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的天才
从东方相学的角度来看,埃贡·席勒——这位奥地利表现主义绘画大师的相貌真是糟糕透顶。他天庭塌陷,下巴窄小,双颊似夹,两耳如鼠,嘴巴小且薄,眼珠淡又浊。果然他一生坎坷而短暂,只活了28个春秋。
单说这寿命,就是一个悲剧了。在他的履历表上,一切都好像匆匆而过。既无常驻,也无停留。生命中每个阶段,厄运都从不同角度打击他,不叫他喘息,也不叫他躲避。他父亲死于精神病,保护人叔叔反对他学习艺术。他17岁(1907年)时违抗家庭考入维也纳美术学院,结识了分离派首领,45岁的克里姆特和另一位新艺术运动的中坚柯柯席卡,接受了表现主义艺术思想。两三年内,画风急速成熟,并进入最佳创作时期,参加在奥地利与德国的国际性画展,显露逼人才气。但好景不长,1915年应征入伍,穿上奥地利陆军的军服。在军旅生涯的紧张奔波中设法作画。三年后(1918年),维也纳分离派第49届画展为他专设展室,展出作品19幅,获得极大成功。命运在他生命的天平一边放上光彩夺目的成功,在另一边便放上死亡。同年,他染上西班牙感冒,不治身亡。
短短一生,他如此迅速成熟,并闪耀出超凡绝世的才华,如同彗星,在灭绝前放射出夺目的光辉。这就使他充满神秘的色彩了。
他的才华突出地表现在对人类苦难心灵的彻底揭示。他的画,一看便触目惊心!所有形体都在挣扎般地扭动,色块破碎,笔触生涩,颜色阴冷;人物大多耸肩抽背,瑟缩着头,好像病痛折磨,似在抽搐;身体瘦骨嶙峋,面上从无笑容,目光浑浊困惑,表情或愤怒、或惊恐、或狰狞、或呆滞、或严峻、或麻木、或哀思。常常只画一部分肢体,宛如死树老根,狰狞万状。女性的裸体毫不优美,相反有种厌恶感。所画风景更是凄寒寥落,毫无生气,破败不堪。全然不是风景,处处都是他心灵痛苦泼洒般地宣泄,使我想起了中国的朱耷。
表现主义以“自我”宣泄为绘画目的。从这一理论上看,席勒最富于代表性。他的“自我”,赤裸裸地呈现,毫不遮掩与伪饰,个性表现达到极至。从他的画,完全可以看到他心灵的形态。
在百乐宫皇家画廊的席勒作品陈列室中,面对着一幅幅两米左右的油画原作。那博大悲凉的气息,那紧缩到痉挛般的物体所显示的强大的张力,那种对人类苦难浓重而逼真的表现,令我震栗!我感到他每一幅画都在憋闷与呼号,都要打雷!
特别是画布上那些结实又紧张的短线。加上急促有力的皴擦,构成一种生动的岩石感,他总共才活了28岁!竟然达到这样的境界,简直难以置信!还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述出这位天才画家令我震惊不已的感受?
他使我想起萨尔斯堡的诗人格奥尔格·特拉格。我参观过这位死后才渐为人知的诗人故居。
特拉格与席勒是同时代人,他只活了27岁,比席勒的寿命还少一年。他与席勒同样的终生不幸。恋人是自己的妹妹,孤寂中染上毒品,以自杀了结终生。他那充溢忧郁美的诗句极至地表达了灵魂的孤苦,这同席勒何等相像。
他们表现自我,实则具体地表现了人类。上帝把再现人生苦难的使命交给他们,先要让他们尝尽人间的苦果。这使命未免残酷,但他们无愧于这天大的、庄严的责任。
席勒是克里姆特的学生,他早年学习老师的风格,近乎神似。但他走向成熟后,与克里姆特非但不同,甚至相反。克里姆特精致含蓄,他粗糙暴露;克里姆特恬静隽永,他焦躁不安;克里姆特柔软光滑,他坚硬生涩;克里姆特整体完美,他支离破碎;克里姆特优美感人,他丑恶不堪。从象征上区分,克里姆特仿佛用女神来象征,他则用自己的血肉和被撕碎的灵魂来象征。
但他们是奥地利声名并巨的两位画家。艺术家在相同的道路上互有失败,在相反的道路上各自成功。艺术的秘诀大概只有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