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樱一笑
人生最恐怖的事情应该就是在睡梦中被一个炸弹炸醒,并发现少了一条胳膊,满目刺心的红色,却感觉不到应有的疼痛,就伤口好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咬,变得麻木异常。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全世界都在打仗,楼塌了,房陷了,四处尖叫悲嚎的声音,奔走的人群,像荒原上的羔羊,极力躲避虎狼的追击,却悲哀地感觉,天大地大竟无处安身,恣意的枪炮,堵住了每一个出口,无情地踩掉了生机和希望。
起风了,这个世界冰冷异常。下雨了,浇不灭燃烧的枪火。混乱下,香港大学的学生们却在盲目的欢腾,因为那正是大考前夕,一个炸弹下来,大考没有开始就被炸掉了尾巴,总算可以喘口气。对于学生而言,考试比战争可怕,对于画家而言,没了灵感比死亡更悲哀。
人生在世,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我们无力来阻止。花开花谢,缘起缘落。清晨的曙光敲响苍白的窗帘,燕儿的呢喃变得恐慌而无助。默然回头,烟雨朦朦中失去往日的宁和。战争的脚步不可阻止地朝我们走来,面对生活的巨大改观,出生入死的动荡考验,每个人都会做出了一些夸张的不同寻常的事情来,而浮面底下,是人类一贯的本性。张爱玲后来写过一篇《烬余录》,不无幽默地描绘了战时同学的众生相。
——有个宿舍的女同学,是有钱的华侨,非常讲究穿,对于社交上的不同场合所需要不同的行头,从水上跳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她没想到会打仗,初得到开战的消息时,最直接的焦虑是:“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后来,她借到一件宽大的黑色棉袍,大概以为这比较具有战争的庄严气氛,战时重庆的汪府官太太也是人身一件黑大氅;
——苏雷珈,是马来半岛一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肤,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受过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一样,十分天真,她选了医科,曾闹过一个著名的笑话——医科要解剖人体,她不由紧张地向人打听:被解剖的尸体穿衣服不穿?战时轰炸,舍监督促大家避下山区,急难中,她也没忘记把最显耀的衣服整理起来,不顾众人的劝说,在炮火下将那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她后来加入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赤铜地子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同男护士们一起吃苦,担风险,有说有笑,混得十分好,性格也开朗起来,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艾芙林,是从中国内地来的,身经百战,据她自己说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了的,可是学校邻近的军事要塞被轰炸的时候,她第一个受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说了许多发生在内地的可怕的战争故事,把一旁的女学生吓得面无人色,宿舍的存粮眼看要完了,于是艾芙林变得特别能吃,并且劝大家都要努力地吃,因为不久便没得吃了,吃饱了就坐在一边饮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乔纳生是个华侨同学,曾经参加过志愿军上阵打过仗,他知道九龙作战的情形,最气的便是他们派两个大学生出壕沟去把一个英国兵抬进来——“我们两个命不抵他们一条。招兵的时候他们答应特别优待,让我们归他们自己的教授管辖,答应了全不算话!”少年不识愁滋味,他投笔从戎之际大约认为战争是基督教青年会所组织的九龙远足旅行!
——这繁繁总总的人像里,就只有炎樱是最从容最大胆的,她在流弹中,拨水唱歌的满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慌的一种嘲讽,在漫天的炮火里,那歌声简直是亮烈而振聋发聩的。有同学抱怨:“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现在打仗了。”炎樱却笑嘻嘻安慰:“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那机智和胡搅难缠令张爱玲不禁莞尔。
战争是残酷的,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真实了解其中的滋味,每一分钟都会有人死去,每一刻都有家庭毁灭。王朝替代,江山易主,历史的巨轮在无情的辗压。风萧萧,雨凄凉,漫天的烟尘埋没往日的微笑,血色中找不到久违的安宁,我们忍不住,昂首问苍天,为什么会发动战争。
战争是什么?他们说战争是一个国家与一个国家为了某种不能调节,或者不愿调节的原因而发生争执,进而产生的武力行动,追逐的最终目的无非是两个,一个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一个享受万人膜拜的虚荣。而付出的代价也很明确,那就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们谁都没有想过老百姓,也许他们还会沾沾自喜地认为,那是我的臣民,本来就该为自己的国家尽一份力!
国家有难,尽力是必须的,但为了无谓的争斗而枉送性命就是愚蠢的,人一生只有数十载,谁都想好好活过,谁都愿看到花红柳绿,白云悠然。可就是有个别的人,野心犹存,运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发动战争,无耻地掠夺着别人,甚至包括亲人的生命,而表面还必须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盖。
他们累嘛?当然不会,每天战火缭绕中无暇来累!他们羞愧吗?当然不会!每攻下一个城池,他们都会兴奋万分,无法羞愧!他们的心呢?早被战争磨炼出铁石心肠,他们面前的不是人,是任由宰割的羔羊,无需同情。俗话说,成者王侯,败者寇,谁都不想被别人踩在脚下。枪口下,没有对错,只有强弱。
张爱玲是个弱者,亦是强者。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她能做到从容地面对一切,死亡在即,仍然保有一种超然的态度。她眼中的战争就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英国的一座要塞挨着港大,日寇的飞机来轰炸,张爱玲和同学们都躲到了宿舍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过着禁闭式的日子。这让张爱玲不能不想到自己曾经被软禁在地下室,面对死亡的时候。同样的孤独,同样的无依无靠,受伤的人呻吟中会喊着“妈妈”,听着的人会默然落泪,曾经忽视了的亲情在此时此刻变得如此难能可贵,难以求之。张爱玲也会想到家人,妈妈,弟弟,姑姑,还有父亲,如若她死在异地他乡,他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叛逆的报应呢?会微笑,还是会哭泣?
禁闭式的恐慌传染着每一个人,连做饭的大小姐也因为害怕流弹,不肯走到窗户跟前迎着亮光洗菜,结果同学们吃的菜汤里,满是蠕动的虫,吃了,想吐,不吃,会饿!现实而真实!晚上盖着报纸,枕着大本的画报,低头仔细看,是美国的《生活》杂志,多富有深意的名字,生活?生活是一条从生到死的路,生未必多欢,死未必多苦,匆匆忙忙中,珍惜眼前,在苦难中寻找一丝丝美好与乐趣才是幸福的。
张爱玲寻求得到,战争给了她难得的时光来专注地看书。《官场现形记》,《醒世姻缘》都是她喜欢的。禁闭场所里的光线很暗,但她并不在意,说不定下一秒炸弹就会掉下来,人都成了肉泥,眼睛还有什么用!每个人都安心地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炎樱。她一个人冒死进城看电影,回到宿舍又独自在楼上洗澡,流弹震碎了玻璃,但炎樱还是在浴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和平常一样的快乐,舍监听到歌声非常生气,炎樱的不在乎似乎是对大家恐慌的嘲讽。
有人说,人活着,生命是最重要的,命都没了,还能追求什么?亦有人不这样认为,命犹在却得不到一生所求,命又有什么用?人一生都在追求寻觅,但究竟追求的是什么呢?在红尘繁路上,我们忙碌,争斗,拾捡,肩膀上的背囊越来越沉重,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无力,偶然间,我们停歇,默默打开行囊,发现除了感伤的故事一无所有,回忆在心底,追思灵魂深处,我们要的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现在的我们每天被太多刺激新鲜的事情包裹,无暇想这些。而张爱玲那个年代的人活命都难,更不会费力去想。每一个朝代,每一个时期,每一个人脑子里都会闪过这样的问题,但只淡淡一秒,就会很现实地想,怎么样才能叫自己过得更好!
几天过后,港大停止了办公,有地方可去的同学都走了,异乡的同学被迫离开宿舍,无家可归。于是,张爱玲和一帮同学去报名参加守城工作,因为没有防空总部的守城证章,就无法解决迫在眼前的膳宿问题。但他们刚报了名,领了证章出来,就遇到了空袭,警报凄绝地响着,一架涂着日本徽样的轰炸机已经俯冲过来,就像巨大的山鹰,威风凛凛。
有时想来真的不合理,日本那么小的一个国家,竟然挑衅地发动了世界大战,而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却被人攻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此时,张爱玲庆幸李鸿章死了,否则纵是背上再多的骂名,流下再多的眼泪,也无法保有中国这条巨龙之周全。
战机来袭,张爱玲他们慌忙向路边的人行道奔去,缩在门洞子里面,在剧烈心跳中看着防空团员的证章,不能不为之嘲笑了。原来大家都是混吃喝的,谁都没有尽到本职的责任。想来中国之所以黑暗亦是必然的产物,若是那时人人都能尽到责任,还会有殖民地?还会有八国联军进北京?还会一把火烧掉老祖宗留下的圆明园吗?火色未退,撕心的哀嚎犹在耳边,我们亦还能拿着证件来混吃混喝!悲哀吗?羞愧吗?也许都会有,但无奈还是排在第一位的,毕竟肚子饿的感觉只有真正饿过的人才知道!
门洞子里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抬头看出去,天依旧是浅蓝而明净的,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是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亦是太阳,明晃晃的,恣意把时间都冰凝封存。在繁复尘世中,什么都是这样的简单,生也好,死也罢,在命运面前,人类如此渺小,根本无法把握什么,又何谈改变,只要它一个不高兴就突然毫无理由地把你送到了死亡面前,父亲,母亲,后母,弟弟,以往一切愉快的和不愉快的事情也突然化作了一片空白,像海绵上跌荡的泡沫,没了“王子”的珍视,“美人鱼”只能化成泡沫,消失无痕的。
轰炸结束,生活一下就从荒凉还原到了闹哄哄的喜剧,门洞子口的人开始砸门,里面的不敢开,噼噼啪啪。好像阎王的催魂鼓。这里人太杂,开了谁知道是不是祸呢。当有人大喊:“警报解除了!”大家一哄而出,不顾命地挤上电车,各奔前程。
不管在什么时候,这个世界都是忙碌的,大街上永远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影,每个人都有自己奔波的目标与停泊的角落。纵使在最黑暗的年代,最落魄的时期,拿张报纸,躺在大桥底下,亦可睡觉。
张爱玲他们回到学校,就得到了历史教授佛朗士被杀的消息,让人惊讶之余亦充满隐痛,战争带给张爱玲的冲击是在父亲家里从来都没经验过的。
佛朗士教授是被自己人打死的。和其他英国人一样,战争爆发后,他也被征入伍。那天黄昏他回军营,大约是在思索什么问题,没有听到哨兵的口令,哨兵就开了枪。算“为国捐躯”,当然不是,但就算是又能怎样呢?人都死了,留个虚名有什么用呢?
他曾说志愿兵操练是“练武功”,可练武功竟然都可以丢掉性命,人类生活的愚蠢与可笑在战时变得无处隐藏。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空气不知不觉中增添了凝重悲凉的感伤,风吹过,树叶萧然飘落,点点碎碎,好像一直蒙到心里去,没了轻叹飘逸的兴致。在时代巨大的阴影下,什么都变得模糊而不可靠了,房子可以烧毁,钱转眼可以成为废纸,人可以死,家可以毁,自己更是朝不保夕。战争,无情的掀起生命脆弱、不堪一击的一面。人们忍受不了这个,纷纷想抓住一些踏实的东西,可伸手,我们又抓住了什么呢?
很多人在这个时候选择了结婚,张爱玲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一对男女到办公室来,管防空处长借汽车去领结婚证书。男的是个医生,在平日也许不是一个“善眉善眼”的人,但是他不时地望着他的新娘子,眼里只有近乎悲哀的恋恋的神情;新娘是看护,矮小美丽,喜气洋洋,弄不到结婚礼服,只穿着一件淡绿绸夹袍,镶着墨绿花边。他们来了几次,一等等上几个钟头,默默对坐,对看,熬不住满脸的微笑,招的大家全笑了。
在温暖的笑声中,张爱玲明白了生命的真谛,理解了生命的宽厚和坚强。人生所谓“生趣”本来都在一些不相干的事上,理想,计划,前程,都是那么地不可靠,而唯独眼前的这点幸福,这点喜悦才是人可以牢牢抓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