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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枣红马归来

雀儿山高度:其美多吉的故事 作者:陈霁 著


2.枣红马归来

呷多老师只在假期回到龚垭的家里。他回来,总是骑着一匹枣红马。

所以,孩子们盼阿爸回家,也盼枣红马归来。

呷多的老家在马尼干戈以北的窝公草原,小时候当过喇嘛,学了藏文。后来又在甘孜、康定上过民族干部学校,以教书为业。在龚垭教书时,他与本地的美女其美拉姆相爱结婚,生儿育女。虽以龚垭为家,但呷多却调动频繁。因为他藏汉兼修,能力强、学问好,许多地方都需要他。龚垭之外,八邦、麦宿、马尼干戈和德格的城关小学,他都工作过。最远的地方,他回一趟家,骑马也要五天。

呷多骑马回家是一家人最大的喜事。马蹄声响,首先是孩子们奔了出去,扑向阿爸,扑向枣红马。具体地说,他们是扑向驮在马背上那两只鼓鼓的裹达——牛皮口袋。他们在裹达里面一边翻拣,一边尖叫欢呼。裹达里通常装的是从牧区买的牛肉和酥油,有时也有大米。但每次还有别的惊喜,比如花生酥、萨其马和水果糖,或者连环画、文具。甚至,他还驮回过缝纫机。最令孩子们兴奋的是,有一次他捎回了五双胶鞋,大大小小,每个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双。

他总是省吃俭用,尽量让老婆孩子生活得好一些。

多吉十一岁那年,阿爸回来时的马蹄声特别细碎。当他飞跑出去时,阿爸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潇洒地翻身下马,而是扶着马背,小心翼翼地溜下来,生怕触碰了什么。大家的注意力依然在裹达上,依然在里面翻拣。

他撇下孩子们,转身,笑着对刚刚从屋里出来的其美拉姆喊了一声:“你看,这是谁?”

“什么呀?”拉姆愣了,狐疑地看着丈夫胸前鼓鼓囊囊的大包。

走到妻子面前,呷多才解开袍子,里面露出的,是一个小女孩红扑扑的脸!她似乎刚刚醒来,蒙眬睡眼睁开,一对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紧张地望着陌生的环境和几张陌生的面孔。

事发突然,其美拉姆惊愕不已。

孩子们闻讯,也瞪大了眼睛。

这时,呷多才说:“她是牛麦翁姆,他们姑姑的女儿呀。”

原来,呷多的妹妹病故了。妹妹的病也拖垮了一个家庭。妹夫无力抚养女儿,呷多见孩子可怜,不顾自己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还是下决心将她收养。

其美拉姆一听,立刻将孩子抱了过去,在脸上亲了又亲。

其美多吉和弟弟泽仁多吉、嘎翁牛麦以及小妹多杰志玛,也一齐围拢去,摸摸脸,扯扯衣角,逗弄这个新的家庭成员。

邮车是路途中的一道靓丽风景(周兵 摄)

这是枣红马给他们驮回来的最大的一件礼物。

卸下裹达之后,阿爸都要亲自去遛一会儿马。每当这时,总是阿爸居中,老大其美多吉在前面抓着马鬃、老二泽仁多吉在后面抱住阿爸,枣红马载着父子三人,踢踢踏踏,迈着欢快的碎步走向它早就熟悉的色曲河边。

这一个细节,是兄弟俩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回到家里,呷多立刻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

这时的呷多几乎无所不能:修理家具、门窗时,他是木匠;缝补衣服,做新棉鞋、棉袄时,他是裁缝;垒砌院墙时,他是泥水匠和石匠;给卷缺的刀、斧、锄、镰重新打出锋刃并且淬火时,他又是铁匠。他甚至还会铜焊,修补铜壶、铜锅。当然,他也下地。萝卜、白菜、洋芋和辣椒,什么都种;除草、施肥、浇水,啥活都干。他表现得比农民还像农民。

他还要打柴。在色曲河对岸的山上,他将倒毙的朽木、树上的枯枝搜集拢来,打捆,然后顺坡推到河边,再用架子车拉回家。干柴在房前屋后码得整整齐齐,几乎堆至屋檐,足够一家人烧上半年。这样,即使远在几百里外,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季节,他也非常放心,可以感觉到家里的温暖。

大包大揽的阿爸,似乎要把自己不在家的日子,用一个假期全部补偿回来。

那是一家人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

对其美多吉来说,他的幸福和快乐,因为阿爸,也因为枣红马。

枣红马来自阿爸草原上的老家。它正当壮年,身材匀称,四肢修长,骨骼强健,毛色像丝绸一样光滑发亮。周身的枣红,一对前蹄洁白如雪,更显出马的骏美和珍贵。更重要的是,它还很通人性。主人坐上马鞍,只需将缰绳轻轻一抖,它就迈开了碎步,行走得又快又稳,就像是在参加马术比赛,伴随着音乐表演“盛装舞步”。呷多的回家之路非常漫长,也非常寂寞。这时,他常常会呷上一口小酒。一口,再一口,不知不觉已经微醺,甚至睡去。人在马背上左摇右晃,枣红马总是以相应的步幅和节奏来与主人协调一致,让他绝对没有颠下马背的危险。呷多很长时间工作在马尼干戈,雀儿山是必经之地。山腰是牧场,背风处有牧人搭建的树皮小屋,冬天他可以住在里面,夏天就干脆露营。不管什么季节,火是离不了的。捡来枯树枯枝,点燃篝火,将藏袍一提,头就缩在袍子里了。人靠在马身上,向火而眠,依然可以酣睡。荒野里可能有野兽,比如狼和野狗。但是,这马能够提前嗅到逼近的危险,及时预警。它用嘴蹭蹭,主人就惊醒过来,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应对的准备。

显然,这是一匹罕见的聪明的骏马。阿爸对它极其呵护,亲自为它修剪马鬃,别出心裁地将马尾编织成许多小辫,再编织成扁平的扇面。它身上的鞍具也极其讲究,笼头上的细绳是牛毛编织的,有黑白交织的花饰;马鞍上镶饰着黄铜和白铜;马鞍下的坐毯是纯羊毛的,有华丽的图案。经过“美容”的枣红马,显得更加不同寻常,主人骑着它上路,自豪得就像现在的兰博基尼或者劳斯莱斯车主。

阿爸在忙活,马就属于其美多吉了。家里已经有四头牛,其中包括两头奶牛。课余或假日里,放牛的活总是由多吉包揽。现在,再加上一匹马,这活就愉快得无以复加。他带着二弟泽仁多吉,除了睡觉,哥俩整天都和马黏在一起。

几乎所有的男孩子都喜欢马。藏族对马的感情更深,男孩子在基因里就带有战士的特质,他们渴望通过战斗来证明自己,获得男子汉的荣耀。而驾驭一匹枣红马,或者说骑着一匹枣红马冲锋陷阵,那是男孩们共同的梦想。

现在,当许多孩子只能骑着一个凳子甚至一根棍子在院坝里玩耍的时候,其美多吉已经骑着真正的枣红马驰骋了。

他纵马奔驰在色曲河边,奔驰在嘉察城堡下面,奔驰在318国道上。马背上,他的想象被枣红马激活了。那时候,他是一个战士,骑着他的枣红马,紧跟着一个金盔金甲也骑枣红马的英雄,在岭国或者霍尔的草原上风一样刮过。

那个英雄,名叫格萨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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