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借树开花”之谜

出自《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第六回第二图：王婆帮闲遇雨

《水浒传》里武松的故事，一般中国人都是熟悉的，就是没读过《水浒传》原文，通过戏曲、电影、电视连续剧、连环画等的转达，也能大体复述出关于武松的种种事情来。词话本的《金瓶梅》，开篇第一回就是“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乍一看，会以为手里拿的不是《金瓶梅》而是《水浒传》，《水浒传》第二十二回的回目是“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显然，《金瓶梅》的作者故意这样来写，以吸引读者，因为在《金瓶梅》出现之前，《水浒传》已经相当流行，这是一种“借树开花”的写法。“树”，读者本是熟悉的，人们对熟悉的东西，会产生亲切感，同时又会疑惑：你这书叫《金瓶梅》，怎么会从“景阳冈武松打虎”讲起呢？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往下翻篇，才惊喜地发现，在熟悉的“树”上，开出了令人大开眼界的“花”，而且堪称奇葩。

有学者认为词话本产生在嘉靖朝之后的隆庆朝（只存在六年），更集中的看法是产生在万历朝（存在四十八年），经过加起来只有八年的泰昌朝和天启朝，流传半个世纪后到了崇祯朝，当时的书商，可能觉得词话本里面嵌入的词曲过多，而且开篇没从书里“男一号”西门庆讲起，不大合适，就采用了某整理者的稿本来印行，再配上绘制刻印得很精美的绣像，还加上了一些评点文字，这就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简称“崇祯本”。据金学家王汝梅先生考证，这个本子，很可能是一位叫谢肇淛的人士整理评点的。崇祯本第一回的回目是“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有意要把《金瓶梅》的文本和《水浒传》拉大距离。词话本第八十四回是“吴月娘大闹碧霞宫宋公明义释清风寨”，《水浒传》中水泊梁山坐第一把交椅的宋江正式出场而且救出了西门庆遗孀吴月娘，这是故意让《金瓶梅》的文本和《水浒传》的文本再次纠结在一起，增进“借树开花”的特殊审美趣味，崇祯本此回却将宋江出现的文字全部删去，进一步拉开《金瓶梅》和《水浒传》的距离。崇祯本整理者删去了词话中的许多词曲，对某些人物的姓名和遭遇有所改动，比如词话本里西门庆的女婿叫陈经济，崇祯本里叫陈敬济；西门庆的市井朋友里，有位在词话本里叫祝日念，崇祯本里叫祝实念；第五十二回写到，他和另一位叫孙天化的，因为教唆贵公子王三官到妓院留嫖而被官府追究，三个人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那时西门庆对二位的落网没有施救且认为是咎由自取，加以奚落，但到第六十九回，又写到王三官再被祝实念和孙天化勾引到了丽春院，再次被追究，这回西门庆利用手中权力对二位进行了庇护，当然首先庇护了妓女李桂姐，并且还接受了王三官的赔礼道歉，收其为干儿。这一组情节词话本和崇祯本都有漏洞，祝、孙二位是怎么从东京释放回清河，在李瓶儿丧宴上赫然在座的？交代不明。但是崇祯本弥补了词话本的若干不足，比如潘金莲利用所养的宠物猫雪狮子惊吓李瓶儿为西门庆所生的官哥儿，导致其惊风死亡，词话本里雪狮子出现得非常突兀，崇祯本却在前面埋下伏笔。词话本的回目字数参差不齐，崇祯本的回目将其整齐划一，要么是前半回和后半回各八个字，要么前后半回各七个字。这些差异，都说明崇祯本比较符合文人的趣味，使文本规整，阅读起来比较顺畅。但是我个人觉得，词话本更具有说书人在酒楼茶肆演说咏唱的风格，具有难得的乡土气息，文本较粗犷，语言更生猛，阅读起来别具意趣。我这本书，兼顾词话本和崇祯本，角色姓名，如陈经济，遵从词话本，但引用回目时，除个别注明的，都用崇祯本。

《新镌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书影

虽然崇祯本开篇先写一段“西门庆热结十弟兄”的文字，但情节的推动力，依然源自武松景阳冈打虎及其之后的际遇。如果读得仔细，就会发现，《金瓶梅》的作者，对《水浒传》的相关情节，完全不是抄袭，而是巧妙地加以改造。

《金瓶梅》词话本与崇祯本的第一回引出武松打虎的事件后，头六回与《水浒传》第二十二回至二十五回所写相同的情节铺排是：武大武二兄弟相会、潘金莲挑逗武松、武松离开武大家、潘金莲叉竿落下打到西门庆、西门庆通过王婆勾搭潘金莲、西门庆潘金莲通奸、郓哥儿搅局、王婆设计潘金莲害死武大、武大死后潘金莲盼嫁西门庆。但是差异却又很明显，故事地点《水浒传》设定在阳谷县（写武松从清河县往阳谷县途中在景阳冈打虎），《金瓶梅》改在清河县（写武松从阳谷县往清河县途中在景阳冈打虎，与《水浒传》形成反方向运动）。《水浒传》文本的线条比较粗，《金瓶梅》就要细密得多。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水浒传》里，武大是没有生育的，在《金瓶梅》里，却写武大有前妻并生下女儿迎儿，迎儿在有的版本里又写成蝇儿，故事开始时十二岁，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读者关注的小生命。潘金莲害死武大后虐待迎儿，有一段情节写潘金莲命令迎儿蒸饺子，一笼三十个，蒸熟以后潘金莲让迎儿捧过去由她检验，结果发现少了一个，潘金莲认为是迎儿偷吃了，迎儿不承认，潘金莲就打她，掐她的脸。迎儿在潘金莲嫁到西门庆家后被王婆使役，最后潘金莲和王婆被武松杀了，她被托付给邻居姚二郎看管，三四年后姚二郎将其嫁人。仅举《金瓶梅》作者写出迎儿这样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弱势生命的故事一例，就说明《金瓶梅》绝不像有的人想象的那样尽是些色情文字。虽然《金瓶梅》的作者采用了冷叙述的文本方略，并不在描写关于迎儿等弱势生命的悲惨遭遇时流露悲悯，但这些文字的存在，已足以证明其文本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在后面的情节里，潘金莲被西门庆娶走，买来个粗使丫头秋菊供她役使，她动不动就勒令秋菊举着石头罚跪，剥掉秋菊的衣服拿鞭子抽打，有一次她还用尖尖的指甲将秋菊的脸掐得稀烂，《金瓶梅》就如此这般地描摹出人压迫人的世间惨象。《金瓶梅》写人性恶，远比《水浒传》有力。

《水浒传》里官府负责验尸的仵作何九，被写成一个有天良的人，虽然慑于西门庆的权势，不敢公然揭穿武大是被毒死的真相，总还是偷藏下武大的几块骨殖，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拿出来给武松作为报仇的证据。在《金瓶梅》中，何九却被写成丧尽天良，助纣为虐，他贪图钱财，接受贿赂，主动为西门庆服务，这两个何九，究竟哪一个更接近生活的真实？或许在那个时代，两种仵作都是存在的。《水浒传》写出一个具有天良的何九，让读者对世道人心还能多少保留些希望；而《金瓶梅》却写出一个为银子可以隐瞒真相、趋附权贵的小人，令读者感到脊背发凉。问题是，甚至直到今天，我们还常常遭遇到人性深处的恶，因之《金瓶梅》对人性恶的揭示，实在是具有非常深刻的认知价值。我们面对人间不平，乃至惨剧，往往把原因归结到社会，归结到制度，追究社会的缺失、制度的弊病当然是必要的，但是就文学而言，提醒读者要直面人性，特别是人性恶，恐怕是更重要的使命，如何压抑、控制、消弭人性恶？最好的文学，应该把读者的思路，朝这样的深度去引。

《金瓶梅》前六回的文字，与《水浒传》相近，《水浒传》的文本是英雄传奇，整体而言，很少写日常生活的闲笔，叙述文本的弦绷得比较紧。《金瓶梅》的作者，在第六回后半回，故意写了一段王婆买酒遇雨的文字，词话本、崇祯本都一样，把弦松了下来，仿佛对读者说，干什么那么着眼于大人物大事件呢？我们知道，《三国演义》写帝王将相，《水浒传》写英雄豪杰，《西游记》写神佛鬼怪，文本里很少有“无意义”的闲笔，《金瓶梅》到第六回后半回，就故意写市井小人物的似乎是不具有意义的小遭遇：王婆，这是个卑微的社会填充物，她为了从西门庆那里赚些财物，撮合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她让他们待在她家里，自己跑出去给他们打酒，回来的路上，遇上大雨，她就躲雨，那雨也没给她造成什么损失，雨停了，她也就回家了。这段似乎“无意义”的文字，其实好比一道分水岭，那之前，是类似《水浒传》的文本，每个人物都在很紧凑地活动，他们的每项行为目的性都很强。但是，自从写了王婆打酒遇雨，《金瓶梅》自己的文本特点就显现了，那就是从容不迫地叙述市井人物的日常生活，他们作为个体生命往往是无聊的生存状态，他们作为群体的集体无意识，生者自生，死者自死，起落生灭，日夜不息，世道人心，似乎就那么自然延续，斩不断，理还乱，这是几乎无事的悲剧，是冷峻的沉痛。

所以说《金瓶梅》作为长篇小说，是非常了不起的，是我们民族长篇小说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巨大的里程碑，长篇小说不再只奉献给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神佛妖魔，长篇小说开始关注历史、宗教所确定的价值之外的最普通的生命，写他们的存在状态，写他们的生生死死。到清朝，出现了《红楼梦》，《红楼梦》虽然写的是贵族家庭的故事，但故事里的那些主要角色，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生命，原来这些史外的生命存在，才是文学中的长篇小说最应该关注、最应该表现的，这样一个认知的确立，《金瓶梅》功不可没。

我们都知道，《水浒传》里，武松出差回来，得知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并毒死他哥哥武大的真相，便先将潘金莲和教唆犯王婆杀死，然后到狮子楼上去寻找西门庆，果然西门庆正在那里跟狐朋狗友一起喝酒取乐，他便趁其不备，进行袭击，西门庆虽然有所反抗，毕竟打斗不过打虎英雄武松，便被武松扔到楼下毙命。狮子楼这场戏，《金瓶梅》没有像《水浒传》那样接续着武大被害后呈现，而是有所跌宕：先写了西门庆把寡妇孟玉楼娶到家中做了三房小老婆，再写潘金莲盼嫁而终于遂愿，进西门府中做了五房小老婆，然后写到武松为兄复仇，他没有先去找潘金莲、王婆算账，而是先去找西门庆。有意思的是，《金瓶梅》的作者写成武松冲上狮子楼后，偏偏西门庆离席，武松怒问跟西门庆一起吃酒的李皂隶，让他说出西门庆去向，李皂隶吓得出不来声，武松暴怒中就将他提起来扔到楼下当场摔死。西门庆听到酒席那边的动静，就从楼上后窗跳到一位行医的胡老人家院里，先惊动了一个在茅厕里方便的大胖丫头，后得胡老人家报告，知武松打死李皂隶后去官府自首，有惊无险地安返了自己家中。《水浒传》里西门庆是个没出场多久就被打死的小配角，而《金瓶梅》里，侥幸存活的西门庆却成了书中的大主角。整部《金瓶梅》，可以说就是一部西门庆的生活史，他的故事一直延续到他死了以后家庭的衰败。

那么，西门庆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先从其外貌说起吧，他究竟什么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