块岩石从山顶往谷底掷抛,

罗马的语言是强大的恺撒在军前的演说,

他大胆地拿起石头——词汇,层层堆砌,

把许多高楼大厦建造。

古意大利人的年轻语言十分温柔美好,

它把诗人带到南方绚丽多彩的花园。

佩特拉克在那里把鲜花采集,

阿里欧斯托在那里把道路寻找。

啊,西班牙语呀,你听!

劲风在茂密的橡树梢头高傲地呼啸,

从那里向我们传来了阵阵美妙、古老的曲调。

缠绕着树干的根根藤蔓在绿荫中晃晃悠悠。

葡萄牙语是拍击着鲜花盛开的海岸的细浪,

在那儿还听到轻风带走水神的低吟。

法兰克人的语言仿佛是哗哗的小溪湍急地奔流,

永不停歇的流水把顽石磨洗。

古老的英语是一座雄伟的勇士纪念碑,

它经受了风吹雨打,四周野草离离,

暴风雨呼啸哀号,想把它刮倒,却是徒劳。

而德语听起来好似汹涌澎湃的拍岸浪潮,

撞击着彼岸四季如春的珊瑚岛。

那里迸发出荷马的不可遏止的汹涌波涛,

那里埃斯库罗斯手中的巨石激起了回响,

那里你可以看到巍然耸立的高楼大厦,

那里你还能看到芬芳的花园中最名贵的鲜花。

那里绿树成荫,树梢正在和谐地歌唱,

那里水神正在低吟,流水正在把石头磨洗,

那些古代勇士的纪念碑依然耸立,直插云霄。

这就是德语,它永恒不朽,它无比神妙。

语言文字的技巧背后,是思想的汹涌澎湃。

19世纪30年代的欧洲,正处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阵痛之中。许多进步的思想家、文学家和科学家,已拿起理性的解剖刀,对封建专制秩序施予灵魂的外科手术。恩格斯来到不来梅后,对思想领域的革命给予了充分的关注。他广泛阅读各种书籍和报刊,了解思想理论发展动向,并通过参加进步学术团体、发表自由主义诗歌、撰写反映革命民主主义精神的论文和随笔,亲自参与到这场思想革命的洪流之中。

在不来梅,恩格斯阅读了大量批判宗教的著作。其中,著名青年黑格尔主义者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的《耶稣传》,对他世界观的转变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1839年10月,恩格斯在给威廉·格雷培的一封信中,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痛快淋漓地写道:

突然间大卫·施特劳斯像一位年轻的神一样出现了,他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目前我是一个热心的施特劳斯主义者了。你们这就来吧,现在我可有了武器、有了盾牌和盔甲,现在我有把握了;你们就来吧,别看你们有神学,我也能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使你们不知该往哪儿逃。

Adios(永别了),宗教信仰!

年轻人常有的某种狂热,恩格斯也有。但后来的历史证明,恩格斯的狂热并不是无中生有的。正是通过施特劳斯,恩格斯找到了黑格尔主义,找到了革命的辩证法。他从这里起步,研究哲学,批判神学,最终同马克思一起构筑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巍巍大厦。这是一个极好的开端,对恩格斯以后的全部科学研究都发生了深远的影响。恩格斯由衷地说:

由于施特劳斯,我现在走上了通向黑格尔主义的阳关大道。我当然不会成为……顽固的黑格尔主义者,但是我应当汲取这个精深博大的体系中最重要的要素。黑格尔关于神的观念已经成了我的观念,于是,我加入了……“现代泛神论”的行列……

代替宗教信仰的,是对科学的信仰。

恩格斯阅读并翻译了西班牙诗人曼努埃尔·金塔纳1803年发表的长诗《咏印刷术的发明》。金塔纳是法国启蒙学派的追随者,既是诗人,也是一名政治活动家。《咏印刷术的发明》充满了对科学精神的呼唤和对自由思想的讴歌——

不管智慧与愚昧的斗争多么长久,

暴政在狂怒中锻造的锒铛锁链又是多么沉重!

在科学光辉照耀下,历史奋勇前进的步伐是阻挡不住的。先是古登堡,随后是哥白尼、伽利略、牛顿……一个个科学巨人带着大无畏的勇气和无穷的威力接踵而至:

你征服太空,

你发现支配着水与风的规律,

你分析不可捉摸的光线,

为了寻找黄金和水晶的摇篮,

你将大地掘通。

……

哪怕有烈焰熊熊的火刑柴堆,

世界也终将为真理所驾驭!


19岁的恩格斯

科学与民主,素来是探求真理道路上的一对孪生兄弟。随着科学理性的确立,恩格斯的民主理性也日益坚定。

1839年,恩格斯匿名发表《伍珀河谷来信》。文章引证了大量实际材料,揭露和抨击资本主义工厂制度的剥削罪恶和宗教虔诚主义的伪善面目。文中指出,伍珀河谷地区宗教虔诚主义盛行,是由于工厂主对工人残酷的剥削,使工人处于极度贫穷、愚昧和精神麻木的境地造成的,工厂主反过来又可以利用这种宗教虔诚主义更方便地剥削工人。

《伍珀河谷来信》发表后,在整个德国特别是莱茵地区,引起了巨大反响。当然,人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文章的作者是一个资本家的儿子。

随后,恩格斯又发表了《恩斯特·莫里茨·阿伦特》等政论文章,斗争的锋芒越来越直接地指向封建专制制度——

在德意志每一寸土地上,警察遍布,毫无自由可言。你思考的时候,有警察;你讲话的时候,有警察;你走路、骑马、旅行的时候,也有警察。

对这种暴政统治,只有同它战斗。只有国君被人民打了耳光而脑袋嗡嗡响时,只有他的宫殿的窗户被革命的鹅卵石砸得粉碎时,我们才能期待他做些好事。

德意志的根本出路在于:废除一切等级,建立一个伟大的、统一的、平等的公民国家!

写诗、写剧本、写论文、写杂感……两年多时间里,恩格斯在繁杂的商务实习之余,写下了30多万字的东西,其中不乏精品。他还常常兴致勃勃地外出骑马、击剑、游泳、郊游,兴味盎然地画人物素描,欣赏音乐会,为赞美诗谱曲……

这并不是仁慈的上帝施展什么非凡魔力,为人间创造了一个最终会把天堂踢翻的、文武全能的天才,而是勤奋、爱心、智慧和高尚的情操共同谱写的一曲丰富多彩的人生之歌。

这首歌,已经奏响了雄壮、豪迈的序曲。

不来梅时期的恩格斯,依然做好了向旧秩序挑战的一切精神准备,甚至部分理论准备。战斗的激情和革命的思想,蓄势待发。在他当时创作的剧本《刀枪不入的齐格弗里特》里,恩格斯这样借物言志:

汹涌的山泉飞泻而下,

喧腾地穿越山间林谷,

松树在它面前轰然倒下,

它却独自开拓前进的道路。

我愿像这股山泉,

为自己冲出一条道路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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