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问《蒙面之城》的构造与发生
——2001年6月9日答《中国青年报》刘县书
一 音乐与少年
刘县书:你看过劳伦斯的《出走的男人》吗?
宁肯:没有。
刘县书:那里面也写了一个流浪的男人,不过他已经人到中年,有老婆有孩子,某一天突然抛弃一切出走流浪,他妻子永远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出走。我多次向女性朋友推荐这本书,我觉得女人要了解男人或者说要了解男人的某一方面,一定要读这本书。
宁肯:那很有意思,哪天我找来看看。
刘县书:你常听CD?
宁肯:听得很少。小时大概会吹一点口琴。对音乐基本不懂。两个哥哥吹笛子很好,可能受他们点影响,我音乐很差。
刘县书:《出走的男人》中男主人公即吹笛子,沿途卖艺为生。
宁肯:但我对音乐的反应比较大,感受比较强烈,虽然不懂,虽然听得不多。我不知道自己听得对不对。我听过一点摇滚。从小说里看起来好像我懂很多。小说中的人物(马格)受音乐的影响,通过音乐表达思想,写作时我调动我所有的音乐感受,然而是抛开技术层面的。
刘县书:你对摇滚很有探讨?
宁肯:原来听过一些崔健的,但真正对摇滚感兴趣是为写这本书。因为想到马格的出路与音乐有关,当我考虑马格的归宿时,想到了摇滚……
刘县书:啊,我也想到了这一点!读小说时我就想:马格怎么办?就这样无所事事流浪下去?出路多半要从音乐那儿寻找。
宁肯: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开始有意识搜集这方面的资料,泡了不少摇滚站点,像瀛海威的“中国摇滚”,我泡了将近半年时间,从那儿下载了二十多万字的东西。
刘县书:你为什么想到以音乐作为人物的归宿?
宁肯:像马格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还能干什么呢?音乐是一种抽象的东西,有其模糊和神秘性,比较接近马格茫然的状态,选择摇滚,也比较符合现代青年的接受习惯。
刘县书:关于后面音乐的出路,似乎前面写少年马格时有点伏笔。
宁肯:对,比如,马格从小学过钢琴、与波罗练过吉他等。我动笔写这小说时已经想好以音乐作为出路,所以开始有点小小的伏笔。其实在想好这个出路之前,小说只有些片段,马格到深圳之后干什么呢?故事怎么发展下去?突然想到让他成为一个歌手……
刘县书:不能老在建筑工地上转啊,老开灰车就没故事了。
宁肯:哈哈。对,不能老那么混,一是故事本身就没故事了,另外从精神逻辑上说,他应该找到一个抽象的东西寄托精神。有趣的是,我是找到这个音乐出路后,才决定写这个东西。
刘县书:你写的少年部分(北京)很节制,写得很干净,我觉得非常难得。因为怀想少年时光人总容易迷失和感伤,在情绪色彩的笼罩下,对青春期的写作容易落入一种套子……
宁肯:但其实少年时期的经历对于一个人一生的写作很重要。有的作家拿这段经历可以写一辈子,即所谓童年(或少年)视角的写作。少年时代,越遥远越有诗意,具有出发地和成长全部的诗意,无法解说的情绪……
刘县书: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就是成年之后对逝去的青春的不断回顾。青春一去不复返之后对它不断地进行回顾,这是写作的一个基本驱动力吧。
宁肯:对。
刘县书:青春或曰少年时光,可以说是一切写作的源头。
宁肯:人类文明也是这样,不断发展,不断怀旧,世界不会没有回忆。
刘县书:你向我提到这部小说时,有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你说你有一些自己独特的东西,始终放不下的东西。我想这种东西来源于你的少年时代?
宁肯:对。比如,《蒙面之城》第一部分写的就是青春期的混乱,某种精神的混乱,寻找出口的躁动,里头有我自己的影子,原来我中学时代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混乱的人,哈哈!不过我把时间移到了八十年代末,本来我的少年时代大概是七十年代中期。
刘县书:我看出了小说中时间的混乱和错位。
宁肯:对。在时间问题上我有意模糊,不写具体年月。在此有一个重要问题,中国原本是一个古老民族,但现在人们目光很短浅,老盯着代,好像几年就能划出一代。应该有大历史的概念,所谓七十年代啊八十年代的不同,以后回头看其实都是一代人,我想后人会将我们划为一代,细节的不同会被历史滤掉。
刘县书:你觉得七十年代的少年和八十年代的少年没什么根本性的区别?
宁肯:在人类初期少年时代,本性的东西是不变的——那种原始的生命力,蓬勃的野性状态,是不变的。
刘县书:可能是这样:七十年代的少年和八十年代的少年肯定会有所不同,但是你关注的是他们相同的地方,你认为不同的东西其实是表面的差别,是现象的和暂时的。
宁肯:对。作为一个写作者,应该清楚什么是变的,什么是不变的,不变的东西也许更重要一些。有些作家愿意追着变的东西,造成一种肤浅、表面化,这类文字容易过时。你看我的小说里时间是错位的、模糊的,我接受一种观点:有的小说就是消灭时间,没有时代背景,就是写人,人的活动,人在干吗,突出那些不变的东西和细节,这是作家独特的东西。原来我在马格的少年部分还写到了甲A,但那时(八十年代末)还没有甲A,“错乱”有点太明显了,后来便去掉了。
刘县书:你也是在北京长大的,少年马格身上有你自己经历的多少影子?
宁肯:主要是心灵的影子,内心相似,其他如(北大的)家庭背景、故事等,完全是虚构的。恋爱也是虚构的,中学那段恋爱有些我自己的影子。那是1975年左右,一段混乱的恋爱。那时意识形态像锅盖一样覆盖着,完全不可突破,但其实它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内心真实是脱节的,在底下人性的发展非常野生状态。我一直在北京上学。我把我们这一代人归结为既没有知识上的导向,也没有政治上、伦理上的导向,有的只是表面上的意识形态,什么毛泽东思想啊,表面上那么喊,其实底下想干什么干什么,非常野生状态。比如说,我们喜欢哪个女生,就调位子跟她坐一块儿,经常几对男生女生一起逛公园去了。
刘县书:这是不是北京特色?那时是不是只有北京的中学生这么野?天子脚下的少年才敢调侃政治。
宁肯:那会儿什么资产阶级、无产阶级,都不是,就是人性的东西,人的本性的表现,这也是大的意识形态衰落之后的现象。它与以后的思想解放是自然衔接的,人们已经在实际生活中摆脱意识形态的框框,在具体的方面已经完全解放了。
刘县书:没经过的人可能以为那个时代铁板一块,人都唯唯诺诺,什么都不敢干,学生都是充满革命热情的革命小将。
宁肯:其实那只是一段,后来很快便溃散了,包括知青一代,一到乡下便很快溃散。
刘县书:最近工人出版社推出一套“知青备忘文本”,所披露的知青真相便很残酷。其实知青后来什么都不信了,退化到原始蛮荒的状态,发生了很多丑恶的事情。
刘县书:在小说中,随着时间推移地点转换,马格少年时代的人物只有何萍后来重新出现,其他朋友什么的都丢掉了,你对少年时代的态度够决绝的。
宁肯:这样处理有技术上的原因。我没办法让过去的人物重新回到马格生活中,如果回来得太多,技术上操作起来有困难,枝蔓多。
刘县书:你写得比较干净。
宁肯:原来我也想过让他少年时代的朋友比如菠萝,后来也到深圳,但他到了深圳会有什么事情呢?不如不提。小说表述的动力不在于重逢,他们见面能说什么呢?
刘县书:但如果重提,能回顾一下他的少年,也许会有更完整的效果。
二 完整地写一个人
刘县书:我看到后来,就想你要如何结束,结尾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宁肯:是。我非常为难,现在这个结尾没弄好,它涉及我的立意,却欲言又止。你对这个结尾怎么看?
刘县书:我觉得还不够有力,什么意思弄不太清楚,好像比较模糊。
宁肯:看来我弄得过于隐蔽,导致多数人理解不了这个结尾,我的立意还是非常深的。
刘县书:我在捉摸你为什么这样结尾。
宁肯:马格是个天马行空的人,从精神逻辑上讲,是自由的个性的,但是他有三次被公安局收审,比较明确的就有三次。国家机器对他的影响,表面上看他似乎没受损,放出来没事儿似的,其实每次都有相当的损失,例如那次他被遣送回到深圳时,小说中稍有暗示。
刘县书:我在想你为什么最后写他成了一个“废人”。
宁肯:哎,对了!有些个寓意,是个玩笑,你也可以当真。
刘县书:但你可能铺垫得不够充分,这个线索表露得不够清晰。
宁肯:对,我也不敢。不敢太正经严肃地提出,马格被要求签字保证才放出来,他无可奈何,不得不低头,不容争论分辩。
刘县书:这个可能也不是你的重点,你刚开始的写作冲动不是从这儿出发的,你如果写多了这个,可能反而削弱你小说的特质。
宁肯:人如果向上突破不成,精神就会下探,它总要寻找出口,于是堕落变形,不断自虐。我原来还设计了另一个结尾,后面还有一段的,后来删了,讲那小姐第二天又回来了,和马格住在一起,她的想法是你不是不行了嘛,我们住一起,可以省点房租,还可以照顾马格,马格也无所谓。是很荒诞的一个结尾,特别堕落的精神变形的感觉。以后如果续写,也许可以从这儿开始。不过正如你所说的,我的重点不是这个,我是想正面表现现代人的个性,每个人都应该独立表现自己的个性,如果这种东西多了的话,是一种建设性的东西。
刘县书:你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放不下的自己独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就是促使你多年经营这部小说的东西?
宁肯:我一时讲不太清楚……
刘县书:像一个网友讲的,其实人人身上都有马格的成分,人人都有过对流浪和自由的向往,你所念念不忘的是这种东西吗?是通过马格表现的这种精神?
宁肯:嗯,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你所说的这种东西,人人身上都有的这种,只不过我身上更强烈一些;另外一个原因,实际还是八十年代以来那种启蒙的东西,对人的挖掘,从思想解放以来终于感到人的存在,人对自由的向往,人的欲望、完整性,对自己的尊重,对自然的向往,等等。另外,我看我们的文学史上完整地写一个人的作品很少,不是歌颂他或批判,不是把他搁在某一种时代背景下,比如,战争背景中,就完整地写一个人,从人性出发。我希望写这么一个人物,谁也没写过像马格这样的人物,我希望有这样的人物。
刘县书:其实王朔小说里有过类似的人物,有一些类似的元素。
宁肯:哎,有一些,像《动物凶猛》里的人物。
刘县书:就你想表达的,你为什么要塑造马格这样一个反功利、不断放弃、不断拒绝的人物?
宁肯:我有一个朋友写过一篇文章评论这部小说,题目叫《放弃的道路》。咱们现在通行的价值观是不断地抓住一些东西,要成功,要成就一番事业,用其他东西证明自己,马格走的是相反的道路,不断放弃,拒绝一些东西,他的哲学思想核心是自食其力、随遇而安。
刘县书:你是怎么得到这种想法的?这个主题是感性的产物,还是从哲学上思考的结果?
宁肯:是感性的产物。最初我觉得人应当是自由的,不应该为任何东西(包括人生目标之类)所限制,否则人就不再是人,会失去本性,我想人的自由是人的本性之一,中国人活得太实际了,被种种人生模式和价值观束缚着。
刘县书:但你同时又塑造了成岩这样一个人物,这个人物身上是否寄托了你的另外一些思考?
宁肯:马格是一个理想人物,谁也做不到他这样完全拒绝,但人们心中都有马格的成分;成岩是可以做出来的,他心里想什么便不择手段去实现。我描写了两类人,一类是成功的人,一类是不断放弃的人。
刘县书:其实成岩也是现实中不太可能的,谁也很难做到那样,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义无反顾直奔目标,大多数人是介于成岩和马格之间的。
宁肯:哎,对。有些东西我自己说不清楚,有朋友说我不会描述自己写的东西,我不是个能把自己作品说清楚的作家。要我说某个东西,我得在某个场合里阐释,环境因素对我很重要,模糊思维主导我,不很清晰,我完全凭感觉这么写,不能完全说清楚为什么。
刘县书:我和你一起分析一起解读一下。我觉得你说不清也好,让它保持一定的神秘性,说实话,我觉得你抛头露面上电视也不好。
宁肯:是,我上电视特痛苦,也语无伦次的。
刘县书:你可以学学写《麦田守望者》的赛林格,他成名后刻意离群索居,把自己弄得很神秘。小说写到的四个地方四种状态,北京、西藏、深圳我都可以理解,西藏我知道你待过,深圳还是我们一起去的,还阳界是怎么来的?代表什么?
宁肯:还阳界主要要表达的是什么,可以追溯到寻根文学。曾经有一批作家写过这种无背景无时间的原始的地方,比如,韩少功写的《爸爸爸》,包括郑义写的《老井》那样的,八十年代有过一批这样的作品,我是从八十年代过来的。另外有一个考虑,我特别感叹中国这个民族的衰老,没有活力,被几千年的封建礼教束缚和规范的。那时人们谈论中国文化,便往前倒,清朝不行,明朝也不行,唐朝好点儿,汉朝也还不错,一直追到春秋战国,百家争鸣,那时中国人有活力,所以越往前追越古朴原始,越有活力。我是想写个原始点的东西,包括岩画,用原始的生命为衰老的生命注入一点活力,寻找源头的生命,带着这种模糊的想法,我写了还阳界那样一个消灭背景的地方。
刘县书:你有类似的生活经历吗?有没有一点经验摹本?
宁肯:没有。
刘县书:我倒是去过类似的这种地方,在中国西南山区有这样的偏僻小站,小说的虚构很荒诞,也意外的真实。
宁肯:那年去西藏的路上,我坐火车经过秦岭中的小站,我觉得这种地方应该有故事,多神秘啊。你去过成都吧,中间路过秦岭时,电力机车在山间爬行,嘉陵江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那感觉特刺激我的想象力……
刘县书:这一部分比较奇异,但看得出情节虚构的痕迹较重。
宁肯:实际这一段1993年我就写出来了。这部长篇是在两部中篇的基础上写出来的,不是1998年一下想得这么齐全。西藏那段我1985年就写了。1985年我在西藏的房子里,就着电炉和蜡烛,便趴着写出马格到卡兰和果丹那一段,当然那时写得简单粗糙。我是1984年到的西藏,在那里待了两年。我1985年写《青铜时代》(即马格在西藏部分),1992年在浙江一杂志《江南》发表,有两万多字,但没有任何影响。在《青铜时代》中交代马格的经历时,那时就叫马格了,提到北京和嘉陵江边一小站,小站部分后来放大成“还阳界”和“岩画”这一段(1993年),那时名字叫《还阳界》。然后在《青铜时代》和《还阳界》的基础上,我从1998年开始写这部长篇。《还阳界》没有发表,写完《还阳界》我就干广告了(在中国环境报社),所以搁下了好几年。但我最初写中篇时,便是个长篇的构思。
三 不是一个学院派人写的
刘县书:当年你为什么去西藏?带着明确的意识吗?
宁肯:当时意识很明确,我就是想去体验,那时我已决定搞文学创作,需要生活经历。当时我没有什么“生活”,属于中学毕业后考大学,我是1978级大学生,很年轻上了大学,然后出来教书,没什么生活,怎么写作?所以想经历一下自己想象中的生活,去西藏支边教书。
刘县书:当时你在西藏常利用假期到处跑?
宁肯:是,我利用寒暑假跑藏东藏北。小说中的卡兰其实是藏北的那曲,里头有我真实经历的影子。1985年夏天我去那曲,那儿当年确有一批诗人作家,其中一位女作家马丽华给我印象特别深,他们在那儿写作,有一个诗人就有点像成岩那个形象。
刘县书:《蒙面之城》中有一场马格在暴风雪中奔跑,差点被埋在雪里的描写,那是你的真实体验吗?
宁肯:那是。关于那次经历,我曾写过一篇散文叫《雪或太阳光》,在《大家》上发表过。
刘县书:关于西藏你写过一组散文,发在《大家》上,那时我们一起在深圳看到的,你从深圳书城把杂志买回来。
宁肯:对。
刘县书:我那时读你的散文,感觉你是凭直觉写作,凭性情本能,状态不是很自觉很清晰的。你的文字中有自己的东西,也有你受的影响,但你的学习是这儿一点儿那儿一点儿,一鳞半爪的,你自己组织消纳,混合成了自己的风格。
宁肯:对,我是经过自己整合的东西,你看不出这个人的阅读背景、知识背景、文化背景等。
刘县书:你的文字给人感觉有点生涩,这种生涩可能是你的特点,也可能是你的缺点。
宁肯:就是说不像一个文人写的东西!
刘县书:不是一个学院派的训练有素的人写的。
宁肯:有点野生状态,哈哈哈!
刘县书:我看小说,发现你爱用的一些常用词,这些词可能跟你的西藏体验有关系。比如,你爱用“光感”,描写阳光你常用“如雨如瀑”。“光感”是你的特色词,还有些词是你自己生造的。你描写阳光的方法,我想可能与西藏、北京的阳光强烈有关。另外,可能与北京有关的是,好多地方你用到灰尘的比喻,北京正是一个到处灰扑扑的城市……
刘县书:我觉得小说的四个地方对应四种人生状态,北京是少年时光,《还阳界》有点性幻想的味道,像一个梦一样,在中年世界是不可能的,它是青春期的。
宁肯:对对。
刘县书:西藏比较高远,到深圳就很现实,扎进世俗社会了,从精神世界回到人间,从孤独的个人回到人的社会。
宁肯:另外,写这四个地方,我还有个想法。我感觉小说大概分两类,一类是比较内向的,写内心、意识流,空间比较集中;一类是外向的,时间、空间跨度较大。我比较倾向于后者,我喜欢的小说应该具备两点:具有空间感,具有时间感,两者构成长篇带有史诗味道的东西。另外,也与我的性格多变有关,我这人不会在一个地方没完没了地磨叽,像有人开头在一个地方说那么多,打死我也写不出来,我肯定得换地方。所以我有一个朋友问我的星座,我是白羊座的,他说这不像白羊座写出来的东西,写出这样的东西得有很强的毅力,而白羊座的坚持不下来。我说你细看看,这东西就是多变的,隔一段换一地方,按你那理论不错,他说白羊座人兴趣不持久,多变。
刘县书:但你的人物没变,虽然地方在变,而且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这个东西,终于把它完成,很不容易的。
宁肯:对,这些年它一直在我心里生长,我觉得对于我来说,不是个特别难的事,它自然地在我心中生长。
刘县书:但很多人心里有过的这种创作冲动,被生活慢慢磨掉了,最后就写不出来了。
宁肯:可能与我有两个中篇的基础在有关系,没有这两个中篇,萌芽的创作冲动也许慢慢就丧失了。
刘县书:四个部分,你写起来感觉哪部分比较顺手哪部分比较难?
宁肯:我不知道你的感觉怎么样?
刘县书:是西藏部分最顺手?
宁肯:不是。第一顺手的是深圳部分,一气呵成,改动很少;第二是还阳界,第三是西藏,最不顺利的是北京部分。
刘县书:看来你写虚构的顺手,写离现实近的反而难。
宁肯:对,虚构最自由,想怎么表达怎么表达。我觉得这部小说最见功力的是第一部分北京,因为北京这个地方精神资源最复杂,家族背景与现实交织,传统与现代糅合,进步的与落后的并存,你怎么通过一个人物把这些东西高度概括进去?特别不容易。其实我觉得第一部分绝对是一部长篇的内容,如果精雕细刻那些人物。这部分是我最后写定的,反复改得最多。
刘县书:改得挺棒的。你选择铁路来表现,很神,生动有力,跟你的生活经历有关吗?
宁肯:多少有一点。上中学时学工劳动,在青年湖附近,后面就是铁路一个大货场,停着火车,我们常在铁路上在火车头上玩。有一回正玩着,火车头突然开了,赶紧往下蹦。这件事给我印象特别深,如果大家没来得及跳,要被火车带到哪儿去呢?铁路是无限延伸的,给人无限想象空间。
刘县书:小说从铁路切入开头,感觉特别好。
宁肯:这个开头是最后才找到的。原先是从马格去接波罗开头,波罗要放出来嘛,然后他们谈到铁路,他们是从铁路走过来的,由此我想到他们小时候在铁路边追跑打闹。
刘县书:你这个铁路符号,一方面与北京有关,表现城市北京和少年时代;一方面它与马格后来的漂流有关,铁路让人想起旅途,人心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想起大地上的城市,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
宁肯:它一下子成为全篇的象征。北京的铁路(旧铁路)很有北京特色,我们单位《中国环境报》那儿就有一段铁路桥,当我写小说想到铁路这儿时,我曾从广渠门那儿自己走了一段铁路。
刘县书:我读到你这一段时,就想到你可能受报社附近铁路的启发,跟那一带的环境有关。
宁肯:没错没错。你写一部长篇时,得调动自己所有的资源,灵感来自多方面,不是一下就能想得那么周全那么到位,像以铁路开头是最后才改出来的。
四 喝狼奶长大的一代
刘县书:刚才提到你这样坚持不容易,你在单位长期干着一份与文学无关的工作,把创作的构思放在心里生长,这很需要心里的韧劲。而且你很会保护自己,这些年在单位隐藏得很深。单位很少有人知道你的写作。
宁肯:这与我的习惯有关系,我把越宝贵的东西隐藏得越深。为了两个原因,一是这样不受别人干扰,二是不暴露它,它永远在蓄势,它会自己生长,而如果一旦说出来,这种力量就减弱了。大概是这意思。
刘县书:一直到这小说出来,你身边的人很少知道你在写作。
宁肯:我也有一些文学上的朋友,另外,报社有些人可能影影绰绰知道点。家里人当然知道,家里人知道我的梦想,我立志写作,由来已久。
刘县书:你没有考虑职业写作?
宁肯:我很难理解过早成为职业作家那样的人,如果做到了,我觉得很佩服。
刘县书:如果条件成熟,你会做职业作家吗?
宁肯:会,我有此打算。到一定时候职业写作就有必要性,职业写作有相当的好处,我考虑的是什么时候开始职业写作。过早开始,体验不到非作家的原生的经验,职业作家终究是旁观者,是不自然的;但到了一定时候,他作为人的感受力差了,倾向于回忆、怀旧,消化过去的东西,他已经积累了相当宝贵的东西,再不让他职业写作,总受到非写作的事务干扰,就没道理了,职业化无非是写作时间更多一些。
刘县书:职业写作会不会有一种空虚感?
宁肯:到了我这个年纪我觉得不会,我现在是感觉写作时间不够。
刘县书:你现在已经准备好职业写作了吗?
宁肯: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但还要看经济条件,主要是饭碗问题,能不能靠写作生活?如果不能,便不能辞掉现在的工作,要看对写作收入的预期,要看经济条件。我已经初步具有这个条件,至少可以只找一个清闲一点的工作,只要保证挣点基本生活费。最近正在与北京市作协谈合同制作家,他们每年有一批名额,作协每月提供一千元生活费,作为回报,只规定要完成一年不低于十五万字的创作。你得申报,他考核,如果明年他能每月给我一千元,我可以职业写作。
刘县书:一千元不多。
宁肯:但如果没有,那吃饭也得吃存款,坐吃山空,心底没底。
刘县书:我看你书中那张照片,印象很深刻,能想见少年宁肯的那种天真、烂漫、放肆和羞涩,现在见不到了,除非在你忘形大笑时还能偶尔一瞥。
宁肯:他们说有点像马格,有点调笑,他们说在那儿勾引人。
刘县书:但是看上去又特别不成熟。
宁肯:其实那是我很自然的一张照片,是别人在旁边抓拍的,我也很喜欢,可以说是我青春期的一个代表。那是在西藏,天真无邪,有一点坏,是生命的自然过程,特别自然,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
刘县书:特别“少年”。
宁肯:多少还有点荒凉。
刘县书:具体是怎么拍下来的?
宁肯:就是在西藏,我们一帮人在房间里开会,正在说笑,旁边人给我抓拍的,用了闪光灯。表现的是我的一个侧面。我觉得我的侧面是比较多的,经常给不同人以不同的印象,而且都是和我交往比较深的朋友有不同的印象。
刘县书:你给我的印象是比较稳重,挺小心的。
宁肯:啊,比较稳重吧。但是跟艾铁鹰、杜琳(报社同事)他们在一起时,我完全是另外的样子,胡说八道的。
刘县书:是不是你少年时还挺调皮的?后来……
宁肯:不,我是少年老成。在中学里我是那帮坏孩子的头,现在那些人用的阴谋诡计,那时我早就用过了,要不我怎么让他们服我?后来老师把我招安,让我当文体委员,我一方面跟老师协调,一方面管那些孩子,像村长似的,一方面跟鬼子打交道,一方面照顾八路军,那时就锻炼出来我在协调人际关系方面特别强。我非常知道怎么跟那些孩子一起玩玩闹闹,逛公园,台面上我又是班里干部,得整顿他们,他们得听我的,其他人都没有这种双重角色,别人都在班里没办法,只有我在班里特殊地位,老师也得哄着我,有时我还冲老师发脾气。
刘县书:原来你在什么学校?
宁肯:我在一个很普通的很闹的学校,北京一八〇中学。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体会出怎么发挥自己的能量,协调关系,在人群中建立自己的统治地位,我当时像宋江,当时正批宋江。我是有一个回归,越来越天真,那时的心眼最多,搞阴谋诡计,后来我越来越批判自己,受了西方的影响……
刘县书:对了,你立志写作,除了生活上的积累,阅读上学习上有什么准备?什么书对你影响大?
宁肯:我是78届中学毕业,1979年上的大学。当时因为大学大办分校上来的,我这种底子本来上不了大学。1978年北京考生考得比较好,那年我考了318分,但当时北京分数线是340分,后来大办分校才被录上。大学我读了四年书,正课基本没学,主要读自己的书,小说、诗歌、文艺理论的,主要读外国的。所以有人说六十年代这一代作家是喝狼奶长大的(韩东的说法),我读的中国书很少,过去基本是一片沙漠。
刘县书:对你影响较大的作家有……
宁肯:托尔斯泰,法国的司汤达,英国的狄更斯,这三个作家。《安娜·卡列尼娜》我读了三次。后来的卡夫卡对我影响很大,完全改变了我的小说观念: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
刘县书:你什么时候看卡夫卡的作品?
宁肯:在中国读卡夫卡我算比较早的,在《世界文学》上看到的《变形记》,大概应该是八十年代吧,很震惊,把人的压抑感、无奈表现得如此……
刘县书:你为什么选择中文系?
宁肯:我中学后期便有这想法。有一个特别直接的原因,我们那时要恢复高考,中学便开始分快班、慢班,好学生和差学生,我当时是特殊人物,虽然学习不好,但没有被分进慢班,但这一点特别刺痛我:如果按照学习标准,我是要到差班的。我当时比较狂,我想如果我被分到差班多屈辱。后来写作文,我写了一篇四千字的作文,根据自己的心理过程,写一个差生如何转变、发愤成为好学生,被老师宣读并拿到别的班示范,我因此很受鼓舞,确立了上中文系、搞写作的目标。
刘县书:我发现你描写人的面相很有意思,比如写马格,“面孔生涩”;你说某人长得“荒凉”(刚才你也提到少年宁肯的照片有点“荒凉”),没有具体的五官描写,而是直接写出一种感觉。
宁肯:对。
附录
与刘县书的通信
宁肯:你好!
现在将九个月前我们的对话录完整地传给你。惭愧啊,重读当时的对话,不觉中间已隔断二百七十个日夜。好在正如你所言,其实这个世界并不是真正变得那么快,历史会过滤掉很多琐碎的事物与光阴,我们只是一代人,我们留不下很多东西,如果能留下哪怕一点耐磨损的东西,亦足安心。对于《蒙面之城》的存在,九个月也许还不算什么。我重读此对话,感觉当时我们谈得挺好的,没想到我们谈得这么深入细致,如抽丝剥茧,双方都很老实,我们没说什么空话假话——我觉得这一点很值得骄傲。也许它能在什么杂志上用一用?如果能用,我建议尽量保持原生态,留下一份独特的记录。我相信其中有一些独特的价值。
县书:辛苦你了。
但是值得,读这个九个月前的对话,几次停下来,“雕刻时光”的清茶、木桌如在眼前。“雕刻时光”已不复存在,拆了,但可能会因为这个谈话存在于被后人“雕刻”的时光中。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们的确“雕刻”出了一些东西,并且原汁原味,是一段难得的时光,像一段长调的音乐。说实话,我已不记得那天都谈了什么,你整理出来一看,感到惊讶,我们谈得真的不错,多么自然,多么现场。两个世纪初叶的知识分子,有责任感的读书人,在一个古色古香而又十分平民的现在已被拆除的书屋,谈论过往的一切,具有永恒的知识、方式以及内心体验的传承动感,如同一幕电影。历史的相似性多于不同,我们在走前人走过的路,连方式似乎都没变。我们的独特性在哪儿呢?没有更多,一点点已是贡献了,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们延续了某种东西,这就是我们最为可贵之处。
四月我们去“归真园”小住,再谈。
宁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