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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论国家思想

新民说 作者:梁启超 著


第六节 论国家思想

人类群体的初期阶段,只有部民却没有国民。从部民发展到国民,这是文明和野蛮的分水岭。部民和国民的区别在哪儿呢?回答是:聚在一起组成一个群体生活,形成自己的风俗习惯的人称为部民。有国家观念,能够自己制定政治制度的人称为国民。世界上还没有没有国民就能够组成国家的事情。

什么叫做国家观念呢?一是对于个人而言要知道有国家,二是对于政府而言要知道有国家,三是对于外族而言要知道有国家,四是对于世界而言要知道有国家。

所谓的“对于个人而言要知道有国家”,这是什么意思呢?人之所以比其他的生物高贵,是因为他们能够聚群而居。假如一个人孤零零地生存在大地之上,那么他飞翔比不上飞禽,奔跑比不上走兽,人类早就该灭绝了!所以群体对内来说,在天下太平的时候,它能够保障群体成员彼此分工、各尽其能、等价交换,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独自具备百工的技能。对外来说,在群体遭受危难的时候,大家一起出谋划策,一起奋勇处理,筑起城墙来抵抗侵略,因为任何人在面对威胁的时候都不可能单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够脱离险境,因此国家才应运而生。国家的建立,是有它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也就是每个人都知道仅仅依靠个人之力不能够长存,所以才寻求别人和自己相互团结、相互补助、相互捍卫、相互谋利。而想要让大家团结到永远、互相救助永远尽力、互相捍卫永远及时、互相获利永无止境,那么人人都要认识到在个人利益之上,还有更重要的国家利益。每个人在考虑一个问题、说出一句言论、办理一件事情的时候,都要常常注意从群体的利益出发。(这可以说是“兼爱主义”。虽然如此,把它叫作“为我主义”,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因为如果对群体没有利益,那么自己也不能获利,这是天下的公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群体也就不可能形成了,而人道也差不多就要消失了。这是国家观念的第一个重要方面。

所谓的“对于政府而言要知道有国家”,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国家像是一个公司,政府就像是一个公司的董事会,那么握有政府权力的人,就像是董事会的董事长。如果国家像是一个村庄,政府就像是一个村庄的村委会,那么握有政府权力的人,就像是村委会主任。那么,董事会是为公司而设立的呢?还是公司是为董事会而设立的呢?不用分辨就能知道了。这两者的性质不一样,他们的大小和轻重自然也不能有所颠倒。因此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那句“朕即国家也”,至今都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欧美的小孩们听说这句话都没有不唾骂路易十四的。按照我们中国人的眼睛看来,可能觉得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如果真是这样,假如有一家公司的董事长说“我就是公司”,有个村委会主任说“我就是村庄”,我们试想一下公司的股东们、村庄的村民们能接受吗?国家不能够没有政府,这是理所当然的。因此人们常常把爱国转化成爱政府,这就是爱人及屋和爱屋及乌的观念。但如果把屋当成了人,把乌当成了屋,把爱屋和爱乌当作是爱人,只知道爱护小乌却忽略了屋,只知道爱屋而忽略了爱人,那么我们不能不说那个人是病得癫狂了。所以,有国家观念的人,也常常爱护政府,而爱护政府的人,却不一定有国家观念。政府如果是经过全国人民同意而成立的,那么政府就是国家的代表,爱政府就是爱国家。如果政府不是经过全国人民同意而成立的,那么政府就是危害国家的反动组织,只有改革这样的政府才是爱国家的行为。这是国家观念的第二个重要方面。

所谓的“对于外族而言要知道有国家”,这是什么意思呢?“国家”是相对外族而言需要用到的名词。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那么“国家”这个名词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人跟人相处才有了“自己”这个概念,家与家相处才有了“我家”的概念,国与国相处才有了“我国”的概念。人类自从千万年以前就分布在各地繁衍生息,发展壮大。从言语风俗,到思想法制,形式不一样,内涵也不一样,所以形成了不同的国家。按照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人和人之间不可能不产生冲突,国和国之间也不可能不产生冲突。“国家”这个概念之所以能够出现,是为了区别于其他国家而已。因此真正爱国的人,即使是外国的神圣大哲前来统治,他们也一定不会心甘情愿服从于他人的主权之下。他们宁愿集合全体国民的力量流血牺牲、粉身碎骨、毁家纾难、毫无保留,也一定不愿意把自己一丝一毫的权利让给别的种族。因为如果不是有这种爱国精神,那么他们所组成的国家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这就像是一个家庭,就算家徒四壁,也不愿意别人进入自己的房子居住。知道自己是一个现实的存在,所以才能够存在,这是国家观念的第三个重要方面。

所谓的“对于世界而言要知道有国家”,这是什么意思呢?宗教家们谈话,动不动就说天国,说天下大同,说众生平等。所谓的博爱主义、世界主义,不管是谁都会认为是高尚的、仁义的。虽然如此,这种主义如果脱离理想世界而进入现实世界,难道有可能实现吗?这种事情也许过个几万数千年之后可能会实现,我也不能保证。但是今天我们需要的是什么呢?竞争,才是文明的源泉。如果一天停止竞争,那么文明的进步也就会立刻停止。从个人与个人的竞争发展到家庭与家庭的竞争,从家庭与家庭的竞争发展到族群与族群的竞争,从族群与族群的竞争发展到国家与国家的竞争。一个国家,是团体的最大规模,也是竞争的最高阶段。如果有人主张国家之间合并、破除国界,不要说这种事情能不能成功,即使成功了,竞争消亡了,难道文明不也跟着断绝了吗?况且人的本性也不可能做到一辈子不和别人竞争。因此,这样一来,世界实现了大同之后,不久就会因为别的事情在天国中重新互相竞争起来,到了那个时候就等于让各国国民回复到野蛮人之间的竞争。当今社会上的学者,不是不知道“世界大同”这种主义的美好。但只是把它当作心灵世界的美好幻想,而不是历史上真正的美好。因此,我们把“国家”作为团体的最大规模,而不把“世界”作为团体的最大规模,是有道理的。那么,那些说博爱的人,如果让他们舍弃一己之私去爱一个家庭,可以;如果让他们舍弃一个家庭之私去爱整个民族,可以;如果让他们舍弃一己之私、一个家庭之私、一个族群之私,去爱一个国家,也可以。国家,是私爱的根本,是博爱的顶点,不能够爱自己的祖国的人是野蛮人,爱世界各国的人也是野蛮人。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已经变成了部民而不是国民了。这是关于国家观念的第四个重要方面。

真是令人痛心哪!我们中国人没有国家观念。底层社会的人,只关心自己个人和小家庭的衣食住行;上层社会的人,经常高谈哲理却不能应用到实践中去。那些没有良心的人更是甘愿做别的民族的奴才,为虎作伥;那些有才能的贤士,也仅仅把寻找到像尧一样的明君或者像盗跖一样的枭雄去为他们服务,作为自己的目标。从“对于个人而言要认识到国家的重要性”这第一个方面看,如今的四亿国民中能够超越个人利益之上的有几个人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有能够谋得眼前那些蝇头小利的机会,就算出卖全国的同胞,他们也在所不惜。那些所谓的第一等人,只知道追求自身的美好品行,结党营私、拉帮结派的人,也就是我所说的只知道从群体中获利却不愿回报的人。

独善其身和结党营私的这两种方式,它们存在的理由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在足以导致国家衰败、灭亡上却是一样的。从“对于政府而言要认识到国家的重要性”这第二方面来说,我们中国从古代传承至今的道德标准是要做忠臣孝子,这种要求是应该提倡的。虽然如此,提倡忠于国家是正确的,提倡忠于君主则是不全面的,为什么呢?忠、孝两种德行,是人格中最重要的两种品德,这两者缺了哪个都不行,都会被别人抨击为没有达到做人的标准。如果仅仅对君主尽忠,那么对世界上那些做君主的人来说,难道不是断绝了他尽忠的途径吗?他们难道不是一出生就存在着不能够拥有完善人格的缺憾了吗?再说回来,比如现在美国和法国等国家的国民,他们没有君主可以尽忠,难道不是永远都不能够拥有这项品德,而不能被算作拥有完善人格的人类了吗?所以,我认为君主国家的君主和民主国家的国民应该履行的尽忠品德应该更高。人如果没有父母就不能来到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国家就不能安身立命。对父母尽孝道,对国家尽忠诚,这都是符合知恩图报的道义,不能与甘当达观显贵之家的奴才和走狗的自贱行为相提并论;而我们中国人却只是把“忠”这一个字作为仆人侍奉主人的专有名词,这实在是阴阳不分!(君主与国民相比,更应该尽忠,为什么呢?因为国民尽忠,只是为了完成报答国家这一个义务。君主尽忠,还兼有不辜负全体国民的嘱托的义务,怎么能说他不用履行尽忠这一品德呢?孝顺是子女对于父母的责任。但为人父母,又哪里可以缺少孝的品德?为人父母尚且不能不具备“孝”的品德,难道君主就可以不具备“忠”的品德吗?所以,仅仅说国民需要向君主尽忠,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能成立的。)从“对于外族而言要认识到国家的重要性”这第三个方面看,那么我们中国历史上所遭受的奇耻大辱,实在是我不忍心所再度提起的。根据从汉代末年到现在的记载,在这总共1700多年的历史中,我们中国全部的领土被外族所占领的时间有358年;黄河以北的区域竟然被占领了759年。现在让我列一个这样的种族和时代表,如下图所示:

呜呼!从黄帝时期筚路蓝缕所传承下来的锦绣河山屡屡被外族所掠夺,这种情况实在是见得太多了。而那些所谓的黄帝子孙,他们给侵略者送水送饭、鸣锣开道,面对侵略者就像是野兽被折了头角一样畏惧和恭顺。如果侵略者给这些汉奸走狗一个小小的官职,使他们的家族感到荣耀,那么帮助这些侵略者不遗余力地欺压自己同胞的汉奸们,又不知道得有多少人了!明代学者陈白沙在《崖山吊古》一诗中感慨:“镌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哎呀,真是可悲可叹!从晋朝至宋朝以来的汉族人中,像是帮助元朝灭亡了宋朝的汉族将领张弘范这样的人,在历史上“先后辉映”,又何止是成百上千?陈白沙先生还是有些少见多怪了。中国人国家观念的缺失,就是达到了这样登峰造极的地步。

从“对于世界而言要认识到国家的重要性”这第四方面来看,中国的知识分子动不动就说“平天下”“治天下”,其中比较知名的,比如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篇和张衡渠的《西铭》篇,都把国家看作是一个非常渺小的东西,不屑于挂在嘴上。但如果我们深究起来,所谓国家之上的那个宏大的团体,难道会因为他们的微妙空言而有一点点的进步和好处吗?国家也会一天天衰亡下去罢了。像前面说的那样,我们中国人缺乏国家观念,是非常危险和令人痛心的了!我们中国人缺乏国家观念,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啊!

我分析其中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只知道有世界却不知道有国家,二是只知道有自己却不知道有国家。

他们把国家观念误认为世界观念,也有两个原因。第一是由于地理原因。欧洲的地形是山川和河流交错,水上交通发达,人民来去自由,地势上被分割为支离破碎的小块区域,形势上趋向于分立而治;中国的地形是平原广阔,周边多有山川阻隔,导致人民闭塞不出,少与外界交流,形势上趋向于统一而治。从秦朝以来的两千多年里,中国只有三国时期和南北朝时期的三百多年是稍微分裂的,其他时间都是四海一家的大一统格局。即使王朝中偶尔有军阀割据的局面,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合并。在我们的周围虽然有很多的少数民族,但是他们在地域范围上,在人口基数上,在文明程度上,都不能和中国相比。而在高耸入云的帕米尔高原之外,虽然有像波斯、印度、希腊、罗马这样的文明国家,但是我们和他们彼此之间因为山川阻隔,也并不接壤、并不了解。因此中国人就把国家看作是世界了,这并不是我们妄自尊大,而是地理原因造成的。如果要我们认识到中国只是世界上很多国家中的一个,需要我们周围有与我们国家差不多的国家才可以。所以中国人的国家观念不发达,不能和欧洲人相比,这也是时势所迫。把国家观念误以为是世界观念的第二个原因是理论宣传。在战国以前,大一统的局面还没有形成,各个诸侯国群雄并起,国家主义也最为盛行。我们会发现其中的弊端在于,各诸侯国互相抢夺土地、争夺城池,杀死的百姓充满了郊野,生灵涂炭的祸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到尽头。那些讲究人道的人面对当时的情况,忧心忡忡,四处宣扬“稳定压倒一切”,以避免百姓无缘无故遭受灾难。比如孔子在整理修订《春秋》一书的时候,主张能够破除国界,使天下统一,由同一个君主来进行统治,通过文明统治来达到天下太平。孟子说:“社会局势怎样才能稳定下来呢?只有天下一统这一条路。”其他的先秦诸子,比如墨翟、宋牼(kēng)、老子、关尹等人,虽然他们的哲理学说各有不同,但他们在谈到政治主张的时候,没有人不把统一各个诸侯国、结束纷争作为当务之急的。因为要结束当时的混战局面,不能不如此。天下人民心中已经十分厌恶战争了,才有了嬴政、刘邦这样的枭雄接连走上历史舞台。这样一来,之前知识分子们坐而论道的论调忽然成了统治者实行中央集权的理论工具,于是诸侯混战的局面才结束,国家才稳定下来。统治者仍然担心政治不能稳固,于是就开始焚烧其他有异议人士的著作,将那些方术之士禁锢起来,并且断章取义地把先哲著作中有利于自己实行中央集权统治的言论摘录出来,大力宣传,还对发出这些言论的人给予表彰,用来麻痹天下百姓。因此国家主义思想就渐渐消亡了。可以说,国家主义思想的消亡,未尝不是从孔子、孟子等先哲开始的。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也不可以把责任都推到这些先哲身上。因为按照他们当时的处境,提出破除国界、天下一统的主张是可以理解的,再加上人民接受新观念又容易不考虑实际、走向极端。这就好像是佛家宣扬佛法的目的是要普度众生,但那些执迷于宣扬佛法的人却忘了普度众生,这都是因为过于重视理论却忽视了实践造成的。所以说,后人执着于大一统却忘了爱国,又怎么能说这是先哲先圣的意愿呢?况且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做到彼此之间毫无界限,这是天性使然。即使国界被破除了,乡土、家族、家庭和个人的界限反而一天天加强了。这样,破除国界、实现一统的主张实行的结果,就是去掉了十几个大国,却又生出来数百数千以至数不胜数的小国,把拥有四亿同胞的完整大国变成四亿个小国,造成一盘散沙的局面。这是我们中国两千年来司空见惯的情状。因为缺乏国家观念,所以人民不会把政府作为国民的代表,认为政府应该为国民服务,反而认为政府是天帝的代表,是代表天帝来管理国民的。所以政府屡屡废黜又建立,而国民却认为跟自己没有关系,因为在他们看来,苍天已死,而黄天当立,白帝被杀,而赤帝临朝,改朝换代都是天意,和下界的普通百姓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中国人受到地理交通的影响,安心待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已经限制了自己的眼界,又受到这些学说的影响,所以导致没有国家观念,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虽说如此,只知道有世界观念却不知道有国家观念,这不过是一时的错误认识,随着时代的变化,这种错误认识也就自然会消失了。这种错误的认识是因为地理交通而引起的,如今世界交通发达,帝国主义列强和我们就像是比邻而居一样,闭关锁国维护国家统一的形势已经被打破了,这样一来国家之间的竞争在所难免,中国将进入多事之秋,但又怎么知道在这种深深的忧虑中,中国不会开启多难兴邦的新征程呢?因为理论宣传而引起的错误认识,现在随着西方新思想的输入,古代的思想观念一定会和现在西方的思想观念相调和,变通、利民的思想的理论就会昌盛,这样一来,人们就自然明白不管是采用王道还是霸道,都难以促成大一统的局面,国家观念也一定会越来越深入人心。可是最难变通国民观念的,还是中国“个人只知道有个人却不知道有国家”这种自私自利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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