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令
月华[1]收,云淡霜天[2]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3]执手送临歧[4],轧轧[5]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
一叶兰舟,便恁[6]急桨凌波去。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7]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注释】
[1]月华:月光,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有“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句。[2]霜天:指深秋的天空,下霜时节的天空,薛道衡《出塞》有“塞夜哀笛曲,霜天断雁声”句。[3]翠娥:指美女,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有“翠娥婵娟初月晖,美人更唱舞罗衣”句。[4]临歧:歧路分别。[5]轧轧:指开门声。[6]恁:这般,那般。[7]重城:古代较大城池会在外城中再建内城,故称。左思《吴都赋》有“郛郭周匝,重城结隅”句。
【词牌说明】
长调,按《宋史·乐志》记载,是曲宴游幸,教坊所奏十八调曲,其九便名双调《采莲》,所存唯柳永这一首而已,九十一字,上下阕共八句,四仄韵。
【语译】
月亮已经收起了光华,即将落下,深秋的天空中,浮云淡淡的,显示即将破晓。将要西行的人儿啊,此刻心情正当愁苦。朱红色大门轧轧地打开,有着千娇百媚的面容、盈盈伫立的身姿的美人握着我的手,这一刻,她潸然泪下,却说不出话来。在歧路就此分别,我已肝肠寸断,怎忍心再回头去望她呢?
我乘坐一叶小舟,就这般顺着湍急的水流快速远去了。行色匆匆的我,事前又怎会知道这离别的哀愁,会如此千头万绪地袭来心上呢?内心深怀怨恨,满腹脉脉情话,又能向谁去诉说?当我在船上再转回头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所离开的城池了,只看到在天际尽头寒冷的江岸上,隐隐伫立着两三株烟雾蒙蒙的树木。
【赏析】
这是一首伤别词,其实完全可以和《雨霖铃》“寒蝉凄切”对照来读,几乎像是同一情境的不同版本,小处有异,大处完全相同,就笔法来说,这首不如《雨霖铃》,但也偶有其独到处。
首先,两词写的都是深秋送别景象,《雨霖铃》写“寒蝉凄切”“骤雨初歇”“冷落清秋节”,此词写“霜天”“寒江”;其次,时间都是在晚上,或近清晨,《雨霖铃》写“对长亭晚”“晓风残月”,此词写“月华收,云淡霜天曙”;其三,分别时的场景也类似,《雨霖铃》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此词写“翠娥执手”,“无言有泪”,都一样是拉着手,光流眼泪而说不出话来;其四,主人公离去的交通工具是相同的,《雨霖铃》写“兰舟催发”,此词写“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
更有趣的是,两首词都写别后舟行,回首不见送别之人,唯见苍茫景色,《雨霖铃》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词是“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而且两词都感叹离别之后,就算有千言万语也无人可以诉说(“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但饮恨、脉脉同谁语”)。如此类似,甚至就词意、造境和结构来看近乎雷同,几乎使人怀疑乃为同一事而柳永同时写了两首词。当然,一者南向(暮霭沉沉楚天阔),一者向西(西征客),很明显不是同时所作,而且就风格和圆熟度来说,《雨霖铃》也很可能是在《采莲令》以后很久才产生的作品。
当然,两词也略有不同处。首先,《雨霖铃》近于无声,除一开始说“寒蝉凄切”外,全词不再见一点响动——“骤雨初歇”,既然歇了,也便没有雨声;“兰舟催发”,或许船家是用手势来催促的呢?“竟无语凝噎”,无语自然无声。但《采莲令》却在送别的过程中,突然加入象声词“轧轧”,打破沉寂,而这种并不悦耳的声音,无疑更增添了离别时的悲情凄苦。其次,《采莲令》中更增添了一丝自责,若非我“贪行色”,匆匆离开,又怎么会惹得如此愁肠百断呢?这一描写,在《雨霖铃》中是并不存在的。
虽然风格、结构和所表现出来的意象、情绪都非常近似,但《采莲令》的手法明显不够圆熟,当为柳永早期作品。而且虽为长调,可以看出,这首词还并没有完全摆脱花间派或北宋前期的词风,换句话说,就像有多首词都同时归在冯延巳和欧阳修名下,历来真伪难辨,各执一词一般,若将柳永此词归于北宋前期的一些词人,比如张先、晏殊名下,或许也是有人相信的。但《雨霖铃》则不同,它的笔法更老练,用语更通俗而晓畅,情感相对也更浓烈,完全是柳永创作高峰期彻底摆脱前人窠臼的作品,除柳永外,无人再可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