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古城签

江南繁荒录 作者:徐风 著


二 古城签

抽签,是民间认定的一种宿命游戏。历史含有的戏份,有时会超过它很多。

很多遥远的记忆,都是我们通过曾经的当事人讲述后获得的。发黄的文字也会留住一些铁打的史实,这样就阻拦了道听途说的人们信口开河。但是,依附在那些人事上的温度早已随风消散。或许从风干的标本里,勉强可以提取一些我们需要的元素,但是,一个特定时代的潮汐风尚、身段眉眼、气息感觉,从来都是难以复制而一去不返的。岁月容易老化的程度,甚至不如一扇窗户,昨天被大家仰望的东西,到了今天便已不知所终。就像那高悬在夜空的月亮,年轮的太阳还未喷薄而出,它则已经消遁于无形。

显然打捞是本文的一个关键词。那么我们不妨把过往的岁月压缩成一口硕大的深漆皮箱,然后把一座江南古城两千多年的各种标本,塞进少有缝隙的箱子深处;并且以一种游戏的玩法,不按照时间的顺序、地位的尊卑出牌,而是通过抽签来决定出场的先后。

第一张签:沿运河行走的少年

徐溥决定给李东阳写一封信。

这位1497年的退休宰相,历经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四朝皇帝,避过了太多的血雨腥风,终于幸运落地,在浩荡的皇恩庇护下,安居在江南太湖之滨的古城一隅,过着波澜不惊的晚年生活。

给李东阳写信,并不是闲来怀旧,而是因为一幅画:《清明上河图》。北宋画家张择端的传世名作。今天的人一定认为这很牛,一定值很多钱;但是古人,特别是仁义之交的故友,更多的是把它看作一种精神托付。徐溥在整理旧物时,在一口樟木箱里发现了它。多年前的一天,大理寺卿朱文征来宰相府见他时,将此画带来,两人一起在书房欣赏,徐溥还能记得,当时两人秉烛赏画、以茶代酒的情景,但是,当时朱文征为什么没有将此画带走,他却记不清了。想来朱文征是故意把画留下的。大理寺卿,正三品,老朱为什么要送此画给他?倒不是纯粹的拍马屁,而是仰慕他的人格与品位。当然,有一个因素不能不考虑,当时的孝宗皇帝对徐溥特别倚重,你不能要求一个身在染缸里的官员像少女一样纯洁。

想来,此画自北宋宫廷流出,在战乱中流落民间,辗转易手,可谓荆棘塞途,山高水远。这幅画名头太大,如果作为礼物,重到足以把一个书生之本的宰相徐溥压垮。朱文征应该知道徐溥大人的秉性,朝野皆知的两袖清风,小心翼翼几十年,堂堂一个宰相,居然在京城没有自己的一座宅邸。朱文征聪明,他希望给徐阁老这样一种感觉,虽然官职有尊卑,但精神是可以互通的,也是可以共享的。或许朱文征和徐溥在赏画时故意说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以致让徐溥大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然后,他们站起身,走到一张巨大的地图前说事,然后他们一起出门,直奔紫禁城而去,接着仆人就来收拾房间了。

多年之后徐溥再度见到这幅画,却失眠了。当年与朱文征的秉烛夜谈还历历在目,这位大理寺卿的心思让他感慨不已。甚至他也有自责,或许他当时赏画时,流露出太多对此画的喜欢,实际上已经流露了占为己有的意思,所以朱文征只能割爱?但又知道他爱面子,所以故意把画遗忘在他书房里?按理他不应该这么健忘,健忘到给人一种装糊涂的感觉,而且一装就是很多年。

总之,徐溥心里五味杂陈。晚年的他,已经把人生想得更透了,所谓财富,不过是人活在世上的一种依附,所有的身外之物,于己是累赘。特别是这样一幅国宝,留给子孙肯定是祸害,若赠与他人则是恩泽。他不能占有这样一幅稀世国宝。他现在还有能力做的一件事是,把这幅画归还给朱文征。

但是,当他再次瞪大目力不济的老眼细细观赏这幅画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忽视了一个重要细节,此画的题款上,有李东阳的叔祖李祁的墨迹。

也就是说,此画更早的时候,曾经属于李东阳的叔祖。如此说来,最合适的继承人,应该是李东阳。

这个李东阳既是同僚,亦可称他的得意门生,此人天顺八年举二甲进士第一,授庶吉士,官编修;弘治八年以礼部右侍郎、侍读学士入文渊阁。其文采斐然,堪称天下文章领袖,更是当时名重一时的茶陵诗派掌门。

而朱文征老先生早已解甲归田,且驾鹤西去。所以,徐溥踌躇再三,决定将此画送给李东阳。

在徐溥留存的文字里,我们没有见到他写给李东阳的这封信。但是,依照徐溥的性格和办事特点,《致李东阳书》一定是有的。按时下的“情景演绎”来推算,他应该回忆一下当时他们一起在内阁共事时的和谐情景,然后婉转地告诉李东阳,《清明上河图》为什么会在他的手里。当时我与朱文征都太忙乱,以致把这样一幅国宝丢在我这里也不知道。既然画上有尊叔祖的题款,那么现在应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这是徐溥式的表述。波澜不惊,点到即止,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徐溥大约知道,他们之间的任何一通手札,都有可能被后人评头品足。

然后,他会阐释一番自己的财富观,作为徐溥,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这样的机会,并且努力不以一个恩师、一个曾经的上级,而是以平常人的口吻。字面上还是平静的。最终,他笔调一转,含蓄地建议李东阳,其实这样的一幅画放在任何人家里,都不是最好的归宿,即便它是祖传的,它也早已不属于任何个人,而是应该属于国家。

国家是谁?“朕即国家”,连天下都是皇帝的,难道要李东阳把这幅画送给皇帝吗?徐溥怕李东阳产生歧义,于是颤颤抖抖地把这一段删去了。

写完这封信,徐溥心里痛快多了。

问题是,如何将此画送到李东阳手里。此事他不可能惊动任何人,必须悄悄地进行。派谁去京城呢?他圈定了孙子辈的老三,名文灿,号中书舍人。这个孩子因为排行第三,昵称小三子。十八岁的英勇少年,却是难得的性格稳当,办事妥帖。徐溥将写给李东阳的信塞进鳄鱼皮制的画筒,让仆人把画筒缝进一个缀满补丁的布袋里。行前,他与小三子进行了一场重要的谈话。他要求小三子穿破旧的衣衫,只带少量盘缠,去时不坐船而是步行,沿着运河一路往北。日出而行,日落而歇。住大车店而不是驿馆,不与闲人搭讪。如果迷路或盘缠不够,要学会问路和讨饭。任何时候不可惊慌失措。等等等等。

小三子居然一一应允。末了,只说了一句话:万一路上遇到险情,晚辈何以应付呢?徐溥笑了,孩子毕竟还嫩。他从衣袖里拿出一个锦囊,命他缝在贴身口袋里,说不到生死紧急关头,不可取出。

头戴阔边深网巾,身穿缀满补丁的粗青布衫裤,手上搭一条青布长手巾,脚上蹬的是一双靸鞋——这是一种鞋帮纳得很密,前脸较深,上面缝着皮梁的布鞋。小三子这副行头,是当时江南地带典型的脚夫打扮。

一个薄雾缭绕的清晨,小三子悄悄出发了。

被乡亲们称为“徐阁老”的徐溥,平生乐善好施,退休后对乡里族人格外关怀体恤。晚年的他视力不好,大晴的天,眼前也是雾霭重重。他甚至看不清自己的宅邸到底有多大。某日,他由两小僮搀扶着,在整个宅第转了一遍,并用双手抚摸着每面墙壁和每根楹柱。仆人问:“相爷何必如此?”他说:“我是怕儿辈们把宅第造得太华丽啊!其实,六尺之躯,有张眠床就可以了。”

一是本色,二乃耿介。几十年夹着尾巴做人太久了,也有停不下来的惯性。

小三子上路已有月余。徐溥心里牵挂,经常由家人扶着在门外散步,谛听着路上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某日,忽然问道:“门外原是东南山乡上城大路,怎么听不到车履之声?”家人告诉他:“为了相爷能安静休息,故将大路迁到河对面去了。”徐溥听了,少有的勃然:“此乃何人主意?岂可为我个人安逸,而劳乡亲绕道而行呢?”他即命恢复大路于相府门前。消息传到民间,百姓无不赞叹。

仿效宋代范仲淹置义田之举,将自有田产八百亩作为义田,分给族里村人耕种,是徐溥一直以来的心愿。更深的考虑是,如遇灾荒,减租免征,并开义仓赈济,凡乡里族人遇有婚丧之事或遭意外灾难,均有补急救济。

然后,聘请塾师,兴办义学,凡徐氏子弟和村里贫家子弟,一律免费入学。又在进城的袱溪河口设置渡船,雇人摆渡,方便行人,乡人称之为“徐氏义渡”。

徐溥做这些事心里应该是很开心的。疏财本是人生安稳的根基。一个富人身边如果集聚着三千个穷人,那他的日子一定孕育着危机。中等生活之外的所谓财富,其实是有害的。可以流传于世的东西唯有精神,而物质的东西如果太多,会把一个人的心志毁掉。只有穷人的掌声,才是世界上最金贵的东西,它不但让你安睡无虞,还让你彪炳青史。

这些道理,书上有吗?

三个月后,小三子终于在一个无月之夜回来了。他皮肤黧黑而粗糙,脚板上长了一层厚厚的硬茧。漫长而曲折的京杭大运河,让一个官宦人家的江南少年,变成了一个坚毅沉郁的青年。

小三子并没有过多地渲染一路上风餐露宿、讨饭问路的艰辛,也没有眉飞色舞地描绘见到李东阳大人的情景,他只是迫切希望知道,爷爷缝在他贴身口袋里的那个锦囊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徐溥呵呵一笑。允。

谜底解开了。那只是一张对折的白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世界上哪有什么锦囊妙计?假若真有,那也只能在自己而不是别人的心里。

徐溥如是说。

爷爷太厉害。沿着运河行走了三个月的少年有些开悟了。三个月的运河行走,足以让他回味一生。

顺便交待一句,小三子后来入仕官至尚宝司卿,正四品。这是一个为皇帝掌管宝玺、符牌、印章的官衔。他敦厚周慎、洁身自好,加之一直得到李东阳的关照,仕途也算顺风顺水。一直到爷爷去世了,他才悟到老人家当初让他步行去京城送画,含义多重,既是一次“劳其心智、饿其体肤”的历练,也是给他一个面见李东阳大人,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

想那李东阳,虽然远在京城,却与阁老心心相印。时隔多年他在那幅画上题下长文,说明早先在此画上题跋的李祁乃是他的叔祖,祖孙在同一幅画上见面当属罕见,而徐阁老却是收藏此画最有风度的一位。

他没有忘记给恩师补送一份厚礼,那是一篇激情充沛、洋洋洒洒的《徐溥义田记》,这在当时,是件颇不小的事,勒石立碑那是一定的。几百年过去,碑文已然风雨斑驳,偶有残缺模糊,但文字的力道还在:

阳羡徐氏义田者,少师谦斋先生所置也。盖自先柱国公修祠堂、置墓田,又惧族指日众,昏嫁或不给,欲仿范文正遗法,为田赡之。以先生有职于朝,命少子时望领其事,事未就,而公遽弃养。暨先生入内阁,跻极品,获锡命,念禄赐寖裕,而先志尚未酬,乃召时望至京师,亲与计划,期于必举。未几时望亦卒,先生以宗子元楷专领祭田,供祀事,比于有职。命次子元相出地若干亩,渐增入之,如范氏之数,且酌其旧规,为条约若干目,于是义田之事始备。先生复具其事,请命于朝。下户部议,谓以元臣为义举,其系于天下甚重,宜如所请。别立义庄为户,有他人侵夺,若本族争分沮坏者,官为禁治,仍令府县正集其族属,宣□□□,俾世世遵奉,毋有所废。又按洪武间解学士缙言:“世臣义族,当旌复以为世劝。”高皇帝时嘉其议。今义庄别户宜□示优异,其于国典亦有光焉。天子以为义田之举有补风化,令有司严为防护,仍蠲其徭役,如户部言。元相既得□□□□庙,退而受籍治事,因具书京师,请记于予。予惟家有训、国有法,虽小大殊,其道一也。然训止于劝戒,而法则有刑,刑之所施,□训之所不得行也。夫为国者,必使家不殊俗,乃可以言治,而势每弗及。亦惟修身正家示其所可慕者,其有弗率,则以法加之,使之有可畏焉,其本末次第固如此。先生厚德硕学孝友之行,仪于厥家,而又居庙堂台阁,佐天子□□为天下风化首,义田之训,何患乎弗行也哉。而必告之朝廷,闻之有司者,盖深见夫习俗之易移,礼义之难守,不如是不能久而无弊也,然则先生之心诚厚且勤矣。且家必有贤子孙,而后能守其训,国必有贤有司,而后能守其法。周之东郊,以周公之圣,继以君陈,毕公历三纪而其政始治。范氏之田,累代而不废者,以忠宣为之子,正平为之孙,其规制定,而势可依而久也。今徐氏自柱国公以义为教,至先生,前后数十年,屡议屡置而后备。田之成若是其难也,而其子方敦孝慕义,竭志力以为父干。诸孙林立,皆起而承之,其势亦奚容以但已乎哉。使凡掌是田者,皆礼先生之心不敢怠,凡为子孙者,皆遵先生之训不敢倍,贤有司又从而维持之,以化其乡党,及于天下,则圣天子惇孝明义之风,大臣元老辅治弘化之绩,岂非一代之盛举,足以为后世式哉。东阳晚且劣,不能为钱公辅之记,以扬成美,谨述国法家训之大者,刻诸金石,用征于来裔。

时弘治十一年龙集戊午三月吉旦,男元相谨立石,工部文思院副使东鲁阎杰镌。

第二张签:湄隐园

这是一座从来不曾存在的园子。

不过它已在纸上活了三百余年。

这座园子的建造者,叫卢象升。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明代的一员军事骁将,官至兵部尚书。崇祯十一年(1638年)十二月十一日,他率五千残部至巨鹿贾庄,与敌遭遇,被数万清兵层层包围,激战中因寡不敌众壮烈牺牲,时年三十九岁。

两年前,亦即三十七岁时,他写下这篇《湄隐园记》,时值抗清最艰难、最危急之际,写作此文的直接动因,当与江南故乡家奴的远道前来有关。

家书抵万金,那不用说。胸臆打开,乡愁是起始,关键还是心路历程。

长须从里中来,话其崖略。荨鲈之思,宁待秋风而后起乎?

家奴向他述说了老家的境况,他动了思乡之念,联想到当年张翰不慕名利弃官而去的历史典故,顿时心生退意,欲“角巾竹杖,归钓溪湄”。

若是能够归去,他必要建湄隐园。这是他少时的梦想。陶渊明笔下世外桃源,几乎是中国古代文人的精神标配。那园中,应该有松径、桐蹊、花棚、竹坞、藕池、奇石,以及各种花草植物;更有双桂轩、斑衣亭、豹隐斋、听鹤山房、读书楼、敞居台、月窟、旭坞、明农逸墅、石友堂等景观点缀其中。

读书,休憩,酬唱,书写。读书人的精神需要安放。那是必然。

国家忧患之时,当以身许国,“夙兴夜寐,效一割於铅刀”;待局势安宁之后,卸甲则可归田。“角巾竹杖,归钓溪湄。尽发藏书,流览今昔,究养生之秘典,窥述作之藩篱,致甘旨以奉二亲,讨义理以训子姓。”

观卢象升此文,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条来路:儒家的道德浸润。无论文臣武将,忠孝节义是渗透到骨髓里的。遗憾的是,卢象升的这个志向,只实现了一半。抗清果决且英勇,让他终得彪炳史册,两年后他为国战死沙场,真正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他理想中的湄隐园,最后只留在浩繁的历史深处。

文章有点长,但是非常有趣。很多高大上的英雄,我们只能仰望他的丰仪,却无法读到他的内心。这里的卢象升,却把内心全部打开了,像汩汩流淌的山泉,澄澈而晶莹。

阳羡桃溪,在邑西七十里,万山环匝,林壑鲜深,溪水涟沦,其中复有平畴墟落,映带左右,真习静奥区也。出城舟行雪蓑烟寺间,凡数百曲,乃至溪湄,余家读书园在焉。千柳垂垣,清流绕垞,苍峦绣壁当其前,远岫烟村绕其后,篱落鸡犬,景色蓊翳。衡门数尺,不容车马,今将凿石为额,曰“湄隐园”。门以内,松径桐蹊,花棚竹坞,及所谓“双桂轩”“斑衣亭”“豹隐斋”“听鹤山房”,皆创自家君,年来稍廓旁址,得旷地十余亩,余思筑室而归休焉。

有板有眼,娓娓道来,语境被渐次打开。

拟构书楼五楹,即颜曰“读书”。楼列架满,其四悬签万余,为朝夕自课地。楼须高敞,周以复道,绕以回栏,丹垩不施,绮绣不入,虚其中,前后洞达,令溪山烟月据吾坐上,时时遣我岑寂。启楼后望,作露台与复道平,宽广可十余武,列怪石、盆草、磁墩、石几之属。夜深人静,月冷风长,瑶琴一弹,洞箫一弄,此亦吾之丹丘也。台名“敞居”,镌片石识之。去台二丈许,高垣圭窦别为院宇。曲室数区,宛委而入,东西莫辨,岩壑同幽,为避暑室三楹,曰“月窟”,为暖室三楹,曰“旭坞”,大寒暑则入而盘礡焉。过此,开隙地,植女桑、弱柘、菜畦、稻垄其间,值山雨乍晴,吟诵余息,荷锄戴笠,亲执其役,以察物理攸宜,四时亭毒,曰“明农逸墅”。此楼以后之大概也。楼前三丈许,凿藕池半亩,引流以入,星布怪石于莲芡间,可据坐以钓。叠石为岛屿,峙乎中流,荷香酽时,或一披襟其上,亦不减登华顶看玉女洗头盆也。

或隐于道,隐于禅;或隐于医,隐于卜;或隐于诗,隐于酒。这些都是明季江南文士的归隐方式。且看卢象升的笔下:

池旁垂柳、瘦石、短草、欹花掩映萧疏,俾有远致。再前丈许,编柏为苍屏,作高轩五楹,名之曰“石友堂”。堂与双桂轩近矣。客过予者当止于是,胜日偶逢良朋适至,汲清溪以煮茗,采园果而开樽,藉草飞觞,荫桐点笔,搜讨疑义则代尘以松枝,嘲弄风月则取茵于花片,乐不取乎丝竹,礼无拘乎送迎。堂前宽平,令有余地,石丈可呼,故所以名吾堂者於石、於友有取焉。花须茂密,树贵萧森。松桧、竹柏、棕榈、高杉有不瘁之颜,后凋之操,吾爱其贞;牡丹、芍药、桃梅、海棠有欢悦之色,吾尚其不寒俭;兰桂、蜡梅、茉莉有激烈之香,吾欣其不柔媚而臭味佳;芙蓉、垂柳、梧桐、莲菊以及水仙、秋海棠之属,并以韵胜;石菖蒲、薜荔、芭蕉以及古槐、老藤之属,并以幽冷胜;橘柚、葡萄、香橼、佛手、银杏之属,枝柯已极可玩,果实复具珍珠,咸当博求佳种,多植远移。夫吾园之富有至於如此,视古人三径松菊、蓬蒿一室不太侈乎?

唉,江南,这是一片过于柔软的土地,本身就不合适铁石心肠的政治家来耕作和培植。

然木石烟霞,造物不忌,吾将奢取之。平生无他嗜好,林泉、图史之癖苦不可医。一行作吏与山灵别,且十五年,隔溪长松再翦再茂,今又丈余,能作怒涛声闻于两岸矣。长须从里中来,话其崖略。荨鲈之思,宁待秋风而后起乎?家有藏书千卷,久束高阁,日事马足车尘,今谋归逸,方当觅绿醑红欹,纵酒欢乐,顾以读书名流作老博士生活,又远去城郭,索居荒寂,想闻者当为捧腹,然亦各从其志,不可强也。犹忆少时,每读书至“生于忧患”,未尝不低回三复斯语。年逾二十,筮仕得司农郎,持筹穷日夜,如是凡三载;出守天雄,值军兴征发如雨,讼狱、钱粮之苦视为郎时十倍,如是复四载;寻备兵畿南,镇抚郧楚,再拜简命,督七省将士,与大司马洪公同任讨贼,躬冒矢石,大小数十战,不宿署舍,岁且三周,无云家矣。今年东西兵阑,入上谷,奄至近畿,仓皇奉诏入卫,介马驰三千里,敌旋解去;再佩赐剑,督诸路勤王之师,远出塞外登木叶山,周视边地,振旅西回,及滦阳,宣云之命又下矣。时势孔艰,天语亟趣受事,因驰观边隘,冒朔风朔雪,束马度飞狐之塞,屈指前后在兵间八年矣。每追奔逐北,波血马前,深入穷搜,分餐剑首,军吏林立,煎迫所求,叠叠笺书、纷纷奏檄,唇焦腕脱,无间晨宵。褊衷欹肠之辈,复环伺而思刃。嗟乎!余之经历忧患至矣。独蒙圣明生全以有今日,岂非幸哉!

儒家理想人格的要求是: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不丧失自己对人格理想的追求。

然深悔服官太早,未及多读古人书,所在蹈危履险,触忌招尤,先哲所云“济变戡乱”之道,未之闻也。国恩深重,报称无期。今年三十有七,马齿渐长,心血已罄,夙兴夜寐,效一割於铅刀。倘穷边稍有起色,敌骑不敢南窥,当控朝端,亟辟贤路,角巾竹杖,归钓溪湄。尽发藏书,流览今昔,究养生之秘典,窥述作之藩篱,致甘旨以奉二亲,讨义理以训子姓。昔日谿中鱼鸟应有狎余者,山灵岂终相笑乎?或问卢子,今桃溪之上,君家庐舍数楹而已,未有改也,纸上园林,得毋为乌有先生之论耶?余曰:不然。兰亭、梓泽,转瞬丘墟。何物不等空花,岂必长堪把玩?向者邯郸卢生一枕睡熟,毕四十年贵贱苦乐。此吾家故事,吾园又何必不作如是观?客首肯,揖余而去。

(《四库全书·忠肃集》)

儒寒道瘦。其中说到了中国古典哲学的另一支——道家。老子以“损”的观点反对“以求生之厚”,主张“少则得”,无为不争,知足常乐。以读书起家的江南文人大抵的思想脉络都是这样,开始是轰轰烈烈做事而功名兼得,突然却在一个节骨眼上大彻大悟,迅速退场。形成了士大夫清淡寡欲、不求闻达的隐逸文化。卢象升亦如是也。

索性将其译成白话文吧,或许并不能十分准确地传递原文的精髓,但可以让更多的读者进入湄隐园,去感受这座园子的脉息与气韵。

阳羡地域之桃溪,在城西七十里,群山环绕,树林青翠,山谷幽深,溪水泛起涟漪,其间亦有平坦的田地和村庄掩映围绕,完全可以静心在此安居生活。

出城乘船,行走在隐士的房屋和缥缈的寺院之间,大概只要拐上几百个弯,就会到达我家的读书园子。茂密的柳树垂在墙边,清澈的水流绕着小丘,前面对着苍翠的山峦和精美的墙壁,后边围着远山和烟雾迷蒙的村落,篱笆墙的院子,有鸡有犬,景色郁郁葱葱。横木做成的门几尺宽,容不下车马,现在准备刻石做成门额,刻两个字“湄隐”。园门里边,松树小径、梧桐小道、花棚、竹坞以及所谓的双桂轩、斑衣亭、豹隐斋、听鹤山房都是在我父亲手里创建的。

近年来,这园子稍微往旁边拓宽了一些,得到了十几亩空地,我想要盖些房子,在这里隐居休养。

准备构建五座书楼,取名就叫“读书楼”。读书楼里陈列着满架藏书,根据书的分类挂着一万多个颜色不同的标签,这是供我自己日常阅读学习的。书楼必须高大宽敞,周围是回环的道路和栏杆,墙上不使用带颜色的泥土涂饰,里边不放置丝绸和刺绣,楼中间是空的,楼前后是通的,让我坐在楼里就能看到溪水、山丘、烟雾、月亮,让它们随时排遣我的寂寞。

往楼的后边看,建有和道路齐平的露台,这露台有五丈宽,陈列着怪石、盆草、瓷凳、石几。夜深人静的时候,月亮发出寒光,大风吹着,我在这里弹奏瑶琴,吹起洞箫,这也就像是我的仙境了。露台的名字叫“敞居”,设立一块刻字的石头,标明这个名字。

离露台两丈左右,另外盖有一个院子,高高的院墙,小巧的院门是圭形的。院里有几间深邃的小屋,弯弯曲曲地走进去,辨认不出方向,就像山洞一样僻静幽深。三间是避暑室,名叫“月窟”,三间是温室,名叫“旭坞”,严寒酷暑的时候就进来盘桓。

过了这个院子,还可开辟一小块土地,其中种植小桑树、小拓树、蔬菜、稻谷;在山雨刚晴的时候,吟诗读书的业余,我扛着锄头,戴着斗笠,亲自来到田边地头,观察各类作物在四季生长的情况。这里叫“明农逸墅”。

这,便是读书楼后的大致情形。

读书楼前三丈左右,挖半亩荷塘,引活水进来,怪石在荷花与水草之间星罗棋布。可以坐在这儿垂钓。池塘的水中耸立着石块堆成的岛屿,荷香正浓时,如果有一个人敞着衣襟站在岛上,也不亚于在华山顶上观看“玉女洗头盆”的胜景了。塘边掩映着疏落的垂柳、瘦石、小草、斜花,便生起一种高远的情致。

再往前一丈左右,有个柏树枝编成的苍绿的屏风,盖了五间高大的房屋,取名叫“石友堂”。这个堂的位置靠近双桂轩了。前来访问我的客人应该住在这儿。在美好的日子,偶遇好友到来,打上清澈的溪水煮茶,采摘园中的果子下酒,在草地上举杯,在桐阴下运笔,谈论深奥道理的时候,用松枝代替拂尘,吟咏风花雪月的时候,用花瓣作为地毯,取乐不用演奏音乐,不拘泥于迎来送往的礼节。

堂前宽阔平坦,有空余的地方,有可爱的奇石。因此把我的这个堂叫作“石友堂”,既有拟人化的石头,又有活生生的朋友。多好!

花卉必须茂密,树木贵在萧森。松树、桧树、竹子、柏树、棕榈、高杉有不会憔悴的容颜,不易凋零的节操,我喜爱它们的坚贞;牡丹、芍药、桃花、梅花、海棠有欢悦的外表,我崇尚它们的富丽;兰花、桂花、蜡梅、茉莉有激烈的花香,我欣赏它们芬芳而不柔媚;芙蓉、垂柳、梧桐、莲花、菊花以及水仙、秋海棠之类的花木,都以韵味取胜;石菖蒲、薜荔、芭蕉以及古槐、老藤之类的花木,都以幽静取胜;橘子、柚子、葡萄、香橼、佛手、银杏之类的花木,枝条已经足以赏玩,果实又像珍珠一样佳美,都应该广泛寻求优秀品种,多多种植。我的园子丰富到了这种程度,比起古人在朴素的住宅简单地种些松树、菊花、野菜,不是太奢侈了吗?然而草木、石头、云霞是天地不禁忌的,我应当尽情享受。

平生没有其他嗜好,只是深深喜爱山林泉石图画历史,苦于无法戒断。我一旦走向仕途,离开故乡灵秀的山川,已经将近十五年了。溪水那边挺拔的松树经过砍伐又变得繁茂,现在又有一丈多高了,能够发出汹涌的松涛声,这涛声在溪水两岸都可以听见。家奴从故乡来,告诉我关于故乡的大致情况。

对于故乡,难道一定要像古代的张翰那样,等到秋风吹起以后才开始怀念吗?家里有藏书千卷,都长时间存放在高阁里没人打开。我每天车马劳顿,现在谋划回乡隐居,正应该寻觅美酒名花,放任地饮酒作乐。只是我想以读书名流的身份去过一种老学究的生活,又远离城市孤独地居住在寂寞的郊野,听说这种事的人必然会捧腹大笑。然而这也是人各有志,不可相强。

还记得年轻时,每次读书读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总是徘徊着多次反复念诵这句话。

年过二十,我当官了,担任司农郎,夜以继日地理财算账,这样的日子总共过了三年。

后来我去管理天雄军,正赶上战争时期征兵,案件和钱粮方面的工作难度,比起我当司农郎的时候大得太多啦!这样又过了四年。不久以后,我到京城南部组织军队,镇压安抚郧地、楚地;又多次接受皇帝的命令,监管七个省的将士,与大司马洪公一起讨伐贼寇,亲自冒着弓箭垒石,参加了大小数十场战役,不住在官署宿舍。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年,从无家室可言。

今年,国家的东部和西部都发生了战乱。敌人进入上谷,忽然来到京城附近。我在仓促之间奉旨保卫京城,披上甲胄骑着战马飞驰了三千里,不久京城解围。我又佩上御赐的宝剑,率领各路勤王的军队,远远地来到塞外,登上木叶山,环视边境地区。挥师从西部回来,到了滦阳,皇帝的新命令又下来了。

现在的局面非常艰难,皇帝急促地给我下达任务。所以我又到边塞巡视,冒着北方的风雪,策马度过飞狐关。

屈指算来,我前后在军旅中已经生活了八年。我经常追击流窜的敌人,战马前流淌着战血,深入敌境寻找敌人的踪迹,在剑环的辉映下吃我的战饭。无数的军人和官吏逼迫我满足他们的需求,我没完没了地写着书信、奏章、檄文,嘴唇都说干了,手腕也累断了,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心胸狭窄、心术不正的人们还围绕在旁边,想要找机会杀害我。唉!我经历过的忧患算是到了极致了!只因圣明的皇帝保护了我,今天我才活着,岂不是侥幸吗!

然而我深深后悔当官太早了,没来得及多读古人的书。我所在的地方是险境,触犯忌讳,招致怨恨,先哲所言“济变戡乱”的道理,我从来都不懂得。我受了深重的国恩,没有办法报答。

我今年三十七岁,年龄渐渐大了,心血已经倾吐完了。我每天早起晚睡,效法前人,用我微薄的能力为国家效劳。如果边境的战事稍微有点起色,敌人的骑兵不敢觊觎我国的领土,我应该请求皇帝赶紧另选贤能,我将恢复平民装束,回到桃溪边去隐居。那时我把藏书都拿出来,浏览古往今来的著作,研究养生的秘诀,体会写作的境界,获得美味的食物奉养双亲,探讨儒家的思想教育晚辈。当年桃溪那边的鱼儿、鸟儿应该有愿意亲近我的,山神不会总是嘲笑我吧?

或许这些都是我的白日梦。有一位客人问我:“如今桃溪边上,你的家里只有几间房子而已,境况并没有改变。你纸上谈园,可不是纯属虚构吗?”我说:“不是这样的。著名的兰亭、金谷园,转眼之间就成了废墟。任何东西不都像是容易消逝的雪花一样吗?怎么能够让人们长时间地把玩?从前邯郸的卢生在枕头上睡熟了,在梦中完全体验了四十年的贵贱苦乐。说到我家的旧事——我也姓卢,我的园子为什么不能视为邯郸一梦当中逼真的体验呢?”

客人点点头,给我行了个礼,走了。

这便是卢象升。才情风貌,筋骨气度,识见眼光,意趣闲情,皆在字里行间流溢徜徉。

记得牟宗三先生在其《历史哲学》一书里曾这样写道:文化生命有两个层面,一是尽才、尽情、尽气;二是尽心、尽性、尽理。在明清之际的江南文化背景下,很多历史人物的诗文手札,看似信手拈来,却都洋溢着山长水远的深意。无论豪侠义士、高人大儒,还是才子佳人、名姝国士,在他们素朴随心的文字里,意随景到,笔借目传,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意绪和思辨皆在这两个层面的疆域里信马由缰,尽显着生命的奔放与活力。

今天读来,卢公此文的语境仍然是鲜活的。古人说,闻歌始觉有人来。是的,正是这样的一咏三叹,木坚而焰透,铁实而声宏。以其纯粹的本质上的中国诗性智慧,来完成它的还乡之旅。

品读这样的文字,感佩之余,有一点纳闷,为什么卢家的后代,乃至崇拜卢象升的乡亲后学,不能按照卢象升此文意蕴,在他老家的那片山麓之间,建一座湄隐园呢?

想来,他老家边的那片山水,一直在等这座园子的诞生,一等就等了三百余年。对于有文化理想,特别是有审美需要的精神生命来说,以他生活经验的陈述、记录、反思,都需要借助语言文字的着力刻画。江南的存在,当然需要江南化的文字来描摹。这或可理解为一种江南话语。它的筋骨与力道,是通过软糯而铿锵的感性文字,来展现其理性的光辉和韵味。

后人纪念卢象升的场所颇不少,如忠肃第、卢公祠等,但是,湄隐园却鲜有人提起。或许,在儒家的文化里,这座园子不是用来励志的,而是安放懈怠、休闲的心情的;或许这于治国平天下的大目标而言,终究有些“不合时宜”。世人难以接受一个卸下盔甲、不再领兵驰骋疆场的卢象升,一个闲散疏放、避世隐逸的卢象升。

这其实是对卢象升的一种误读。以读书起家,开始是轰轰烈烈做事而功名兼得,突然却在一个节骨眼上大彻大悟,迅速退场。这正是江南士大夫清淡寡欲、不求闻达的隐逸文化。卢象升的心路历程亦如是。

这样想来,便又释然。安息在历史沧桑的烟尘文字里,何尝不是湄隐园最好的归宿。

第三张签:浮在一壶茶里的沧桑

前两张签也太高大上了吧,动不动就是宰相名将,老百姓仰望了一会儿,脖子也有点酸。其实古城内外世世代代苟活的,太多的还是平头百姓。很久以来他们的精神如何安放,如何给他们构建一些够得着的精神平台,往往容易被历代太忙的大人物们所忽略。

上庙烧香,下馆喝茶。老百姓的精神就是这样安置的。烧香的事咱们不说,就说喝茶这件事,基本与口渴没有关系,它是人的一种精神念想,一种肢体活动,一种瘾。一张喝茶的嘴,在这里只是帮衬。古城外的南山上产茶,南山边上的黄龙山,还出独绝的紫砂泥。水呢,到处都是,弯腰就舀。这里的人爱说一句话:用壶泡茶的地方,哪怕是个茅棚,也是茶馆;用水杯解渴的场所,就算富丽堂皇,也只是个喝茶处所。


太湖之滨的这座江南古城里,原先茶馆很多。大大小小,有五条河穿城而过,古城就像一把大茶壶,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茶馆就设在邻水的楼屋,不是湘西的那种吊脚楼,那比较逼仄;江南茶馆的格局,要的是宽敞明亮,要的是河风穿堂而过,要的是边品茶边凭栏欣赏河景,人坐在里面当然舒服。不过古城外的乡村茶馆不会那么讲究,乡下人也要喝茶。有点实力的角色都去了城里的茶馆,草民也分三六九等,进不了城里的茶馆,乡下人就去小街上的茶社、茶摊,一样开心。

老娘舅的一壶茶,喝了几十年。

古城的茶馆,首先不是讲喝什么茶的。它是当地新闻的权威发布中心,比如当年,国民党要走,共产党要来。各种谣言满天飞,老百姓手里的金圆券都变成废纸了,以前银行的存款还作数吗?新政权甫一落地,为了安定民心,贴了很多布告。但是,毕竟许多百姓是不识字的,以讹传讹的事谁敢相信呢?再就是江南的雨水多,一夜风雨刮下来,什么都没了。准确的消息,还是要到茶馆里去打听。

老娘舅的信息发布,总是蛮准时的。

或许,你掀起茶馆的门帘,就听到他的公鸭嗓在发布消息:凡是国民党遗留的银行债权债务之清理,一律以人民币结算,一元人民币折合金圆券六千五百元。利息呢,结算至1949年4月23日。

这一天是共产党进城掌权的日子。

没有人会问,老娘舅,您这消息准确吗?

不需要问,既然是老娘舅说的,基本八九不离十。

好了,大家都清楚了,共产党还是讲道理的,虽然过去的钱已经不是钱了,但是,新政权并没有把它们当作擦屁股纸。老娘舅肯定不拿政府一分酬劳,但是他一张嘴,那些泡沫般的流言蜚语,都没影了。

久而久之,在茶馆聆听老娘舅说古道今,慢慢成为此地茶友们精神上的一种依赖。

老娘舅在茶馆的江湖地位,是经过多年历练慢慢形成的。他祖上是这城里的衙役头子,自己早年练过几路拳脚功夫,一张嘴能说会道。关键是,他辈分大,记性好,这古城里,稍上些年纪的,稍有点身份的,他都认识;不但认识,还能说出你幼时拖鼻涕辰光是什么样子,还能说出你父亲的小名是什么,尿床尿到几岁,右眼旁边的那个疤是怎么落下的。

知根知底本身,就是一个谁也夺不走的饭碗。大凡江南一带的古城,人口稠密,各式人等聚居在一起,政府的掌控总是脆弱的。民间智慧人物便在这样的环境里脱颖而出。这与上海滩上的爷叔文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总是顺势而为,而不是无事生非。有些消息,本身就是替政府在说话。比如,抗美援朝那会儿,政府号召捐飞机、大炮,有人在茶馆里说得慷慨激昂,志愿军在前方流血牺牲呢,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一进茶馆老娘舅就问你,喂,老贾,你捐了多少?哎哟,老李你太厉害了,捐这么多啊!

最后政府统计的数字,老娘舅也在这里传播:“全县人民共捐献飞机大炮折合人民币57.9万元,慰劳品284 365件。”

没有捐献的人,喝茶的那颗头颅,怎么也抬不起来。

当然也有政府不便公布的负面消息,老娘舅在茶馆流传得特别厉害。因为消息本身是带翅膀的,即便是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你也封锁不了。你不报道真相,谎言就会登堂入室。比如,刚解放那年,徐舍区美栖乡政府助理员杨某,被潜伏在上海的特务头子高某策反,居然携一挺轻机枪投匪。杨某投匪后,先后在张渚、鲸塘、徐舍、官林等地发展特务组织,杀害政府工作人员多名。此事在茶馆被老娘舅编成了段子,茶客们听得心惊肉跳。最终大家还是嘘了一口气,共产党江山都拿下来了,还怕你几个虾爬虫?

有些事情传起来特别来劲,比如古城东门外最大的尼姑庵“净山堂”被遣散,十多名尼姑还俗,其中有两个号称绝色美人,她们去了哪里,如何安生,还俗后她们会嫁人吗?茶客们比政府还上心。又有某青楼老鸨居然摇身一变,当了居委会的治保委员,也笑翻了大家的肚皮,至于谁谁谁贪污腐化吃官司了,谁谁谁咸鱼翻身平步青云了,都在老娘舅的辛辣点评之中。

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一个字也不能说;什么话只能点到为止,什么话可以信马由缰,都在老娘舅的口舌间自如切换,说他滴水不漏,与其说那是一种功力,不如说那是一种境界。

说茶馆里只有茶香,那是外行话。一壶茶之外,还有蟹黄生煎馒头的飘香,各式应时零食的诱惑,也是不可阻挡的。比如百合莲子羹、推酥麻糕,以及蛤蟆酥饼、烧麦、炸春卷、鸭饺面、鸭血粉丝汤、开洋馄饨等花样小吃,纵然你有两个肚皮,也让你吃撑了兜着走。

嘴里吃着,耳朵和眼睛也不能闲着呢。本地戏曲有滩簧调,俗称常锡文戏,昆曲和苏州评弹,也让茶客们着迷,扬州评话与南京白话也不赖,说武松血溅鸳鸯楼,光是从楼上跑到楼下,就讲了一个月,听众还真没办法不跟着如痴如醉。江湖上的草根说唱艺人,大有大的来头,小有小的出处。他们的献艺场所,主要还是茶馆里。自诩品味高雅的诗人词客,也会放下身段,到茶馆的雅座间里吟诗作词,号称雅聚。清末民初,本地有白雪诗社,江南一带小有诗名,常熟太仓、昆山江阴,这些地方的骚客文人经常跟他们来来往往,客人来了,大家就在茶馆里轮流做东。到民国初年,古城最牛的茶馆当数凤阳楼了。老板姓王,家藏唐伯虎、郑板桥等名家字画,茶馆里有时来了大菩萨(本地对大客户的俗称),王老板为了给客人助兴,就会把那些镇宅的宝贝挂在茶馆后边的一间雅室里,供茶客们欣赏,座间也时有艺人前来清唱助兴。乾隆年间,西城墙下靠近护城河的一家茶馆,名叫春泉楼,某日来了一位皂衣茶客,包了一个雅间,大锭的银子往桌上一搁,要当地唱滩簧戏的头牌花旦莫水蓉来给他唱上几曲。可是那天有一个当地的巡捕头子过生日,提前一天订了莫水蓉的戏牌。当时戏就在他的隔壁唱,一阵阵软糯婉转的曲调传过来,让这个茶客好没面子,此人故意去隔壁挑事,没好好说几句话,就跟巡捕头子打起来了,从楼上一直打到楼下,围观的人跟着起哄。原来那客人是苏州巡捕房的,也是个捕快领班角色,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当地的巡捕头子赶紧谢罪,把那莫水蓉拱手相让。没想到莫水蓉是个有血性的女子,她竟然不依,朝那苏州巡捕房的客人唾了一口,水袖一甩,掀翻一盘送上来的银锭,转身就走。围观的茶客一齐鼓掌,说这女子真帮咱古城长脸。

特殊情况下,茶馆跟戏园子一样,也是可以包场的。比如民间诉讼,类似土地纠纷、房屋债务、婚姻冲突等,矛盾的双方都不愿意去官府报案,花冤枉钱,影响也搞得太大,相比之下,还是在茶馆“吃讲茶”,私了比较妥当。如此,茶馆就变成了一个临时审事庭。大法官是谁?当然是“老娘舅”,平时他就吃三碗面:场面,情面,人面。比如兄弟两个为了祖传的房屋起了争端,不惜大打出手,于整个宗祠都没有面子。老娘舅虽然不是宗祠的长老,但是,即便是长老,也得给他面子。把茶馆包下来是因为家丑不能外传,费用是按座位计算的,由双方平摊。茶馆收了钱,有义务把场子重新布置一下。老娘舅肯定是高居中间的主位上座,他的左右边,分别是矛盾的双方。待堂倌给每位泡上香茶,老娘舅就开始讲话,实际上是给双方制定一个游戏规则,有理可以说理,无理不可取闹,更不可大声喧哗。每个人手里的一盏茶也在提醒大家,这里是说理的茶馆,不是喧嚣的闹市。各种申述、争辩由此展开。如果哪一方情绪激烈、言辞失当,老娘舅就会适时地假咳一声,这比法官的惊堂木灵多了。其实双方的矛盾分歧,老娘舅心里早就心知肚明,要不他还能吃这碗饭?他用的是平衡法加推背法,说是非他必有定见,讲公道则不带私情。他说出的每一句话,看似随口而出,实则深思熟虑,句句都是点到为止,进退自如。说到最后,有理的一口气终得释放,亏理的脸面上也能过去;赢了理亏些钱,赢了钱挨些骂,大家心理上都扯平了。若是夫妻破镜重圆,还得给老娘舅送份厚礼。

古城茶馆听评弹,幽梦与闲适,俱在一壶茶中(韩青秋摄)

想一想也真是,一座古城真该有那么多的茶馆。那都是存放精神的一个巨大气场,是江南市井文化的一个载体。它不具备教化的功能,但时时在提供一种约定俗成的价值观。如果一个人在这里喝几十年茶,肯定会有恬淡、通达、世故、善于转圜的脾性。每天去茶馆里舒舒坦坦喝一壶茶,换一口气,释放一下精神,应该是江南男人不可删除的一份资历,也是庸常人生得以润泽的一份乐趣。

可是,时光到了20世纪的60年代,古城里的茶馆,却只剩下两家了。

并不是喝茶的人少了,而是大大小小的茶馆经历了合并与归公,这里并不是说合并与归公有什么不好,而是说,作为公家,他总有全盘的考量,在一种跟以往不同的价值观的支配下,他有权力对茶馆进行改造。经营不善的可以撤并、改行。所以最后就剩下两家了。

一家叫畅和茶馆,场面很大,就在蛟桥附近的闹市,喝茶的人大都是“五匠”:泥瓦匠、木匠、铁匠、油漆匠、箍桶匠,当然它的外延太大,还可以有钟表匠、豆腐匠、弹棉匠、理发匠、阉猪匠、补锅匠、焗碗匠,等等。有些还称不上匠人,凭点死力气吃饭的角色,比如脚夫、撑船佬、举重(非体育项目,单指抬死人的行当),也在这里喝一壶茶。

被保留下的另一家茶馆,叫公园茶馆,略偏僻些,在古城南的护城河——南虹河边,原来的任姓私家公园里。有巨大的银杏、倒垂的古柳,有九曲桥、藕池、半山凉亭。茶客多半是教师、医生、会计、文书、画人像的、代写书信的、邮差、唱戏的、写招牌的,反正都是断文识字、有文化墨水的人。

老娘舅去世以后,接班人断档了。年代也不一样了,一个接着一个政治运动,人心也有些叵测。但还是有人喜欢站出来说话。有个刘木匠年纪并不大,但颇有点老娘舅风范。他是匠人里的班头,喜欢管事,爱打抱不平。嗓子不大,却似闷雷。据说在家练过童子功,当然是甩石锁、舞宝剑之类。他对文化人蛮反感的,嫌他们酸文假醋。但凡有文化的人在那里滔滔不绝,他就会凑上前去,提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为什么火车不能站起来开,为什么豆油和水不会融在一起。这些倒也罢,关键是,有的问题让人发恼:为什么这世道还是挣钱不出力,出力不挣钱。你一个耍嘴皮子的人,凭什么比我做木匠挣得多,等等。

有一位王老师,据说在古城中学里教英语。他也好一壶茶。刘木匠挑事的时候,他就出来接招,四两拨千斤,他有时会把刘木匠搞得很难堪,因为刘木匠的问题到了他这里,全都变成了他讲课的内容,那些一般茶客还不太懂的知识,在王老师这里不过是小菜一碟。他当然不是以教训刘木匠的口气,相反,从来是和风细雨的,有学生说,王老师在学校里上课就是这样,你不觉得他在上课,而是在跟你聊天,或者谈心。但越是这样,刘木匠反而更尴尬,因为他原本就不是为了汲取知识而来。

自打这古城有茶馆以来,茶客们都是“混搭”在一起的。虽然古人说绸不搭布、穷不搭富,可在一壶茶面前,人人都是客人。为什么后来的茶馆会这样分?那可能还是跟每个人的“成分”有关。那个年代,每个人的出身、成分太重要了,两个陌生人在茶馆相遇,一起喝茶前,先要问一下什么成分。贫下中农是不可以和地主资本家坐在一起喝茶的,这属于阶级立场问题。有必要重温一下当年成分的划分,贫农乃至雇农,是最可以依靠的革命阶级,中农这个档次里面比较复杂,下中农还可以跟在贫雇农后面一起进步,但已属于受重用的边缘;轮到富裕中农就要打折扣了。因为贫下中农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富裕中农肯定是不愁温饱的,甚至是饱暖思淫欲的,能重用他们吗?至于地主富农,那是被打倒的阶级,是剥削贫下中农的。

过去穷人和富人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呢,不是钱多钱少,也不是房大房小,而是穷人基本上不识字,而识字的大都是剥削阶级。按这个意思来理解,那些能跟文字打交道的人,其“成分”基本上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畅和茶馆就变成了古城的一座革命大本营;刘木匠就成了这里的老娘舅。匠人们都来自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或者是贫下中农底子的工人阶级。凑在一起喝茶时,虽然也开一些不那么革命的玩笑,但是他们大体上不会豁边;共同的乐子,共同的嫉恶如仇,编织成一种温暖的、不可替代的氛围,而且这是茶资以外的馈赠,是免费的,大家都很在乎。他们凑在一起还有一个好处,谁要修个房子、砌个灶台、搭个牛棚、堆个猪圈,你只要到畅和茶馆,大着嗓子一喊,立马就有一圈人站起来跟你走。

公园茶馆的茶客呢,如果你说他们没有那么革命,他们会生气的。事实上,在那样一个时代,每个人都在努力进步而生怕被时代抛弃。有些娘胎里的“毛病”,比如,书读得多了些,脑子就会多动一些,眼光就会独特一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些几乎是共同的“毛病”,让他们的人生总是磕磕绊绊。比如王老师,据说他成分不太好,祖上是富农,比地主稍微好一点点。后来他就成了公园茶馆的权威人士,他讨厌“老娘舅”这个称号,这里的茶客,也不需要一个老娘舅式的人物,因为大家都有文化,都有点小清高。

那时的小知识分子,成分都不太好,在单位里即便不受排挤,也会过得不太顺心。打死也改不了清高、雄辩、爱激动的毛病,有点事就长吁短叹。而他们喜欢了一辈子的古典诗词,已经逐步让位于时尚的口号与标语了。怎么办呢,毕竟精神的标配比口渴的时候喝一壶茶要难得多。

很多年后,王老师退休了,变成一个被大家遗忘的老人。他腿脚不方便,只能在自己家里喝茶,后来连茶也不喝了,因为他失眠,喝了茶会更加睡不着。有一天,他从抽屉深处找出两张畅和茶馆与公园茶馆某日的节目单:

畅和茶馆

1965年5月1日

上午:说岳全传第三回:《岳飞枪挑小梁王》

(江都县曲艺团 刘一先)


下午:革命长篇评书《烈火金刚》

(吴江县评弹团 钱浩榕)

茶资:上、下午(各)绿茶一角 红茶八分

特供:绿茶末六分 红茶末五分

公园茶馆

1965年4月15日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