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壬辰】二〇一二年

京都如晤 作者:苏枕书 著


【壬辰】二〇一二年

立春与节分

嘉庐君:

这几日京都很冷,幸好是晴天,不致过分难熬。一早去爬山,登山道中人们高声招呼,彼此说“早上好”。山顶刮大风,远望见北面比山的积雪,天底下翱翔着苍鹰,乌鸦也来回盘旋。今天是立春,你可有吃春卷?此地更重春分前一日,曰“节分”,意为季节交界之日。节分有撒豆之俗,绕屋抛撒炒熟的黄豆,口呼“福里边,鬼外头”。这豆子叫“福豆”,比自己岁数多食一粒,据说全年可以无病无灾。神社里有盛大的追傩和撒豆仪式,热闹胜于新年。

学校附近的吉田神社有节分祭,前后共三日,是京都很重要的祭典。节分前一日黄昏有追傩式,“鬼”叫作“方相氏”,戴鬼面,着玄衣朱裳,执矛与盾。童儿列队随后,阴阳师颂祭文。最后方相氏大吼击盾三回,群臣呼应,绕神社舞殿一周。神职人员以桃木弓射芦矢,仪式始成。方相氏在《周礼》中属夏官司马,专司驱疫除厄之职。傩从中国传入日本之后,到平安朝初期,方相氏的身份渐渐发生逆转。现在还能在平安神宫追傩式中见到和一般神社不同的方相氏,不戴鬼面,行止徐缓庄重,主司驱鬼之职。

吉田神社的“鬼”会四处摸小孩子的头,据说也会带来福气。家长们抱着小孩子往“鬼”跟前凑,大胆的小朋友觉得好奇,也有的被吓哭,拼命往母亲怀里钻。大人们只是笑,说,那不是真的鬼!“鬼”也过去套近乎,摇头晃脑逗孩子。孩子哭得更凶,“鬼”好尴尬好抱歉,只有摇摇晃晃继续朝前走。

节分当日夜里十一点有火炉祭,神社境内架起直径五米、高五米的八角柱形火炉,里面堆满了人们带来的旧神札。神札是神社的守护符,由纸、木片或金属制成,每到新年、立春,日人习惯到神社买神札,可保佑全年阖家平安康健。一年之后换上新神札之前,旧神札最好能在神社举行的仪式中以净火燃烧,亦有祛病消灾之意。

这三日神社外的参道摆满各色小摊,跟我们的庙会相差无几。每日近晚时分,人潮从四方源源不断涌入这狭窄的道路。你知道,吉田神社平时相当冷清,内有一座幼稚园,就听见小孩子们的声音。黄昏时接孩子的妈妈们坐在大树底下聊天,十分安宁。日常山道两侧只有普通的小石灯,这三日添了许多古朴的纸灯,如同白昼。我随人流进山,两边有捞金鱼的,套圈儿的,打气枪的,玩玻璃珠的,许多小孩子围着玩。灯笼在头顶招摇,四下热气腾腾。我直奔食摊而去,炒荞麦面、拉面、肉馒头、草莓大福、烤玉米、烤肉串——平常都见不着这些,却很好吃。

神社内卖福豆的小姑娘皆着鲜艳的振袖和服,非常可爱。神殿西首有节分神矢售卖,巫女盛装金冠,为每一束卖出的神矢举行颇为复杂的祈祷仪式。将神矢从神前请下,一时舞刀,又挥金铃,又作舞蹈。神矢价格不同,只有买最贵的一种才能看到舞刀。巫女在神乐中就这样舞了一回又一回。胡兰成赞叹不已的巫女之舞,说有六朝风度——我在台下看了好一会儿,巫女很美,舞蹈也美,就是表情似乎不大高兴。是买箭的人太多,跳得太累?旁边一张两曲屏风,工笔描绘巫女执神矢之姿,绿衣金冠,旁有树,每年都会摆出来,倒很好看。

吉田山内还有一座小神社,叫果祖神社,供奉着和果子之神,故而京都有名的和果子店号也都参与节分祭。果祖神社前有热茶和点心自取。若有心留些零钱当供奉,主持者会另送一份点心。天上开始飘雪,落在茶碗里,真是愉快的晚上。

今天过后,吉田神社又要恢复清静。这个地方,春天有樱花,夏天满山浓碧,秋季菊台前可以看见天上清皎的月亮。夜中有霜,月光泼了满地,白砂皎皎。大雪后山里很冷,有巫女在廊下糊崭新的纸窗,大卷洁白和纸滚在地上,乌黑头发,朱红的袴。对我而言,此处还有一点亲切,室町时代的学者清原宣贤就是吉田神社神道家吉田兼俱的三子,后来去往明经博士清原家做养子。清原家世代传习汉唐古注,对朱熹新注亦有所取,京都大学清家文库即收藏有清原家的许多贵重资料。此外,图书馆还藏有吉田神社旧社家铃鹿家的部分图书,叫作铃鹿文库。出身铃鹿家的学者连胤,藏书丰富。他的曾孙铃鹿三七,毕业于京大日本文学专业,也是一代藏书家。1930年小林写真制版所出版的豪华大册《敕板集影》便出自其人所编,收录书影凡廿七种,内藤湖南题签,并作跋文。到此散步,自然别感亲切。

每年节分祭都会摆出的巫女屏风,画上有柊树

像小孩子一样盼望过节,是年长后难得的福气。一年中能有这样几回,我很满足。虽然这一次,春卷和福豆,又未曾记得吃。匆此,敬颂

春安

松如

壬辰年正月十三,立春之夜

内藤湖南题签的《敕板集影》,用精美的古织物装帧,解题详尽,图片用纸为越前鸟子纸,是小林写真所制作的珂罗版佳品

赏樱

嘉庐君:

今年京都尤其冷,樱花久候不开,大约是去冬来得太迟的缘故。往年3月底即有摩肩接踵看花人,今年早来的人恐怕都很失望。仁和寺、清水寺、天龙寺、哲学之道、平安神宫、圆山公园转一圈,好容易见着一株开了些微的,即有大群人涌上前纷纷留影,好歹算是“花见”。

翻《古都》,偶见一段:

一进仁和寺的山门,只见左手的樱花林开满一簇簇樱花,把枝头都压弯了。

然而,太吉郎却说:“哦,这可不得了。”

原来,在樱林路上摆着成排的大折凳,人们喝呀唱的,吵吵嚷嚷,弄得乱糟糟的。还有些乡下老太婆兴高采烈地跳着舞,也有的醉汉打起震耳的鼾声,从折凳上滚落下来。

“这成什么体统!”太吉郎有点扫兴,就地站住了。他们三人终于没有走进花丛。其实,仁和寺的樱花,他们老早以前就很熟悉了。

由此可见,印象中日人在樱树下吵吵闹闹喝酒吃东西的赏樱并不符合京都人的要求。京都人要优雅文静地赏花,穿和服,手捧便当盒,如春风拂柳般缓步到花树下。当然,现在鸭川边的看花人也足够热闹,不怕河面上盘旋的乌鸦与鹰抢走便当的,倒是可去河边参与轰轰烈烈的赏樱活动。

真如堂的樱花,此地游客较少,最喜欢散步到此

这几日气温总算升至十度以上,家门口的一排樱树都开了一半。开得最早的是垂樱,满目绚烂。晚一点的是山樱,4月末5月初山中还能见到。因日常在花树下来往,对眼前的景物并没有十分珍惜,还时常像川端康成那样不耐烦游客的喧嚷。而今天路过北白川,看到流水之上的樱花刚刚绽放,也忍不住驻足。去年此时忙于功课和搬家,整月未出。4月末出去一看,流水之上落花飞逝,枝头止余萼片。

《源氏物语》中有许多植物,藤花、山吹、红梅、红叶、尾花,无不优美。其中,关于樱花的笔墨亦多,“风稍稍起,瓶上的樱花有几片随风纷纷飘散”(蝴蝶),“别处庭园中,樱花已凋尽,八重樱亦已过了花季”,“宫叫道,我的樱花开了。怎样才能教它们永不凋谢呢。在树的周围布置几帐,让帷幔垂覆,风就吹不进来了吧”(幻),直可联想到谷崎润一郎《细雪》中对樱花不厌其烦的描摹。

文学作品中的樱花形象,大约与少女、恋情、春意联系在一起。而柳田国男在《信浓樱之话》中讲述僻远乡间的风习,说埋葬客死旅人的地方,常会种植樱花,特别是垂枝樱,因为垂枝更方便神灵栖息。又说某地有古老垂枝樱,村中人视此树为通往冥界的入口。亡灵出现,云来此看花者可免地狱之苦。这些樱花,与我们熟知的樱花印象颇有距离,与九鬼周造热情礼赞的祇园垂枝樱更大相径庭。稍稍挖掘,可以体会到对熟悉概念心怀反叛、恰又找到合适例证的喜悦。

古代日本最多山樱,如今稍往郊外走一走,也能看到漫山遍野的烂漫樱云。有研究认为,春樱是与秋天的稻米相对应的植物,与日本本土的山岳信仰及农耕宇宙观密切关联。宿在樱花瓣中的山神守护稻米,来到田野,成为田野之神。稻米收获之后,田野之神又回归山中。因此,山樱是神圣美妙的植物。而看花的习俗,则起源于去往神圣的山中,在樱树下举行的宗教仪式。

赏樱的仪式,到丰臣秀吉的时代,则成为展现豪富与权力的舞台。昔日醍醐寺三宝院盛大无比的花宴,是堪比北野大茶汤空前绝后的盛会。在许多屏风绘中,都有花见的场面。譬如著名的《花下游乐图屏风》,樱花下庶民与贵人同乐赏花。到江户时代,花见更是不论社会阶层人人喜爱的春季盛事,有大量浮世绘、诗文为证。

德川家几代将军都曾命人在江户各地种植樱花,各地大名也将本地出色的樱花品种带到江户,极大地促进了江户樱花品种的繁育。光也痴迷樱花。据说骏府有冬樱,光渴望已久。府吏分赠一株,精心栽培,旦视暮抚,终于盛开。又有张灯看花诗:“白樱树下倒金尊,天为幕兮地为席。惜花终夜移灯看,不知东方既将白。”朱舜水曾随光在后乐园赏樱,有赋云:“辑群樱以作回廊,蹀躞芬芳联数里。”弟子安积澹泊称舜水“酷爱樱花,庭植数十株,每花开赏之,谓觉等曰,使中国有之,当冠百花”。舜水死后,光在祠堂边种植樱花,后世况周颐“舜水祠环绕,凭香艳绝,映带贞松”、“舜水祠堂璨云霞”等句,可反映清末士人对朱舜水关心之切。当然,况周颐本身就是樱花的狂热爱好者,咏樱无数,一补中国传统诗词少有樱花的遗憾。

林罗山随笔曰,日本称樱花为花,犹言洛阳牡丹、成都海棠。这种说法,在许多日人所作的咏樱诗中都能见到。山崎斋认为,中国古诗中所咏樱花为樱桃之花,并非观赏樱。贝原益轩在《大和本草》中转述赴日清人何清甫之语,称中国无樱花。江户时代以来学者皆强调樱花的本土属性,其时中国人亦无异议。虽然樱花并非日本独有,但大量观赏樱的培育,的确是日本的成绩。而日本有学者因反感明治以来樱花与民族主义的密切联系,故着重“去本土化”,强调樱花并非日本原生。明治维新初期,曾有不少人提议砍去樱树,多种杉、桧、樟等经济价值较高的植物。京都圆山公园代表性的垂枝樱,当年也险被砍掉。但最终,樱花还是成为国民之花。可惜樱树果子苦涩得连鸟雀都不碰,樱花渍物、樱叶茶,淡薄一缕,难称味美。不过,樱木是优良的版木用材,吃墨好,易保存。因此如果爱好出版史,倒会对樱树多一重好感。

如今日本樱花品类据说有六百余种,种植最广的是染井吉野樱,江户末期以大岛樱和江户绯樱培育的杂交品种,形象最为典型。我很喜爱“御衣黄”,花色浅绿,花心微红,是江户中期培育的品种,又称“黄樱”、“浅葱樱”、“浅黄樱”,名字很可爱,是樱花里颇名贵的品种。花期略迟,要到4月下旬。据说德国博物学家西博尔德昔年在日本采集的“御衣黄”标本如今尚存。

坂本浩然《樱花谱》之“御衣黄”(南葵文库旧藏,今藏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

关于西博尔德的故事有很多,他出身贵族医学世家,服务于荷兰东印度公司,曾任陆军医院的外科军医。后至日本长崎,在当地行医,并开设鸣泷塾,教授西洋医学,门生众多。他在日本负责调查地理、风土等情报,性质类似间谍,最终被幕府驱逐出境。在日期间,他与日本女子楠本泷相恋,育有一女,但女儿两岁时他就离开日本。女儿后来成为日本最早的产科医生。他精力旺盛,著述极丰。在他编写的《日本植物志》中,有一种紫阳花即嵌以爱人之名(Hydrangeaotaksa)。若干年后日本开国,之前对他的驱除令失效,他再度访日。人事代谢,他已与德国贵族女子结婚,并育有三男二女。他在《江户参府纪行》中写过日本四季植物,抄录一段给你看:

一二月间次第有梅、杏、椿、山茶花、枇杷、山茱萸。三月有山吹、白山吹、杨栌、青枞、瑞香花、黄瑞香、黄梅、樱草、忍冬、鹤公草、金银木、木藤、花苏枋、金缕梅、群雀、樱、桃等。常绿树有冬青、黑木、、柚之属,到四月间亦与之相应,生出新叶。花落后而有碧叶。森林有浓绿、薄绿,硬叶与嫩叶并生。

一直想想写写西博尔德,可惜太懒,至今未有行动,兴趣广泛而成果匮乏,当然不是好事。但看西博尔德的博识与丰富成果,多少也有了师法的对象。

松如

三月十八,清明后四日

神隐

嘉庐君:

时甫入夏,正是不冷不热的好天气,偶有清润雨日,一年当中并不多见,我最喜欢。

昨夜送朋友回家,路过寺町通,眼前忽是一片热闹的场面,不由一怔。此处多古董店、茶铺、文房用具店,素来清静,入夜后更幽寂。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从二条到三条,短短一条街,张满洁白纸灯,笼着一团一团凉凉的光色。不知何处来的那么多小孩子,笑闹蹦跳,擎着糖果,拎着灯笼,撅着小身子在摊儿前捞鱼捞乌龟。原来是一处神社在举办庙会。

此地庙会很多,可吃的也就烧烤炒面糖果,可玩的也就套圈打枪捞小鱼,但大家都投入,热闹极了。那些不知道多少年无人问津的画片弹球突然在庙会上都出现了,堂皇地张挂在那里,吸引小孩子的目光。他们的游戏文化这么发达,居然还有这些古旧的玩具,居然也还会有人去买这些东西。娇滴滴的女生,挤在人群里龇牙咧嘴吃烤串,甜酱沾在唇角,也来不及擦。浴衣的少女木屐笃笃敲着石板地面。小女孩玩累了,腰带散开来,长长的拖在身后。喝醉的汉子敞着肚皮在街心,对往来的每个人道:辛苦了!对每个离开的人道:再见!晚安!穿过这条街的时候,我总怀疑自己会不会“神隐”,不小心闯入另一个空间,找不到出口。穿过长街,沿着御所清冷的外墙走,世界骤然一变,又疑心方才那片喧嚣的街市到底是不是真的。一直走到再熟悉不过的百万遍一带,才觉回过神来。

寺町通御灵神社5月中的祭祀,平常寂静的街区变得非常热闹。入夜,灯火摇动,孩子们在大人的带领下,穿着可爱的浴衣。身处其境,仿佛会有“神隐”

小时候以为世界清明,稍大些才明白,世上有诸多未明暧昧之处,认为可敬鬼神而远之。幼时在祖父身边,偶尔能听到一些神奇的传说,比如某家男人夜里喝醉酒,打着伞路过一株老银杏树下,第二天酒醒发现伞不见了,却高高挂在树顶。某人走夜路看到前面就到家,可怎么走都走不过去。与孩童关系最大的是“落水鬼”,从小被告诫不可以在河边乱走,因为里面有可怕的落水鬼,可能突然伸出手来拽走小孩。每年立夏,家乡风俗,要吃鸭蛋,蛋壳剥了,需扔到水里,据说也是震慑落水鬼之用,又或者是告慰落水鬼的魂灵。不过我总觉得,倘若告慰,应该用更好的供奉,比如把整个鸭蛋扔进去,大约是太浪费,并没有实施的可能性。当时对这些不太以为然,但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往水里扔过鸭蛋壳,甚至至今都没有学会游泳。

《远野物语》里有一个“神隐”的故事:“与别国相同,黄昏时妇女或儿童出了家门,常常遭遇神隐。松崎村一处叫寒户的地方,有一户民家,年少的女儿在梨树下,留下一双草鞋,去向不明。大约过了三十年,某一日,亲人聚在一起时,看到她回来,已极衰老。问她如何归来,答说想见大家。又说如果不去的话,又不知消失到哪里去。是日大风猛烈,因而远野的人们现在仍然会在刮大风的日子说,今天是寒户的婆婆回来的日子吧。”在日本,有很多关于“神隐”的传说。路边也常见各式道标,如石地藏、石佛等,提醒旅人莫要迷路,莫要误闯神境,免遭“神隐”。

《千与千寻》就是一个“神隐”的故事,里面的场景有参考台湾九份的风光,故此地日本游客极多。我去转了一圈,小街内琳琅满目的特产和大陆任何一处旅游景点感觉无异,面目可疑。但山边的海很美,坐在山头喝了杯酸梅汤,下山赶火车回台北。买了盒饭在站台上吃,大排很美味。那一站叫瑞芳,抬眼看到满山洁白油桐花。

日本过去有年轻女子在婚前突然消失,家人只好以“神隐”之说作安慰。王度庐《卧虎藏龙》里,玉娇龙到妙峰山为父亲还愿,舍身跳崖,避过世人风评,庶与“神隐”异曲同工。凌晨的妙峰山,“往上走了一会儿,回头再往下看,就见巍然起伏的山岭,崎岖宛转的山路上,处处是悠悠荡荡的灯光。又走了一会儿,顶上的磬声就散漫下来,而辉煌的香火也可以望得见了,此时的情景真是十分神秘”。“只见玉娇龙向下跳去了,风一吹,头上的一支绒凤簪子落在了山石上,她那雪青色的身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坠下了万丈山崖。”虽然你不大欣赏王度庐,但我很喜欢他笔下风尘仆仆的世界,对那些灰暗、苦痛、挣扎的人生,也格外感叹。玉娇龙的打扮,一向很普通,“雪青色”,也不是高贵的颜色。几年前,还是漫然无知的年岁,与人同去妙峰山,途中也曾回忆《卧虎藏龙》的这段结尾,与电影版的结局气息大异,因为妙峰山其实是极为世俗的所在。

昨晚回来,原想写个神隐的故事,某人误入异境,不得归路云云。可惜一回到家,看到熟悉的环境,毫无神隐的气氛,也就编不出故事来啦。匆此,顺颂

夏安

松如

四月三十日,小满

避居滋贺

嘉庐君:

收到你信的时候,我正在从京都去滋贺的途中。暴雨,车窗外是碧茫茫的水稻田与绵延的青山。

这学期的课已大半结束,近来是祇园祭最热闹的时候。各街区都有装饰得无比华丽的山车,挂满幽明的纸灯,或白地红纹,或红地黑纹,又热闹又洁净。整个7月,街中到处飘荡着“祇园子”——祇园祭期间独有的传统音乐。龙笛、能管、筱笛、太鼓、钲,反复奏着和缓悠长的调子。虽已来了四年,却没有参与过祇园祭,怕挤,怕热——请想象平素安静的古都,忽而涌入几十万狂欢的人流,是怎样的情景?所以和去年一样,又躲到滋贺的香织家。只是去年她还在这里,二人在山脚的小酒馆吃东西,喝醉了看月亮。今年她留学北京,下雨,也没月亮。她家那只候补导盲犬,最终没有通过考试,被导盲犬协会送到新的领养人家去了。新主人寄来照片,狗很快活地对镜头咧嘴笑,被一对兄弟抱在怀里,俨然一家人。香织伤感:它怎么可以这么快适应新生活?忘记我们了?

你提到友人在布衣书局拍下的三卷《春秋左氏传考》,手边没有工具书,大略查了下,发现作者宇野明霞居然是滋贺野洲生人。真巧,香织家正在野洲市,此时我在窗口正能望见被称作“近江富士山”的三上山。京都祇王寺的主人祇王与妹妹祇女,亦都出生于此地。梁川星岩曾有一首《经祇王祇女故里,近世明霞先生亦产于此》:“山秀水灵行路长,小南村北祇王汤。不惟幻得佳人出,生长高儒亦此乡。”乃称明霞为“高儒”。

后检安井小太郎著《日本儒学史》,可知明霞更多信息。他是江户时代中期的儒学者,生于1698年,殁于1745年,名鼎,字士新,通称三平,又称宇士新、宇鼎。江户时代的儒者一般都有日人眼中中国风格的名号,譬如荻生徂徕又称物徂徕,太宰春台又称太宰纯。明霞的弟弟士朗便是荻生徂徕的门生,汉名宇鉴,二人并称“平安二宇先生”。野洲位于滋贺县南部,琵琶湖南岸,古属近江国。近江四面环山,中有大湖,是日本著名的鱼米之乡。好多次跟你感叹,说滋贺有稻田白鹭,流水人家,宛如故乡。

明霞后随家人移居京都,最初在木下顺庵门人向井三省门下求学,通过入江若水获知徂徕学,但因体弱多病,未能同弟弟一道游学江户,入得徂徕门。他留在京都,跟随释大潮学习汉语及古文辞学。而弟弟不能赞同徂徕的教育方针,甚至认为萱园学派内无人可继承徂徕学,对徂徕弟子服部南郭、平野金华批评尤为严厉,因此在江户仅呆了一年便返回京都。明霞曾与徂徕书信讨论《春秋》,徂徕覆信云:“韩宣子见《鲁春秋》,即与丘明所藏相同,故《公》、《☆》称传,左氏称春秋,后加入书、不书、书曰等语,为传体,故称《左传》。”明霞则云:“春秋为史之通名,如羊舌习《春秋》,申叔时教太子《春秋》,未必乃鲁史。徂徕之韩宣子见《鲁春秋》乃左丘明所藏之说,是为无据之论。”

明霞一生未婚,专注学问,后来也持与萱园学派明确对立的态度。有《论语考》、《明霞先生遗稿集》、《诗语解》、《文语解》、《诗家推敲》等传世。因喜爱古文辞,还曾对《嘉靖七子近体集》、《唐诗集注》作注。

贵友买到的《左传考》即是他的代表著作,由门人片山北海(孝秩)于其殁后收检其纸片札记,编辑成书,门人大典显常(署名淡海竺常,因其生于近江,故署淡海,江户中期禅僧、汉诗人,属临济宗相国寺派)作序,京都书商菱屋孙兵卫于1792年刊刻出版。内容多为批驳杜预注文,以训诂为主。

明霞生年四十八岁,葬于京都极乐寺,即左京区的真如堂——我日常散步常去的地方,佛殿前有一株很大的菩提树,实为南京椴,初夏盛开薄黄花簇,香气清甜,最近正结了满树簌簌的果子。

宇野明霞《春秋左传考》书影

另有可注意者,你发来的书影,卷首有墨书“直斋”字样,并阳文朱印“川口藏书”,卷尾有阳文朱印“川口藏书”与阴文朱印“义行主印”。藏书者究竟为谁?偶尔查得,尾去泽矿山有一位采矿设计师名川口理忠太(或写作川口理仲太),生于1841年,殁于1919年,字义行,号直斋、正斋,会作汉诗,恐是此人无疑。尾去泽矿山在秋田县的鹿角市,据说早在公元8世纪初就在那里发现铜矿,是日本重要的铜山。明治年间,三菱财团开发此山。战后铜矿枯竭,遂于1978年闭山,已成历史遗迹。

真如堂殿前的南京椴

鹿角这个地方出了不少名人,如内藤湖南,又如诗人北原白秋等。这位川口理忠太的长子川口恒藏就与湖南有交游,湖南赞其“精敏强纪,善属诗文”。几枚藏书章引出一段曲折,很有意思。不知那三卷书如何从川口手中辗转到中国?书纸间旧日主人勾画历历,朱墨犹新。回头不妨细查川口氏生平,或有所得。因我不懂版本,也未在日本旧书网查到此书市价,所以不好判断贵友出价八百元是否合适。而就宇野明霞在江户儒学史的地位而言,此书也颇有意义。

接下来,大概要在滋贺多住几天,下周五就要回北京啦。方才雨止,窗外忽悠悠飘来几只萤火虫,柔光明灭。稻田蛙声响亮,能闻见初夏水田独有的清润气息,真与故乡无异。

松如

五月廿五日,时近大暑,闷热多雨

京都的寺庙

嘉庐君:

来信收到。你说早川君的古文底子很好,的确。很惭愧,我写不了那样的好文章,回信时只好放弃字斟句酌,直以大白话作答。他说自己白话文不如文言文,这虽是谦辞,却大抵不差。日本学人中不乏古典汉文功底深厚者,因为典籍文章可字字句句研读精修,况且古来诵习汉文的传统没有完全断绝。到今天日本初高中课本里还会教几句论语孟子杜工部白乐天。但日益变化的现代汉语就很难把握了。昨天去早川君研究室送还资料,他恰好不在。匆匆给他留了字条,夜里收到他邮件,说“感谢给我留言!和一般签名相比,兴趣更深”。足见他是很有意思的人。

你让我谈谈京都的和尚,题目有趣,可我对佛教所知寥寥,只有跟你讲一些见闻。新搬入的家在哲学之道近旁,离南禅寺不远。每日清晨与黄昏,窗下总有一队蓝袍的年轻僧人一个接一个长啸而过,前一个吟罢,后一个再接上,悠悠不绝,很动听。询问才知道,这是他们的发声练习。经要念得好听,必得如此练习日久。

在京都,常能见到各宗各派的僧人。净土真宗与净土宗大概最高调,信徒最多,势力最广,入世的姿态也最明显。我学校对面的知恩寺就属净土宗七大本山之一,寺中每月15日有念佛大会,兼开手工市场。念佛大会在正殿举行,百余名信徒边念“南无阿弥陀佛”边转动一串巨大的念珠。殿外空地是手工市,全国各地的手工艺者云集于此,各色奇巧物件琳琅满目,观者如堵。比如阳光下近百只叮咚作响的玻璃风铃,指甲盖大小的竹编器具,宛然如生的布偶,精细的瓷器,可置于掌心的盆景,填了香料的干莲蓬,与“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意趣相通。上月和同学去逛,转到大殿门前,却见一个极清秀的年轻僧人,头剃得光净,玉面长身,缁衣兜了两袖清风,一串念珠拢在掌心,温温笑着招呼我们:进来一起念佛吧!我和同学对视一眼,居然很默契地进了大殿,就为了这个貌美的和尚——结果在殿内跪坐良久,足足念了半个钟头的阿弥陀佛……一看殿内,信女占了大半。可见京都的和尚不但经要念得好听,姿容也要俊美。明治维新以后,政府为抬高神道教的地位,大行废佛毁释,公布法令,曰僧侣可食肉、带妻、蓄发,并令大批僧人加入军队——说来这也有一定渊源。日本古代的僧人地位较高,与贵族联系紧密。皇族、贵族出家者大有人在。平安时代的白河天皇不单自己出家,还在寺院中供养众多僧兵,令僧人势力炙手可热。织田信长将天台宗本山延历寺付之一炬,四千僧兵葬身火海。数百年后,“僧兵”以另一种形式出现,作恶极无畏,大概也和信仰有关。不论生前有何恶行,临终念一句阿弥陀如来即可往生净土。如此省事,难怪深受追捧。

京都大学对面的知恩寺正殿,每月15日有念佛大会。秋季的古本祭,古书店主人们也会在此殿内念佛祈祷,供养久未售出的书籍

秋季古本祭第一日一早,知恩寺大殿内正在举行“古书法要”活动

花见小路附近的建仁寺,京都五山之一

京都有好几所佛教系统的私立大学,许多出身僧侣家族的年轻人在此就读,他们将来大半要剃了头发继承家业。据说不少女学生都想从中物色一名,将来做了和尚夫人,自可衣食无忧。

京都东福寺灵源院的僧人

闲来常去京都的禅寺散步。临济宗东福寺的汉籍,相国寺的承天阁美术馆,黄檗宗万福寺斋堂的木鱼,曹洞宗诗仙堂内狩野探幽的绘作,都深可回味。从前跟你提过荣西禅师的《吃茶养生记》,他开创的建仁寺,也是观赏壁障画的好去处。

有位日本师兄,力荐我去奈良郊外的古寺住上月余光景。他嫌京都的寺庙很多都是晚近重修,“奈良的山中,有那种名气不响,却真正保留了唐朝风韵的古寺”。究竟如何,待日后看了,再同你说。

松如

冬月十二,冬至后三日

岁末

嘉庐君:

从周兄来京都已经第五天,令我几乎忘记时间的流逝,只愿清游虚掷,一晃到了年尾,信也回得很晚。

也许我已相当习惯这里,早几年的客心也已淡薄,如今很少强调“旅人”的身份。从周在的这几天,我借他的视角,听他的感叹,重又认识了一次京都,仿佛回想起自己当年初来的心动。头半年,每天都要写很长的日记,细述每一点小小的触动。

往年元旦都要去滋贺的香织家,今年要在京都陪从周,于是准备了些年货。譬如镜饼——糯米粉打的饼,可烤可煮,味似糍粑。还有新春插花。今天新买了一束,有黑松、含苞的梅枝、铁炮百合、草珊瑚、玫瑰,找了家中的竹筒花器盛好。夜里忽嗅丝缕幽香,枝头白梅受了室内氤氲之气,已然绽放。并买了两颗水仙球。

对于此地种种,从周兄很喜欢,也很好奇。他在邮局见到频频有人把大捆明信片交给柜台,很惊叹数量之多。去年跟你说过,贺年片是日本人重要的社交方式,每户人家到年末都要翻出通讯录整理亲朋地址,酝酿措辞,书写大量贺年片。每户人家也总有很大一只盒子储存历年亲朋寄来的贺年片,是彼此情分的明证。日本古代春节,贵族、武家流行彼此递送文书,道贺新春。明治维新以来,邮政系统发售统一贺年片,以其价廉便利迅速流行全国,成为延续至今的风习,并形成许多固定的套语,譬如谨贺新年、敬颂新禧、新春万福、庆云昌光、永寿嘉福等等。不过年轻人早不会用这种古老的说法,多是现成印在卡片上而已。

与从周入乡随俗,拉他写了一叠贺年片,寄给可以想到的师友。大雨的午后,窗外群山云烟缥缈,我们各据被炉一角,检点往事,倒也很愉快。写完后投入邮箱——贺年片已附邮费,不需另贴邮票。年前投入邮筒,1月1日早晨统一发出。因为贺年片祝福的是新年,所以不能在年前收到。

与他也逛了几处寺庙。去大德寺,正赶上一场雪,道中几无一人。寺门清冷,多处庭园闭门谢客。有一座瑞峰院还开着门,内有三座石庭,虽然小且新,不是出名的古迹,而在寂静的雪天,也很可一看。云层时有光缕泻下,稍纵即逝,纸门上映着枯枝婆娑的影子,俄而又隐没。寺内东司极幽美,光线黯淡,水台边有一束松枝,窗外是南天竹鲜红的果子。大德寺的纳豆很有名,说是一休所创。问瑞峰院的老住持买了一盒,是住持儿子捧出,跟在身后的还有个一岁半的小孩子,满地爬着作揖。住持的儿媳也出来招呼,其乐融融,这令从周大为向往,赞叹在日本做和尚的好处。

岁末,大德寺飘起细雪

我们在法隆寺捐了一块平瓦。从前梁思成随长辈到奈良,也曾在某处寺庙捐过一块瓦,所费一元香资,如今则涨到一千日元。法隆寺东院伽蓝有一座八角圆堂,内有飞鸟时代的秘佛救世观音像、平安时代的圣观音菩萨像。这座佛堂名字很好,叫梦殿,据说圣德太子曾在此宣讲政事与佛法。殿前一株很大的垂樱,又一株高大的樱树。深冬虽看不到花,但看繁密枯枝,也可想见花开时的风景。

旧年最后一天在日本叫“大晦日”,一过午夜,人们就到各处寺庙听钟声。天还没亮,便要到神社佛寺参拜,是为“初诣”。京都最受欢迎的地方是祈求商业兴隆的伏见稻荷大社,初诣所到游人约两百七十万。不想去太热闹的地方,待会儿就和从周到家附近的永观堂听一百零八声除厄之钟。祝你新年快乐,并颂

文安

枕书

新历12月31日晚

揉蓝、露草蓝、普鲁士蓝

嘉庐君:

见信好。近日阴寒多雨,却未有一场好雪。周六周日是日本高考,食堂里有许多等待孩子下考场的家长。随行的也有年纪很小的弟弟妹妹们,尚不知紧张,满地愉快地追跑,大人们就很轻声地一遍一遍劝阻。

上周画了一幅法隆寺的柿子,黄颜料即将用罄,便往思文阁美术馆一楼画材店挑颜料。这家店水彩、水粉、油画颜料很多,若要传统颜料,只能去鸠居堂之类的老铺。一向只用国产的便宜颜料,那两笔涂鸦,实不敢侈费好颜料。据说藤黄是清代自东南亚传入,有酸性,很容易蚀纸。从前画家需要黄色时,多用栀子黄与槐黄。这两种颜色日本过去也用,尤其是栀子黄,最常用来做染料。日本将传统颜料唤作颜彩,有一回买过一种群青色,非常漂亮,很不舍得用,只在初夏的雨里画了几笔花菖蒲。

日本画里菖蒲花极常见,呼作燕子花。光琳有名作《燕子花图》与《八桥图》,俱为大幅金泥屏风,鲜碧剑叶,宝蓝花瓣,幽静中难掩镂金刻玉的光彩。日本传统建筑内部采光不佳,深廊纸门,重屏垂帐,黯淡光线里一张浓墨重彩的屏风,好比白面朱唇峨峨高髻的艺妓,身裹金丝点缀的锦衣。如今日本尚有艺妓专用的传统口脂,曰“艳红”,以京都产者为最佳,即“京红”。层层粹取红花色素,盛于白色陶器或贝壳内,有珠玉的光泽。价格也昂贵,因有“金一文,红一文”之说。

藏有国宝《燕子花图屏风》的根津美术馆庭院内,有一池可爱的燕子花

提到颜料,想起《珍珠耳环的少女》。去年东京、神户两地美术馆轮流展出维米尔的作品,最受关注的就是这幅。我很想去看,但年来杂事纷繁,竟未成行。同名小说与电影也很喜欢。少女在画家的指点下调弄颜料:

我发觉自己很喜欢研磨他从药剂师那儿拿来的材料——象牙、白铅、茜草根、黄铅丹,看看我可以制造出多明亮而纯净的颜色。我学到把这些材料磨得越细,颜色就会越深。一块块粗糙、暗沉的茜草根,变成细滑的艳红粉末,接着再混入亚麻籽油,就是闪亮的颜料。制作颜料实在是一个神奇而美妙的过程。

我用好几片贝壳当浅盘,把颜色放在里面一次又一次地冲洗,去掉夹杂的白灰、沙子或碎石,有时必须重复多达三十几次。虽然工作冗长而枯燥,但是当看到颜色在每一次冲洗后变得更为纯净、更接近理想时,让人觉得非常满足。

也提到蓝颜料:“制造群青的原料青金石非常昂贵,而且从石头中萃取出纯蓝色的过程相当困难。”

青金石即天然群青,价格颇昂,欧洲艺术家常用较为便宜的蓝铜矿。敦煌莫高窟、天水麦积山石窟的壁画都使用过青金石,皆从西域传入。隋唐时青金石极难得,故常用石青。19世纪初,人工合成的群青输入中国,遂多见于佛寺道观园林家庙的种种彩绘。

古代日本的蓝颜料主要来自鸭跖草、蓼蓝、蓝铜矿。鸭跖草即露草,花虽清美,但作颜料很易褪色,所以和歌里用来比喻不长久的恋情。古诗里有“揉蓝”一色,大概就是蓼蓝浸揉出的颜色,很喜欢“揉蓝衫子杏黄裙”,又无端想起“淡黄衫耐藕丝风”,都是很天然的颜色。王安石《渔家傲》词,“平岸小桥千嶂抱,揉蓝一水萦花草”,《观林诗话》云此句乃因其曾见江上人家壁间诗:“一江春水碧揉蓝,船趁归潮未上帆。渡口酒家赊不得,问人何处典春衫。”“深味其首句,为踌躇久之而去。”此词后又云“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无端想起“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王安石的这些句子都很适合做书名。黄山谷有“山色蓝小雨中”,是清润的好天气。宋词似特多揉蓝之色,“泼黛揉蓝画不成,暝色仍含紫”,“山色揉蓝深染,波影青铜新铸”,“粉揉蓝酿春色”,令人想起青绿山水画。

18世纪初德国人偶然调配出普鲁士蓝,不久就由荷兰人带到日本,日本画中很快也出现了这种新鲜的“西洋蓝”,彼时叫“红毛绀青”——红毛人的颜料。

秋田藩的第八代藩主佐竹义敦(1748-1785)有两幅燕子花图,皆用普蓝,色泽幽丽。佐竹号曙山,开创洋风绘画,即“秋田兰画”,很有天才,惜乎去世太早。此种颜料在当时来之不易,需从长崎荷兰商人手中购入。1826年后,中国商人从英国进口普蓝,剩余部分倒卖至日本,自此这种蓝色才广泛出现在日本画中。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就有用到,此画发行量极大,销量甚广,亦足见普蓝在日本的流行了。

江户时代画家佐竹义敦(1748-1785)的两幅燕子花图(现分别藏于神户市立博物馆、秋田市立千秋美术馆)

时已凌晨三点,闲话便到这里吧。匆此,顺颂

冬安

松如

腊月初十,大寒

妹之力

嘉庐君:

见信好。昨夜有雪,开启一隙窗扉,栏杆边一束南天竹鲜红的果实,半积了晶莹蓬松的雪。灯光映破的小片夜色,纷纷落着雪絮。惊喜的事:清早开门突然看到冰雪的世界。遗憾的事:天明时突然放晴,夜雪的痕迹全消。而今天早上起来一看,却是遗憾了。只有楼下背阴处八角金盘宽阔的叶子上尚存一点雪的影子。向田邦子在《春天来了》里写到直子虚荣心作祟,在准男友面前编造自家庭园的风物,说庭院里有松树、枫树和八角金盘,厕所边还种了南天竹。那男人很神往,叹息了一句“南天竹啊”。不久他真的到直子家里去,幻景破灭,厕所旁的南天竹其实是隔壁人家的。可见这几种植物,也确实是日本传统民家最常有的。

雪中的南天竹

年前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和《日本昔话》在国内出了中文版,译者吴菲定居山口县,几年前翻译过金子美铃的诗集,译笔流畅通达,很出色。国内读者对柳田的印象很多都来自周作人《夜读抄》中提到的《远野物语》。可惜他只译了若干段落,多年来读者也只能略窥一斑。《远野物语》篇幅不大,但所述民俗故事年代已久,有些细节无可稽考。且柳田的文章有不少旧文法残留,并不很容易译。吴菲从2006年秋开始着手翻译,经历“迂回漫长的路途”,终成此稿,很可赞叹。

家中的《定本柳田国男全集》,若干年前从中井书房购得,常看常新,十分丰富

柳田国男与家人

去年初夏,在中井书房以极低价买下筑摩书房定本《柳田国男全集》,日常很爱读。周作人称“柳田的作品里有学问,有思想,有文章,合文人学者之长,虽然有时稍觉有艰深处,但这大抵由于简练,所以异于尘土地似干燥”(《苦竹杂记·幼小者之声》),确然如此。说他是文人,盖因其二十岁出头时写过诗,与森鸥外、田山花袋、国木田独步、岛崎藤村等均有交游。然而不久,他考入东大法科大学后,遂放弃属于年轻人的恋爱与文学方面的爱好。大学毕业,他进入农商务省农务局工作,成为国家公务员。这一部门后来分为农林省与商工省两处,农林省今称农林水产省,相当于我们的农业部、林业部、水利部,每年在各大高校招七八十名公务员。说起来各行政部门招人的广告里,当推农林水产省做得最用心,紧扣“自然”、“植物”、“食品”之主题,艺术性可比原研哉给无印良品设计的广告。柳田走上民俗学之路,和他的公务员背景不无关系——因职务之故到东北地区宣传中央政策,对乡野风土产生兴趣,结识民俗学者佐佐木喜善。《远野物语》自序篇首云:“此中所记悉从远野乡人佐佐木镜石君听来。”镜石即佐佐木喜善的笔名。

柳田全集卷九《妹之力》一文很有趣。此文探究日本古来的女性灵力信仰,“妹”泛指母亲、姊妹、妻子、恋人等关系亲近的女性。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4世纪之间,日本行“姬彦制”(汉字写法有多种),主张女性作为族群领袖与男性共同统治部落,女性头领即“姬”,男性头领即“彦”。男性主管军事,女性专事农耕与祭祀。女性有很高灵力,可加护关系亲近的男性。平安时代男子正月的新衣最好由正妻缝制,因关系最近,灵力尤著。文中记述柳田在东北山村居住时的一则见闻:一家兄弟六人皆有疯症,发病时,十三岁的幼妹是首领,指着谁说是鬼,其余五兄弟即冲上去打鬼。行动判断都由幼妹一人。柳田作此文是应当时妇女解放之时流,从古来信仰中追寻源头,颂扬女性调和家庭内部关系与守护家人的能力。这倒的确是日本很多文艺作品的母题,家庭内的分工合作在今天的日本仍相当明显。虽然法律方面很周全地保护了女性平等工作的权利,但婚后辞职当主妇仍是日本社会的主流。宫崎骏作品中的少女也多少体现了“妹之力”。很喜欢冲浦启之的《给桃子的信》,“妹之力”的信仰或可作为理解本片的另一途径。

枕书

腊月十六夜,清辉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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