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之缘
◎刘诚龙
人生短短几个秋,你能走过几条路?双脚履过的大道与小径,无数无数,仿佛一碗饭里来数米粒数。爬过的山,蹚过的河,走过的桥,拐过的弯,谁给自己数过?可是,亲爱的,一条路走过3次的,你有多少?一条路走过百次、千次、万次的,君有几条?
一
我给自己算了,走过100多次以上的路,没超过100条。最初的路,是一条阶檐,很短,跨过门槛,便到阶檐,跨过阶檐,便到家里。这条路,不是走的,是爬的。母亲屋背后田里,土里,菜园里,插秧去了,窖洋芋去了,摘茄子辣椒去了,便把我丢在屋里。我望着纵横交错的条条阡陌,无限神往,从谷箩里(谷箩里垫了稻草,垫了烂絮被,那便是我的襁褓)爬出来,再爬过门槛,把爬过去是10米、爬过来是10米的阶檐,当成了人生第一条路。
我知道,这不叫路,只叫阶檐。真正的第一路,或许是求学路吧。我背起书包,父亲拉着我,蹦蹦跳跳,往一个叫东岭的学校蹦跳去。路不长,两三里地,上一个小坡,拐过几道弯,先走一条土路,再走一段沙石路,便到了学校。这条路,最初是新鲜的,每日清早,背上背个书包,袋里兜个烤红薯,便上路了。什么路,经得起重复走呢?我不想拐弯了,拐弯是因为路上有个山包。江南丘陵,平地起个包,便叫丘陵。我从丘陵上,穿过茅草丛,走出一条新路,算是不拐弯了。不拐弯吗?其实是将“ C”字路走成了“几”字路。
路不长,两三里地,我却感觉始终没有尽头。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一月一月,一年一年,一条路无限重复,你不会觉得这条路太遥远?怎么走,似乎都走不过。很多次,我走到中途,不走了,在一处丘陵窝窝里,前不见来人,后不见去客,我躲在这处窝窝里,捉青蛙,扯一根茅草,茅草带刺,我当刀片,割青蛙之肚,当解剖。至今我偶尔回家,仍有叔伯笑话我:叫你读书,你把青蛙当阉猪。
这条路没有尽头吗?那时绝望,如一只蚂蚁爬爬爬,始终原地踏步踏;如一只飞蛾飞飞飞,始终在一个玻璃窗上撞撞撞。好像命运就在这条短短路上打圈圈打转转。这条路,我能走过吗?多年后,小学同学在微信上喊,呼唤,连连发号召,叫着嚷着再去东岭学校,寻一张书桌,按照原先座位,再一起坐一次,就一次,坐45分钟。没去了。去不了。纵使去了,所有同学都能来吗?好几位老师已作古了,千请万请,也请不到他来讲台上了。多少年没再走过那条路了?有30多年了。一条路,就这样消失在人生之中。
二
还是一条读书路。这条路,不用背书包了。这条路多长?从家里走去,不是脚丈量的,是一列火车运我过去的。或许在人生里,从此地到彼地,千万里地,千万条路,但不是你走过的,是车托运你的。那还是路吗?
我是在一个小县城读的师范,那已不能叫上学路上。我回想起的,是一条环城路。每到下午,6点钟吃完晚饭,便绕着城转。县城叫梅城,挺好听的名字,只是混过3年,我都没见过一朵梅花。梅城里,最堪忆的是一条青石街。水泥街道与青石街面,那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感觉。青石泛着古香古色,路面被人踏得玉石一样光滑。青石街的韵味不是光滑,而是袅娜女子穿着一双带掌钉的皮鞋,袅袅娜娜打街头走过;嘚嘚嘚嘚,嘚嘚嘚嘚,那声音金声玉振,很多年过去,依然让人遐想。梅城街道不宽,街两边是木板楼,支起很多很多的窗格子。梦里头多次有过一幅场景,穿着碎花格子衬衫的一位宋时女子,吱呀一声,支起窗格子,忽然失手,那木质的支棍,砸在我头上。走啊走啊,我无数次地从青石街走过,什么都没发生。我无数次打江南走过,嘚嘚的落窗声,没发生美丽的错。
梅城坐落在资江边,资江边有一条古道,古道多古?不晓得。古道临水,水边一排排,一溜溜,一道道,生长着柳树,杨柳依依,雨雪霏霏。是的,每个下午,我和何君、廖君、谢君,总是一次不漏,走过小巷,走过青石街,绕到资江边古道上,绕城一圈。毛毛雨无须带伞,年轻真好,淋点雨,都不擦,由着江南细雨湿衣衫,也不感冒。雨落大了,带着一把伞,依然是重复着来时路、去时程。转到资江杨柳处,睁着迷蒙的眼睛,望辽阔的水面,望落日山头,出神。偶尔,见柔条千尺,也折一枝柳。送谁?好像有人可送,好像无谁可送。
也是很多年以后,有一位女同学问起我:你还记得我曾经向你要过诗吗?我忘了,怎么回事?她说,你给我递过来的句子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可惜诗不是你的。
诗不是你的,人也就不是你的。
三
生命中有一条路,你无数次走过,你是不是会以为,你永远会徜徉在这条路上?忽然,这条路将彻底地从你生命中消失。或许是,这条路还在,你不再在这条路上。资江边这条千尺柳条的古道,再走过不?没了。
我娘嫁到铁炉冲,铁炉冲便是她的家,她的娘家呢,是我外婆家。自我娘从水竹冲嫁到铁炉冲,这条路便注定成为生命中无法绕过的。路程有点远?不算远,20多里地。恰恰好。太远了,路不再是路,那是车次;太近了,路也不再是路,那是对门。这条路,我将重复多少次走?这条路,拐过很多弯,几乎所有路元素都有,有好些田埂路,有水泥路,有沥青公路;有好几座桥,木桥,石桥,貌似还有一条藤编桥吧!噢,有点记不起了(离我记忆多久了?),山道,水程,土路,石板路,开满鲜花的花径,弯弯曲曲的,笔笔直直的,羊肠小道的,一条路,集聚了所有的路元素。
这条路,我走过多少次?与每天重复的路不一样,去外婆家的路,那是一条走亲戚的路,所有走亲戚的路是这样的:走,不天天走;在,不天天在。在暑假,在寒假,偶尔你必须走;还有的是,或者外婆生日了,得去拜寿;或者我家杀猪了,得去送肉;或者,我娘打我,我想吓我娘一跳了,便或慢腾腾,或急匆匆,走在这条路上去了。
这条路,始终摆在大地上,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走了?20年前,我外婆过世了,这条路,从一条月路——每月要走一次的啊,顿时变成了一条年路,一年才走一次吧——那是因为外婆不在,舅舅还在。可是舅舅若也走了呢?余生,你还会起心从这条路上再走一次吗?从我家山背后,翻过一座山,山路弯弯,山路上鲜花开,山路上鸟声开,那曾经是一条亲情通道,山那边是我姑姑,常常往我袋里塞糖粒子的姑姑,现在也多年未走了。我姑姑作古了,这条路在我生命中,貌似作废了。
有一条路,我曾经走得最多的,那是我老婆娘家的路。要想老婆到,脚板底下要起泡。没有无限次地重复一条路,你哪能绾结一段情?路与情是正相关的。让人家笑话的是,那条路是我踩烂的。白天走,晚上走;春天开满鲜花走,夏日烈日炎炎走;秋高气爽,正好走路耍子;冬天一路雪花飘,也阻挡不住我往还这条路上的热情。好多好多次,伸手不见五指,我骑着一辆自行车,顺脚溜路,路下面是一条小河,河岸乱石横陈,我从没将自行车溜进河里,那条路,好像是我掌心的纹路,生长在我生命上,熟视无睹,熟视无须睹。
走过了很多次,依然在走。我小孩出生了,我走得更勤。从抱在手里走,到让她骑在脖子上,到她蹒跚着学步走。想着这条路,想起我那臭小孩,骑在我头上,忽然间脖子滚热滚热,她尿了我一身,从后脖流,流了我一背。
这条路,现在还走吗?岳父岳母还在,却是搬家了,路还在,20年后,我再与小孩走过一回。那是坐轿车走的,小孩从外地回来,我去接,特地绕路,绕到这条路上,再也找不到那条路的感觉了——我坐的是车,不是走路。
四
而我现在走着的这条路,或是履历里,最无聊的,从家里到办公室是千把米,从办公室到家里是千余米,下个电梯,脚落小区坪里,拐过几栋楼房,转入街道,街道有什么呢?闹嚷嚷的,好像什么都有,好像什么都没有;嘈嘈切切,咚咚啪啪,比以往任何一条路都热闹,都繁华,置身其中,却是最为寂寞。
路不远,过了一条直肠也似的街,到得一家公司前坪,再过一盏红绿灯,便是我安身立命之所;走过去是千余米,走过来是千余米,来来回回走的,是千余米,是千余次。一条千余米的小路,何止走千余次?我在这里重复了多少次?望望四周,我看到高墙,没看到铁丝网;没铁丝网,全是铁丝网——我想路上踢一粒石子,敢踢吗?我想路上吼几句,能吼吗?我姐嫁到山外青山外,我走去看我姐,有歌唱歌,没歌乱吼,不吼了,操起一粒石头,往山林掷去,惊起一只山麻雀,唧的一声,从这丛灌木飞向那丛竹蓬。
这条路,无灌木,无竹林,无麻雀,有的,只是我的同类。人,在异类那里,可以得到自由;人,到了同类这里,得到的都是拘束。每一脚,每一步,都是一样尺寸,都是一样姿势。我蹦过吗?我跳过吗?我飞起一脚,转过圈吗?都没有。这条路上,走了那么多步子,每一步子都是一步之无限次重复。
是的。我暴走过。无须上班之余,我绕城暴走,提着一把水壶,我从街东飞脚至街西,5里,10里,20里,乱走。我悲哀地发现,我暴走的线路,又是一个圆圈,老圆圈,几乎是每次走的,都是同一条线。店子或变了名,路遇或变了人,那路程变吗?有10多年了吧,上班路没变,我暴走的这条臆想中要改一改变一变的道路没有变。
这是路之缘,还是路之怨?如我小时候读书走过的那条路,这条短短的路,感觉是那么悠长,悠长得没有尽头;是人生真的短路了?一个人与一条路结缘太久,是人之乐,还是生之悲?道路若太重复,前程或缺质量吧——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世上本来有路,走的次数多了,便没了路。
五
翻开地图,你看到的是,世界上纵横交错全是路;站在山顶上,瞭望大地,人世间沟沟坎坎全是路。你屈指算,人一生能走多少条路?走过一次的,数不清吧;走过三五次的,有几条?童年时候,听过一个传说,人死后是要算账的;我老家如今还坚持这样的习俗,老人入土几日,还得给他打个帐篷,帐篷下面放一只算盘,叫他把人世间得失算一次,不过是给两天时间噢,他在人间几十百年的账便算了一清二楚。
也是这两三天啊,他还得到人间去收脚迹。收脚迹,或许是生者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吧,是不是如林黛玉一样,背着一只香囊,拾花又葬花?我曾经替魂魄担忧,人,天天在外面跑,走过那么多路,他要多长时间才能收回脚迹?
如今想来,这或是蛮轻松的活,一生看来貌似漫长,你走过的路,又有几条?拿着扫把与撮箕,从几条路上扫过,便把在人间的足迹,扫了个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中国青年》,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