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戏剧界座谈《桑树坪纪事》
《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记者
今年伊始,中央戏剧学院推出一台引人注目的现代西部话剧《桑树坪纪事》。该剧系根据朱晓平同名中篇小说及另外两部“桑树坪系列中篇”小说改编而成。改编陈子度、杨健、朱晓平;导演徐晓钟、陈子度;舞美设计刘元声等;由中央戏剧学院86级表演干部专修班演出。这个戏讲述的是发生在十年浩劫中关中平原一个叫作桑树坪的小村庄里的悲剧故事,通过对几个农民形象不同角度的描绘和塑造,反映了在温饱线上挣扎着的农民的真实生活,表现了农民对苦难民族的贡献以及在封建文化制约下他们自身灵魂的扭曲。该剧上演未过十场,但却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轰动戏剧界。这个现象对于当前的“戏剧危机”、对于改革创新的戏剧潮流都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收获。为及时总结经验,推动话剧事业的发展,2月6日《人民日报》《文艺报》《戏剧报》和本院联合召开座谈会。首都文艺界有关同志曹禺、陈荒煤、唐达成、英若诚、刘厚生、江晓天、黄宗江、蓝翎、林兆华、顾骧、缪俊杰、钟艺兵、游默、颜振奋、王贵、丁一三、曲六乙、田本相、王育生、叶廷芳、童道明、林克欢、杜清源、马也、李维新、康洪兴、陈坪、文椿、杜家福、易凯、朱汉生、朱晓平,以及本院教师徐晓钟、丁扬忠、谭霈生、晏学、田文、张仁里、马惠田、关瀛、何炳珠、郦子柏、高芮森、陆毅、焦一明、丁涛、陈子度、杨健、刘元声等出席会议或作了书面发言,下面是部分同志的发言摘要。
一、一部当代戏剧的力作
缪俊杰(会议主持) 《桑树坪纪事》受到戏剧界、文艺界和社会各界的热烈欢迎。这出戏是近几年,甚至是多年来我们戏剧进行创新探索带总结性、标志性的作品。它从内容到形式在探索方面都有许多值得总结的经验。
英若诚(书面) 最近半年来,首都舞台上迎来了一出又一出精彩的话剧,从首届中国艺术节上的《狗儿爷涅槃》《曹植》《不知秋思在谁家》,到最近的《黑色的石头》《搭错车》《有这样的庄稼人》等等。作为这一时期话剧创作演出高潮的,则是《桑树坪纪事》。无疑,前几年我们常听到的不景气、“危机”等言论,至少是太悲观了。话剧在经历了观众更严格的思想和审美要求的考验和电影电视的冲击后,已经证明自己是有强大生命力的。话剧的生命力首先来自戏剧文学的创作。这是话剧的优势和潜力。五四以来,话剧一直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力军之一。今天,以《桑》剧为代表的这一批话剧又一次担当了这个角色。尤其可贵的是,这些本子都有强烈的特色,各不相同,谁也不是“样板”,这是成熟的标志。这使我们对话剧创作的前景也充满了信心。
唐达成(书面) 话剧《桑树坪纪事》是一部大胆直面人生、具有深刻历史内涵的力作,舞台上呈现出的黄土高原的农民命运,痛楚酸辛,回肠荡气,令人震动深思,给人以新的省悟和启迪。
形成黄土高原那个角落中农民命运的悲剧,无疑与旧体制的弊端和“十年动乱”的背景等因素有关,但问题的复杂与严峻之处,更在于这一切又和千百年来长期积淀下来的传统意识、传统心理、传统行为方式互相纠结缠绕在一起。从这个舞台上众多人物盘根错节的纠葛与心态中,看得异常分明:队长金斗的儿媳彩芳新婚丧夫后,与年轻麦客真心相爱,遭到的竟是全村人的干预压制,甚至几乎要了麦客的性命,而当队长硬要彩芳嫁给小叔子时,却并没有一人同情、干预,终于使她唯有以死相抗争;另一个善良的闺女,被骗来嫁给疯子,虽然她那样忍泪吞声、委曲求全,换来的却是同村人的戏弄与凌辱,而被逼上疯狂之途。这惊人的惨剧让人们看到,落后愚昧的素质与心理,可以形成何等地麻木与残忍。编导以撼人心魄的真实揭示出:在自然经济的落后生产力所形成的贫困状况下,封建宗法观念、家长等级观念、男尊女卑观念、狭隘排外观念以及变相买卖婚姻,都仍然有如幽灵缠绕渗透在人们的心理与素质中,这不能不成为我们民族前进的可怕阻力与惰力。话剧虽然写的是动乱时期边远地区农村的生活,但作者的深刻开掘,却不能不使我们联想到,当前的改革与开放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展先进生产力,对于改变农民的命运,具有何等的紧迫性;而在物质文明建设的同时,正视长达数千年之久的传统文化形态,彻底改变传统的文化心理、文化素质、文化机制又具有多么迫切的现实意义。
黄宗江 这个戏用北京人的话讲是“镇了”。中国话剧需要镇,中国观众也需要镇。我们讲“上帝就是人民”,上帝是人,因而也就最聪明,也最愚昧。这个戏之所以“镇了”,就在于使我们的人民真正地聪明起来。
蓝翎 话剧感到许多框框得突破,要改革、创新。《桑》剧作为一个话剧能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剧场效果如此强烈是很难得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使作为龙的传人的我们通过悲剧性的片断表演意识到应当觉醒了。
曲六乙 这是一出能够震动人们心灵的好戏,这是话剧在龙年的第一声春雷。它是新时期话剧的一个标志,总结了自《屋外有热流》到《绝对信号》《车站》《野人》《WM·我们》《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等等剧目的各方面经验。将重大的社会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进行了相当理想的结合。这是一个重要经验。
田本相 这个戏对当前的戏剧艺术是一种升华,达到了真正的艺术独创性。它是对这些年来所进行的各种戏剧实践的一种回答,包括借鉴和反思。这个回答很有力,肯定对戏剧界有很大影响。舞台演出是活人的艺术,的确是电影、电视所无法代替的,月娃和青女迫嫁的场面我们在《黄土地》中也能见到,但它的凝聚力更强大。我认为这个戏是一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戏剧。
顾骧 《桑树坪纪事》不仅仅是对新时期戏剧十年的一种总结,从《狗儿爷涅槃》到这个戏,可以说它标志着话剧艺术探索逐渐走向成熟。它在处理表现艺术与再现艺术的关系,写意与写实的关系,生活的现实性与现代主义的艺术处理的关系等方面,都比前一时期的探索圆熟。在表现时代和表现人民、寻求一种恰当的手段表现时代精神和时代生活方面,戏剧显然已经开始成熟了。
林克欢 这是一出等待了很长时间的好戏。从思想内涵到艺术成就上,它是这些年探索戏剧中比较好的。透过戏剧场景的凝重的历史感,透过对民族命运的反思,达到戏剧场景的文化批判的深度。它的成功还表现在它的艺术成就上,是一种对模仿生活、表现真实的再现性舞台的倾斜,让人受到舞台表现的张力。
江晓天 我认为这个戏的改编是成功的。戏虽然压抑,但令人振奋、感奋!把生活的复杂性、丰富的思想内容和完美的表现形式都体现出来了。戏中有几处改编,原小说中是没有的,改得非常好。这个戏比一些正面讲改革的作品强有力得多,深刻,它呼唤了改革,说明了改革的紧迫性和必要性,我们这个民族不能再等了,否则贫穷不能解决,封建的东西不能消除,这对我们是个极大的折磨和灾难。
曹禺 从剧本讲不是传统写法,不是起承转合的老套子,是散文式的话剧,是一片生活。但是奇怪,凝聚力和吸引力却非常强。散文式的剧本演起来并不散,给人以完整、圆满的感觉。这是头一点。第二点,演出效果十分强烈,震撼人心,观众的情绪是完全被台上的戏控制住了,几乎无暇去挑剔,几乎没有机会让你去琢磨其中的缺憾和不足。有许多地方让人激动不已,这种效果是怎么造成的,应该好好地分析一下,研究一下。写意的东西与写实的东西结合得如此完美,应该找一找其中的规律。第三,从立意上讲,与《狗儿爷涅槃》同样深厚,含蓄。《狗儿爷涅槃》基本上是以一个旧式农民的心理来说明解放后的农民政策。这个戏的焦点,是住在这块有五千年历史的土地上的农民,实际上也是我们这个民族身上的和心灵上的重大负担。因此,它所蕴含的内容是巨大的,可以引起人深刻的反思。导演的巨大功力是少见的,在剧本、导演、演员、舞台和其他艺术家们当中,我觉得导演的力量突出。此外,这出戏是在改革、搞活、开放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出现的,说明新的形势下,戏剧创作充满了生机,说明了我们的戏正向着新的深度和更高的水平发展。如果这样的戏多了,我们还有什么样的戏剧危机呢?
马也 看戏之后深受震动,我认为中国话剧的确是逐渐走向了成熟。这个戏是一个对我们民族历史进行深刻反思的戏,艺术家以直面人生的勇敢、坦率和彻底精神,把真正的社会使命感、人道主义追求融入戏剧当中,以一腔如火的激情和同情,不掩饰、不雕琢,全方位地展现了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民的真实生活图景。
陈荒煤(书面) 我看了话剧《桑树坪纪事》很高兴,也很感动。感动的一方面,是看到编剧、导演、表演、舞美设计都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勇于创新探索的精神,使人感到这是一种向新型的话剧迈出的可喜的一步。尽管在舞台设计上很简单朴素,“桑树坪”不过是一个小土坡和两三个窑洞,然而在那荒诞的时期所展现的现实生活中一些善良人们的不幸遭遇和命运,通过人物性格真实地刻画,演员表演的真实,依然把那个时代背景、复杂的人际关系、人物悲惨的命运表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至少我是不止一次流了眼泪。导演大胆运用了一些象征手法,穿插一些舞蹈动作,首尾一段深沉的歌唱。打老牛“豁子”一场,运用了电影中慢镜头的处理,这不仅突破了舞台表现的局限性,也增加了强烈感受,却丝毫没有减少现实主义的力量。但是一般话剧的动作、语言,“打牛”这场戏就很难表现,也不会产生这样强烈的效果。看起来有些矛盾,和话剧形式有些不像,形式上有些象征的东西,然而演员的演技、感情的真挚、自然、朴素,个性鲜明,非常真实。它仍然是一部以情动人,刻画了典型人物的、深刻揭示了种种矛盾的现实主义的作品。我认为这是在探索与创新中最难能可贵的。探索与创新,特别是走出一条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艺道路来,是一个较长的实践的过程,还需要不断地摸索、实践,不能求全责备,要允许有不足、缺点甚至错误,关键首先要勇于探索、创新。就这个戏来看,我觉得这有些不足之处,“打死老牛”这场戏是好的,但彩芳和榆娃表白内心感情时突然插进一段男女舞蹈,就觉得不太谐调,可再研究一下。“割麦的人”离村时在转台上集体转动中没有突出对榆娃的同情与关心,使得动作性更强烈一些,这时最好有陕西的民乐伴奏。王志科的故事,被戴上“杀人犯”的帽子交代不清,几场戏也显得零乱一些,应把李金斗说王志科的那些“嫌疑”提前交代一下。首尾主题歌应打字幕,现在不见得都能听清楚。彩芳跳井应走到井台边稍停,然后灯灭。我希望整个戏进行中有些陕西民乐陪衬。我认真建议不必片面追求地方口语化,使一些语言听不清,还是说普通话好。下乡知识青年这个人物太缺乏个性了。总之,我祝贺这个戏曲成功,并希望进行修改,更完整,作为一个保留的新型话剧,长期演下去。
叶廷芳 我们多年来渴望一种艺术作品的出现: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我认为《桑》剧就是一部在现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杰作,也是现代意义上的非现实主义的杰作。这个戏证明了我们这些年在戏剧方面的探索是卓有成效的。
童道明 这个戏的成功,来自于它的创作者直面民族悲剧的非凡勇气和舞台现实主义表现的非凡功力。当我们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作为我们的理论基础的时候,往往把现实主义理解成加一些浪漫主义的玫瑰色。这个戏在舞台上呈现的形象丰富性有赖于表现手段的多样化。演员的现实主义表演有时真能达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的“把感情撕成碎片”的程度,在超越了这个逼真的极限之后,导演又能挥洒自如地用非幻觉造型手段创造出高度概括性的形象语言。一切舞台技巧都不是孤立地存在着,而是服务于构筑一个有助于进行历史反思的形象体系。在外露的各种戏剧冲突的表层上,伸延着一个令人深思的生活冲突,也就是说在人物关系中存在着人与生存这样一个社会冲突。悲剧美的交融是这个戏的一大特色。《桑》是一个集大成的舞台创作,几十年来的现实主义话剧传统和十年的革新成果在这个戏中都得到凝聚,因此它的艺术完整性是令人信服的。
康洪兴 我认为这个戏是一出很高雅的戏,同时又具有雅俗共赏的特点。时代感强,非常民族化。它使探索戏剧走到一个新高度,解决了很多重大困难。导演的艺术处理,使得这个戏超越了题材本身的承载量。导演方法充满民族风格和民族气派。导演方法诉诸观众以各种审美心理的综合效应。
朱汉生 我看了几次,每次都有新的感受。这个戏预示着我们的戏剧要走出危机,振兴起来。它使我们能从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上让我们思考社会弊端,思考灾难的原因。
杜清源 这个戏对我们的戏剧命运和民族命运进行了双重启蒙。
丁涛 这个戏使我们感到了话剧的成熟,一是把话剧引到历史的深度和力度,再是把话剧舞台语言问题解决得非常好。十年当中对目的自由与手段自由的追求,在这个戏中得到了实现。
王贵 衷心祝贺演出成功!如此完美、强烈、震撼的艺术呈现,开掘了龙的传人自我戕害这一沉重的悲剧主题,因而中国观众对戏当哭。你们的演出艺术是我梦想中的艺术追求。我要成为你们的同盟者!怎么在一夜之间,中国剧坛一下子成熟了这么一大批现代的、民族的、年轻的表演精英?太使人感动了!中国的、多元化的、新层次上的现实主义戏剧振兴万岁!中国戏剧大有希望,《桑树坪纪事》便是个信号。
李维新 中央戏剧学院应当拿出对戏剧发展有指导作用的戏来,《桑》剧就是这样一出戏。
谭霈生 如果说这个戏标志着我国戏剧探索的逐步成熟的话,我以为此话并不为过。一个大艺术家应当包容量很大,能够吸收一切成果,把它融化,造就出一部艺术作品。这个戏的导演正给了我这样的感觉,这很值得庆幸。形式的探索带有永恒性,这些年的探索很有成就,其中也包括许多剧作家在探求的课题,就是对人的本体的把握,这种探索更艰难。因为主客观阻力更大,作家的主观模式也最深。对人们把握从浅层的人的价值观向人的本体突进,因而舞台体现就与以往大不一样。这个戏是这两种探索的汇合,逐渐成熟。把它看作是中国戏剧走向的话,那么这种走向很光明。改编的剧本不是很完整,杀牛以后的戏力度很不够,这中间可能有整体结构问题,可以再调整。重要的在于,舞台语言与剧本的内在实质融合得非常好,导演手段把内容上升到表现性的高度,使剧本完全变了。这一点很不容易。《桑》剧的路子只是一条,探索的路子却应当多轨道前进,这样才能使我们的戏剧活跃一些,质量更提高。
田文 这个戏里舞美的作用发挥得是充分的。有人曾认为舞美在探索戏剧中是走在前面的,此话听起来很好听,但实际上是对舞美这一现象的否定。因为如果舞美在舞台上独立到超出导、表演的话,那舞美实际上就等于灭亡了。《桑》剧像《陈毅市长》一样属于散文结构,《陈》剧是由陈毅串下来的,而《桑》剧是由转台串下来的。显然,在这个戏中舞美的作用是任何探索剧目都比不了的。但是舞美的作用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与表演、导演合在一起才发生上述的那种作用。
徐晓钟 这几年戏剧界出现了许多新的创作现象,理论上提出了许多新的问题,应该说这是我们戏剧界同行一种很勇敢的、很有创造性的劳动。正是这些勇敢的探索,推动了戏剧的发展。它也牵动了我们中央戏剧学院的教学。我们教学和科研的知识结构的三个组成部分是:坚持现实主义基础;在更高层次上研究传统艺术的美学原则;有分析地吸收现代戏剧(包括现代派戏剧)的一切有价值的成果。我们不但搞教学,同时也参与戏剧探索。我们一直想通过一个作品的创作和演出,表达对戏剧发展的思索,引起学校老师们对戏剧教学的思索。这就是我们排演《桑树坪纪事》的初步想法。为什么选上《桑树坪纪事》的小说呢?因为小说中写了农民对民族的贡献,同时写了他们的苦难。通过李金斗和他的族人,反映了几千年的文化心理对民族发展的阻碍。小说毫无掩饰地写了封建文化心理和封建闭锁在农民心灵上的负担,写出了对永恒江河的信念。我们在戏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追求,主要是通过这几年戏剧界同行的探索,使得我们体会到,一切新的、外来的观念、演剧原则、舞台艺术语汇还是需要和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学原则相结合,和中国观众的传统欣赏习惯相结合。对布莱希特的理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在把它们区别开以后再结合它。对情与理的关系、对间离效果与共鸣的关系、对再现与表现的关系以及个人的美学追求都有所考虑。我个人想追求既破除生活幻觉同时创造一种和中国民族、民间审美相适应的诗意的幻觉,叫作诗化的意向,以及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结合。这个戏中所做的,有些成功,有些并不尽成功。我们相信结合的原则可以是肯定的,它是有生命的,但是具体的结合原则和办法以及形态、临界点,应该是多种多样的。因此《桑树坪纪事》只是向戏剧界同行们学习的一个成果。虽然这个戏有我们自己的若明若暗的、自觉半自觉的艺术追求,但它的确是个集大成之作。没有戏剧界同行们这几年的努力探索,不会有《桑树坪纪事》的今天。
丁扬忠 我看了五遍,在我的观剧史中,像这样喜欢看、掉着眼泪还得看、看过还想写文章的,不多,这是一个。这些年中国进行艺术探索,又产生严重的戏剧危机,但的确又出现了一批好戏,怎么回事?中华民族有希望,中国戏剧界了不得,有一大批有才干的人,有韧性。未来的戏剧还是要看中国。话剧大有前途,因为真正反映时代,从力量与速度上看,还是话剧为最。
钟艺兵(书面) 任何一部真正的“创作”。都应该是“承前启后”的;可是我们通常见到的大量的文艺作品却并不都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
新时期以来的话剧创作,经历了一个从思想内涵到艺术表现的曲折复杂的探索前进的过程。我认为,到目前为止,作为探索的成果,称得上是“承前启后”的剧目,一个是《狗儿爷涅槃》,一个就是《桑树坪纪事》了。前者在舆论宣传上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有其种种错综复杂的原因,且不去说它;后者一出来就受到戏剧界的格外重视,这是自然、正常的现象。
我觉得在这几年关于戏剧观念问题的争论中,有些看来十分尖锐对立的观点,其实只是概念上的理解不一,并非真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理论研究不能空对空。倘若都从具体作品入手,又从宏观的戏剧发展规律着眼:争论是不难解决的。能不能就《狗儿爷涅槃》《桑树坪纪事》这样的创作实践,把一些长期存在分歧的戏剧理论问题拿出来痛痛快快地再讨论一番呢?奇怪得很:大家反而一致欣赏、赞誉这样的戏,不争论了。当然,如何从理论上评价《桑树坪纪事》,认识上也并不完全一致,比如有人说它是现实主义的发展,有人就说它是中国真正的现代戏剧。我看这无关大局,只要大家都认为应该这样探索下去,而且认为《桑树坪纪事》也不必成为大家都来模仿的模式,这就找到了共同点。
《桑树坪纪事》的成就,首先是它的导演艺术。导演极大地吸收、容纳了中国民族艺术的传统和近几年借鉴外国经验进行戏剧探索的优秀成果,使整个舞台上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摒弃了概念化和说教,显得真实、自然、丰富、强烈、新颖、易懂,激起了广大观众的共鸣。这自然不是一个单纯的技巧问题。如果导演的才华不是用来表现“桑树坪”这个带有普遍意义的偏远农村的悲剧故事,而是去玩味少数人才能理解的个人情趣,那么,这才华仍然是“无用武之地”的。《桑树坪纪事》写的是“文革”期间发生的事,但却使我们想到今天的中国社会并未彻底摆脱我们民族几千年历史形成的思想文化传统中消极影响的一面。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出戏不是远离现实的,而是深切地呼唤着今天的改革、开放的。
《桑树坪纪事》的出现,使我们再一次看到了悲剧的震撼人心的、能够唤醒人们美好情感的巨大力量。当你看到舞台上农民们“杀牛”的情景时,你会想到这哪里是杀牛,分明是在断绝农民的活路!月娃、彩芳、青女的命运是悲惨的,而金斗仅仅为了使两间窑洞重新归李氏家族所有,竟不择手段地把王志科弄去坐大牢,而且整村的人都默许了这件事,真让人不寒而栗!然而这些故事并没有使我们悲观、颓丧、绝望、消沉,而是使我们震惊、警醒、思考、感奋起来。要改变现状,建设未来。这就是悲剧的积极效果。
《桑树坪纪事》是由小说改编的。由此想到话剧与文学的联系本应该成为新时期话剧创作的一大优势(当然,不必戏戏都去改编),可惜这几年重视不够。其实,其他姐妹艺术都有这方面的成功经验,电影《芙蓉镇》《红高粱》《老井》《人鬼情》和电视剧《四世同堂》《新星》《希波克拉底誓言》都是从小说改编而来的。改编是一次转换语言的再创造,并不轻而易举,也不低人一头。关键是我们的话剧作者如何冲破自我封闭,敢于适量借助于文学紧密联系现实生活的优势来丰富、发展话剧艺术。
汪兆桂(书面) 《桑》剧是一出多元化、高层次、充满着诗意的激情和浓郁的美学韵味,蕴含深刻哲理的心理悲剧。导演在戏剧手段的运用上,将象征主义、表现主义、间离效果、哑剧和荒诞戏剧等多种表现手法融为一体,将现代音乐、歌舞、民间戏曲熔于一炉,调动一切戏剧手段为导演的总体构思所用,使人物的深层心理和情感得到了合理的外化和延伸,从而制造出了一种充满生机活力的新现实主义戏剧。
以“地头估产”和“杀牛”两场戏来看,足见李金斗的形象内涵和《桑》剧的艺术魅力。“估产”一场使观众看到李金斗是一个勤勤恳恳、老实巴交、软弱可欺、麻木不仁的形象。这一形象哲理内涵告诉人们:愚昧麻木非但不能自立,而且总是被动挨打。同时导演在“估产”和其他的许多场次里,通过象征的手法用“牛”的形象对李金斗这个人物向观众作了巧妙而又准确的隐喻。他对桑树坪的庄户人“俯首甘为孺子牛”,因此,把他比作桑树坪的一头老黄牛,或者说在他身上有一股老黄牛的精神是一点不过分的。与此相呼应的是:在“杀牛”这场戏之前,通过导演的处理,又在“爱牛如子”这段小场戏里,将那头用道具和演员的舞蹈来象征的“牛”完全“人格化”了。和“估产”一场不同,“杀牛”一场戏完全采用了虚拟的写意处理,把全剧的悲剧气氛推向了一个悲壮激越的高潮。因此“杀牛”这场戏有着双重感人力量:一则它形象地揭示了全剧的深刻哲理,二则给人以巨大的悲剧感染力。在这场戏里导演极大地发挥了假定性戏剧功能。以催人泪下、振聋发聩的磅礴气势,把观众带进了巨大的情感振荡和严峻的深沉思索之中:我们的国家要振兴、民族要腾飞,在人类即将进入21世纪的今天,如果不是我们亲手埋葬愚昧,或者就将是我们被愚昧吞噬掉!这,正是出自演出者们和导演对人民和民族深深的爱,也是《桑》剧的导演所要告诉我们的生活真理!“戏剧不回答生活中人们关心的问题,人们怎么会关心戏剧?”这正是艺术家的良心所在,是艺术家责任感的驱使,是对今天戏剧和现实的关系所作的深刻的哲理思考。《桑》剧就是这样尖锐地提出并回答了今天现实生活中人们值得关心的问题。另一层意思是说:“牛”的被杀,是对背负着愚昧精神重负的李金斗一次象征性的抨击,是对李金斗人的价值的一次彻底的象征性毁灭。这场戏的象征意义比青女到“围猎”后变成美女石的处理,显得更为悲壮、动人。
《桑》剧还有着自己鲜明的“这一个”的独特品格和美学个性:它质朴无华、深刻而鲜明、含蓄且又强烈。巧妙地把具象和抽象这一对戏剧现象中矛盾着的对立统一物有机地融合了起来,赋予舞台形象以丰厚的美学韵味,在处理虚与实的关系时,导演尤其善于“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互相依赖而构成艺术的魅力”,给舞台造成一系列“尽在不言中”的戏剧效果。
对青女的处理正是这种独特的美学个性的表现。关心和爱护《桑》剧的同行认为:美女石的突然出现,易给观众造成视觉上的断裂感,进而也有的同志建议将“美女石”改为受辱后衣难遮体的青女本人蜷缩在地。但这是一个值得从美学上认真探讨和审慎处理的问题。艺术中的具象是指确定的形象,抽象指不确定的形象。由青女变成的“美女石”本是“不确定”的形象,倘若换成衣难遮体的青女本人躺地,势必构成“确实”的形象。“美女石”是具象和抽象的有机的对立统一体,它是被辱后的青女形象的淡化与抽象,它既包含着受辱的青女具象,反映出被“围猎”受害后的青女形象的抽象,总之它是以象征形式出现的虚拟形象,这个虚拟的形象意味着青女的贞操,纯洁和人的有价值的一切被彻底扼杀和粉碎了,唯有她的躯体尚存。导演这种虚拟的淡化处理,是对人民和受害的青女寄予的最美、最崇高的歌颂,以及深深的同情与爱戴,这是这一虚拟处理的不可忽视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易凯(书面) 今天的艺术所面临的是一个“春秋战国”式的时代,话剧要想在与文学、电影、电视、音乐、舞蹈等艺术样式的激烈抗争中立足,必须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往思想哲理的涵盖上,要与当代人类最新、最科学的思考同步合拍;二是在艺术审美的把握中,要高扬话剧“活人”艺术所独具的气魄和魅力。《桑树坪纪事》的演出,之所以令人们震动、兴奋、倾倒,我以为就是在这两个方面都向前大大地跨进了一步。
《桑》剧的思考是具有现代人的气魄的。面对着桑树坪系列小说所提供的丰富多彩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其中任何独立的一幕都足以引发出一部有声有色、催人泪下的戏剧),编导者都始终冷静地保持着一种高屋建瓴的恢宏的气势和整体把握的科学的态度,把一切都纳入我们民族5000年文化的历史轨迹进行反思。因此,伟大与卑微,崇高与愚昧,壮美与猥琐,渴望“生”的强大欲望与摧残“生”的麻木行为可以相辅相成、共生一体,“恶”的血痕斑斑的非人道的野蛮行径可以出自一个最无可指摘、毫无损人利己的“善”的动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剧作的这种反思,是冷峻的、严肃的,但不是绝望的,相反充满着赤子般的挚爱,怀抱着巨大希望。
《桑》剧中最辉煌的一页是导演艺术。导演具有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大家风范,兼容并蓄,广泛吸收,目光四射,胸怀宽阔。然而在这种大吸收、大综合里,却又始终不失导演的强烈的主体意识和个性锋芒,话剧艺术的张力和潜力得到了强有力的表现。剧作没有附庸于文学身后爬行的足迹,没有生吞活剥西方现代主义变态的呻吟,也没有简单套用流行歌舞的浅薄的“时髦症”。导演有意识地将一切新的、外来的艺术观念、演剧原则和舞台语汇同民族的传统审美心理、欣赏习惯相结合,将话剧再现和表现的艺术原则相结合,在破除了舞台现实幻觉的同时创造了一种和民族审美取向相结合的诗化的意象;在保留了话剧艺术本身固有的优势的同时有机地交融了音乐、舞蹈、造型等艺术的特长。特别是导演不强调剧作场面内部事件与下一场事件的因果关系,重在开掘和舒展场面内部事件的情绪内涵,并不断地以新的形象信息丰富和舒展着这种情绪的内涵,使之呈现出一个绵绵不绝流动着的情绪长河,终于汇成一个汪洋恣肆的情绪的海洋,使情绪的力量从感情激荡的层次深入哲理思辨的深层,使那些看似“零乱”,随意撷取的形象,各自获得了它们的意义。为了保持这种强大的情绪力量,导演运用了一系列革新的艺术手法。太极图般的旋转的平台,象征着岁月苍莽的华夏古原,大型歌队的反复吟唱,在情节中穿针引线,画龙点睛;粗犷原始、几乎不加雕琢的各种群舞,为剧作注入了一种别样的动感和勃勃生机。导演之不足,似在剧中情节的连贯转换上,主要依托灯光的暗转,显得办法不多,过于重复,使剧作稍呈“零碎”之态。
总之,我赞成这样的说法——《桑树坪纪事》是集几十年来中国现实主义戏剧传统和近十年来革新探索成果之大成的舞台杰作,因为它确实把新时期的话剧艺术运动,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二、民族命运的深刻反思
黄宗江 李金斗是个英雄也是个狗熊;是“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也能做皇帝;既温情脉脉又非常残酷;他悲惨地瘸着一条腿走去,但瘸腿也是命定的。中国所有伟大的作品都离不开歌颂悲惨的女性,受“政权、神权、族权,夫权”四条绳索捆绑的女性形象,这个戏里彩芳、青女、月娃等妇女形象,写得好,演得也好。
蓝翎 桑塬就是周原,我们最早的文明发源地之一。我们有历史艰辛创造的一面,也有愚昧落后的、毁灭创造的一面,我们今天改革的阻力,恐怕就有来自老祖宗遗留下来的落后一面的因素,它不仅存在于桑树坪,也存在每一个人的心理、思想、观念、习惯上。我们的民族正像戏里麦客们的舞蹈那样,在历史的发展中上下盘行。
田本相 这个戏的社会意义远比其本身重要,所以不可低估。
顾骧 金斗和狗儿爷一样,是文学艺术中新时期的典型的农民形象。十七年中这种形象是不可能出现的,《白毛女》中杨白劳原是喝盐卤死的,“文革”前就非得抡起扁担不可,否则就是“人性论”。我们长期对农民形成了一种看法,像现在这样写农民,过去是不可能的。金斗的形象体现了人物的真实性,它有很深的历史内涵,能够引起人们的思考。中国近代革命史中有三次革命高潮,太平天国农民运动一方面表现了农民的冲天的革命精神和对封建主义的冲击力量,另一方也反映出他们的小农意识和封建的平均主义、禁欲主义、宗法主义和皇权主义等等;改良主义革命没有重视农民,反对农民革命,想走君主立宪的道路;孙中山革命也不重视农民。中国共产党登上历史舞台,就非常重视农民的作用,充分发挥农民革命的积极性。问题在于另一方面,对农民的浓厚的封建性重视不够,革命胜利后产生了很大的后遗症,封建主义和小农经济那种浓厚的东西渗透到我们社会生活中间而我们不觉得。什么是现代意识?现代意识就是要求民主与科学,反对现代封建主义。这不是老生常谈,是历史面临的任务,是我们文学艺术的一个重要主题。像狗儿爷、金斗的形象出现,具有深刻的历史内涵,具有强大的震撼力,社会生活中封建主义的积淀是深厚的。这个问题不解决,现代化的实现是不可能的。《桑》剧揭示了这个问题,因而我认为它的意义远远超过戏剧本身。
林克欢 编导者以一种冷静的,客观的态度,对农村的现实,对农民的生存状态不进行人为的提升,而是不加修饰和美化地去呈现历史的真实。月娃的出嫁非常典型,编导者不仅仅表现一个天真的女孩被拉走,他的冷峻的目光在对周围人们的反应上:周围的老乡把这一切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并不哭天抹泪地难过,即使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也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是在这种没有觉醒的生活场景之中,把一种非常不自然的东西看成自然,表现得非常自然,编导并不提升周围人的思想觉悟,从而反映了千百年来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我们农村妇女的命运。彩芳与榆娃情感与肉体的结合本来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但是编导者在表现这个场景时,让乡亲们像围住两个牲口一样地围猎!这里又把自然的东西表现得非常不自然。编导者通过这样的戏剧场景对我们五千年来的封建伦理的道德标准的控诉与批判,采取了一种客观的冷静的态度,因此它才具有震撼力。这种冷峻的历史主义态度把观众的思绪引到戏剧场景之外,正是在这种如此深沉的历史场景中来享受作品的思想内涵。扭曲的社会、扭曲的人情、扭曲的道德,以至心爱的主人公的反抗也呈现一种扭曲的形态。彩芳的殉情就是这样,用不正当的手段捍卫正当的利益,正当的人生存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