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关于《时尚系统》

声音的种子:罗兰·巴尔特访谈录(1962-1980) 作者:[法] 罗兰·巴尔特 著,怀宇 译


关于《时尚系统》

1967年6月5日

罗兰·巴尔特,您刚刚出版了一部书,书名为《时尚系统》,这一书名有点糊弄人,甚至可以说带有挑衅味道。人们本认为在书中会发现一种尖锐的评论,就像在《神话集》一书中那样,或者是发现源于社会学的一种分析。根本不是这样。实际上,这是一部科学著述,很是高深,我承认,它的不少篇幅使我不无扫兴地想到我童年时的代数课本或语法分析!

我首先要说,我的书籍的名称并非是一种挑衅,因为我的计划并非是为时尚提出新的观点,而只是进行一种研究工作。此外,这项工作属于当前呈发展趋势的一种总体研究,人们将其汇总在“结构主义”的名下。这是一种新的思想和分析运动,它通过某些极为精准的方法,既在古代社会里,也在我们现代的技术社会里,努力发现社会事物、文化形象、常规俗套的结构。

对于我来说,我对我们社会的一些现象很感兴趣,在此,我用“全部有用的事物”这种相当模糊的术语来概括这些现象,它们是:食物,就是喂养我们的食物;房屋,就是我们住的房屋;城市街道,就是行走的街道;时尚,就是我们穿戴的服饰。

说到底,您既然建立起了时尚系统,您也本可以建立“一种居住系统”或是一种“食物系统”啊?

如果从很早就知道这些“事物”具有很明确且迥异的功能的话,我们今天就该确信,它们对于我们人类来说也构成了交流的手段和意指的载体。是索绪尔首先设定存在着一种有关符号的一般科学;他当时认为,语言学是这种科学的一部分。多亏了作为人类言语活动之科学,同时也是在今天得到很好建构的这种科学的语言学的发展,这种设定随后被人们采用,而语言学则充当了结构主义的模式。这就在于将语言学的各种概念和各种描述规则应用于不再属于分节的言语活动的诸多对象方面,并且使这些对象服从一种分析——这种分析就像当人们想了解一种语言的语法时对这种语言的分析那样。

关于时尚,您自愿地将您的分析文字局限于女性服饰,就像人们在专业的妇女杂志中读到的一些文章那样,因此,您的分析局限于对时尚的文字描述。然而,对于妇女,我在此是以这些时尚杂志所针对的成千上万女性读者的名义来说话的,没有任何东西比图像更能说服人;虽然有文本、图例说明陪伴着图像,但是,它们只不过是请你更好地去看图像。作为证明,我要说,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在试穿一下之后才购买一件连衣裙的,换句话说,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在抛开纯粹的词语劝说后去购买一件连衣裙的。

对于身上穿的服装,我并不完全拒绝其带有极大的丰富性。我之所以局限于文字描述,完全是出于方法和社会学方面的原因。方法上的原因:实际上,时尚在多种表达系统之间建立起了联系,它们是材料、摄影和言语活动。并且,我无法对一种混合性较强的材料进行严格的分析。如果我无区别地从图像过渡到文字描述和从这种描述过渡到对我自己原本可以在大街上做到的观察的话,我不可能进行细致的工作。既然符号学的方法就是把一个对象切分成诸多要素和将这些要素分配到一般的形式分类之中,那么,我就想选择一种尽可能匀质的单纯材料。再就是,我认为这种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在今天,各种时尚杂志都做到了真正的大量发行,它们属于大众文化的一部分。对于这一点,所有的统计均予以了证实。因此,时尚杂志上描述的服装,相对于在大街上看到的服饰,虽然在您看来也许不太真实、不太让人感兴趣,但它作为集体想象物的投影却获得了诸多新的维度。它承载着一些图像、一些套路、诸多确实而非真实但却属于幻想类型的要素。在这一点上,它等同于电影、连环画,或者还有大众小说。最后,这还是一种俗套化的女性形象,而这种形象就掩盖在时尚杂志的虚词浮语之中。

为了描述这种形象,您特别地放弃抽象和纯粹的形式分析。为什么要违反——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您已经确定的计划呢?

我在表明这种描述可能占据的系统位置方面,比在我认为是多余的描述方面做的多。因为,在阅读一种时尚杂志或将对其进行的所有阅读的记忆都联系起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些杂志所设想的女性的标准形象。必须承认,这种形象基本上是矛盾的,因为这位女性同时应该是一切,才能代表尽可能多的女性读者。不过,这位女性作为总经理的秘书,她可以出现在当年和当天的所有节庆活动里。她每个周末都会外出,她无时无刻不在旅行,去卡普里岛[1]、加那利群岛[2]、塔希提岛[3],不过每一次旅行时,她都会去法国南部。从帕斯卡尔到酷派爵士乐,她都喜欢。她既不知道通奸,也不懂得私情;她只与她的丈夫一起旅行;她由于囊中羞涩,从不说话。简言之,她既是女性读者之所是,也是女性读者梦想之所是。在这一点上,时尚等同于过去年轻女孩们阅读的文学;这是母亲为“防备”女儿与邪恶有任何接触的一种言语活动。

您真的相信一位女性读者会感知人们向其送出的这众多符号吗?

很有可能的是,她在其中找到了滋养她想象力的某种东西;但是,时尚杂志,一如其他杂志,也是一种商业企业,它们不会忘记,除了一些特殊情况,妇女们不会远离杂志可能让她们假设的东西。一个制衣集团曾经向年轻女孩提出过一些问题。那些问卷结果还没有完全揭晓,不过,我们已经可以对整体的回答有了一种相当明确的预测:她们的裙子长度就停止在距离膝盖“一个巴掌”的地方;当天气冷的时候,她们不穿“可爱的小”皮毛外套,而是穿简单的毛线外套;跳舞的时候,她们穿一件连衣裙,而不是“晚睡衣”等。这差不多就是一种装聋卖傻的契约。

时尚方面的女读者,有点像是身处两位对话者中间。当他们对话时,他们很清楚相互之间想说什么。但同时,他们并不对他们的话做语法分析。同样,时尚杂志的女读者们对于产生这些符号的机制没有意识,但是她们就这样接受。此外,这些符号非常多样。当然,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正是通过服饰来交流一些相当基本的信息,不仅仅是交流关于我们社会或专业情况的信息,还有人类学家们说的有关年龄、档次的信息,而且还有关于社会习俗、仪礼、工作内容的信息:例如晚礼服、商店闲逛裙、春装裙、大学生女裙、大方少女裙等。另一方面,时尚杂志还尽力使我们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与所描述的服装一致起来,这是我们在社会上想要扮演的复合角色。例如,一个亦步亦趋地跟随着青少年们的时尚、“军人时尚”的青少年,就向其周围所有人传递出这样一种信息,即他打算让人看出他属于某个军团,并具有军团的气质和价值。

按照您的说法,我们一方面可以在一种服饰上解读出您所称的一般基本意涵,另一方面,还可以解读出一些个人所占有的意涵。就这个问题的这一方面,原本可以向您提出一个技术性问题。您的计划曾经是为某些文章中所包含的符号学单位建立一种总表,由于我是个外行,所以似乎难以在个人层面上来定位这种分析工作。

面对所有个体,我们都有这种幻想,当然,我们也需要这种信念或幻想来活着。但是,实际上,一旦人们从一开始就研究相当多的事实和对那些事实采用一种科学态度,就不会有任何个人能抗拒一种分类的可能。心理学的验证在证实这一点。我们也注意到,人可以将不论什么样的意义赋予不管什么样的形式。可见形式与内容之间不存在稳定的关系。例如,我们可以取短裙为例。今天,有人说短裙释放色情。但是,在50年前,人们对于长裙使用的恰恰是同一个形容词。今天,人们就是借助一种色情要素来使超短裙合理化。

不过,人们通常说,现在的时尚是一种变革的标志,或者更可以说是女性变化的标志。女骑手短裙下面露出的下肢,更可以说是另一种外形,几乎是另外一个女人。让人模模糊糊地看到的,完全是由影子和神秘构成的一种女性特征。服饰的传统特征,某些裘皮衣装,某些首饰,今天都过时了。标志一个时代结束的,还有另外一种现象:人们经常参照的款式,不再是华贵的款式,而是富有青春活力的款式。短裙并未走到大街上,短裙最初是在英国出现的。

我不认为这种时尚是适合某种社会秩序的现象。我认为,我们打算借助来解释或验证一种服饰的所有理由,都是伪-理由。一种符号秩序在一种理由秩序中转换,以合理化的名称在其他地方为人所知:换句话说,人们会在事后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和一些形式上的原因来使一种事实合理化。弗吕格尔(Flügel)在为服饰建立精神分析学的时候,曾举例说明符号向着理性发展的这种社会转化现象:长而尖的皮鞋,并没有被社会当作男性生殖器的符号来接受和理解,它的穿用仅仅出于卫生方面的道理。我们再举一个不大依赖精神分析学符号的例子:在1830年的时候,古板的领带被认为有益于舒适与卫生。在这两个例子中,有的人甚至看出一种倾向,这种倾向把符号的存在理由变为其实际位置的反面也许并非是偶然的:障碍反而成为舒适。因此,必须强调的便是,如果服饰实际上总是被构想为一种通常的符号系统的话,那么,这个系统的意涵就不是稳定的。它在演变,而且过渡为历史的意愿。

如果您在50年前就写了这部著述的话,那么,您的态度还会是一样的吗?

绝对一样。我并没有描述一种特殊的时尚。我只是制作了一个不顾时尚内容的形式总表。时尚是一种结合规则,该结合规则包含着无数转换要素和转换原则。时尚的全部特征,每一年都在像是语法那样的全部限制和规则中被用尽了。在我们看来,如果时尚像是不可预测的话,那是因为我们把自己放在了人的回忆层面上了。但是,如果您移动一下观察尺度,如果您把自己放在40或50年前的话,您就会观察到一些非常规范的现象。一位名叫克罗伯(A.L. Kroeber)的美国人类学家以完全不可拒绝的方式证实了这一点:时尚的变化节奏不仅是常态化的(变化的幅度大约为半个世纪,完全的变化为一个世纪),而且它还使各种形式根据一种合理的顺序交替变化。例如,裙子和号码的宽幅总是处于一种相反的关系之中:当一个方面窄了,另一个方面就宽了。总之,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时尚是一种有序的现象,而这种顺序,时尚是从自己方面获得的。

在这一点上,我还是要打断您,原因是,从金属长裙到宇宙服,中间经过古朴风格,当前在时尚上似乎有一阵不像任何风的狂风在呼啸。一切都是可能的,时尚的荒诞表现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即人们几乎想闭上双眼而根本不去看什么。我再一次举超短裙为例:我在史前时期之外没有找到可以看到下装如此之短的其他时代。

这些都是相对的,而在某种意义上,超短裙的榜样为时尚的大节奏预测提供了理据。因为,需要考虑的,并不是维度本身,而仅仅是裙子的相对维度。于是,人们完全可以很好地根据从前的情况来预测到当前的现象,即相对于裙长50年前大约在1900年的时候所达到的、其本身也是相对的长这一极,裙子今天终于实现了尽可能短的状态。换句话说,在我们看来,超短裙可以说是太短了,但是,对其进行分析则只考虑这样的情况:它并不是非常短,但相对于整个循环周期来说,它是最短的。的确,历史仍在构成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保留着其自由,也为人安排一些惊喜。但是,在正常情况下,如果时尚的节奏继续是常态的,那么,短裙子就该从今天起借助节气的变化而逐渐地变长。我们可以假设,到了2020年或2025年,裙子就该会是非常长的。

这就破坏了许多思想家和诗人长期以来赞同的有关时尚的观点,这种观点将时尚变成了自由创作、反复无常和轻薄浮躁的一种选择领域。您的书籍的价值之一,是揭示了这种观点。尽管这样,这种揭示还是有点让人悲叹的……

但是,我并不绝对地否定制衣人可能向他们的款式中投入的创作和发明自由。只不过,当人们将时尚扩大到其历史维度的时候,所发现的仅仅是一种非常深在的规则性。

《法兰西论坛》(France-Forum),1967年6月5日,塞西耶·德朗热(Cécile Delanghe)整理


[1]卡普里岛(Capri):意大利那不勒斯海湾中的一个岛屿,旅游胜地。——译注

[2]加那利群岛(Canarias):大西洋中属于西班牙的一个群岛,旅游胜地。——译注

[3]塔希提岛(Tahiti):太平洋南端的一个法属岛屿,旅游胜地。——译注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