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御街行

宋词三百首全解 作者:[清] 上彊邨民 编;王景略 注


御街行

纷纷堕叶飘香砌[1]。夜寂静、寒声碎。真珠[2]帘卷玉楼[3]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4],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5]。谙尽[6]孤眠滋味。都[7]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注释】

[1]砌:台阶。[2]真珠:即珍珠,李时珍《本草纲目》即记为真珠,说“真珠入厥阴肝经,故能安魂定魄,明目治聋”。[3]玉楼:天帝所居白玉楼,借指华美的楼阁。一说此处本来便是在描绘天上宫阙的景貌。[4]练:本意为将生丝、麻或布帛煮熟,使其柔软洁白,也指素绢。[5]攲:别本作“欹”,二字相通,原意是一种易于倾覆的盛水器皿,空时是歪斜的,盛装一半水后变得端正,盛满水即倾覆,此处用其引申意,指斜靠。[6]谙尽:谙意为熟知,此处谙尽指尝尽。[7]都:王闿运《湘绮楼词选》说:“都来,即算来也。因此字宜平,故用都字。”但这其实是宋词中惯用语,并非仅仅为了符合平仄而生改成的。

【词牌说明】

中调,别名《孤雁儿》,正格即以此范仲淹词为准,上下阕共七十八字。此外下阕尾句有多衬两字,变为八十字者,如“那里有人人无寐”(《古今词话》载无名氏“霜风渐紧寒侵被”),为变格。

【语译】

落叶缤纷,飘散在花草繁茂、清香馥郁的台阶上,夜阑人静,那凄寒的落叶声显得格外清晰。珍珠帘栊已然卷起,华美的楼阁却空无一人。天宇澄净,银河贯穿夜空,仿佛直接大地一般。每年的今夜啊,月光都同样皎洁仿佛素绢,同在月下的亲人啊,却远隔千里之外。

我的愁肠早已寸断,竟然连酒醉都毫无心绪,因为酒还未入愁肠,便早已化作了热泪。孤清的油灯忽明忽暗,我斜靠枕上无法入睡,这种孤枕难眠的滋味,对于我来说,也已经品尝得够多了。想来这种离别之苦,无论眉间眼角,还是方寸内心,都是根本无法回避的呀!

【赏析】

这又是一首描写离情的词,类似题材在宋词中很常见。词的诞生,大多用当时里巷俗语来摹写较为直观的景物和较为个人的情感,所以词又被称为“诗余”。当然,广义的宋词,尤其是宋词发展到中后期,题材已经不再那么狭窄了,但总体而言,离情别绪、伤春悲秋,是宋词永恒的主题,也是最常见的主题。

范仲淹以此词来抒写离愁,比《苏幕遮》“碧云天”一首更要落到实处,所描摹的景观似小巧而实宏大,由身边直到青天、银河,历历在目,季节性和镜头感更为突出。首句写落叶缤纷,扣准秋季,然后第三句又加以照应,加以强化——若非因秋深而黄叶纷落,倘若只是偶尔飘落几片,又何来“寒声碎”呢?

词中不仅有眼见、心感,还有耳听,一个“碎”字,并不仅仅照应了秋深叶落,还照应了夜深寂寥——“夜寂静”。若非秋深并且夜深,何来“寒声”一说?若非秋深并且夜深,细碎的落叶声,又怎么能够听得那么清楚呢?

如此环环相扣的三句,一层又一层,意境重重翻叠,手法之佳妙自不必冗述。但这还没有完结,前三句的“夜”字,又为其后的银河、月华做了铺垫,“寂”字则更引出“玉楼空”——正因为楼中空旷无人,所以此夜才会如此寂静,并且如此孤清。

既然夜深了,本当将帘栊放下,但词人偏偏写道“真珠帘卷”。为什么要把珠帘卷起来呢?后面加以解释,是为了看银河,赏明月。可是为何又夜深不眠,要去观赏银河和明月呢?那是因为月色清亮,如同素绢一般,而使词人不禁怀念起了身在远方的亲人。

由此可作猜想,此词或许作于中秋前后,明月正圆,月光正明,人在千里,共沐此清凉月色,却可惜难以相见。中秋本是团圆的节日,但亲人却远隔千山万水,难以重聚,这正是词人想要抒发的别绪离情。以明月寄托相思,这也是古代文艺作品中常用的手法,但因为有前面对景物的备细描摹和层层铺垫,并且有相当沉痛语“年年今夜”,故此处用来只觉无比自然,而并无落入俗套之虞。

上阕写景,引出愁绪,下阕自然就要写情了,要从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拉回到个人所为和内心所想中来。无疑,范仲淹此词的创作时间要较《苏幕遮》“碧云天”为晚,因为前词中写“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此处则更进一步,说愁肠已断,难以饮酒,并且酒还没有下到愁肠,就先已化泪了。再后写“残灯明灭”,写倚靠着枕头,更对应上阕,从“寂”而更点出“孤”,孤枕难眠,这本就是离愁在心的必然结局。

词的结尾,平白直述离愁难以排解,后来李清照借鉴此意,写下了“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千古佳句。就总体而言,比起《苏幕遮》“碧云天”来,此词手法更为纯熟老练,结尾不弯不绕,不故作委婉语,正是范仲淹的独有特色。

【对照阅读】

剔银灯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呆、老成尩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这是范仲淹很特殊的一篇作品,倘若将上阕换写景物,那就与“纷纷坠叶飘香砌”等词非常相似了。然而上阕却写的是读史后的感想,这种手法,可以说开了其后豪放派词的先河,甚至已有了些“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的味道。但我们也可以看出,上阕用语过于直白、平淡,这就使得下阕所抒发的情感难以落到实处,终究只是一篇“实验性”的作品而已,非佳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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