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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鸣的《佛所行赞》

佛教文学十讲 作者:孙昌武 著


马鸣的《佛所行赞》

如上所述,古印度没有编年史传统,很多人物、事件的年代难以确考,有些史实的年代反倒要利用佛教史料加以推算、印证。关于马鸣的情况也是如此。根据佛教方面的记载,他应当是公元二世纪人,活跃在贵霜帝国迦腻色迦王朝,是著名的佛教思想家和文学家。有关他的生平传说颇具戏剧性。据说他生于中天竺,原是婆罗门(印度古代宗教,约形成于公元前十世纪,以《吠陀》为主要经典,崇拜创造神梵天、持护神毗湿奴、破坏神湿婆三大主神)外道信徒,后来皈依佛教,迦腻色迦王进攻中天竺,他被带回犍陀罗(中亚古国,领地在今巴基斯坦之白沙瓦、阿富汗喀布尔、坎大哈以东一带)。印度阿育王(印度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王朝的国王,约当公元前268—232年在位)弘扬佛教,请他为沙门、外道说法,据传马匹都垂泪倾听,不再念食,故称“马鸣”。他博通众经,明达内(佛学)、外(世俗学问),又有文学才能。按佛教部派划分,他属于有部(说一切有部,音译萨婆多部,部派之一,主张一切诸法皆有自性,生、住、异、灭“有为四相”也属实有),这个部派富于文学传统。《佛所行赞》在印度流传很广,唐代义净写到访问印度当时这部经典流行情形说:

又尊者马鸣亦造歌词及《庄严论》,并作《佛本行诗》,大本若译有十余卷,意述如来始自王宫,终乎双树(娑罗双树,指佛陀入灭处),一代教法,并辑为诗。五天(五天竺,东、西、南、北、中天竺全境)南海,无不讽诵。

马鸣的著作译成汉语的还有一部譬喻类经典《大乘庄严论经》;另有论书《大乘起信论》,是介绍大乘佛教教理的纲领性著作,有梁真谛和唐实叉难陀两种汉译本,中国历史上流行很广,影响很大,题马鸣撰,中外部分学者认为是中土撰述的“伪论”。此外,上世纪初在中亚发现古典梵语戏剧《舍利弗故事》吐火罗文、回纥文文本片段,是现存梵语文学中古老的戏剧作品,也被考定出自他的手笔。

《佛所行赞》采用古印度流行的宫廷诗体,汉译文二十八品,约九千三百句四万六千字,是古代汉语里最长的叙事诗,比古乐府中最长的叙事诗《孔雀东南飞》要长数十倍;内容从佛陀出生叙述到圆寂后八分舍利,完整地描写了主人公的一生。就其结构的复杂、情节的曲折生动和描写的细腻繁富说,更是中土古代叙事诗文所不可比拟的。马鸣创作这部作品,一方面继承了佛教各部派经、律中有关佛陀的传说和已经形成各种佛传的内容和写法,另一方面又相当全面地借鉴和发展了古印度神话、婆罗门教圣书《吠陀》、《奥义书》和大史诗《摩诃婆罗多》、《摩罗衍那》等传世经典的优秀传统。这后一方面对于保障作品的文学水平尤其重要。古印度宫廷史诗主要表现战争和爱情,并阐发治国做人的道理。就后一方面说,马鸣在作品中大力宣扬佛教出世之道,通过描写佛陀的一生,塑造为人行事的典范。就前一方面说,佛陀虽然没有参与战争,但写他修道期间与恶魔的战斗,十分激烈、惊险;他的在俗生活,娶妻生子,为了出家修道,克服内心矛盾,与家人发生冲突,等等,情节也相当紧张。作品在广阔背景上,着力描绘一个出身王室,生活优裕,聪慧、敏感、受过良好世俗教育的青年,经历人世的声色繁华和现实挫折,战胜主、客观重重阻力,最终走上求道之路,场面的渲染、人物的刻画、心理的描写都显示出高度的艺术技巧,成为梵语古典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优秀作品之一。另外,评价汉译《佛所行赞》,还应当表扬昙无谶的翻译水准。中国古代成规模的佛典翻译事业从安世高算起,到昙无谶,已经积累二百年左右经验。他的翻译技巧相当纯熟。如此长篇的著作,内容又包含佛教艰难的义理,单是把那些概念,还有音译的人名、地名、典故等等,纳入到汉语五言诗体之中,难度就是相当大的。况且昙无谶本意是译经,并不是翻译文学作品,译文却做到既基本忠实于原文,又利用相当流畅的汉语来表达并相当地讲究文采,还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外语翻译作品的格调,这部作品从而成为一代译经的范本。

如上所述,《佛所行赞》以“八相成道”组织情节脉络,描写佛陀从一个“太子”成长为伟大教主的一生经历,着力塑造他作为“人”的典型性格。作品以佛陀为中心,周围有众多人物:在家时有他的眷属、侍从、宫人,出家后有他的弟子、信徒以至敌人,还有出于想象的天神、恶魔等。这些人物作为陪衬,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起到突出传主的作用。就佛陀自身形象的描写看,排除那些神秘化的、超离现实的情节,青年的“太子”被描绘成一个聪明智慧、热情敏感、心怀慈悲的年轻人。他目睹现世的矛盾与苦难,善于思索,勇于反省,果敢地面对人生挑战;当他一旦意识到人生五欲之苦,就坚决地摒弃,义无反顾地走上艰难的求道之路;他既能经受苦行的磨练,又能战胜恶魔的诱惑,信念极其坚定,意志极其强固。他对前来规劝他回家的人说:

……明人(真正的聪明人)别真伪,信(信仰)岂由他生?

犹如生盲人,以盲人为导,

于夜大暗中,当复何所从?

……我今当为汝,略说其要义:

日月坠于地,须弥(古印度神话山名,在四大洲中心)雪山转,

我身终不易(改变),退入于非处!

宁身投盛火,不以义不举(行动),

还归于本国,入于五欲(色、声、香、味、触五境生起的情欲)火!

他在求道过程中,善于批判地汲取众多修道者的经验教训,终于大彻大悟。当他体悟到解脱之乐的时候,又毫不利己,勇于承担,开始了传道施化的漫长生涯,直到八十高龄圆寂,病逝于游行弘法的道路上。这样,结集佛传的立意当然主要在颂扬作为导师的教主,但留给人们印象更深的是他伟大的人格,他探索真理的强烈欲望和不屈意志,他战胜内心矛盾和外界诱惑的勇气和毅力,他解救世人的大慈大悲的胸怀。这样的人格的内涵和意义,远远超出伟大的宗教教主之外,具有崇高的普世价值,成为人类精神史上的宝贵财富;从文学形象描绘角度看,则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思想内涵丰富、个性鲜明突出又极具艺术魅力的典型性格。

中土史传著述,以《左》、《国》、《史》、《汉》为代表,注重“实录”,长于叙事,主要是通过行动、语言来刻画人物。对比之下,《佛所行赞》则更长于场面的描摹、环境的铺陈,特别是出于表达主题的需要,重视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用相当大的篇幅描写人物感情、情绪、感受等心理动态。这正是中土文学传统有所不足之处。如描绘太子出游,街头巷尾观赏太子风姿,其烘托手法与中国古诗《陌上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一节类似,而就叙写的夸饰细腻说,后者远不及前者的铺张扬厉。又如描写太子出走、仆人车匿带着白马回宫,合宫悲痛万分,先描写车匿回归一路的心情,当来到王宫时:

宫中杂鸟兽,内厩(宫中马房)诸群马,

闻白马悲鸣,长鸣而应之。

谓呼太子还,不见而绝声(没有声息)。

后宫诸彩女,闻马鸟兽鸣,

乱发面萎黄,形瘦唇口干,

弊衣不浣濯,垢秽不浴身;

悉舍庄严(修饰)具,毁悴不鲜明,

举体无光耀,犹如细小星,

衣裳坏褴褛,状如被贼形。

见车匿白马,涕泣绝望归,

感结而号啕,犹如新丧亲,

狂乱而搔扰,如牛失其道。

接着描绘姨母瞿昙弥(异译波阇波提):“闻太子不还,竦身自投地,四体悉伤坏,犹如狂风吹,金色芭蕉树……”;她回忆太子形容的美好和在宫中的优裕生活:“念子心悲痛,闷绝而躄地……”;又描绘诸夫人特别是佛陀在俗妻子的悲痛,整个场面渲染得活灵活现。

《佛所行赞》大量使用夸张、比喻、排比等修辞手法,有助于造成繁富动人、离奇变怪的艺术效果,同样是中土文字所未见的。例如《离欲品》和《破魔品》连用“或”字构成排比句式,前者刻画宫女诱惑太子的种种媚态,后者描绘魔和魔女对太子的攻击、恐吓,都极尽形容、夸饰之能事。如写魔波旬形象:

或一身多头,或面各一目,

或复众多眼,或大腹身长。

或羸瘦无腹,或长脚大膝,

或大脚肥踵,或长牙利爪,

或无头目面,或两足多身……

如此连用三十余“或”字构成叠句,极力描摹出魔军的奇形怪状,令人恐怖。有的学者指出韩愈《南山》诗用“或”字至五十一次,就是借鉴马鸣的这一修辞手法。《佛所行赞》行文当然不如韩愈畅达自然,但它具有创新意义。这是这部作品发展汉语诗歌艺术技巧的一例。

佛传与所有佛典一样,叙写中多有不必要的繁琐罗列和较严重的程式化倾向,夸饰形容往往失去限度。这也是印度古典文学的一般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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