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香与革命
1932年,一个寻常的上午,贝满女中素来古雅宁静的校园却如节日般热闹。身着蓝衣青裙的女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从各自的教室、宿舍、运动后的操场出发,赶往学校大礼堂去听演讲。这样的集体活动,每隔一段时日,校方便会安排一次。只是这一次的演讲嘉宾,对于正值豆蔻年纪的女同学,多少有些特殊——她就是留学返国不久,刚刚从东北大学辞了教职回京的林徽因。这天上午的阳光正好,早在讲座正式开始前,训怀堂大殿已座无虚席。坐在台下的人,不分年级,无一不神情专注地望着台上。这些衣着朴素的女学生在书香和锦绣堆里成长,如今又在这座曾是王府院落的校园里接受国人所能受到的最好的、中西合璧式教育,一个个都是心高气傲,气质卓然。此刻,她们望着台上的林徽因,她演讲的主题是“中国建筑的美”。被称为“佟园”的这些女孩子的校园,青瓦灰墙、雕梁画栋、曲径通幽,放眼望去,处处可见皇家气象的园林之美、建筑之美。只是,这一切,在这一刻,对于听者却显得不那么重要。这一刻,她们整齐地坐在台下,心无旁骛,一律地被林徽因吸引。
大半个世纪以后,当时的贝满女生、后来曾以燕京才女著称的郭心晖对人谈起当时的情景,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已经记不清那次演讲发生的季节,更无从细究它的日期,林徽因的美却如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我们是教会学校,穿着朴素,像修女似的。见到林徽因服饰时髦漂亮,相貌又极美,真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女。林徽因身材不高,娇小玲珑,是我平生见的最美的女子。她讲话虽不幽默,却吸引人。当时我们似乎都忘了听讲,只顾看她人。”[1]
斯人已去,往事如烟,雪泥鸿爪的留痕,也足以令人浮想联翩。这是林徽因的美。这样的美,于他人,是用来惊叹、欣赏与回味的,于林徽因,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血液里的基因,是她和这个世界相互交付的方式。
从一些或一面之缘或相知甚久的记忆片段中,她的美,遥远而又清楚地再现于后人面前。
陈衡哲之妹陈绶至今念念不忘1930年在香山初见林徽因时,惊鸿一瞥的震撼:“某年春夏之交,我因病休学在香山脚下亲戚家的别墅休养。有一天同一位朋友上山游览,半山上一顶山轿下来,我看见轿子里坐着一位年轻女士。她的容貌之美,是生平没有见过的。想再看一眼,轿子很快下去了。我心中出现‘惊艳’两字。身旁的人告诉我,她是林徽因。用什么现成话赞美她?‘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等都套不上。她不但天生丽质,而且从容貌和眼神里透出她内心深处骨头缝里的文采和书香气息。我今生今世,认定了她是我所见到的第一美人。没有一个人使我一瞬难忘,一生倾倒。”[2]
女作家赵清阁惊叹于林徽因在饱受疾病困扰的不惑之年,兀自神采照人,风韵秀丽:“……林女士已经四十五岁了,却依然风韵秀丽。她身材窈窕,穿一件豆绿色的缎晨衣,衬托着苍白清癯的面色,更显出恹恹病容。她有一双充满智慧而妩媚的眼睛,她的气质才情外溢。我看着她心里暗暗赞叹,怪不得从前有过不少诗人名流为她倾倒!”[3]
陪伴梁思成走过最后岁月的林洙,以人生最好的花样年纪遇上晚年的林徽因,同样在瞬间为之深深折服:“她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最有风度的女子。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充满了美感、充满了生命、充满了热情,她是语言艺术的大师。我不能想象她那瘦小的身躯怎么能迸发出这么强的光和热。她的眼睛里又怎么能同时蕴藏着智慧、诙谐、调皮、关心、机智、热情的光泽。真的,怎么能包含这么多的内容。当你和她接触时,实体的林徽因便消失了,而感受到的则是她带给你的美,和强大的生命力。她是这么吸引我,我几乎像恋人似的对她着迷。”[4]
2000年,以林徽因、徐志摩的感情经历为蓝本的电视剧《人间四月天》热播。清华大学建筑系的一些学生在吃饭时闲谈起剧情,有人说,周迅在那个戏里很漂亮,穿西装和旗袍都很好看。年轻时曾协助梁思成一起筹建清华大学建筑系、当时已是两院院士的吴良镛看了一眼说,跟林先生比,她差多了,没得比。众人好奇追问,吴良镛说,林先生就是特别,穿什么都特别,多少人里都一眼能见到她。
从容颜最盛的青年到多病多思的中年,再到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最后时光,不同时期的林徽因,予人皆是一生最难忘的印象,收获的皆是极致且由衷的赞美。在这一片赞美声中,萧乾的夫人文洁若的评断最为言简意赅:“林徽因是我生平见过的最令人神往的东方美人。她的美在于神韵——天生丽质和超人的才智与后天良好高深的教育相得益彰。”[5]
只有加上了世代的书香,如花容颜才一变而为绝代的风华。林徽因之所以为林徽因,她令人念念不忘的美,原在于此。她才赋异禀,横跨文理,能够以“精致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印痕”;又炫才扬己,爱出风头,总是“聚会的中心和领袖人物,当她侃侃而谈的时候,爱慕者们总是为她天马行空般的灵感中所迸发出来的精辟警句而倾倒”(费慰梅语)。她旅英留美,深谙东西方艺术的真谛,英文好得连李约瑟、费慰梅也为之拍案;又植根于传统,情感依恋、生死歌哭,无一不在本乡本土。她傲气十足,锋芒毕露,京派作家李健吾就曾感叹她的“聪明和高傲隔绝了她和一般人的距离”[6];又热情坦率,诚于待人,当时文坛的年轻一辈,如萧乾、卞之琳、李健吾,几乎都感受过她的真心鼓励。她是天生的艺术家,她的艺术气息,即使在一贫如洗、羸病缠身的境地也依然如故;又是守望道统的士子,动荡忧患的时局见证了她拼却性命对家国命运的付出和担当。她是性灵洒脱的诗人、成熟的作家,她的诗作清丽自然,一时无二,小说、剧本也“达到一个甚高的造诣”[7];还是寂寞而严谨的建筑学家,常涉足于无人的山间、泥泞的荒郊,用现代的学术规范探寻古建筑的精微与奥妙。她发现了当时所知中国最古老的木构建筑佛光寺,挽救了濒临灭绝的民间工艺景泰蓝,参与设计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图案,还参与设计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碑座图案……
这都是真实的林徽因。其一生行藏,绝非等闲意义的美貌或寻常断语中的“才女”二字所可概括。从性情到风骨,从为人到为文,从容颜之艳到学养之厚,才情、禀赋、涵养、气质,共同成就了读书界念兹在兹、传奇般的存在。她以贯通中西的文化阅历、文艺复兴式的多种才华、浪漫主义的诗意信仰、甘于清冷的学术操守、超然独立的精神人格以及忧患与共的家国情怀,生动地诠释了“五四”以来一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精神样貌和再难复制的生命之美。
这样的美,足以令后世思之弥切,再三回望,执着找寻它的出处与归宿。
翰林祖父
书香在襟,文采在怀,一身傲骨,林徽因的神韵,带着天生的印记,又有后天的习得。而无论是哪一种方式,丝丝缕缕,都连着她那颇值称道的家世和门风。
首先应该提起的,是林徽因的祖父,一位晚清翰林。林徽因两岁时,父亲便东渡日本留学,稚龄的她,童年几乎是在祖父祖母身边度过的。林孝恂也由此成为林徽因人生中最初的启蒙人。祖父对于林徽因,最直接的影响首先在容貌。据林徽因的表姐王稚姚回忆,少女时期的林徽因明眸善睐,像祖父,形容娟秀清丽,似祖母。及至中年,困顿中的她拖着病体,日渐清癯的面容竟然与祖父如出一辙。
遗传就是如此的神秘飘忽。对于林徽因,祖父是静默在她命运中、血液里的,谜底一般的存在。从祖父的身上按图索骥,她的性情、品质、人生转折时的那些选择,总会得到恍然大悟的懂得与理解。
林孝恂,字伯颖,福建闽侯(今福州)人。林氏原本是福建的显族,相传源头是殷商忠臣比干,比干因忠心进谏,被无道的商纣王与妲己剖了心肝。也许真是有着七窍玲珑心的遗传,闽侯林氏人丁兴旺,常有才子大儒、达官显贵出没其间。但到了林孝恂这一辈,已是家道中落,沦为布衣。林孝恂的父亲甚至已脱离读书人的轨迹,在盐馆中谋差,所得微薄,入不敷出。青年时期的林孝恂为此不得不在富户人家任教书先生,贴补家用。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回忆这一段寒微岁月时说:“爹别就人家教读,与年所入不过数十千制钱,家计贫苦。”贫苦到什么程度?有时林孝恂买一个梨回来,因儿女太多,只好切成一片一片分着吃。[8]
旧时读书人科考不第,失意落魄时难免在富户坐馆教书。有的人一教就是一辈子,比如蒲松龄,坐馆40年,年近古稀方撤帐归家。当然,也不乏短暂过渡后金榜题名、顺利及第者,如施耐庵、冯梦龙。林孝恂显然属于后者。1889年,也就是光绪十五年,林孝恂中己丑科二甲第一百一十一名进士,与康有为同科,林氏一门由此告别了寒微与困顿。中了进士的林孝恂先任翰林院编修。京官多于应酬,开销不菲,而林家家底并不丰厚。于是,林孝恂便故意在翰林院年度甄别考试时写错一个字。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考官一见便知此人意图离开京城。经过一番上下打点,林孝恂终于得以外放,[9]官封浙江海宁知县,随即携眷南下,把闽侯林氏的一脉灵气转而带到了江南胜地。眼看一个“学而优则仕”的官宦之家严于课子而后子承父业、维持家声的老套故事又要重演,如果背景不是在山雨欲来的清末,如果主角不是与时俱进的林孝恂。然而,时代毕竟是不同了。身在江南西子湖畔,虽然仍有着“山外青山楼外楼”的静谧,但居于末世的林孝恂强烈地感受到“朱颜将改”的暗涌。暗涌中,林孝恂另辟蹊径,闽侯浙江林氏家族于此时学风一变,变出了时代的色彩,变出了时代的精神,变出了末代仕宦门第的新气象。
今天看来,光绪、宣统年间的色彩与精神,无非“西学东渐”4个字。而对当时的仕宦之家,随之“与时俱进”远不是说来那样简单。由积年累成的信仰和习惯堆起来的围城,要想逾越,谈何容易。何去何从?面对这一道难题,困守原地的,也许就因此颓废甚至没落,而走出去了,就是一片新天新地。
林孝恂毕竟是走出去了。出于时代的原因,也是个人性格使然,他的一生,总是有些新鲜的颜色。在儿孙娓娓道来的讲古里,他的故事气韵流动,余音绕梁,是族谱里气象万千、充满魅力的章节。他们之所以心甘情愿从不同的侧面承继他,持续地回忆他,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用金榜题名、声誉荣耀从没落里为他们争取来转机。
在儿孙们集体的回忆里,林孝恂是开明的儒生,也是风一样的侠客。“十五学剑术,三十成文章”,大抵就是他的写照。他有儒家的生命观照,所以不辞辛苦,寒窗苦读,通经入仕;也有江湖儿女的豪迈洒脱,不拘一格。当同辈士子都在埋首故纸时,他却在读经之余,聘了武师、拳师在家里,习武习医,练就了一副书生侠骨。他还写了一本叫《儒门医学》的书,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人家的官场,是俗世中的功名、红尘里的富贵,他的官场,是江湖的路见不平、急公好义。他的事迹,也因此而波澜壮阔,跌宕流转。最经典的一则发生在他任孝丰知县期间。孝丰多山,最是绿林隐身的好去处。太平军在这里因为占尽地利,和清军对峙长达5年。等到太平军兵败,大批响马强盗尾随而来,占山为王,侵扰百姓,无人奈何。情节的峰回路转始于林孝恂的走马上任,在林孝恂任知县的半年中,昔日的盗贼竟然收身敛迹,从此不再入境。[10]再曲折的话本,再传奇的演义,只怕也不会轻易写下这样的结局——在说书人的人情世故里,强龙难压地头蛇始终才是合情合理的桥段。短短半年间,究竟是什么缘故,使得一个初来乍到的父母官有如此的威慑力?故事到此充满悬念地戛然而止,史料里没有留下更多可以按图索骥的线索或答案。倒是有另一个情节,可以作为补充。这位来自福州的外乡人宦游20年,在浙江一省握州县符七八年,决狱断案大大小小以千计,从没冤枉过一人。这两件事一前一后,约略看得出林孝恂胸中的丘壑,他是以安邦之志铲除世间不平。林孝恂若为侠,似乎也当得起“侠之大者”4个字。
林孝恂身后,林家子侄中,林尹民曾以福州虎尊拳宗师周子和为师,林长民、林觉民、林肇民也多习武强身。从文武双全的林氏四民豪气干云、仰天悲歌、剑胆琴心的革命意气和书生逸士的超然风范,到再下一代身为女子而爽朗利落、古道热肠的林徽因,重然诺、轻生死的坚韧与勇气,追根溯源,不能不说是受林孝恂的影响。
这是作为侠客的林孝恂,而侠的另一面,似乎总难离儿女之情。林孝恂的难得在于,他有痴心,也从不掩饰自己的缱绻。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这一路的说辞到了他这里,全变成了囿于功名的假托之词、世俗之见。他的爱情不同于流俗的金玉良缘、攀龙附凤,而是识于微时的一见钟情、长相厮守。彼时的他,还只是没有功名的一介寒儒。在家乡福州某一年元宵的“游神”会上,这个青涩的书生,也去充当节日的一分子。他走出书斋,追随着明灭的花灯中披挂五彩的“神”,一心一意地热闹。行至南后街,林孝恂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对街一位少女,娉婷而立,笑靥如花,那时间,他再也听不到锣鼓的喧天。少女偶抬眼,遇到书生炽热的目光,心头一震,收回目光,讪讪地听闺中同伴的闲聊,一样也是再听不进一字。
年轻的书生回去后,惦记着这位姑娘,却并不敢向父母吐露半分。一直到洞房花烛,听天由命的他谨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惯例,抱着遗憾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等到掀开红帔盖头,却原来,他的新娘就是元宵那一夜灯火阑珊中的她。那一瞬间的喜出望外,一切似有天意的宿命成全,使得他的洞房花烛夜真正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喜事。林孝恂后来取得功名,富贵中,他甚至连“糟糠之妻”这样的意念都不曾有。在那个男子动辄三妻四妾的年代,也没有“将爱情进行到底”这般励志的口号,林孝恂安心地守着一个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波澜不惊地过了一生。
这是林孝恂情深意笃、举案齐眉的婚姻。对于林徽因,她目睹了祖父祖母一生一代一双人,简单纯粹,堪称完美的爱情,也经历了父母的不睦,父亲的再娶。同一个屋檐下,截然不同的两种婚姻模式,于她,皆是最真实的生活。这些日常的琐细,点点滴滴,在漫长的流年里滴水穿石,影响她的一生,胜于一切的言语与说教。
侠骨柔肠之外,林孝恂说到底,在骨子里还是个书生。20世纪末,浙江石门民间发现了一幅他手书的对联:“书幌露寒青简湿,墨花润香紫毫圆。”如此自许,足可见书生的本色。只是,这本色全然不同于章句小儒的死板读书,随波逐流,苟同于世。林孝恂的立言立功,始终有一份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恬淡和开明达观、进退有据的清明。以这样的态度,他虽积极入世,却并不恋栈仕途两岸的无限风景。此前的放弃留京,携眷南下,已看得出他的变通与务实。这以后,朝政一天天混乱,他审时度势,知无可为,也曾起意要辞官还乡。谁想未及实现,乱世已在眼前。西力东侵,夷夏之辨,随之而来的人事代谢、浮沉,触目都是3 000年未有的痛。忽喇喇似大厦将倾的境地,他既无“雕栏玉砌应犹在”的不甘与悲绝,也没有“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索然和自弃,反而以自己一向的通达、智慧,在绝境中辟出了生机。当同辈人还醉心于八股策论时,他看到了实学的重要;当同辈人还疑惑于西式的“声、光、电、影”时,他开始接受西方的法政思想。[11]待到辛亥革命推翻王权,和他同朝的官员大多仓皇失措,当别人都还在“生于末世运偏消”的自怨自艾中不知所终时,他转身去往中西文化交战的前沿上海,投股商务印书馆,维持不绝如缕的文化事业。就是这样,他走在同辈人的前列,也把他的家族带到了时代的前列。
以当时的标准来衡量,闽侯浙江林家算名门,但不炫耀,是大家,但不显赫。林孝恂学养深厚,思想开明,注重教育,他从灯火阑珊处觅得的夫人游氏喜好读书,工于书法,女红也同样做得无可挑剔,颇有知书达礼、心灵手巧的闺秀风范。他们夫唱妇随,督导子女,是典型的诗书传家的本色。但如果仅止于此,这无非是一个琴棋书画、丝竹声声的翰墨之家,虽然风雅自赏,终究普通了一点。问题的关键在于,怎样“传”,“传”什么?
林孝恂自有他的眼光和魄力。他以为,求新还须知故,因此不惜耗资在杭州万安桥侧兴建林氏家塾。家塾分东西两斋,各授新旧之学,塾师既有国学大师林琴南、新派名流林白水,又有外籍教师,如来自加拿大的华惠德、来自日本的嵯峨峙。族中后辈,从自己的子女林长民、林泽民,到福建老家的侄儿林觉民、林尹民、林肇民,一概被送入家塾发蒙。如此兼容并蓄的胸襟、识见与气度,即使在西学东渐已蔚然成风的清季晚期,也并不多见。更难得的是,对于林家的众多子侄而言,接受家塾的教育只是博览广识的第一步,接下来是入新式学堂,再接着还有东渡扶桑。[12]林孝恂长子林长民入早稻田大学读政法,林长民的弟弟林天民和堂弟林肇民、林尹民、林觉民后也陆续留学日本,有习医,有学文,有攻军事,有学电气。林孝恂的整套教育计划实施下来,林家子侄们的教育履历里陆陆续续填上了从中学到西学的完备经历,人生履历也延展到科举以外一个更丰富的层面。
从以前的家塾授徒到新式的学校教育,从金榜题名、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士大夫到眼界开阔的新型学者、政治家、文化人,从旧式的学养到融汇中西的学术视野,林孝恂在家族内所带出的学风其实还暗合着近代以来学术风气的流变轨迹,所营造的文化氛围也基本符合过渡时期社会对仕宦家庭模式的理想要求。正因为这样,在新旧变动的潮头,林家才得以成为书香门第的典范——既拥有深厚的旧学传统和文化根基,又有“拿来主义”的胆略和识见。这样的识见泽被地方,也惠及子孙。1994出版的《崇福镇志》中,林孝恂被归入“历代兴镇人士”,载文介绍:“林孝恂,闽县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改书院为学堂,废八股,兴学堂,为镇上创新学之首。”[13]在这样的家族氛围下,林徽因的父辈——林氏家族的“民”字辈兄弟,顺风顺水,站在了时代的潮头。
林家铺子的新时代
林孝恂在创办家塾的时候,他的宗旨是“求新还须知故”。对于他这一代在传统中土生土长、在西力东侵中接触外洋的士大夫,西学是理智上不得不尔的权宜之计。林孝恂也不例外。在清廷的官员中,他是毋庸置疑的改良派,此前的废八股,办新学,都证明了他的开明和通达。甚至于,对于革命,他在情感上也有相当的同情。1908年冬,清御史常徽奏请削平西泠桥秋瑾墓,同时参奏为秋瑾埋骨的石门望族徐氏之女徐自华姐妹为秋瑾余党。清廷允准,勒令迁墓,浙江巡抚增韫执意要将徐氏姐妹捉拿归案。当此关键时刻,时任仁和县令的林孝恂不惧株连,挺身而出,进言增韫:“徐自华妇人之仁,物伤其类(指徐自华与秋瑾是浔溪女校同事),徐蕴华是女孩子,少不懂事,盲目附从。”[14]加上当时有人另外游说两江总督端方,一场风波,始得以平息。然而,对革命心怀同情,并不意味着林孝恂就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对于他而言,“中学”始终才是世界的本源,是价值和意义所在。他的知识背景、成长的土壤、情感的皈依,所有的一切,都注定了他的开明难以逸出中体西用的范畴。面对时代的天崩地裂,他积极应对,却仍不免怀有几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期许。努力的策略总是朝着补救的方向,良苦的用心也就有了调和甚至妥协的意味。“求新还须知故”,正是出于这样的立场。也是为此,当1909年他的长子、林徽因的父亲、留日归国的林长民拒绝了清政府翰林进士的头衔时,林孝恂终于还是忍不住要斥责他一声“名教叛徒”。
但是,杭州万安桥侧的林氏家塾中,林家子嗣背离朝堂、走出林孝恂视野的,何止一个林长民。关于林氏一脉,时人有言:“福州林氏兄弟,英声斐海内。”[15]深受开明、积极的门风熏陶的“民”字辈兄弟成长为优秀的理想主义者。他们通中学,读西书,留学日本,接受资本主义新思想、新文化,眼界更加开阔。亡国灭种的危机、腐败黑暗的政治推动他们最终立志要革新社会,救民族于危亡。以《与妻书》流传后世的林觉民、艺高人胆大的同盟会“飞将”林尹民、新军军官林肇民,无一不是旧时代的反骨、新时代的精英。林氏家塾因此被后人颇有深意地称为“林家铺子”。
林氏家塾分东西两斋。东斋授古文辞赋,即所谓旧文学,西斋授时世经世,即所谓新学。家塾对族中子弟的影响如何,塾师的作用举足轻重。林氏家塾在其时之所以名噪杭州,全赖于林孝恂千挑万选选出的两位塾师,那就是东斋的林纾和西斋的林白水,两位饱读诗书的闽中名士。
林纾,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光绪举人。林纾晚年以一支译笔赢得了俗世声名,为世人所乐道。但他真正醉心的,并不是什么《巴黎茶花女遗事》。像所有的旧派文人一样,林纾的理想在最初也无非是坐读诗书、昌圣贤学,进而科举取士。无奈在现实的动荡面前,这样的理想竟屡次碰壁。几次三番,他意兴阑珊,宦情扫地,来到杭州,就任塾师,寄情山水,也是对这种坚持的放弃。在致林孝恂长子林长民的一篇文章中,林琴南细述了自己的心声:“……治制举之学,而鹄于科名,千数百年以来,虽韩、柳、欧、曾,非不颠倒于是。然亦敛其鸿笔,俯就有司之绳墨,而后可得;既得而始归宿于古作者之言,而先其疚神殚精取决于庸俗之眼,求幸于蒙昧之莸,于向道之心不为无间矣。”[16]在这里,林纾感慨于古来大家,才思敏捷如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为入仕计,也不得不舍本逐末,丢下自己的鸿文巨笔,屈服于考官的绳墨束缚,求取其庸俗之眼的青睐,遂悟出八股科举不过以功名为饵,耗人青春。一念至此,林纾顿时淡了科考之心。林氏家塾里,他传道授业,这一番人生体验,也是常念的道理。旧世家的家塾本是家族中人入科举仕途的必经所在,而讲旧学的塾师林纾则现身说法,淡出八股教育,这也是末代书香末代家塾才会有的余音。一篇《赠林长民序》,满纸旧文人的痛定思痛,它对林氏家族下一代的人生选择有怎样的影响,后人自不能妄下论断。但1909年,林长民断然放弃了翰林头衔,他的身上,依稀仿佛,还是不难发现一点其师的影子。
如果说林纾对于那个生于斯的朝代尚有一丝惆怅的惋惜与留恋,那么另一位塾师林白水就完全是一副反抗者的决绝。林白水,又名万里,字少泉,早年曾留学日本。他痛恨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不仅不屑于在朝中为官,还以反清之图为一生志业。他出任杭州养正书塾、求是书院的总教习,召集学生纵论天下,灌输爱国思想、革命意识。他所倡议的“刺客的教育”,几年后成为吴樾暗杀行动的思想指导:“自阅《中国白话报》,始知革命宗旨之可贵;自读《论刺客》一篇,始知革命当从暗杀入手。”在吴樾之后,汪精卫、方君瑛无不受此影响。有这样一位老师坐馆家中,林氏兄弟的反应自然不难预期。林白水的侃侃而谈、慷慨激昂,每每引得林长民、林肇民、林尹民以及林觉民惊叹不已。偌大一座家塾,林纾让他们感受到旧时代的没落,林白水又让他们看到清王朝的腐朽、新天地的激情。
山雨欲来,已容不得个人的安静与恬然。林氏家塾中书声依旧琅琅,却遮掩不住隐约传来的理想的铿锵。辛亥年(1911年)春,24岁的林觉民作绝命书,与妻诀别,赴广州筹划黄花岗起义。25岁的林尹民从日本运送军火回国。比他们稍年长的林肇民在福建新军充当同盟会的地下党。林觉民被俘,从容赴死,留下世人“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的感慨。“英姿飒爽,风骨伟岸,有神力,能举石三百斤”[17]的同盟会“飞将”林尹民,在进攻两广督署的战役中,因寡不敌众,身中数十枪,弹尽而亡,临终遗言:“第一次不成,由第二次而进,至十百千万次,最终必有放大光明之日。”在林觉民、林尹民身后,1911年11月,林肇民以福建新军军官、同盟会会员身份策划福建起义。1912年,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任南京临时政府内务部参事、法典委员,参与制定《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当年就读于林氏家塾的“民”字辈兄弟,无一例外地融入了民国肇始的碧血黄花,闽侯林氏世代书香,至此添上一抹激扬的革命色彩。而由波澜壮阔的历史脉理到浮沉聚散的人事代谢,林氏兄弟一脉,除林肇民以民国元勋的身份在军事参议职上寿终正寝,林天民参与实业,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死于肺病外,余者三人,林觉民、林尹民埋骨黄花岗,林长民命丧荒野,皆是尸骨不全,结局惨烈。那个急管繁弦的革命年代为闽侯林家写就的命运,壮怀则壮怀矣,其间种种离合悲欢、壮志未酬,也未尝不令人扼腕。到了再下一代的林徽因,一生远离政治,埋首书斋,是个人性情兴趣使然,也难说没有家族这一段血色历史的影响。
才女传统
林徽因一生,诗、文、画、戏剧、建筑,件件拿得起放得下,是公推的才女,风头之健,一时无二,以至在20世纪30年代被一度誉为“中国第一才女”。
其实在林家,才女的传统由来已久。林徽因的弟弟、曾任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美术系主任的林桓,提及林氏一门,曾坦率直言:“林家的女子都聪明绝顶,做任何事都心想事成。”[18]言语中毫不隐藏自己对昔日这一份家族荣光的骄傲。而在林家女子聪明绝顶,“做任何事都心想事成”的背后,家世门风始终是如影随形的存在。
林氏一门,追根溯源,能数得上的第一位才女,当是林徽因的祖母游氏。游氏是福州人,好读书,工书法,擅女红,人又貌美——据林家孙辈一代回忆,祖母眉毛细而弯,非常漂亮。才女加美女,兼之心灵手巧,擅女红,能持家,按当时的标准来衡量,游氏可以算得上理想的旧式闺秀。她与林孝恂的结合,也是可以想象的红袖添香式美满婚姻了。就单单林孝恂一生不曾纳妾这一条,已足胜千言万语。
游氏共生有子女7人。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为长子;叔叔林天民,字希实,早年曾赴日留学,习电气工程,后常居福州。1928年,林徽因留美归来,还曾为林天民设计福州东街文艺剧场。林徽因有5位姑姑。大姑林泽民,嫁王永昕;二姑生一女后去世;三姑林嫄民,嫁卓定谋;四姑林丘民,嫁曾仙舟;五姑林子民,嫁李石姗。
林家第二代才女,就是林徽因的众位姑姑。林孝恂思想开明,教育子女并不囿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林家的女孩和男孩同样入家塾,接受同样的教育。游氏本身就能诗善赋,在这样的家庭熏陶下成长,林徽因的众位姑姑也多有才学。大姑林泽民就是林徽因的发蒙老师。与林徽因不同的是,她们的才学多表现为旧学的修养,工于书法,精通诗词曲赋、古文经典,这样的才女风格,更类似于她们的母亲游氏。但她们所处的时代,毕竟与游氏不同。其时,白话文改革,新文化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旧有的文化价值。对此,林徽因的众位姑姑一直是持怀疑态的。若干年后,林徽因结识徐志摩,并在这位新月派诗人的引领下走上诗歌创作之路。但林徽因这一文学的选择并没有得到姑姑们的认可,有生之年,她们对徐志摩的新诗创作始终不屑一顾,在她们眼中,以白话文作诗,无论如何,难登大雅之堂。和她们的母亲相比,如果说游氏还是时代的理想,她们在所处的时代面前,则表现出一种清高、审慎的疏离,虽然孤傲,终究是有几分背时。
把林家的才女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并成为几代人中的佼佼者的,当然是林徽因。接触过林徽因的人都为她天然的、锋芒毕露的才气与灵性惊叹不已。对于林徽因本人,她的文艺细胞,她的创作才华,首先得自她身后的家族。家族对林徽因本人的意义,既在先天的遗传,又在后天的培养。费慰梅提起林徽因曾说:“她的神经犹如一架大钢琴的复杂的琴弦。对于琴键的每一触,不论是高音还是低音,重击还是轻弹,它都会做出反应。或许是继承自她那诗人气质的父亲,在她身上有着艺术家的全部气质。她能够以其精致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印痕。年轻的时候,戏剧曾强烈地吸引过她,后来,在她的一生中,视觉艺术设计也曾间或使她着迷。然而,她的真正热情还在于文字艺术,不论表现为语言还是写作。它们才是使她醉心的表达手段。”[19]
费慰梅将林徽因身上那份不是靠努力就能修来的“广博而深邃的敏锐性”解释为家族气质的遗传,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另外一面,先天的非凡禀赋还需要后天的培养。继承了家族的美丽与聪慧的林徽因,深得祖父祖母的宠爱。大姑林泽民在杭州时期担任林徽因的启蒙老师,待林徽因也是视如己出,宠爱尤胜于林徽因的生母何雪媛。集家族的万千宠爱于一身,林徽因自幼就得到悉心的培养。她陪伴在祖父之侧,成长的岁月中辗转于杭州、上海、北京,既有南方的灵秀,又得北方的大气。她5岁开始诵读诗书,6岁可用旧文字、旧礼节学写家信,8岁入西式小学,12岁入教会中学,16岁随父亲赴欧洲游览,20岁用英语出演泰戈尔的名剧,紧跟着就是赴美留学。一路走下来,在旁人是眼花缭乱,望尘莫及,在她则是顺理成章。而林徽因也果然不负家族之望。同代人中,有“才女”之称的不在少数,但能像林徽因这样,把“文艺的和科学的、人文学科和工程技术的、东方和西方的、古代和现代的——汇集于一身……在许多领域都能达到一般专业者难以企及的高度”[20]的,寥寥无几。这其中的每一步,如果追根溯源的话,似乎可以说是林徽因的努力,是林长民的努力,也是林孝恂的努力。
眼看着女儿的成长,林长民引以为荣,笑说:“论中西文学及品貌,当世女子舍其女莫属。”林家的才女传统,至此也到了极致。而从时代经典的闺秀祖母游氏,到与时代疏离的诸位姑姑,再到林徽因“文艺复兴”式的筚路蓝缕,林家三代才女走过的路,也颇值后人玩味深思。
[1] 陈学勇.莲灯诗梦——林徽因[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2.
[2] 陈绶.我见过的徐志摩林徽因陆小曼[N] .今晚报,2000—4—26.
[3] 赵清阁.骚人日记,1948年9月29日[M] //姜德明.北京乎.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793—794.
[4] 林洙.建筑师梁思成[M] .天津: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1996:6
[5] 文洁若.才貌是可以双全的——林徽因侧影[M]//刘小沁.窗子内外忆徽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52.
[6] 李健吾.林徽因[N]//陈学勇.林徽因与李健吾.文汇报,2001—12—6.
[7] 李健吾.《九十九度中》——林徽因女士作[M]//李健吾.咀华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85.
[8] 林长民.嫁王氏大姊和姊夫熙农先生五十双庆寿序[M]//陈学勇.莲灯诗梦——林徽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6.
[9] 陈学勇.林宣访谈录[M]//陈学勇.林徽因寻真——林徽因生平创作丛考.北京:中华书局,2004:140—141.
[10] 林孝恂哀启文[M]//林怡.渐不惑文存.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441—443.
[11] 梁敬錞.林长民先生传[J] .传记文学,1975,7(2).
[12] 林长民入早稻田大学习政治经济,林肇民入陆军士官学校,林尹民入帝大医科,林觉民后二年抵日本,入庆应习法政。参见:陈与龄.林长民及其从兄弟[J] .逸经,1937(33).
[13] 张冰华.崇福镇志[M] .上海:上海书店,1994:403—404.
[14] 徐双蕴.记秋瑾[M]//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辛亥革命回忆录:第四集.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63:219.
[15] 陈与龄.林长民及其从兄弟[J] .逸经,1937(33).
[16] 林纾.畏庐文集[M] .上海:上海书店,1992:13.
[17] 黄季陆.革命人物志:第二集[M] .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69:397.
[18] 孙贤和.从林徽因到林冰[EB/OL] .(2012-05-14).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635790/.
[19] 费慰梅.回忆林徽因[M]//刘小沁.窗子内外忆徽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33.
[20] 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M]//梁从诫.林徽因文集:文学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