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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

我的二十世纪 作者:宁肯


火车

“一列放置了八年的火车,慢慢地启动,驶向远方,往昔的乘客纷纷跳上来……”这是几年以前随手写的一段话,放在了自媒体上,马上有人问我是不是一部小说的开头?有人评论:很玄幻,上车,上车。

当然,都不是。与别人无关,只与记忆有关。

如果把我的早期记忆比作博物馆,那么火车无疑应处在最重要的入口位置,即使不是正中,也会是左侧或右侧。通常最早的应放在最前面,但也不一定,事实上能放在一进门位置的并不多,因为许多都处在黑暗中。许多记忆自己从没碰过,比如前面提到的两只死鸟,如果不是记忆考古发掘,已经完全不知它们的存在。但火车不同,是我早期记忆最明显的标志。

我在母腹中便开始了旅行。那时许多工厂下马,父母亲所在的工厂还算幸运,没有下马,但是迁到了远郊的房山,不能天天回家,甚至也不能每周回家,要两周才能回家一次,叫“休大礼拜”。由于路途远,无法坐长途汽车只能坐火车。就如同现在人们坐地铁上下班,我们那时挺超前的。

但那可不是地铁,就是十足的火车。

不记得每次的归来,却总是记得离开。因为每次离开都紧张、不安,每次离开都要去永定门坐火车。永定门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已够远,但那儿还只是起点。每次都起得特别早,每次都是被尖锐的闹铃惊醒,一醒就是打仗似的忙碌,快,快,快,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个字。

因为两周后才会回来,要带些吃的用的东西,包括给邻居带的东西。大包小袋,父母拖着我,或抱着我从前青厂胡同深处走出来,穿过琉璃厂,至十字路口,右拐到“厂甸”,坐14路汽车头班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厂甸”庙会与琉璃厂齐名,或者不可分割,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厂甸与我关系密切,但我却对它毫无记忆。厂甸庙会全盛时期,据载北起和平门,南抵梁家园,西到南北柳巷,过南北柳巷路口就是前青厂。也就是说,厂甸庙会最盛时甚至一度延伸到了我的家门口。庙会的核心是海王邨,现在逛琉璃厂的人还必到这里。因与琉璃厂事实上完全重合,厂甸庙会是北京最重要的庙会。庙会停办于1965年,这一年开始拆城墙,我记得拆城墙,却不记得庙会,搜遍记忆博物馆也没有厂甸庙会的位置。历史一旦断裂,便会相当的虚无,2003年,厂甸庙会恢复,我没有任何心动,倒是记得早年一次次从厂甸的离开。

记得凌晨胡同里昏黄的路灯。

当年无论前青厂还是琉璃厂,电线杆上都是那种特别小的黄灯泡,大约也就是十五瓦,唯到了琉璃厂十字路口,当中才有一盏暗红的灯。暗红来自于灯罩,灯罩六角形。从胡同出来,远远就看见了暗红的灯罩,昏暗中的红色那样亲切,是生命最早的记忆之一。

那么早就赶火车,有些不安是肯定的,不安不仅来自于睡眠被突然摧毁,也来自父母亲这时的紧张的争吵。每次出门前总争吵,起因都是为了带东西:我们是城里人,回到郊区总要给厂里非城里的人带些吃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烙饼馒头之类,那时困难,吃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了。通常父亲总是多拿,而往往母亲觉得已经不少了,争执即产生于此。“三年自然灾害”,还有什么比食物更紧缺的?父亲是一个特别有尊严感的人,总要多拿一点再拿一点给邻人,才符合他那时已经千疮百孔的自尊。他从一个工厂的创办者,到公私合营,又迁出城里,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工人,他的人生一直是下坡路。他当然想不到不久的路更下坡,那时“文革”已不远。

绝望地走在昏暗的胡同里,看到路口暗红色街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很难说红色是消解了争吵带来的绝望感,还是增加了不安,所以印象特深。车站没人,只我们一家三口,无话,甚至直到车来了,母亲抱我上去,父亲提着大包小包,三口人坐好后,还是无话。车内空荡,只有司机、售票员,两三站后才陆续有人上来。夏天这时天已蒙蒙亮,若冬天基本始终是黑的。永定门汽车站与火车站那时是一体,无论何时,这里都熙熙攘攘,紧紧张张,过栏杆,上天桥,上上下下,大包小包,拉着孩子或者抱着,另一只手还提着东西。无法领着的孩子紧跟着大人,一切都是骚动的、匆忙的、不安的,直到上了月台,登上火车,找到了座位,大包在行李架上放好……坐好……

而记忆也就此中断,断片儿……

记忆总是与紧张不安有关,紧张消失记忆中断。欢乐是木质的,与记忆绝缘。催眠唤起的首先也不是记忆而是情绪,没有情绪便没有记忆。情绪唤醒图像,图像唤醒记忆,场景渐次展开:暗红色的街灯,混乱的车站,天桥,月台,大包小包,匆匆脚步,以至时到今日我一到火车站候车大厅仍忍不住地焦虑、不安,哪怕提前许多时间。

火车上的记忆差不多是抽象的记忆:我坐父亲或母亲的腿上,临窗,似乎再没什么。不,还是有什么,我看到了,每次车过永定河父亲腿上的我都很紧张——因此,这时又有了记忆。甚至每次都有预感:只要火车一接近卢沟桥,还没到呢,往往我就紧张起来。动物有这种直觉,人也有,其实动物身上许多东西人都有,只不过被压到意识下面了。果然,那片茫茫的总是遇到的可怕的大水迎面而来,火车快速驶到水里(在桥上但看不到桥,只能看到水),我抓住父亲的手,紧紧盯着河水,河水明晃晃的,布满细致的很快的动感波纹。一小片河中的沙洲会多少让我感到安慰,但转瞬即逝,又是无边的水……直到看见了草、岸、田野——火车又飞快驶上陆地。

我对绿皮火车上的全部记忆就是这种透过窗口的记忆,它不安,但不像离家时的不安,是一种抽象的,或者不如说有益的不安。这样的窗口无限重复,到我六岁那年戛然而止,我要上学了。

尽管1966年没招生,我还是留在了家里,与哥哥姐姐一起生活。那一年轰轰烈烈,到第二年冬,我八岁多快九岁了才上学。我已经玩野了,新生活完全覆盖幼年记忆,以至见到火车都新鲜,甚至一度在城外疯狂追火车。我已十一二岁,像五月的麻雀,一飞就是一群。我随着院里的小伙伴经常去永定门外的二道河畔逮蛐蛐、捞小鱼、抓蚂蚱、偷玉米。永定门我竟然也全不记得了。我在黑色枕木的铁道上疯跑,趴在铁轨上听火车——

听得很远,很静,像落下的麻雀。

火车近了,近了,我们一哄而起。跑,追,扔石头,喊,声音想超过火车,完全忘了小时候,忘了永定河,眼前只有护城河,或二道河。只有眼前的事物,没有记忆,什么也不记得。只是火车远去,偶尔望着远去的火车有点恍惚,发会儿呆。好像想起什么,但什么也没想起,只是把石头扔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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