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个自觉“非犹太人”的犹太人
这种欲望带着一点永恒的犹太人的性质,他们被莫名其妙地拖着拽着,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的世界上。
——卡夫卡《致米莱娜书简》
和卡夫卡一样,凯尔泰斯也是个失掉了身份的精神漂泊者,他在《另一个人》中清楚阐述了自己血缘与自己国家间的尴尬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不属于这里(也不可能属于这里),我的绝大多数作品并不是为那些我说他们语言的人写的(也不可能为他们写)……这个世界叫做‘匈牙利’,这个‘陌生的我’的真实名字是‘犹太人’……”
由于匈牙利社会始终不愿直面屠杀犹太人的历史,不愿正视歧视犹太人的事实,因此,凯尔泰斯的作品在家乡不但没有受宠,甚至遭到排斥。在匈牙利,知道他名字的人寥寥,而在西方,他的作品却倍受赏识。2002年他之所以能够戴上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也是多亏了德国人的推荐。因此,对凯尔泰斯来说:他在自己的家乡,却感到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陌生人;而在本应感到无家可归的异邦,却找到了回家的感觉。
凯尔泰斯获奖后,仍有不少匈牙利人不以为然,认为他“不是匈牙利作家,是犹太作家”;一些媒体也认为他获奖是借了巴以战争的东风,言外之意,只是因为他是犹太人;当布达佩斯市政府准备授予他“荣誉市民”称号时,就有政党公开反对,原因是“他是一个不爱匈牙利的犹太人”。继续溯源,凯尔泰斯的问鼎之作取材于他少年时代在集中营的经历,他之所以能有这段经历,更是因为他是个犹太人。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凯尔泰斯的身份似乎无可争议。但是,在特拉维夫,在这个犹太人国家的首都;在耶路撒冷,在这个喷吐着犹太人血浆的古泉……偏偏凯尔泰斯自己,这个出生在一个不信教的犹太家庭的犹太人,这个从小就因为自己的血缘而受尽歧视和苦难的犹太人,这个由于自己作品的大屠杀主题而被自己的国家放逐的犹太人,这个即便以匈牙利作家的身份为匈牙利获得诺贝尔奖殊荣却被作为“非匈牙利作家”排斥的作家,却对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提出了质疑:“我并未感到那种‘找到了家’的感觉。总之,各种预计好的体验都没有发生。莫非我不是犹太人?”
当他到以色列的餐馆露台去吃饭,引来当地妇人们惊异的目光,因为“中东地区的犹太人,一般都不会去露天的平台”;当他散步在特拉维夫的海滨,他“看到的只是夜晚拥挤喧嚣的交通,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意大利,或是在布达佩斯”;当他坐在犹太教堂的祈祷人群里,他感到拘谨和惶恐:“这与平时置身于人群中间时的感受相仿,既不多,也不少。我是另一种犹太人。我到底是种什么样的犹太人?哪种都不是。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寻找家乡,也不再寻找自己的身份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跟自己不一样。”
“如果不是(犹太人的话),那么我又是谁呢?”在经过了对自己身份的否定之后,作者又对自己“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开始了怀疑。
在以色列,凯尔泰斯没有找到所期待的家乡感;在德国,他自然不能说是回到家乡;而匈牙利,在他合法的家乡,向他宣布的却是陌生感:“离开法兰克福时,我又受到了一番搜查,监视器正对着飞机舱门的出口。在验查护照的时候,对乘客已经有了明确的区分:欧盟国家的公民向右走,其他国家的公民朝左行。我差一点未能去柏林,因为他们没有找到我的返程票。只有在他们证明了我将离开(而且肯定会离开)这个国家去另一个地方(转机去以色列)之后,才允许我登上了飞机。作为受人歧视的犹太人同时,现在我还要作为匈牙利人承受歧视……受到伤害的并不是我的匈牙利国家,而是我饱经磨难的犹太人属性,不论遭遇到任何的歧视,我总是作为犹太人而无可幸免。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身份’?那么,也许我还是一个犹太人?”
就这样,凯尔泰斯经过对自己的两次否定之后,最终还是验证出自己的客观身份——他是一个在家乡感觉不到回家感的“匈牙利犹太人”。他的一生,承受了双重的歧视;他的存在,遭到了双重的否定;他的心灵,围筑着双层的狱墙;他的作品,是一把双刃的匕首,一面刺向社会,另一面则冲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