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士敏士达寺

梁启超

我们因旅馆难觅，由徐、丁二君先往巴黎布置，我和同舟诸君，在伦敦勾留五日。趁这空暇，随意观光，头一个要拜会的，自然是有名的“英国凌烟阁”威士敏士达寺（今译威斯敏斯特教堂）。我们从托拉福加广场，经白宫街维多利亚街，到泰姆河畔。眼前屹立一长方形古寺，双塔高耸和那峨特式建筑的巴力门毗连并立，一种庄严朴茂气象，令人起敬，这便是威士敏士达寺了。我们先大略研究这寺的历史，他是从十一世纪爱德华憾悔王创建，十三世纪末，亨利第三大加改筑，到今将近千年，累代皆有增修，那西塔的门楼，还是二十年前新造。最奇的是把各时代的款式，合冶一炉，几乎成了千年来建筑术的博览会。拿一个人作譬，好像戴着唐朝一顶进贤冠，披着宋朝一件绯袍，手拄着明朝一方笏，套上清朝团龙补挂，脚底下还踏着一双洋皮靴子，你想这不是很滑稽很难看吗？然而他却没有丝毫觉得不调和，依然保持十分庄严，十分趣味。我想这一个寺就可以算得英国国民性的“象征”，他们无论政治上法律上宗教道德上风俗礼节上，都是一部分一部分的蜕变，几百年前和几百年后的东西，常常同时并存，却不感觉有一些子矛盾。他们的保守性，有一点和我们一样，他们的容纳性调和性，怕很值得我们一学罢。这寺内最重要的一部分，一三七六年创始，一五二八年落成，约经一世纪半的长久日子。算起来，当绘图的时候，随种一株杉树，还可以等他长成来充梁柱。他们却勤勤恳恳依着原定的计划，经一百多年，丝毫不乱，丝毫不懈，到底做到成功了。唉！兹事虽小，可以喻大。试问我们中国人，可曾有预备一百年后才造成的房子吗？须知若是有一个人要造恁么一间房子，这个人首先就要立定主意，自己不打算看见他成功，自己更不打算拿来享用。这个人一定是不安小就，图个规模宏远，明知道一生一世不能完成的事业，却要立个理想的基础传给别人。有了这个人就行啰吗？不然，不然。还要后起的人和他一样的心事，一样的魄力，才能把他的事业继承下去，不至前功尽弃。我想欧洲文明从何而来，就是靠这一点；人类社会所以能够进化，也只靠这一点。前人常常立些伟大的计划替后人谋幸福，后人保持前人的遗产，更加扩充光大，人生的目的，人生的责任，就尽于是了。我游威士敏士达最初起的就是这种感想，后来遍历大陆，到处见的寺院，动辄都是几百年工程，这感想便日印日深。回想我们中国人的过去，真是惭愧无地，悬想我们中国人的将来，更是惶恐无地了。

威士敏士达，是英国国教的教会堂，是国家和王室的大礼堂，历代君主加冕大葬，都在此举行，却依然是全英国一般小百姓日日公共礼拜祈祷之所。就只一点，这寺又算得平民主义的象征了。我们却为什么叫他做“英国的凌烟阁”呢？因为他又是个国葬之地，几百年来名人坟墓都在寺中。原来这寺本王室诸陵所在，后来凡有功德于国家的人，都葬在里头，拿中国旧话讲，算是陪葬某陵了。但他们陪葬的，不是拿王室的功臣做标准，是拿国家的人物做标准，所以政治家，学者，诗人，乃至名优，都在其列，入到寺中，自然令人肃然起敬，而且发出一种尚友古人的志气。我们拿着一本《向导录》要来按图索骥了。入门西便劈头就是那廿四岁做大宰相的威廉比特（今译小威廉·皮特）遗像，张开手正在那里演说。迎面一位长发隆准的老头儿，哈哈！这就是我们读近世史时最熟的老朋友格兰斯顿（指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呀！他和他的夫人，就在这底下作永久平和的安息。啊啊！这是奈瑞（今译牛顿），上头的墓志铭用拉丁文，Isaci Newtoni，连他名字的拼音都改了。当时受文艺复兴的影响，好古实在好得有趣。这是发明蒸汽的瓦特，这是生物学泰斗达尔文，这是非洲探险的立温敦（今译利文斯敦）。这一带是政治家，大半自由党名士，这一带是诗人小说家，可惜我们学问固陋，记不起许多名字了。哈哈！这是谁？是Sir哈拔忒黎（今译亨利·欧文），是个唱索士比亚（今译莎士比亚）名剧的戏子，因戏唱得好，国家赏他功劳，封他一个爵，大街上不是还有他的铜像吗？这是大画家尼尔拉，他是法国人呀！怎么也葬在此？他是十七八世纪时对于英国美术界最有功的，威士敏士达的外国人，算他独一无二了。这是罗拔比尔，这是哈布顿，这是拉沙尔，这是沙士勃雷，都是些大名鼎鼎的政治家，我实在应接不暇了。进到里层，许多王陵比外面是壮丽些，但我们对于他却没甚趣味，草草走过罢。嗳哟！这南廊北廊两位女王，一位伊里查白（今译伊丽莎白），一位马丽（今译玛丽）。他们姐儿俩，生冤家、死对头，一个要了一个的命，到此可也和解了，同在一个庙里双栖双宿。还有查理第二，当他在这里加冕的时候，大发雷霆，把那杀父之仇克林威尔（今译克伦威尔）寺内的坟掘了，后来克林威尔仍旧改葬迁回这寺，和他的陵也相去不远。啊啊！这才真叫做冤亲平等，一视同仁，可见这威士敏士达，并没认得什么个人，只认得一个英国哩。我们这一游，整整游了个下半天，真如太史公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想见其为人，低回留之，不能去焉”。我想我们外国人，一进此寺，尚且感动到这种田地，他们本国人该怎么样呢？威士敏士达就是一种极严正的人格教育，就是一种极有活力的国民精神教育。教育是单靠学校吗？咦！我国民听呀！我国民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