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选批唐诗六百首 - 王昌龄二首

王昌龄二首

字少伯，江宁人。第进士，补秘书郎。又中宏词，迁汜水尉，又贬龙标尉。为诗绪密而思清，时谓王江宁云。集五卷。〇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以观焉。俄有妙伎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有诗名，无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词之多者，为优矣。”俄而一伶拊节而唱，乃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又一伶讴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朝阳日影来。”昌龄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之涣自以得名已久，谓诸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伎中最佳者，“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是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我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我为师。”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即歋歈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诣曰：“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竞拜曰：“俗人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万岁楼

江上巍巍万岁楼，

不知经历几千秋。

年年喜见山常在，

日日悲看水独流。

【前解】

江上万岁楼，不知何人创造，复不知何人题名。尝试纵心思之，真是胜情奇举，设使不得如此好诗对副，真为辜负古人不了也。盖统计是名“万岁”，分之只是“千秋”，再分之只是“年年”，再分之只是“日日”，其间山在水流，明抽暗换，乍悲还喜，似悟仍迷，吾亦总以一言概之曰：“不知。”此非愚故不知，任是绝世聪明，竟复谁能知此！四句诗，只是四七二十八字，便将一《大藏经》彻底掀翻，真奇事也。

猿何曾离暮岭，

鸬鹚空自泛寒洲。

谁堪登望云烟里，

向晚茫茫发旅愁。

【后解】

“何曾离”，妙！“空自泛”，妙！伟哉，大化！绵绵莫莫，欲去者孰容之去，欲住者孰容之住？万岁以上，有猿狖鸬鹚；万岁以下，亦有猿狖鸬鹚。夫以如是浩浩楼头，而乃有人登望发愁，试问此一点愁，为力几何？而堪对彼万岁云烟哉！我尝诵先生《礼塔》诗曰：“真无御化来，妙有乘化归。如彼双塔内，孰能知是非。”便是一副旋陀罗尼，在在处处，我当供养，以诸香花而散其处也。〇总持法师曰：“一句万岁，二句千秋，三句年年，四句日日，此用去丈取尺，去尺取寸法也。”又曰：“见山在，是粗行人，故着‘年年’字。见水流，是细行人，故着‘日日’字。”此用世尊与诸比丘说无常义法也。又曰：“猿狖巧，巧既无所施其巧。鸬鹚专，专又无所用其专。此用大火聚四面凑手不得法也。”

九日登高

青山远近带皇州，

霁景重阳上北楼。

雨歇亭皋仙菊润，

霜飞天苑御梨秋。

【前解】

九日登高诗，从来都用眼泪磨墨，此独尽废苦调，别发夏声。看他起便遍指青山，言远远近近，尽带皇州，则知无一处登高，无不乃心王室者也。三、四，菊必写仙菊，梨必写御梨，全然皆非常套。

茱萸插鬓花宜寿，

翡翠横钗舞作愁。

漫说陶潜篱下醉，

何曾得见此风流。

【后解】

五、六，即末之“此风流”三字也。言今日所以上客纪年，寿花簪鬓，侍姬呈态，翠羽流钗，得有如此风流者，实是上荷圣人之至治，下极同人之欢赏。不似昔人，生既不辰，适丁艰步，性又耿介，常至离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