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汉诗来说,“韵”与“味”都是指作品的意境效果而言,其义大体一致,所以或单称,或合称。
北宋范温在《潜溪诗眼》中说:“有余意之谓韵”,即所谓“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并举例说,陶渊明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初若散漫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夫绮而腴,与其奇处,韵之所以生,行乎质与癯而又若散缓不收者,韵于是乎成”。又强调说:“韵者,美之极。”“凡事既尽其美,必有其韵,韵苟不胜,亦亡其美。”
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继论书法韵味之后说:“至于诗亦然。苏(武)、李(陵)之天成,曹(植)、刘(桢)之自得,陶(潜)、谢(灵运)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
陈善在《扪虱新语》中说:“读陶渊明诗颇似枯淡,东坡晚年极好之,谓李、杜不及也。此无他,韵而已。”
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说:“韵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味有不可及者,渊明是也。”又说:“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此所谓韵不可及也”,“景物虽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
以“味”论诗可能更早。梁代钟嵘在《诗品·序》中批评当时的玄言诗“平典似道德论”,“淡乎寡味”,推崇五言诗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
唐代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说:“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
韵味一直是汉诗作者共同追求的目标,也是美学家、诗论家探索的共同课题。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说:“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夫隐之为体,义主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说明要创造出汉诗的韵味,必须掌握隐秀的技巧。
钟嵘在《诗品·序》中又说:“故诗有三义焉: 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说明要创造出汉诗的韵味,必须掌握兴、比、赋的表现方式。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辩》中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说明要创造出汉诗的韵味,首先必须认识汉诗的宗旨,其次必须掌握“兴趣”的思维方法。
历代优秀诗人无不在追求韵味的意境效果上做出了杰出贡献。
请看蔡邕《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王夫之评曰:“纵横使韵,无曲不圆,即此一端,已足衿带千古。或兴或比,一远一近,谓止而流,谓流而止。神龙之兴云雾馺,以人情准之,徒有浩叹而已。”(《古诗评选》)
又陆云《谷风赠郑曼季五首》之一:
习习谷风,扇此暮春。玄泽坠润,灵爽烟煴。高山积景,乔木兴繁。兰波清涌,芳浒增凉。感物兴想,念我怀人。
王夫之评曰:“有言必善,无韵不幽。十句如一句,四十字如一字也。”五首总评曰:“西晋文人……入隐拾秀,神腴而韵远者,清河(指陆云)而已。既不貌取列风,亦不偏资二雅。以风入雅,雅乃不疲;以雅得风,风亦不佻;字里之合有方,而言外之思尤远。”(《古诗评选》)
又陶潜《停云四首》之一: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王夫之评曰:“入情只一点,而通首皆尔关情。”(《古诗评选》)
又谢灵运《登上戍石鼓山》:
旅人心长久,忧忧自相接。故乡路遥远,川陆不可涉。汩汩莫与娱,发春托登蹑。欢愿既无并,戚虑庶有协。极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日没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白芷竞新苕,绿齐初叶。摘芳芳靡谖,愉乐乐不燮。佳期缅无像,骋望谁云惬?
王夫之评曰:“言情则于往来动止缥缈有无之中,得灵蠁而执之有象;取景则于击目经心丝分缕合之际,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而且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神理流于两间,天地供其一目,大无外而细无垠,落笔之先,匠意之始,有不可知者存焉。岂徒兴会标举如沈约之所云者哉?”(《古诗评选》)
又王维《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唐汝询评曰:“‘不见人’,幽矣;‘闻人语’,则非寂灭也。景照青苔,冷淡自在。摩诘(指王维)出入渊明,独《辋川》诗作最近。探索其趣,不拟其词。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喧中之幽也;‘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幽中之喧也。如此变化,方入三昧法门。”(《唐诗选》)
再看苏轼《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此词之妙,在于韵味无穷。正如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所自道:“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推崇汉诗当如书画,“妙在笔墨之外”,赞同司空图“咸酸之外”的见解。
韵味,一直是汉诗赖以代代相传,并让全世界为之倾倒的华夏文化的精华。一旦丧失了韵味,汉诗就徒存语言形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