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为生民立命

未贫先防

这是2017年秋分时节的冀南平原，按照阳历计算，再过一周就要开始国庆节小长假了。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已经进入凉爽的秋季，河北省邯郸市魏县黄土地上的“秋老虎”余威犹在，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开始泛黄，进入三秋农忙季节，农民们在紧张收割自家的作物。燥热的秋风吹熟了玉米、黄豆，金灿灿的稻谷和挂在枝头的鸭梨给人们带来了丰收的希望。三秋过后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收完庄稼放倒青纱帐，大地露出黄河故道漫漫黄沙的本来颜色，抢种完小麦就进入漫长的农闲时节，黄土地上青壮劳力垛好粮囤，又要背着简单的行李进城打工了。

河北省扶贫办副主任王留根（左二）与太保河北分公司领导接受作家毛永温（左一）、丁一鹤（右一）采访

9月26日，一辆疾驰而过的轿车从北往南进入魏县地界，在黄土路上卷起了一道烟尘。轿车后座上，河北省扶贫办党组成员、副主任王留根金丝眼镜后边的脸，却一直阴着。尽管轿车里开着空调，但他脸上还带着因为着急而涌出的汗珠。王留根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司机说：“在接下来漫长的冬季，这些热闹的村庄就剩下留守老人和儿童，变成了空心村。要不是为了全家的温饱，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外出讨生活。贫困地区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苦啊。”

冀南平原的雨季刚刚结束，阴气上升阳气下降，雷声从这个时候开始悄无声息。碧空万里，风和日丽，秋高气爽，丹桂飘香，蟹肥菊黄，秋分是美好宜人的时节，也是农业生产上重要的三秋节气，再过几天，万家团圆的中秋佳节也要来了。

扶贫也是有节气的，王留根要赶在中秋节前把省里的扶贫政策贯彻下去，再加上一把火，给这个冬天带来些许温暖。王留根到魏县之前，魏县县委办公室已经接到通知，省扶贫办领导要求召集魏县县委、政府及县直相关部门和县金融、扶贫机构主要负责人，召开紧急座谈会。

魏县县委、政府的领导，接到这个通知后也有些莫名其妙。眼看就要国庆节放假了，你王留根一个省扶贫办的副主任，虽然是个副厅级领导，但也只比县里领导大一级，到底是什么会议火烧火燎地这么着急，竟然要求党委政府班子全体在家领导都要参会，而且还神秘地不提前透一丝口风。

难道是省里要给魏县扶贫工作拨一笔巨款？看这架势也不像啊，拨款也用不着一个省扶贫办管金融的副主任亲自跑一趟啊。

等王留根一行来到县委会议室，县委、政府两套班子的所有成员，才知道王留根才是这个时节的“秋老虎”。冀南大平原的秋天，老天都不打雷了，王留根却“打雷”来了。

王留根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所有人脸上都没有笑，面面相觑着，不知道这位金融专家出身的扶贫办副主任，到底要点个什么炮仗。

刚走进会议室坐定，王留根就冷着脸，用前所未有的生硬口吻宣布：“开会吧！”

王留根当过兵，但那都是早年的事儿了，经过河北金融系统多年的历练，鼻梁上早已架上金丝眼镜，说话办事也早已八面玲珑密不透风。今天突然一副当兵时候的愣头青模样，看样子不是送钱来的，而是兴师问罪来了。

王留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在哪里憋了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县委书记卢健和县长樊中青相视一愣，他俩也不知道王留根冷枪打兔子一般突降魏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书记、县长都蒙在鼓里，县委、政府和县直相关部门和县金融机构主要负责人，也就只好大眼瞪小眼，最后将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王留根的脸上。

王留根谁都不看，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自己点上，赌气一样狠狠吸一口，语调低沉地说：“我刚接完一个电话，就从石家庄赶了过来，不瞒同志们说，我在国务院扶贫办帮过忙，那边有几个熟人，不管是小道消息还是大道消息，反正再过一个月，全国金融扶贫工作现场观摩会，就要在咱们邻省召开。我给各位透个底儿，本来这个观摩会我是力争要在魏县开的，毕竟你们是河北省第一人口大县，在这里开个现场会意义巨大，也给我们河北的扶贫工作长脸。可是，我们河北早已启动了金融扶贫试验区的建设，在这场金融脱贫攻坚战中，我们金融扶贫最早创新了‘政银企户保’模式，别的地方都推广得不错，但在你们魏县迟迟没有落地，我都催促你们多少回了，你们不是推就是拖，为什么不推开？往小处说，你们没把扶贫工作当回事，往大处说，你们贯彻国家扶贫政策不力。我说个实话吧，你们魏县拖了全省的后腿。各位在座的父母官，不要以为魏县是河北人口第一大县，就应该是河北第一大贫困县。”

王留根说完了，没人接话，大家都静静看着王留根。

王留根透过眼镜片朝着对面的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看了一眼，见没人接话，只好再接着说下去：“不瞒各位，我这次就是来督战的。我就是想问问，省里推广的‘政银企户保’你们为什么不推广？为什么连动都没动？人家邻省已经叫响了他们的模式，都在国务院扶贫办挂上号了，用的就是我们河北首创的办法。咱们家浇水、施肥累个半死，好不容易等到梨花开放，熬到秋收了，本来是咱们的大鸭梨，却让人家下山摘了果子，咱们不是白忙活了吗？咱们魏县怎么摆脱扶贫的被动局面？怎么在脱贫攻坚战中迎头赶上？2020年拿什么向习总书记交代？魏县人口、多底子薄，贫困人口基数大，各位的苦衷我能理解，但起码各位别拖了全省的后腿啊。拜托各位，谁有什么好办法，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谁先说？”

王留根的话硬中带软，甚至还带着无奈。河北是个贫困大省，多年来在扶贫方面也摸索出不少管用的新招，作为省扶贫办的副主任和金融专家，王留根参与探索创建了“政银企户保”金融扶贫模式，在河北省隆化县获得成功之后，自2016年5月起开始向全省推广，河北省为此出台了《河北省“政银企户保”金融扶贫实施意见》，瞄准建档立卡贫困人口，创新金融产品，强化支持措施，完善服务体系，解决“贷给谁？谁来贷？怎么贷？如何还？”等关键问题。河北初步探索出了以政府搭台增信为依托、以信贷风险分担机制为核心、以多方联动为基础的金融精准扶贫模式，在全省多个贫困县区开展“政府+银行+企业+贫困户+保险”的金融扶贫工作。这种五位一体的农业合作贷款模式，打通了一条从贫困农户到银行的信贷绿色通道，为脱贫摘帽引入了资金活水。

在各方的积极推动下，“政银企户保”模式取得了显著成效，成为河北全省金融扶贫、创新扶贫的典型，国务院扶贫办、河北省委省政府领导都对这个模式作出批示，要求总结推广这个先进经验。通过推广承德市和隆化县的模式和经验，河北省已在7个地市17个县，累计为17.12亿元扶贫贷款提供风险保障，带动配套社会资金超过50亿元。

按说，发端于河北的这个金融扶贫模式，上上下下都说好，如果在魏县这个河北第一人口大县推开，将具有极大的带动意义，所以王留根把开花结果的试验田放在了魏县。可是，令王留根没有想到的是，魏县竟然一直没动窝，而由河北省首创的这项金融扶贫模式，却在邻省落地开花甚至发扬光大，而且人家马上还要在全国金融扶贫会上将其作为扶贫经验进行重点介绍。作为“政银企户保”金融扶贫模式首创参与者和推广者，王留根此时此刻的心情，真是窝火，着急，又无奈。

这也不怪王留根，河北省11个地级市、47个市辖区、20个县级市、95个县、6个自治县，共有贫困县62个，其中燕山——太行山集中连片特困县22个，国家级贫困县23个，省级贫困县17个。河北全省的半数区县都贫困，身为主管金融的扶贫办副主任，他能不急吗？

王留根不明白，这么好的金融扶贫模式，魏县为什么按兵不动？魏县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没点紧迫感吗？自家开的花儿，却要去看人家邻省摘果子，王留根心里憋了一股邪火，他要来魏县发泄。

看着王留根着急的样子，县委书记卢健清了清嗓子，首先打破沉默说：“按说，‘政银企户保’的确是金融扶贫的一个好模式，我们魏县也搞了，对魏县的脱贫攻坚战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我们推广的措施不力，主动性不强，拖了全省的后腿，责任完全在我这个班长。”

县长樊中青连忙抢过话头说：“魏县的金融扶贫工作没有做好，作为一县之长，我要负主要责任！我愿意向省扶贫办领导做检讨。”

还没等樊中青说完，几个常委纷纷打开了话匣子：“‘政银企户保’有些作用，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魏县的脱贫防贫问题。”

“省里推广的这种金融扶贫模式，在魏县有些水土不服。”

话匣子一打开，会议室里顿时七嘴八舌吐槽起来……

最后，一个操着本土口音的同志说：“脱贫是一个问题，防贫又是一个问题，但说到底都是一个问题，目前困扰我们魏县的最大难题，是一边脱贫一边返贫，实践证明，‘政银企户保’解决不了这个难题！”

王留根之前一直是眯着眼睛在听，当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口音时，他突然睁开眼睛，用手推推眼镜，朝发言人方向直视过去。两人的目光正好碰撞在一起，王留根才注意到发言的这个人，他不但认识，而且很熟悉。

发言尖锐的是魏县县委副书记陶俊强，分管魏县的扶贫工作。

王留根问：“陶副书记，那你说说，魏县扶贫最大的难点是什么？”

陶俊强说：“王主任，魏县的情况您是了解的，既然您来了，正好跟您汇报一下。我们魏县面临的最大困境是一边脱贫一边返贫。要是把贫困比作一个泥坑的话，我们好不容易一个一个把人拉上来脱贫了，可是刚刚脱贫的人口最容易返贫，一不小心呲溜一下又滑进坑里去了。我们这边费劲地往上拉，贫困户那边却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这又好比我们这黄河故道上的沙土，好不容易捧起来了，又从指缝里没完没了地往下漏……”

王留根一边听，一边掏出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他顾不上抬头，一边记录一边问：“都是什么人容易返贫啊？”

陶俊强如实汇报说：“经过县里进行大数据筛选、抽样调查和实地入户走访，我们发现低收入人群是返贫的主要人群，他们抗风险能力差。”

王留根继续追问：“都有哪些风险，都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些人返贫致贫呢？”

县长樊中青抬手示意陶俊强喝口水，他接茬说：“我们通过大数据分析，总结出三个主要原因。一是因病，二是因灾，三是因学。其中，患重大疾病造成返贫致贫的概率达到了百分之八九十，这个比例最高。自然灾害、房屋失火方面的比例不高，除非碰到大面积灾害；孩子考上大学拿不起学费四处举债而返贫的比例，虽然比较小，但也不能忽视，毕竟考上大学没钱上，会耽误一个人一辈子，我们这些领导干部也大多数是穷人家的孩子，要不是上了大学，在座的大多数还在家种地呢。不过时代不同了，早年家里都穷没办法，现在家里没钱还真上不了大学。”

王留根的口吻此时早已缓和下来：“燕赵大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就在我们邯郸这块土地上，古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富国强兵。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作为父母官，我们要问一下自己，我们从哪里来啊？军歌里唱得好：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我们在座的也都是老百姓。国家盼兴旺，老百姓盼什么？不就是盼个好日子吗？我这次来魏县，催促落实‘政银企户保’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跟大家一起探讨一下，如何破解脱贫防贫中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如果能在魏县摸索出一种真正能从源头上防得住贫困的措施，那就不虚此行了。”

王留根出身农民，早年从军，在部队时曾经担任多年的部队新闻干事，养成了调查研究的工作作风。转业到地方后，王留根在金融系统工作多年，成为河北金融界的知名金融专家，并在金融岗位上升任河北省金融工作办公室副巡视员。2013年组织安排王留根到红色老区阜平县红草河村担任党支部第一书记、扶贫工作队队长。短短一年多时间内，他就凭借金融专家的优势，把昔日贫困的红草河村搞成了全省脱贫的典型。王留根在扶贫工作方面出了成绩，也被有关领导看中，扶贫工作结束后，2015年7月，一纸调令把他从金融岗位调到省扶贫办担任副主任。作为一名懂金融的扶贫专家，王留根对推行“政银企户保”项目信心满满。魏县是贫困县，又是河北人口第一大县，如果“政银企户保”在魏县推行开，因此摘掉贫困帽子，王留根在全国金融扶贫工作会议上介绍河北经验时，魏县当然是最有力的证据。可魏县不但推行不力，还拖了全省后腿，王留根在全国介绍经验的指望也就落了空。

这也不怪王留根，他是国家扶贫系统中很有名气的金融专家，谈起金融扶贫他有一肚子锦囊妙计。他是农家子弟，对扶贫工作有情怀有能力有办法，更想在扶贫工作中大展宏图。往个人追求上说，他副厅级好几年了，在工作能力和干劲上都有满满的自信。但比他年轻甚至任职晚一些的扶贫办领导同志，因为工作成绩突出升任到其他岗位上了，他自己却依然在原地踏步，眼看自己年龄也没了优势，要在扶贫工作上拿不出点有亮点叫得响的政绩，这辈子很可能就窝在这扶贫办副主任的位置上了。

有能力、有作为，才能有位置，这道理谁都懂。

县委书记卢健接过话头说：“今年4月，邯郸市委高宏志书记根据习总书记的指示，提出‘未贫先防’的思路，让我们魏县搞个试点。我们是这么考虑的，下一步能不能把省扶贫办和市委高书记的工作思路结合起来，在防贫工作上搞个试点。之前不是我们不努力，是我们还没有找到突围之路。请王主任放心，我代表魏县党委政府班子成员，在这里向您表个态。魏县不仅要尽快摘掉国家贫困县的帽子，而且要突出重围，努力在脱贫防贫方面找到切实可行的好办法，再也不会拖省里的后腿！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引咎辞职！”

卢健书记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留根也不好再咄咄逼人，只好后退一步说：“卢书记言重了，我区区一个省里的扶贫办副主任，可没有权力让你这个县委书记引咎辞职。刚才是我心急了，对魏县的扶贫工作调查研究不够。可是面对脱贫攻坚，各位同志何尝不跟我一样心急如焚？我们的目的和方向都是一致的，就是把魏县这个河北人口第一大县的贫困帽子尽早摘下来，而且还要摘得彻底、干净、不留后患。到底怎么办？我们今天就把这个问责会，开成诸葛会，请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会场上一下子热闹起来，在场人员再次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最后讨论的思路是，由县里提出具体诉求，请金融机构和领导专家一起，拿出方案和办法，在脱贫攻坚过程中解决未贫先防的问题，努力杜绝沙漏式返贫。

“古人从政为官的使命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认为这也是我们今天的使命，我等你们的好消息！”王留根急匆匆摆手告别，他没顾得上留下来尝一尝魏县名吃大锅菜，他还要赶赴下一站去督导呢。

千年穷县

鸡鸣三省的魏县位于河北省南部，在冀鲁豫三省交会区域，这样远离政治中心的偏远地区往往都比较贫困。魏县的县域面积863.6平方千米，人口106万人，是联合国地名专家组评定的“千年古县”，也是河北省人口第一大县，这里的特产除了鸭梨、大锅菜，就是漫漫黄沙了。

当然，能称得上千年古县，魏县还是有着悠久历史的。魏县在战国时期是魏国的都城，魏文侯在魏县筑礼贤台，开中华民族求贤纳士之先河，县城东南部现存的魏祠就是为纪念魏文侯所建的祠堂。

魏县自汉高祖十二年，也就是公元前195年设立县治至今。三国的时候，黄河之北有袁绍占据的冀州，是汉朝的十三个刺史州之一，位置大概为今河北中南部。冀州治所在魏郡的邺城，离魏县只有几十里路。公元213年，曹操获封魏公，建立魏国，占了冀州十个郡的地盘，定国都于邺城。比邺城更有名的，是现在犹存的“铜雀春深锁二乔”的铜雀台。后来邺城被隋文帝杨坚一把火烧没了，又在黄河泛滥之后被埋在了厚土之下，古邺城从此从地图上抹去。其遗址现归邯郸市临漳县管辖，临漳县隔壁就是魏县。公元216年，曹操晋爵魏王。四年后他的儿子曹丕废掉汉献帝，自立为皇帝，国号就叫大魏，并追尊曹操为武皇帝，史称魏武帝。

这一番追根溯源，说明魏县还是很有历史底蕴的。可就是这么一个千年古县，连年战乱和自然灾害带来的饥荒，使得民不聊生。这千年古县也就成了千年穷县。

即便1949年后，魏县也一直没摘下贫困县的帽子，而且这帽子一戴就是三十多年。1983年魏县被确定为县域经济欠发达、居民收入较低、整体竞争力较弱的贫困县，1986年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贫困县，1994年被列入国家“八七脱贫计划”，2002年被列为新时期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2010年又被列为新一轮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无论这些名字如何更迭，归根结底一句话，魏县穷帽子始终没摘掉。

说到这里，笔者忍不住要插一段亲身经历的小插曲，来说说魏县的贫穷。

当然，这一次我也没有成为见义勇为的“英雄”。但路遇拦路抢劫，这是此生唯一的一次，所以我对魏县民风彪悍是有深刻记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