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詞源注

词源注·乐府指迷笺释 作者:(南宋)张炎,沈义父


詞源注

前言

詞源二卷,張炎著。張炎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南宋初年大將張俊的六世孫。他的祖先裏出了好幾位詞人:高祖輩張鎡功甫)、張鑑平甫),都是姜夔白石)的好友,南湖集南湖詩餘;父斗南)暢曉音律,詞名寄閒集,旁綴音譜,大概和姜夔白石道人歌曲是同樣的書(今已失傳)。張炎生於理宗淳祐八年(一二四八),亡時三十三歲。一度北游燕京,失意而歸,在四明設過卜肆。卒於延祐至治間(一三二〇年前後),約七十多歲。詞集八卷,名山中白雲江昱爲作疏證

詞源錢良祐序,作於丁巳正月,丁巳是元仁宗延祐四年(一三一七年);陸文圭跋有“梨園白髮,宫蛾眉,餘情哀思,聽者淚落;君亦因是棄家客游無方三十年矣”的話,那時上距亡四十多年,張炎已年過七十,這書大概是他的最後著作了(詞源成於山中白雲結集之後,予另有説,詳在詞林繫年)。

鄧牧山中白雲序,拿周邦彦姜夔來比張炎,説他“無兩家所短而兼所長”。我們讀詞源下卷“句法”、“字面”、“用字”、“詠物”各節,都是關於文學形式方面的;他的弟子陸輔之詞旨,立“詞眼”一節,羅列許多工巧的字句,就出於這書論“字面”及“雜論”所謂“須用功著一字眼”之説;這些原都不脱兩派詞的末流窠臼;但張炎兩家是有軒輊之論的:他讚賞詞的“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而不滿他“意趣不高遠”,不免“失雅正之音”、“軟媚而無所取”;對姜夔則讚不容口,並且專立“清空”一節來推尊他。

張炎論詞的最高標準是“意趣高遠”、“雅正”和“清空”。前二者還是南宋詞人一般的論調(那時出了好幾部詞選,多是以“雅”命名的,如復雅歌詞樂府雅詞等,這是對柳永一派詞的末流而發的);“清空”則是他獨創的主張。

他在“清空”節裏説:“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他舉姜夔疏影暗香揚州慢等詞作例,説它“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又説:姜夔詞清空之作,好像“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吴文英詞太質實,好像“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張炎,就是他揚邦彦)的主張;詞濃麗綿密,本近詞;詞晦澀之弊,表現在詞裏最爲突出;又詞“軟媚”的風格,在張炎看來,是“澆風”,是“失雅正之音”,張炎針對他們的末流爲補偏救弊之論,原是有意義的。不過,“所貴乎清空者,曰氣骨而已”(鄭文焯語);而我們細繹詞源全書,知道他對“清空”這個主張的要求,只是屬辭疏快(“清空”節)、融化典故(“用事”節)等等;他指摘吴文英的質實詞,舉“檀欒金碧,婀娜蓬萊”等句爲例,也只是字面上的缺點;陸輔之詞旨,述張炎教他的話:“‘清空’二字,一生受用不盡,指迷之妙,盡在是矣!”詞旨全書的大半篇幅,也只是排列一些“屬對”“警句”“詞眼”的例子,這也可見張炎論詞的蘄向;並且詞源提出姜夔作爲“清空”的典型作家,而姜夔的風格却不是“清空”二字所能賅括(説在拙作論姜夔詞):這些都是他説“清空”這個主張的漏洞。但是他這個主張,一直到代的“派”作家們,還是誦説不衰,信奉它作爲填詞的最高標準!

前人論詞有“豪放”、“婉約”兩派的争論,是朱非素,本來有許多是不正確的説法;到了張炎,改“婉約”而倡“清空”,它和“豪放”派的距離就更遠一程了。因爲“豪放”派諸作家還做了許多“婉約”的作品,若拿張炎“清空”的標準來要求他們,就更其格格不入。張炎在“雜論”裏説:“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放詞,非雅詞也;於文章餘暇,戲弄筆墨作長短句詩耳!”(他並且不滿元好問的推重詞。)這些近於荒唐的話語,正是他形式主義的文藝觀所必然有的結論!他前半生是個貴介公子,後半生是個落魄文人,他的生活内容和對生活的態度,是他這種文學見解的根源。

當時主張復雅的一派詞人,一方面反對柳永周邦彦的“軟媚”,另一方面也反對蘇軾辛棄疾的“粗豪”;曾慥樂府雅詞輯於南宋初年,六卷中竟無蘇軾一字;南宋末年以“志雅”名堂的周密,選絶妙詞選,只取辛棄疾三首,這可見這些雅派詞人的看法,張炎正是承受這派詞人的衣鉢。

詞源全書大半都是討論詞樂的,他曾經從當時著名的古琴家楊纘問學,又受他父親張樞寄閒集的影響,平生崇拜姜夔,這些都和他好談詞樂有關。他的“雜論”有云:“音律所當參究,詞章先要精思。”這是兩句明通的話。我們討論詞律,第一要求那首作品必先成其爲文學,然後才談得上合樂合律。姜夔作“自度曲”自説“初率意爲長短句然後協以律”,這是因文造樂,而不是因樂造文的。張炎對音樂和辭章的看法,正是善於體會姜夔“自度曲”的精神。我們看南宋方千里楊澤民諸人——尤其是楊澤民和清真詞,那樣連文理都不大通順的作品,却斤斤講究四聲陰陽!張炎這兩句話,正可以爲他們作當頭棒喝。

總之:張炎論詞雖有偏重形式的缺點,但是他在南宋是一位名作家,詞源裏關於詞的作法的議論,是有其創作經驗的,有些話還可以作爲我們今天的借鑑。所以我們應該對它作批判的接受。

詞源原分上下兩卷,因爲本書選録限於有關詞的理論批評,因此上卷論詞樂,這裏一概不選,下卷第一條説“音譜”,第二條説“拍眼”,也不選;最後一條“楊守齋作詞五要”,是作者記録楊守齋對作詞的見解,移作“雜論”的注文,供讀者參考。

夏承燾 一九五九年五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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