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黎明总在黑夜后

1944年，抗日战争开始的第十三年。这十三年间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残酷的战争使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痛苦不堪。4月，日本发动了号称“一号作战”的豫湘桂战役。此役中国损兵数十万，丧失4个省会和146座城市，丧失国土面积20多万平方公里，6000万人民陷于日军的铁蹄之下。

山河破碎风飘絮，热血报国当少年。这一年的杨水才已经19岁，也是一个知国恨、懂家愁的男儿了。他一心想着国家，和很多有血有肉的男儿一样想着为国杀敌。不为光宗耀祖，只愿国家富强发达，不再受外敌侵略。可是他并没有太大的能力，他只是一个给地主干活的长工，前些日子还惹怒了另外一个地主。

1944年12月郅庄格外寒冷，风里似乎夹杂着冰刀向人袭来。杨水才站在风中砍着柴，明明气温是寒冷的，他的脸上却依旧滴下汗来。

一个比杨水才小一点的男孩看见了远方模糊不清的人影，指着给杨水才看，“水才哥，那边好像有人！”

杨水才抬头看了看，却看见了几个人拿着麻绳与棍棒气势汹汹地走来。杨水才意识到了危险，他撒腿就跑，心里也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想着快点逃脱。他心想别前脚刚逃出刘地主的视线，后脚就又遇到了危险。他更没想到刘地主这样歹毒，居然让人到郅庄抓他！

刘地主分明是想断了他的后路！

杨水才穿得笨重，奔跑起来颇为费劲，一会儿工夫就累得气喘吁吁。后面那几个人紧追不舍，追上后，其中一人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几个人拥向前去对他绳捆索绑。

杨水才挣扎着想跑开，可一个身体结实的男人一下子踩住他的后背，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叫你跑！”一人又踢了他一脚，这一脚踢在了他的鼻子上，鲜血顺着鼻孔流了下来。

杨水才气愤地看着他们说：“你们替恶人当差，会遭报应的！”

一个领头的看着他，轻喝一声，“就算遭报应你也看不见了！把他抬回去，按照刘老爷的吩咐，让他去顶一个壮丁！”

战争年代，最卑贱的生命就是被抓的壮丁，他们起早贪黑地训练，无休止地流血流汗直到最后一刻！

杨水才感受到了生活的无奈，他不想再被压迫，他想反抗，于是他说：“你们这群走狗！我这辈子都不会屈服于你们！”

领头的人听见了这话哈哈一笑说：“小子，你今天折在我手里，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杨水才现在最担心的是母亲，自己被抓了壮丁，母亲该怎么办啊！爷爷、奶奶和弟弟被活活饿死，两个妹妹被人贩子带走，姐姐当了别人家的童养媳，现在父亲卧病在床，小弟弟还很年幼，母亲该如何用她那柔弱的肩膀担起养家的重任啊！

“这是个什么社会啊！你怎么会吃人啊？死去吧，死去吧，让我死去吧，省得活在世上受苦了！”杨水才仰天大叫。

可是，内心一个声音却对他说：“你不能死啊！想一想你的母亲，你就得坚强地活着！”

多少傲骨，多少不屈，多少不甘，在现实生活面前，也只能萎落成尘。

可此时的杨水才对上战场充满了恐惧，他知道战场如鬼门关，不能生还是常事。

可是未知就是未知，你永远不会知道它是令人恐惧还是令人欣喜。

杨水才在慌张与恐惧、热血与激情中度过了他人生中最难忘的五年时光，这五年他见过太多人的死亡，也见过太多的子弹从他脸颊、胸口划过。

在这风云莫测的五年里，杨水才是真的成长了。

1949年1月的一天，杨水才和伙伴一起打了饭，那个人又因为菜里的油水少而不满。

“都五年了，我们天天吃的都如猪食，那些长官却天天大鱼大肉！”

杨水才用筷子翻了翻自己碗里的菜说：“能吃饱已经不错了，别挑了。”

那个人叹了一口气说：“唉，这国军简直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这苦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啊！”

杨水才低声说：“你小点声，让人听到就不好了！”

“嗨，水才，你说我们要是解放军要是共产党该多好啊！听我几个老乡说他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老百姓都称他们为救苦救难的恩人啊！”那人伏在杨水才耳边说。

杨水才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自语：“我们有这个福气吗？可惜我们没有这个福气！”

1949年1月22日，傅作义在《关于和平解放北平问题的协议》上签字。同日，傅作义按照和平协议开始撤离北平，北平城内的20余万国民党军移到城外，开至指定地点听候改编。

几天后，中国人民解放军举行正式的入城仪式，北平宣告和平解放。

杨水才也正式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

变化如此之快，杨水才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福气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他想，我一定要好好当一名解放军，保护百姓，也要守护中国这个美好的家园。

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才没有白活一遭。

1949年3月，杨水才第一次穿上解放军军装，背着解放军的枪，他再次感受到独属军人的那种庄重。

带着杨水才熟悉军队的人是连内的一个老兵，杨水才一开始并不认识这个人，他只是单纯地知道，这是个值得尊敬的老兵。

杨水才光荣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

老兵比杨水才大十几岁，眉目间却比杨水才多了百倍的韧劲。他看着杨水才说：“你这股劲，和我刚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杨水才一听便激动地问：“长官，您是什么时候当的兵？”

老兵说：“别叫我长官，那是国民党的称呼，我们的部队是人民解放军，大家互称同志。”

“同志！这个称呼好啊！很亲切！”杨水才微笑着说。

老兵点点头，沉默起来，他似乎在回忆着，脑海里过着一幕幕刚入伍的往事。那时日本还没侵略中国，中国人只是被压迫着，这头雄狮被一条条蛀虫压迫着。中国人不服气！有志青年站了出来，奋斗起来，和腐败的政治抗争起来。那时候的世界都认为中国外强中干，不堪一击。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自从有了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的面貌焕然一新，没人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中国会再次站起来，会把那些日本人赶出我们的国家！

过往的一切就像泛黄的老照片，一帧一帧的，令人不自觉红了眼眶。

“我啊，1925年就当了兵。”老兵揉了一下眼睛，回答了杨水才刚才的问话。

杨水才听了更是钦佩地说：“那您一定特别厉害！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人，才能打跑侵略者！”

老兵听了这话却摇头否定，他慢慢地说：“我不是厉害的人，那些在战斗中付出生命的才是真正厉害的人。他们不畏强敌，不惧挑战，不怕死亡。他们虽然离开了这人世，却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永远成了中华民族的勇士！他们才是真正厉害的人！”

杨水才低下了头，似乎是在缅怀那些已经牺牲了的勇士。

过了一会儿，杨水才继续问：“同志，您是几几年生人？”

老兵反问杨水才：“你是几几年生人？”

杨水才挠挠脑袋，笑着说：“我啊，我才二十多，1925年生人。”

老兵笑笑，说了一句令杨水才敬佩的话，“我都四十出头了，老了，比你大十多岁，1909年生人。”

杨水才看着面前的老兵，看着他脸上的坚毅，看着他被岁月雕刻过的沧桑的面孔，他想象不到，眼前这个人才比自己大了十多岁。

“同志，在我的心里，您就是真正的勇士！”

老兵拍拍他的肩膀说：“在这里的人，每个人都是勇士，你将来也是。”

杨水才点点头，他在心里默默说，我会与国家共存亡，我会是国家最忠诚的军人，我会尽我的全力护着国家的一草一木，我会见证我的国家一步步走向繁荣昌盛！国家需要我，我会为国家一直奋斗！

老兵往前走了两步，想着带杨水才去熟悉熟悉环境，回头一看，却发现杨水才呆愣在原地，他无奈地笑笑，喊了一句：“新兵杨水才，跟上我！”

杨水才眉目一下坚毅起来，大声说：“是！”

老兵带着杨水才来到了武器库。说是武器库，其实只是个小型的备用装备库。

老兵看着张大嘴巴的杨水才，对他说：“摸一摸，以后这就是你要用的武器了。”

杨水才点点头，嘴里说着“好的”，然后伸手就摸上了枪。

老兵看出了他的疑惑，语重心长地说：“和你之前用的不一样……哎，也不知哪天能够解放啊！”

杨水才看着老兵，“同志，会有那一天的，您放心。抗战那么困难我们都坚持了下来，解放那天也近在眼前了！”

老兵像安慰自己一样，坚定地说：“会的。这么多年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样了！”

杨水才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想到了父母，不知道他们的身体是否还好。

老兵看出来他的伤感，连忙转移话题，“来，研究一下你的枪吧！”

杨水才摸着枪，总感觉和自己之前用的枪不一样。他问：“同志，这枪和我们之前用的枪有什么不同吗？我怎么感觉完全不一样。”

老兵还没来得及回答，杨水才接着又问：“那共产党有多少兵，国民党又有多少兵？”

“咱们只有100多万，国民党却有400多万。不仅如此，日军还给蒋介石留下了1400艘军舰，美国还在背后援助蒋介石，国民党力量越发强大。”老兵叹了一口气，“这场解放战争，比抗日战争还要难打啊！”随即老兵又说：“可是，我们不怕，我们有全国人民的支持，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杨水才点点头说：“对！”

说完，他摸着这些枪，摸着枪杆上的磨损划痕，心里想着，这是先烈们的光辉履历，应该永远被铭记！

“当了解放军之后，你会和以前一样，会有很多很多个感伤的时刻，你会看见与你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因为一颗子弹而永远离开你，而你却无能为力。到那个时候，生死离你很近、很近、很近，近到有可能下一天下一秒就会与你的朋友或者亲人阴阳两隔。我们理解每一个拒绝让自己的孩子参加到我们军队里的母亲，因为我们也知道世事无常，不是所有人都会载誉而归，更多的人是战死沙场。在家里，你是负责赚钱养家的人。在战场上，你只是一个士兵，一个随时都可能为国捐躯的士兵。”

杨水才端端正正地站着说：“同志，解放军是为人民服务的，我要当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我要把自己交给国家，为国家做贡献，我不怕流汗，不怕流血，不怕牺牲！”

老兵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杨水才，好样的，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是杨水才第一次摸到解放军的枪，再一次感受到死亡，再一次感受到解放军的伟大，再一次坚定自己为国奉献的想法。

杨水才深知手中枪的分量和“肩负人民的希望”的光荣使命，在诉苦会上，他愤怒地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下定决心为解放全中国而奋斗到底，不让他的家庭悲剧在更多人身上重演。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现在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我决心为解放全中国战斗到底，誓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连长就站在台上器宇轩昂地讲话，“就在几天前，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我在这里，首先感谢相信解放军的勇士们，感谢你们相信解放军会胜利，会给人民带来福分！中国共产党没有精良的武器，没有充足的粮食，没有庞大的军队，我们的成功，都是因为广大农民群众和像你们一般的勇士的支持！我们忘不了你们！我们不能没了你们！”

连长在台上说得激动，听红了众多士兵的眼睛。

这时，连长下了台，整了队伍，带领大家去空旷的地方训练。

北平的土地是黄土地，表面平整，实则底下是坑洼的，在这个季节，地面上几乎没有绿色生命的存在。

连长看了一眼他的战士，他们的脸上有锐气，像磨不圆的石头一样，他说了声，“立正！通知你们一件事。”

杨水才看了看连长明显严肃了的表情，虽然感觉有些地方不对，但还是跟着大家一起站好。

连长说：“你们很不幸，你们也很幸运。不幸的是，你们安宁的日子不会过多久就要再次面临战争。幸运的是，战争不会再无休止地打下去了！”连长折断了地上的一支小木棍儿，接着又说：“但是，这场战争时间也许会很长，你们中可能还会有人失去自己的生命，与自己的家人自此阴阳两隔。但是，请你们记住，你们都是军人，都是英勇的战士。我不希望看见任何一个人在战场上逃走，因为死亡可敬，而逃兵可耻！站在这里，就请你们记住自己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本心，为国家战斗，甚至是为国家而捐躯！”

杨水才一字一句地听着，等到连长说完，他大声喊道：“为国家奋斗！为国家奋斗……”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了杨水才领头，其他的战士也开始喊起来。

“为国家奋斗”的声音在天空中飘荡着，一群白鸽向远方飞去！

几天后，杨水才风尘仆仆地回到他许昌的老家。

杨母看见杨水才回来，眼里顿时蓄满了泪水。她不相信地问：“儿子……是你吗？你还活着……”

杨水才看到母亲苍老的面容，也红了眼眶，“娘，是我，我回来看看你……”

杨母拉着他，“快来看看你爹，他这几天一直在念叨你！”

杨水才跟着母亲走进那间小小的卧室，看到父亲杨乾坤脸色蜡黄地躺在床上，旁边还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正在给他喂水。

杨母激动地对杨乾坤说：“老头子，你看是谁回来了？是水才，我们的儿子回来了！”

杨乾坤激动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水才、水才，我的儿子，你还活着啊！”

此刻的杨水才再也忍不住悲伤的情绪。他流着泪，快步上前，半跪在父亲床前，紧紧握住父亲枯骨一样的手说：“爹，是我，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杨乾坤顿时老泪纵横，“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随即又对一侧的小儿子杨水章说：“水章，你哥回来了，快叫哥哥！”

杨水章因为营养不良，长得瘦瘦弱弱的。他似乎有点儿害羞，看了杨水才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叫道：“哥哥，你回来了！”

杨水才擦干眼泪，起身抚摸一下父亲的脸，“是啊，我回来了！”

在五天前，连长宣布：“同志们，如今渡江战役大获全胜，大部队正在前往长江以南的战场，上级首长决定，我们要乘胜追击。咱们连队半月后就要出发了……”连长把手里的小木棍儿折得粉碎，他说：“给你们十天的时间，都回老家去和自己的家人告个别吧。丑话说在前头，打仗每天都会有人牺牲，每天都会有人受伤……所以，把这次和家人相处的机会，当成最后一次来珍惜吧！”

连长说得沉重，已经有人低下了头。

“散了吧……别忘了十天后还在这里集合。”

众人都是用最快的速度，从北平辗转返回自己的老家，见到家人那一刻，却都慢了下来……杨水才也是如此。

多年来，这个贫困的家庭第一次有了笑声，但这笑声里也充满心酸和无奈！

杨水才和父亲说了一会儿话，就把母亲拉到门口，低声问：“我爹的病怎么样了？”

母亲叹气，“自从上次大病后，就时好时坏，现在只要有点发热头痛就得卧床，我也很担心他的身体，但是医生说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这样养着……”

杨水才看着母亲清瘦的面孔，泪水又一次倾泻而出，“娘，难为您了，儿子对不起您……”他擦干眼泪，迟疑一下，“娘，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你们……路途遥远，我停一天还要走，可能……可能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也可能……也可能不回来了……”

“说什么胡话！”

杨母的声音盖过了杨水才的声音，可事实每一个人都清楚。他也许很难再看见自己的母亲，很难再回到这片土地上了。

“娘，给我做一碗面吧，我都五年没吃您做的面了，我想吃了！”

杨母背过身子，抹了一把眼泪，说了一句“好”就去做面了。

杨水才目送着母亲走向灶台，看着母亲微弯的脊背，鼻头又开始发酸了。

他看着自己那矮小的家，还有自己亲手用黄泥土垒起来的炕，他仍旧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干这样的活，还记得母亲欣慰地笑了，她说养儿没白养，省去了雇人搭炕的钱。那时的杨水才怎么说，他说以后要好好孝顺她，要有很多很多的钱，要娶上一个好媳妇，给她生好几个胖孙子，让她享清福。

可如今，这些都成了没有盼头的事情。

杨母在灶台旁揉着面，这是家中仅有的半小碗白花花的面粉，是她一直不舍得吃的白面，她在盼大儿子能活着回来，用这点面为大儿子做上一碗白面条。以前她做面食都是用粗面——能吃上一点粗面就不容易了！这次做，她没有一点儿不舍得，她总觉得，这是最后一次给儿子做面了，要让儿子吃得香，要让儿子记住家乡的味道。

一个是将要目送儿行千里的老母亲，一个是胸有大志的青年。这碗面承载了太多太多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情感。

杨水才吃完了面，嘴唇上还沾有一点面丝。他抹了一下嘴对母亲说：“娘，我们都曾经是受苦受难的老百姓，现在儿子出去是为老百姓奋斗的，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等战争结束了，每村每户的人家就都能吃饱饭，都能吃上白面了。娘，儿子不孝，不能给您养老，但是，共产党的军队不能没有人，儿子以前也没什么大的志向，现在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才懂这忠孝，可是忠孝不能两全是多么令人难受！娘……”

杨母终于止住眼泪，“儿子，娘想好了，我的儿子必须有出息。娘骄傲，真的，娘为你骄傲！”

“娘，我会努力，会让你骄傲的！”杨水才含泪说。

杨水才离开了自己的家。他在村前那条小路上时不时地回头眺望，他看到母亲和弟弟搀扶着父亲站在路口目送他，他的心顿时犹如刀绞！他挂念自己的家人，却更牵挂那解放全中国的战场。

四天后，回到连内，连长看见杨水才还处在伤心的状态，激励他说：“男儿要像翱翔的鸟，是应该叫人羡慕的。”

杨水才点点头，不再惦记过去的种种，只想着未来。

他也要像鸟儿一样翱翔，像鸟儿一样展翅在这战场上拼命杀敌。

天然璞玉，需要时光的雕琢。

他们走了十几天，才走到了江南的战场。

杨水才一到这里，就觉得连长说的不是假话。他们这些战士，很有可能在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有人牺牲。

战争也许下一秒就会重新开始，只要敌人不退，就没有放松的时候。连长带领的队伍已经分配好了武器，随时准备迎接战斗。

杨水才拿着步枪，腰上缠着六发子弹，眉目间的坚韧让连长欣慰。

突然，前方的红旗挥动起来，杨水才听见有人喊：“对方偷袭了，大家进攻。”

先有一个排冲出去。杨水才看见的是什么呢？他看见每个人都不顾性命地进攻，只为国家，没错，他们只为国家。

连长站在高高的土堆上，对着他们这群初出茅庐的军人说：“兄弟们，上吧！打得他们头破血流！”

底下的毛头小子都有冲劲儿，听见了这话更是激动，有些人甚至忘记了自己刚刚学会使用这种枪，还有一些新兵忘记了他们没有受过任何战场上的训练，他们此刻只记得他们需要去为人民群众而战斗。

杨水才在人群中和每个热血青年一样托着枪去击败敌人，他看见敌人拿着尖刀刺向自己的同伴，杨水才立刻开了一枪。敌人被击倒在地，他也被枪支的后坐力震到。

“水才哥，你也来当兵啊！”

杨水才埋伏在沙包后，只听见一个声音从左方传来——是他小时候的伙伴。

“杨鹏，快趴下！”

杨水才看见一颗子弹从对面飞过来，那一瞬间像被放慢了一百倍，他看见子弹射进了杨鹏的身体，看见杨鹏胸腔内的血喷涌而出，他是无能为力的。

“杨鹏！”

他冲过去抱住要倒下的杨鹏，然后慢慢把他扶到一边。杨水才捂住杨鹏的伤口，却阻止不住血流的速度。

“水才哥……我可能坚持不住了……你回去要告诉我爹娘……我……我杀了三个敌人呢……你……你一定要对他们说啊……我没有给他们丢人……”

杨水才紧紧地抱住杨鹏，“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人包扎，这些话你要亲自对你爹娘说……”

杨水才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杨鹏的手无意识地滑落，他探了探杨鹏的鼻息，发现他已经没有气息了！

杨水才又一次感受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前一秒人还好好地活着，下一秒就天人两隔了。

杨鹏的血流淌过战壕，杨水才看了一眼矗立着的红旗，他感觉红旗比以前更鲜艳了。

见证了杨鹏的死亡之后，杨水才更加拼命地奋勇杀敌。

战场上有这样一句话，新兵怕炮弹，老兵怕子弹。但现在的杨水才什么也不怕，他想为无数个像杨鹏一样惨死的同志报仇，想让人民群众不再忍受战争之苦，真正过上好日子。

他一路向前，子弹用完了就用尖刀，此时的杨水才没有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他看见有人拿枪瞄准了他的身体，然后他感觉到疼痛，感觉到子弹在体内炸裂开来。

他想，杨鹏死时就是这样痛苦吧，这样的难熬，这样的痛苦，所以他才放弃了生存的希望。

他感觉到自己失去意识了，身体失重，眼前变黑了，似乎有人用尖尖的东西触碰他的身体，有一点痛，但和挨子弹的痛比根本不算什么。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可以听见却无力回应。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冷，四肢逐渐僵硬，血液正在喷涌而出，他感觉自己就要空了！

“娘啊，儿子对不起您啊！”他在潜意识中好像看到母亲走了过来。

“杨水才！杨水才！”身旁的战友摸了摸他的鼻息，发现还有救，就命卫生员把他背了过去。

而此时的杨水才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他正在另一个若有若无的空间里。这个空间里有鲜花，有柳树，还有自己的母亲在做面食。连长坐在柳树下，穿着背心在乘凉。

他对母亲说：“娘，您怎么也来了，这儿太危险，您快回去。”

杨母指了指天空中飘扬的红旗说：“你个傻小子，新中国成立了我怎么能不来看看？你看看，这红旗飘得多漂亮啊，这颜色多好看……”

那一刻，杨水才仍旧不知道这一切是真是假，但他还是满意地笑了。他也像很多很多的百姓一样，希望中国太平，希望中国越来越美好。

杨水才看着飘扬的红旗，看着红旗在天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看见百姓热烈的欢呼呐喊。是的，这一刻中国解放了，中国人民真正翻身做主人了。

就在这时，杨水才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他恍恍惚惚睁开眼，却看见了白色的顶篷与一名卫生员。

是的，根本没有红旗在飘扬，他们还在战场上，他们还要用生命去杀敌！

卫生员看见杨水才睁开了眼，立刻按住了他的肩膀。

“等一会儿，等我给你包扎好你再起来，然后在伤兵连里休息两天再上前线。”卫生员的手并不温柔，一下下按压着他的伤口。

“我不用去伤兵连，我现在就可以上阵杀敌！”

卫生员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继续替他包扎。

“像你这样的人我看得多了，你说你上去能干什么？我们的医疗用品很紧张，能救回你是你命大，你难道想上去给国民党当靶子吗？如果你真的想，那又何必浪费我们的药？”

杨水才被“教训”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承认卫生员的说法是正确的，于是他说：“可是这样……我无法在其他人拼命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我真的……真的做不到……”

“既然你活下来了，那就好好地活着，这一场战役不会在今天就打完，你上战场也只能拖同志们的后腿，你如果想当这场战役的罪人，那你就去吧！”

杨水才没有了声音，半晌，他对卫生员说：“绷带绑紧一点，这样好得快，你放心，我不怕疼。”

卫生员看了看他，他脸上有着泥土的痕迹，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里面似乎全是对战争胜利的希望。

卫生员被他的激情感动，点点头说：“好，那我用力了，你忍着点。”

杨水才会疼，可不会因为这疼痛而止住前进的脚步。他要一直前进。

正午的阳光暖和明净，杨水才被送进了伤兵连，他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心想，如果没有战争，没有压迫，人们都快乐地生活在蓝天下该有多好啊！

这里的人伤情不同，伤势却都很严重，也很幸运，都是从鬼门关被人拉回来的。

杨水才没有心情在这里轻松地聊天，他把更多的时间放到了观看外面的战况上。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一个规律。原来，衣服上越脏的人越是英勇善战、经验丰富的。因为衣服越脏说明在战场上的时间越长。紧接着杨水才还发现这些经验丰富的对手一般都采取抱团的策略，从不落单，这也就大大增加了攻破的难度。

杨水才想了很久。他在地上用树枝画了一个圆。看着圆，他恍然大悟。

他不顾卫生员阻挡，冲了出去，对回来整队的连长说：“连长，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连长正忙得焦头烂额，也没空理会杨水才说的话，匆匆忙忙说：“你赶快休息，快点养好身体。现在就不要来浪费我的时间了。”

杨水才急了，“连长，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这个办法对你说说，你相信我！我真的想到了好办法！”

连长回过头，呼了一口气，“我警告你，你最好不是要说什么废话，要不然我让你再也上不了战场！现在说！”

杨水才笑了一下，急忙说：“我已经想好了，就让我们经验最丰富的兵围成圆形，带上最多的弹药，把国民党那支最强的队伍围住射杀。最强的没了，剩下的就不攻自破了。”

连长想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行啊杨水才，有脑子！”他回过头，叫来了三个人，把杨水才的意见说给他们听，还叫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去执行。

几个老兵拿好了武器，就对着那支国民党队伍进行围剿，杨水才在后方也是看得胆战心惊。

短短半小时，国民党那支精英队伍就被剿杀个一干二净，老兵们还要追杀，连长喊了一声：“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

国民党的兵一开始听了这话是不信的，可当他们看到一个人扔下枪，解放军没有开枪，就都相信了。

这次战争赢了一个开门红，不仅击败了敌人，还缴获了大量的武器。

在接下来的湘赣战役、衡宝战役、广东战役、鄂西战役、广西战役、博白战役和海南岛战役中，杨水才跟着大部队，一路冲锋在前，奋勇杀敌。

他小时候家里太穷，天天吃不饱饭，身体状况并不是太好，加上连续艰苦的行军作战，他患上了肺结核。在解放广东南澳岛的一次战斗中，他肺病发作，战友们都劝他休息，但他仍坚持不下火线，一鼓作气，勇追敌人80多里，直到战斗最后胜利。

在表彰大会上，杨水才受到了隆重表彰，这时候人们才得知原来杨水才负过重伤。

“杨水才是战斗英雄，值得被所有人歌颂，杨水才在解放江南的战斗中因为给出正确的作战建议立大功一次，因为团结队伍、一致对外的精神而立小功两次，他是真正的人民功臣，现在正式授予他‘人民功臣’的称号。”一位首长站在台上高声说道。

杨水才激动地走到首长面前，看着首长在他的胸前别上勋章，接过立功证书。他不记得当时自己在台上讲了什么，但他永远知道，自己会一直为人民服务，做人民的功臣。

他会把这个称号放在心里，埋在心里，他会因为这个称号骄傲一辈子，但他不会因为有了这个荣誉称号而向组织提任何要求。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了。这不只是一个政权代替另一个政权，而是一场中华民族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社会大变革。中国人民从此摆脱压迫，真正成了国家和社会的主人，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啊！

战争结束了，部队给了杨水才半个月的假，让他回来看望一下老母病父。

那天中午阳光很好，和杨水才的那个梦有点相似。他搀扶父亲从外面回来，看见母亲已经做好了一碗面条。

事实上，当杨母看见杨水才回来时，心里不是不庆幸的。谁都知道，当了军人，那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杨水才能回来，是他的命大，是他的福气，她要感谢中国人民解放军，感谢共产党。

杨水才吃了一大口面条，笑嘻嘻地对母亲说：“娘，你的手艺真好，这碗面还是像以前一样好吃！”

杨水章看着杨水才说：“我也爱吃娘做的面条！”

“你娘做饭就是好吃，我到现在也吃不够！”杨乾坤也高兴地附和儿子们。

杨母没有接小儿子和丈夫的话，却心疼地看着杨水才说：“多吃点吧，都瘦了，之前脸上还有点肉的，这回就剩下骨头了。男儿丑女娃不爱，你不想让娘抱孙子了？”

杨水才哈哈一笑，杨母却抹起了眼泪。

杨乾坤不满，“你看你，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全家人也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应该高兴才对啊！”

“我、我是高兴啊！可是一想到儿子受了那么多苦，就忍不住流泪啊！”

“娘，您也快吃，村里不是通知我们午饭后都去村内小广场学唱国歌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吗？对，听说今天下午三点毛主席还要在天安门城楼上讲话呢！”杨水才见母亲伤心，急忙转移话题。

杨母急忙擦干眼泪，“好好好，娘吃！”

一家人高高兴兴吃完中午饭，就来到村内的小广场上。广场上站满了群众，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杨水才看着乡亲们幸福的神情，眼睛湿润了。他的思绪飘向了千里之外，似乎亲耳听到毛主席说“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这十六个字，仿佛亲眼看着五星红旗在湛蓝的天空上飘扬，看着百姓欢呼雀跃，看着毛主席在高高的天安门城楼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杨水才想，他那个美丽的梦，还是成真了。自己的坚持没有白费，黑暗之后便是光明。未经黑暗，便看不到光明的可贵，他就是要一直奋斗，一直做人民的功臣！

黄昏的村庄里，杨水才一边看着落日一边笑。暗淡的夕阳落在村镇西方，就像是国民党的嚣张已经到头；中国人受压迫受剥削的日子已经结束；他知道，太阳会在明天高高升起，霞光万道，普照大地，荡涤污泥浊水。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杨水才跌宕起伏的一生就这样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