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
坐在无轨电车上,窗外就是高大城墙——这是我早期清晰而又梦幻的北京印象,具有记忆考古的价值。什么时候只要我一闭上眼,就能映现出这幅窗墙的画面。事实上记不清是有轨电车,还是无轨电车,我倾向于后者,但也许是前者,这需要考古。印象中,电车几乎贴着高大城墙行驶,城墙有巨大阴凉,阴气仿佛不是来自阴凉而是来自城墙内部。使劲向上看才能看到城墙顶部,锯齿形的城垛,特别不解。记得宣武门、和平门、前门,这些有着城墙的城门离我家近,常走,一个个城门洞掠过,可清晰地看到砖缝。出了门洞仍是贴着墙走,有时刚一出门洞就有一棵小树从墙上滋出来,像跟你招手一样,其实树已很老,就是永远也长不大。
这已是最后的城墙,1965年的城墙,我六岁时的城墙。事实上那一年城墙已开始拆,只是巨大的城墙一时半会儿不能拆完,印象中到处是露出黄土的豁口,感觉很新鲜,很快乐,一点儿不觉得那是毁坏,相反感到一种一成不变中的变化。孩子都喜欢变化,喜欢自己和周围一同成长。常常可以随处登上城墙摘酸枣、逮蜻蜓、粘唧鸟。城墙中间是土路,生有野菜,哥哥们说三年自然灾害院里孩子全去城墙挖野菜,我却没一点印象。事实上我也不记得摘酸枣逮蜻蜓的事,许多记忆是说出来的,后来总说便仿佛真的记得自己在城墙上玩耍。这种说出来的记忆像梦一样不实,真正坐实的印象是窗外固定的城墙。就算进行记忆考古,也依然飘忽。
记忆考古考的是情绪,没有情绪便没有记忆。
欢乐不是情绪,唯有悲伤、不安才是。
以及无明、不可知,比如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