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百岁
刚刚李小林来电话,说一句:“冰心姑姑去世了!”就呜呜哭个不停。我竟不知该劝些什么。一是我的心全乱了;二是我深知冰心和巴金两家山高水长般的情谊,用什么话劝也没用。我说:“我不劝你了,小林,你就哭吧!”我拿着话筒,一直静静地听她的哭声,也不感到尴尬。哭声里似有许许多多语言,也把我此刻的情感宣泄了出来。
此前吴青已经打来报危的电话,心里明白老太太已临大限,但成了事实,还是一阵惊呆与绝望。说到绝望,原故是大家都盼望老太太寿高过百,半年后即成为一位笑嘻嘻的百岁寿星。我已想好今年10月5日这天,浓墨大笔写上威风十足的“不老”两个大字送给她,心想她一准会说:“不行,冯骥才还得给我磕头!”这笑话,每次给她拜寿时,她都要说,总说得在场的人大笑。不久前,萧乾老90诞辰时,她说要和几位老人拉着手一同跨到下世纪。看到这几句话,高兴极了,重新又感受到老太太往日那种纯真、爽朗和闪闪发光的朝气。
然而,一下子有声有色的现实全成了冰冷的历史。世纪的门槛真的这么难于跨越吗?
整个中国文坛都为之痛心,为之惋惜与遗憾。命运之神再给她几个月的时间,便是馈赠给整个中国文坛一份新世纪的喜礼。但不料,生命的吝啬与无情骤然变得不可抗拒。瞬间里我感觉心里的灯全都关闭了。
我们为什么这样祈望冰心、巴金这几位老人健康长寿,长寿百岁?我想,这不仅出于对心爱的老人一种敬意,对他们文学成就的尊重,更由于他们代表着文学的良心。而文学的良心就是时代的良心。由于这种良心存在,文学便充满正义、尊严、勇气和神圣感。也正为此,这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常常表现得像一位巨人。她直言敢谏,并非由于比我们具有辈分和身份,而是比我们坦荡、磊落、勇敢和真实。她从不谈论文学中的自己,因而也从来不借用文学之外的任何东西——包括政治、文坛和媒体。她从不把张三李四当做敌人;她的敌人都很大,比如封建、专制、落后、庸俗等等。对手多大,自己就有多大。故此,她虽然没有写过上百万字的长篇巨制,但她很博大。
这博大,来自她思想的通透,心境的豁达,精神的自由,还有她的广博的爱心。
以她晚年写作的数量,稿酬收入肯定微乎其微。但她一次次把大额捐款寄往洪涝灾区。我知道,这是她简朴生活有限的节余。帮助灾民和贫困地区的教育是她生活中最大最不加思索的开支了。
她一生都在享受自己对别人的爱。
因为她虔信“有了爱便有一切”。
她那间兼做待客用的小小的书房可真是一个奇妙的空间。
老太太天性的纯真、快乐、率直、幽默与机智,使这小空间亲切又神奇,亮闪闪地充满着灵性。她的老少朋友来到这里,还会感受到她的关爱。
这位充满着高尚的爱意的女性作家,及至90多岁高龄,仍叫人感到一种细腻又真切的体贴。她甚至连我粗心地将墨镜的镜面朝下放着也注意到了,认真把它反过来。
那些到她家作客的朋友们告辞离去时,总是带着被老太太的诙谐和机智发动起来的止不住的笑声,还有被她的爱深深感动的细节。
她的存在,叫我们觉得文坛真是美好。如今我们在哪里还能找到这种文坛的乐土与净土?
写到这里,我眼前全是她的音容笑貌,她那些随口说出的令人难忘的警句,她那始终是响亮有力的嗓音,她明澈的目光和慈母般柔和的手,她战士般的昂然和儿童般的笑容。
现在她把这一切都带走了。可是我反过来又想,她把这些沉甸甸的——我们对她的爱,还有她对我们的爱——究竟是带走了还是永远留在了人间?
对于一个把精神与情感全部放在了人间的人,谁能说她会完全离去了?
冰心是“五四”一代作家。
历经时代风云变幻,这位面对着封建文化阴魂未绝的中国社会,始终保持着“五四”的战斗精神。她对封建主义嫉恶如仇,对民主与科学视为至高无上。
我们从她身上会生动地感受到本世纪前期新文化运动的伟大与神圣。我想,这就是使她的文学活力奇迹般地保持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真正原故了。
从冰心身上,我们还看到知识界先贤们在时代变革中所达到的历史高度。
他们既尊严地恪守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又从容地引人外来文明。中西文化在她的文学成就里都结下硕果。
同时,由于她的个性魅力与人格魅力,作为一位世纪妇女的杰出典范便益发显得光彩与迷人。
此刻,她已成为一个象征性的历史形象。而历史形象都是跨世纪的。
忽想昨天与吴青通话时,老太太尚在弥留之际。吴青痛苦难抑,哽咽不已。我对她说:
“你最了解你妈。她是位通透豁达的人。她一生在争取人们活得更好,但她可没有把死亡看做是绝对的悲剧。她不是说过‘人间的葬礼是天上的婚筵’吗……”
吴青说是,平静了一些。她平静,我也略觉得好受些。
冰心去了。她留下的实在太多。她的境界,我们很难达到。那么她的一切必然在我们身上发生效力。冰心的物质生命已经完结,但她的精神生命将被我们一代带到下个世纪。从这个高贵的意义上说,冰心已经提前越过了本世纪;她这才是真正地度过了圆满的百岁。我们现在应该高高举起手,轻轻地摇动,和我们永远心爱的冰心依依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