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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西门庆死亡之谜

刘心武揭秘《金瓶梅》 作者:刘心武 著


第六章 西门庆死亡之谜

出自《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第六十七回第二图:李瓶儿梦诉幽情

《金瓶梅》在宏阔的背景上来展示西门庆的生存状态。他通过赍送厚礼,取得权贵欢心,竟因此当上了有实权的地方官,并在官场上威福并施,所向披靡。因李瓶儿生下了儿子,他的子嗣问题也得到了解决。他的生存状态达到了最佳境界。但他的“性史”也仍在谱写出新的篇章。也许是因为完全排除了“生育目的”的考虑,他的“性趣”开始更多地朝变态的方向恣意发展。“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他有时拶拷小厮毫不留情,但这一时期他却常常表现出对妻妾的温厚,对朋友的照顾,对同僚的通达,对小事的洒脱,对妓女乐工伶人的爱怜,特别是对独生子官哥儿的父爱,令他的面目有了较多的软线条。

笑笑生笔下的西门庆是一个七情六欲度十分旺盛的男子。第四十九回,写他在永福寺遇到一个相貌古怪的和尚: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胆,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溜光簷,“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着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孔中流下玉筯来。原来是从西域天竺国来的胡僧。西门庆就跟他求春药,胡僧给了他两种,一种是内服的丸药,一种是涂抹的膏药。书里原来就写到西门庆有淫器包,里面有好多种有助于做爱的东西,得到胡僧药以后,他性欲大增,做爱更加狂放。据书里描写,西门庆除与自己的六房妻妾及其丫头,与妓女做爱外,他还和府中的仆妇宋惠莲、奶妈如意儿有染。在外面,他先与王六儿、林太太私通,后又勾搭上贲四娘子(这个贲四娘子其实早与他的亲随仆人玳安通奸),加上他与男宠书童、王经的性行为,说他是一个色鬼,绝不冤枉。他的性爱伴侣已经很多,但是见何千户娘子蓝氏貌美,未曾体交,精魄先失,可见他的性幻想也是非常强烈的,得不到蓝氏,性饥渴中,他就拿仆人来爵儿媳妇应急。书里写他后来因身体透支,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来。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先与王六儿做爱(将蓝氏作为性幻想对象),再与潘金莲做爱,潘金莲性索取贪得无度,导致西门庆先水银狂泻般失精,往后尽是血水,血尽出其冷气而已——几天后西门庆死亡。

西门庆并不真正相信神佛,但他偶尔也会化缘求福。第五十七回,写东京来了个募缘的长老,仆人通报,“西门庆原来是一个撒漫使钱的汉子,又是新得官哥儿,心下十分欢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就将其迎了进来,募了五百两,还答应去同僚中动员募捐。这个时候吴月娘就趁机对他说:“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椿儿,却不儧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儿也好!”吴月娘进言小心翼翼,先赞再弹,语气柔和,怕的是西门庆听了发怒,西门庆是怎么个反应呢?他笑了!西门庆对吴月娘说:“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明,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褚镪营求。咱只消尽这些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姦了织女,拐了许飞琼(古代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吴月娘听了只能笑道:“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弔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西门庆在回应吴月娘的劝说时说下的这番话,非常重要,不仅是他个人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宣言,也是一种时代精神的体现。这里说的时代精神,是中性概念,不代表我肯定这种精神。但是,那确实是明末社会里呈现出的一种以往或者还不存在、不成熟、不强劲的,新的思想,思想就是精神。不少人都熟悉唐伯虎(唐寅,1470—1524)这个名字,“唐伯虎点秋香”是许多人耳熟能详的喜剧故事,那虽然是传说,当不得真,但唐伯虎确实是明代中后期的一个符码,代表着一种突破传统观念、放荡不羁的新人类,唐伯虎有首诗《桃花庵歌》,里面吟唱道:“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这种享乐至上,不把封建礼教的主流意识形态放在心上眼里的思想观念和行为表现,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缝隙的加大,被容纳的可能性也就随之增加。唐伯虎死在嘉靖朝初期,《金瓶梅》产生在嘉靖朝末期或万历朝初期。唐伯虎等人所代表的新观念新活法,显然对笑笑生产生了影响,《金瓶梅》虽然大体是无是无非的写法,但是他所写出的西门庆这个形象,因为真实,所以不管他的主观动机是什么,客观上,他是放大了晚明时期一种新的思潮,以及体现这种新思潮的新生命。他笔下的西门庆可比唐伯虎厉害,唐伯虎一生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都很落魄,西门庆却是以富商的身份,进入了官场,他确信自己“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姦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那时候的封建礼教已经基本上成为空壳。当然,旧的意识形态被解构了,新的,真正能体现出公平正义善美和谐的意识形态又还没有产生,那个时段,应该说还是个混沌时期。如果明代的市场经济能进一步发展,社会矛盾不至于发展到李自成、张献忠的暴力革命,关外的满清八旗不至于闯进关内,改换成一个清朝,中国会发展成为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吗?这个问题留待相关的学者去探讨吧,我现在要强调的是,《金瓶梅》这部书,西门庆这个形象,其成功之处,就在于其提供了生猛鲜活的“料”。笑笑生自己非常冷静,他并没有自供自烹,发表什么哲思,但是我们今天的读者,却可以从中想到很多、很多。

西门庆死得好痛苦。五更时分,他“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在世三十三年。

暴发过,快活过,残暴过,洒脱过,贪婪过,享受过,恶毒过,颟顸过,糊涂过,精明过,蛮横过,宽容过,下流过,攀附过,无耻过,温情过,变态过,纯情过,放纵过,痛苦过……然后,他死了。

《金瓶梅》基本上是纯客观地写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的一生。

留给今天读者的值得咀嚼的厚味,当然并不是其文本中嵌入的那些苍白的说教与告诫。

人需寿几何?人生价何在?

千古悠悠之思,宁不令我们怅然!

初读此书者,直到读至前一回,大概都不曾想到,西门庆竟在第七十九回中一命呜呼了。再细考此回文本,西门庆之死却是前面无数线索总合为一张“索命网”,在他性放纵达于狂肆程度的情况下,“一收网纲”的必然结果。

笑笑生塑西门庆这一艺术形象而言,是全方位的、立体的、多棱多面,并且内蕴酽浓的,但其以表现西门庆的性生活为主线,并透过他的“性史”来挖掘人性之诡谲,不能不说是此书的一大特色,而且不仅在全部中国古典文学中是登峰造极之作,就是放在世界古典文学中衡量,恐怕也是少有能与之匹敌的。

西门庆本是一个能够将情与性融为一体,并将“性享受”至少保持在不至戕身状态中的男子,但他却终于“忘情耽性”,并越来越疯狂地纵欲,以致痛苦地死于性病引发的并发症。导致这一结果有许多种因素。从外在的方面说,那本是一个纵欲的时代,从宫廷、贵族到一般市民,乃至于底层社会,食色之享都既是生活的流程,也是生存的目标;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娼妓的“合法经营”,男性霸权的思索方式与“通行话语”,等等,都作用于西门庆,使他不仅“自然而然”地“以性为乐”,而且“性追索”的成功,甚至也成了他提升自我价值的一个最重要的心理尺度。从内在的方面说,西门庆的性格一方面具有强烈的侵略性,一方面又具有黏稠的依赖性,他既不能抑制对每一个“性目标”的疯狂占有欲,又不能摆脱“性伙伴”的妖邪引诱,所以他总是不仅忙于“猎艳”,也总是沦为“被掳获者”,在这样的双向耗损中,他的生命终于难以支撑,结果在暴淫无度中死亡。

西门庆之死,是一出什么剧?既非正剧,也非悲剧,更非喜剧和闹剧。我们无法用习见的模式、标签概括我们的感受,可是我们却有堪称丰厚的感受。

这恐怕正证明着《金瓶梅》这本“奇书”的“了不起”。

《金瓶梅》写西门庆的性生活,有的可算情色描写,从审美角度,可放松阅读,有少数文字算色情描写,未成年人不宜。因此我觉得,现在正式出版发行的删节本,并不影响一般读者阅读这部长篇小说的收益,那种只冲着文本中的色情段落文句而去的阅读心理,可以理解,却不可鼓励。

在西门庆的性生活中,他的最佳性伴侣是哪一位呢?应该是潘金莲。潘金莲是《金瓶梅》中占有篇幅最多,刻画得最生动,其名字也最具有符码价值的一个艺术形象。有的金学家认为,潘金莲这个艺术形象,具有个性解放的色彩,有其正面的认识价值。阅读分析《金瓶梅》,潘金莲是绝对绕不过去的。那么,究竟潘金莲是怎样的一个生命存在?作者所塑造的这个人物,是否可以判定为具有个性解放的光芒呢?我下面就来向不熟悉《金瓶梅》文本的读者转述这个角色的来龙去脉,并展开讨论这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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