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跟着鲁迅学修辞
修辞是文学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1935年2月,鲁迅在致李桦的信中曾经写道:“来信说技巧修养是最大的问题,这是不错的,现在的许多青年艺术家,往往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的作品,表现不出所要表现的内容来。正如作文的人,因为不能修辞,于是也就不能达意。但是,如果内容的充实,不与技巧并进,是很容易陷入徒然玩弄技巧的深坑里去的。”信中所谈是版画,鲁迅以作文为比。鲁迅看到了问题的两面:没有修辞,不能达意;徒有修辞,没有内容的充实,作品会华而不实,走向形式主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内容与技巧要平衡,要适切;作文,或者说进行文学创作,需要作者在修辞方面有足够的修养。但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在中国20世纪文学教育中,修辞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它往往与文学教育相分离,被放置在语言学范畴内。在中小学及大学教育中,修辞和语音、词汇、语法等一起,构成文法或“现代汉语”教学的一部分内容。更为重要的是,以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为代表,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建立,主要受到了西方“辞格派”影响,辞格成为文学修辞研究与教育的主体。陈望道也区分了“狭义”和“广义”修辞,但修辞的范围始终被框定在对“文辞”“语辞”的“修辞”和“调整与适用”上。上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修辞学历史和理论的大量译介,文学修辞研究与教育的视野也在不断拓宽,人们对“文学修辞”的理解更为深入,更为全面。例如,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将修辞分为“狭义的修辞”和“广义的修辞”。他的狭义修辞指“小说之中的修辞,即公开的可辨认的手法”;广义修辞指“作为修辞的小说”,也就是将“整部作品的修辞方面视作完整的交流活动”。布斯的修辞论说深受新亚里士多德学派影响,对亚里士多德的修辞观念有继承,也有发展;其发展表现在对修辞受众的重视,将亚里士多德的支配和劝服,发展为对话、交流。布斯的论述启示我们:在文学修辞中,修辞涵盖了文本内部的语言,文本外部的作者的修辞行为;修辞不仅关涉到“文辞”“语辞”,还涉及作者的修辞动机、修辞策略、修辞伦理、修辞情境、修辞效果、修辞受众等诸多环节。而这些后来在理论上的新发展,在文学修辞教育中没有得到充分反映。
第一节 《祝福》的“狭义修辞”
值得注意的是,在20世纪文学修辞的研究中,鲁迅的创作始终受到关注。在狭义修辞方面,鲁迅作品作为范例,被研究者广泛征引,成为古今文学被引证最多的作家,几乎涉及了所有的辞格和修辞技巧;在广义方面,也有学者借径布斯的小说修辞学理论,对鲁迅小说展开了全面而深入的研究。然而,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修辞教育中,鲁迅作品所具有的示范的价值、潜力和意义,无论是在狭义修辞方面,还是在广义修辞方面,都没有得到及时的总结、整理和挖掘。后文选取《祝福》《肥皂》等作品,从狭义和广义两个方面,试图揭示在文学教育中往往被忽视了的鲁迅的修辞智慧。
任何文本都是由字词、标点、句段、篇章构成的,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构成了文本的能指。这些符号性、物质性的存在,一旦在阅读中向某种意义凝聚或生成,文本的所指便会在字里行间浮动、滑行。当然,由混沌到清晰,这是一个充满成规和变异的复杂的过程,同时,这个过程还受到源于读者的不确定性的影响。但在以往文学教育中,由于各种原因,这个过程无法得到有效呈现,使文学教育成为文学知识的传达,在一般文学阅读和学校教育的教与学中,对“主题思想”和“艺术特色”的掌握,成为落脚点。例如,在《祝福》的教学中,小说的主题是揭露了“四权”(封建政权、族权、神权、夫权)对中国妇女的残酷迫害。而鲁四老爷是“四权”的代表,所以鲁四老爷是杀害祥林嫂的刽子手,是元凶。或者,认为小说通过对祥林嫂一生遭遇的描述,反映了旧中国劳动妇女的被压迫被侮辱的悲惨命运,揭露了封建礼教吃人的罪恶,表现了作者对被压迫的劳动人民的同情和对封建势力的憎恨。在艺术特色上,让学生认识到:小说采用了倒叙手法,深刻描绘了人物形象,出色的环境描写功力。特别是在应试教育的大背景下,文学教育彻底功利化、应试化,掌握了知识,就意味着赢得了分数,而在这样的教学中,文本的褶皱与沟回根本无法展开,文学教育的审美诉求,作者创作中的局部技巧,修辞智慧,根本无法得到有效呈现。而所有这一切,又只能贯彻在讲解过程之中,有赖于教师的审美辨识能力,有赖于他们打开文本、阐释文本的能力。何况,这些又是所谓教辅无力提供的。尤其是鲁迅的作品,叙述中暗藏曲折,如果平读过去,根本感受不到小说技巧的密度,手法的多样,文字的微妙。下面我们以《祝福》为例,从狭义修辞出发,试着走进鲁迅小说手法与技巧的丛林。
祝福(1)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2)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3)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4)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5)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6)
此段文字是小说开篇。(1)小说题目无定规,《祝福》的情节发展与“祝福”活动的过程紧密相关,而祥林嫂的悲惨命运与“祝福”的节日气氛恰成反照。这种反差,对主题具有反衬作用。(2)“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一句为同语修辞,平中求奇,以“像”代“是”;其后写新年气象为鲁迅常用修辞句式,写百草园景物亦用此:“不必说碧绿的菜渠,光滑的石井栏……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3)以视觉、听觉、嗅觉描写,维持小说中“真实”的幻觉,为小说修辞常用方式,鲁迅、沈从文、张爱玲、汪曾祺、莫言等皆精于此。这些地方,最能释放作者的审美感受能力,先看到,后听到,再闻到,感受的顺序决定叙述的顺序。(4)鲁迅小说人物命名多有影射或暗示,“鲁四老爷”或暗射“四权”。“讲理学的老监生”讲明身份,既可为后面对其心理言行的描写张本,又言带微讽。(5)“不变”是小说始终营造的气氛,渗透于文本各处细节,鲁四老爷面相和胡子即其一端;“一见面是寒暄”后面为顶真修辞(亦称“顶针”“联珠”“继踵”“连式”),此一辞格文句上下相接,环环相扣,首尾相继,层层深入,语句流畅紧凑,写出了“我”对二人关系的感受及见面时的情状。(6)最后一句用“剩”字,写尽“我”的窘态和被动。这个字的运用,为汪曾祺等后来作家所激赏。另外,这段文字是小说开端,由9个句子组成,有多层意思需要表达。作者在文中大量使用了虚词(着重号标注诸字词),这些虚词使整段文字条理清晰,关系明确,作者的情感和思绪,在虚词运用所形成的语调的波折起落中,得到了直观而生动的体现。尤其是“他比先前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之后的三个复句,都是转折关系,各复句之间多元转递,极写鲁四老爷的顽固守旧。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1)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2)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3)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4)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壽”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5)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6)
这段文字写“我”返乡后的活动,节日的气氛、情境、礼俗,鲁四老爷书房的陈设;叙述、描写故乡的缺少变化,以及“我”对故乡人物的隔膜与不适。(1)写返乡走亲串友,但“照样”“没什么大变化”“单是”“一律”“都”等语词,流露的还是一种无聊赖,无生气,少变化。(2)写风土、节庆、礼俗、名物是乡土文学的成规,是小说追求“真实”在修辞运作上的必要环节。许多作家为写乡土而写乡土,罗列铺陈,不得要领;这里的书写充满细节,胳膊通红,“绞丝银镯子”等细节写出了节令,写出了平常人家过节的气象。同时,节日气氛反衬祥林嫂的悲剧命运,节日的规矩、禁忌,暗示了男女不平等的身份地位。(3)依旧强调守旧和不变,但欧化的条件句的插入,使不变的日常生活状态出现裂隙,为后文叙事伏下“机芽”。(4)叙述中写雪,意在营造寒冷、阴郁的气氛。《在酒楼上》亦用此种修辞。叙述中随意点染,于叙事关节、间隙处闲笔出之,既可保“真”,又可迁延、过渡,变换叙述的节奏。此种手法的源头大概还在《水浒》“风雪山神庙”一节;同时,以“忙碌的气氛”写雪,属“移就”(亦称移用、移状、迁德)修辞,词语间临时超常规组合,实属通感修辞的初级形式。(5)写家居、陈设即是写人,讲道学的人的书房应当如此。墙上对联一边脱落,留下“事理通达心气和平”一句,与后文鲁四老爷的行为、言语、心理,形成一种局部的反讽。(6)变易句式,强调态度。但行文百密一疏,最后一句应为“我决计明天要走了”。可回护之处在于:汉语语法规范弱,字词调配比较自由,有些句子,特别是在口语中,不合语法,不合规范,但不妨碍意思的表达和交流。例如“知不道”之类。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1)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2)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3)
此节写“我”与祥林嫂的相见及对话。(1)前一段写故乡的不变,写我的隔膜感和无聊赖,决计要走;后一段写遇到祥林嫂,补充要走的另一个原因。“况且”是表示递进关系的联章语,使叙述、文气保持了必要的连贯。(2)鲁迅曾经说过:“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是《祝福》画眼睛起手之处,起手平实,为后文留下余地。此后,对祥林嫂眼睛描写,成了全文重要的修辞伏线。(3)此节分两句,纯用白描,为现代小说肖像描写的经典。“白描”要义有二:简单,准确。第一句三层:第一层以发色变化,写衰老;第二层写脸型、脸色和神情,以“木刻”形容僵硬、木讷;第三层“画眼睛”。“间或一轮”将汉字表达的简洁推向极致,简单的四个字,充分容纳与利用了文言、土语所具有的表意的可能性。“一轮”为绍兴土语,名词作动词用,意为“一转”。《阿Q正传》“革命”一节,“赵太爷肚里一轮”同此。第二句分两层。第一层分别写两只手,简洁,工细。“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是感觉顺序的直写,如写“内中一个空的破碗”,已经有了语言对感觉的整理;“空的”定语后置,既是补充、强调,又是对最初感觉顺序的还原。“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就近比较,直截了当。“下端开了裂”显示了鲁迅感觉的细微,白描手法的细腻,常为莫言等后辈作家所激赏。第二层,简极而繁,并且繁到极致:“分明已经纯乎是”,虚词堆垛,产生了油画厚描堆积颜料般的效果。另外,整段文字的标点,令人印象深刻。全段均为简单句,语气、语感、语调、语义层次,被逗号、冒号、分号、句号标识得非常清晰,给人一种“言有序”的修辞美感。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1)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2)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3)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4)
这里是大段对话,中间插入了对“我”的心理描写。(1)祥林嫂问题的原话应该是:“我要问你一件事,就是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作者用破折号截断她的问话,以突接方式表现了这一问题对她的重要,以及她内心的沉重和恐惧。(2)“遭了芒刺一般”是明喻,后一句则以比喻来比较,形成一种修辞手法的混合运用。对于“她”而言,“我”本来有知识所带来的优越,这是所谓“启蒙者”常有的姿态,但是,经祥林嫂一问,二人地位仿佛发生了对转,自己反像学生一样局促、被动。(3)这节文字值得注意的是标点的使用。在“中”之后,“想”之后,“她”之后,用了逗号,表明读时应稍微停顿一下。这些停顿,在语法上可有可无,从基本语义表达看,同样可有可无,但从修辞的音调考虑,却是非常必要的。这样的处理读起来不但上口,而且突出了“我”在极短暂的踌躇中思绪的起伏和“她”产生疑惑的异乎寻常,出乎“我”的意料。这样就使声音的调节和意义的表达协调一致,相得益彰。这节文字很容易让人想到《呐喊·序言》中“铁屋子”那段话,只不过这里多了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写出了启蒙者的尴尬。(4)“我也说不清”,有暗示,也有推诿,更有内心深处对责任的模糊。小说中对话是最为戏剧化的部分,要有在场感,要“人有其声口”。就整段文字而言,鲁迅将对话内容和对话者的神情、神色和心理交织在一起,极力发掘、呈现文字可能具有的“显示”性功能。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对话中省略号、破折号被反复使用,在不断的冲断和插入中,其修辞功能和效果在叙述中被表达得淋漓尽致。在现代小说家中,省略号和破折号使用最多、使用最好的,大概是鲁迅、张爱玲两位。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1)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2)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3)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4)
这两段文字主要写“我”的心理活动。(1)写“我”的狼狈和歉疚,但整句话还是对外部行为的叙述。(2)进入到心理层面。但这里的心理描写,没有任何外在的符号标记,这恰是一种“自由间接引语”,反映了汉语心理描写的特点。(3)还是写心理活动,但叙述的聚焦与前一句已不属同一层面,已是退一步想。鲁迅这里的思考,对文学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文学如何介入他人生活?其实,任何伟大的文学,都是对人类共同生活的参与,只不过作家的参与方式,更多是情感的、心灵的和精神的。祥林嫂命运与“我”发生关系的关键在此。这里,“我”虽然在情感伦理上、在责任意识上不断退却,不断进行自我辩护,寻求解脱,但解脱的方式却是在责任和伦理上的模糊。(4)“说不清”就像是内心挣扎能够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但这里“说不清”也成了一条伏线,把我与淡然的短工连在一起。暗示“我”与别人的淡然、冷漠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我”的自省和负疚,是在这里呈现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1)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燉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2)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此段文字还是“我”的心理活动。(1)“说不清”并未完全解除我的心理负担,“不安”是对他者命运、他人苦难的最低限度的情感反应。(2)但是,作者马上将祥林嫂的命运和苦难,与“清燉鱼翅”,与鱼翅是否涨价连写在一起,从而形成一种近乎反讽式的修辞。另外,“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这句话内部构成元素有欧化语,有口语,有倒装对“我一个”的强调,松散,随意,但又暗藏曲折。《祝福》整个故事讲述祥林嫂的悲苦命运,主人公是祥林嫂,但就作品意义的复杂而言,“我”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人物。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常在主要人物身边设置一个“反映者”,反映者与主要人物往往有较为亲密的关系,透过反映者,或者说透过二人关系,来完成对主要人物的塑造。这个反映者,可以及时报道并评价主要人物的行为。而在鲁迅的《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孔乙己》等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相似的情形。《祝福》的不同在于,“我”作为反映者,与主要人物祥林嫂之间,客观上形成了一种相互映衬、互相塑造的关系。小说前半部尤其如此。这样的人物设置,是小说局部修辞的重要步骤。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1)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2)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3)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4)
这段文字主要通过对话,写周边人的反应。(1)是写得很缠杂,读起来很拗口的一句话。也许这正是“我”的情绪和心理在语言形式上的一种反映。(2)写鲁四老爷对祥林嫂死的反应,这里的破折号不只表转折,更表省略,有“遮言为深,表言为浅”的妙处。如果直接把“死”写出来,反不似“忌讳”极多的鲁四老爷的口吻了。(3)“老了”是婉曲修辞。对于祥林嫂的死,短工说“老了”,“我”说“死了”。“老了”是乡下人口吻,节日里避讳说“死”。(4)相较于“我”与祥林嫂的对话,这段对话相对简单,只写了短工的“淡然”和“我”的惊诧;但“草蛇灰线”,短工的“说不清”,在某种程度上,映衬着前文“我”的“说不清”。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1)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2)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3)
这段续写“我”内心感受的变化。(1)这里写“我”面对他人命运、他人苦难的淡忘的过程,然而,内心深处,时不时地,还会冒出“负疚”感。(2)这里的“俨然”,也常为人所称道。鲁四老爷的虚伪和假道学在前面已有所描述,以“俨然”写其神情,充分利用了这个词义素的多重组合:整齐、庄严,而又是特别像的。鲁迅那一代小说家多有深厚的旧学功底,能很好吸纳文言字词,利用字词的古义,这使他们小说的行文别生意趣。(3)写“我”对“四叔”心理的揣摩。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1)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2)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3)
这一段是沉寂时“我”独自对祥林嫂之死的静思。(1)以动写静。雪夜灯下的繁忙,雪落的瑟瑟声,反衬内心的“沉寂”。(2)对祥林嫂被弃在尘埃的一番思索,全由当时情景生出。卑微生命的消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也是由雪对万物的覆盖得来。景与思融合在一起,“灵魂的有无”一句,全用反语,平静的思绪中潜隐着对“现世”的谴责和愤怒。(3)过渡性段落。从这里可以看到《祝福》的文本结构:俄罗斯套娃式的包裹结构。追述祥林嫂身世、境遇和命运的故事,被包裹在由第一人称叙述“我”的回乡及与祥林嫂相遇事情的里面;而主体故事转换为第三人称,讲述祥林嫂在“四叔”家的境遇,其中又包裹着祥林嫂讲述的自己在贺家墺的悲惨故事。鲁迅小说几乎一篇一体,茅盾说他是“文体家”,鲁迅并不反对。
她不是鲁镇人。(1)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2)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3)但看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4)
此段写祥林嫂初到四叔家。(1)在某一段落或意义单元之前,用极短单句,是欧阳修、归有光等人古文常用笔法。《藤野先生》《阿Q正传》等多用此法起笔。(2)此节文字混合着多种修辞手法,有白描,有示现,也有摹色。白描带来了简洁准确;示现是对一个人物的静态的整体描写。此处描写与前面和后面的相应描写形成有间隔的对照,暗示祥林嫂命运的变化。(3)“皱眉”和“然而”成为主体故事部分鲁四老爷形象塑造的修辞伏线,继续贯彻让鲁四老爷少说、不说的策略,维持其“俨然”的面目。在艺术上,四叔的“皱眉”不变,而祥林嫂眼睛不断变化,显示鲁迅极其深厚的刻画能力。(4)前文有“瞪着的眼睛”“间或一轮”,这里“顺着眼”,简到极致,但却写出了祥林嫂的性情、身份及初来乍到时的神情。后辈作家对这种简切的笔法推崇备至。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1)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2)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3)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4)
追述祥林嫂来历,写祥林嫂在鲁四老爷家做工及自身变化。(1)鲁迅小说人物的命名,继承了《水浒》《金瓶梅》《红楼梦》等古典小说传统,人物姓名或暗示,或隐喻,或讽刺,成为小说修辞运作的重要维面。“祥林”或谓“祥临”,与“祝福”相对应,与其自身悲惨的命运恰成反照。(2)祥林嫂和《阿长与〈山海经〉》中的长妈妈一样,都是没有身份和地位的女性,在礼教、宗法充斥的社会,她们始终处于无名或借名的状态。(3)性情老实,叙述平实。以“形式”反映内容。(4)初学写作者喜用形容词;成熟的写作者看重动词;优秀的写作者则更重名词。名词可以构筑一个结实的世界。所以,许多小说家,包括鲁迅,经常采用名词的连缀叙述事件。这里“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名词的罗列和穷举,反映了祥林嫂的勤快,也呈现了“祝福”时家庭的繁忙的情境。当然,名词的连缀并非随意组合。《阿Q正传》中写阿Q对革命和造反的想象:“……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枪、勾镰枪,走过土谷祠,……”表面列举武器,实则勾画出了阿Q们思想世界的构成。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为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1)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2)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3),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4)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5)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6)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7)
“然而……。”(8)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这节文字写祥林嫂被绑架回婆婆家。(1)再见“皱眉”,是“俨然”细目。(2)前文写祥林嫂年龄二十六七,她婆婆三十多岁,小叔子十几岁,依当地婚俗,她和丈夫是怎样一种婚姻关系,值得细考。(3)“说话又能干”,似乎不通。疑“能干”为北京方言,“干”发gen儿化音,“说话又能干”意为“很能说”。(4)“婉而多讽”之笔。(5)写慌乱仓促,但不忘写一株菜。与前文“下端开了裂”同妙。(6)“然而”来了。(7)卫婆子说话周全,是好“中介”,有大观园干练婆子们的影子。(8)“然而”又来。这里的“然而”与“皱眉”一样,无论是语言还是神态,都是鲁四老爷“俨然”神态的组成部分。这里作者始终实施着省略修辞,不言而言,不说而说,其皱眉的心理和然而省略掉的内容,读者联系前后,就能了然于胸。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墺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1)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2)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3)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4)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5)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6)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墺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7)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侧面叙述祥林嫂在贺家墺的生活。(1)是四婶慨叹。(2)是四婶问题。(3)“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动词准确连贯,给人鲜明的流动感,亦是干练婆子话口。(4)沈从文说过,小说中对话不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人有其声口”就是人物只能说出他所能说的。前一大段话唯乡下婆子能说出;后一大段看人使话,是伶俐干练婆子口吻。(5)是四婶惊奇处。(6)口语对话,语序不同于书面语,更能显示一个人的思想、观念和思维状况。“男的”一个简单语序变化,对话者的观念世界就被细微地呈现出来。平常处方见修辞功力。(7)祥林嫂的贺家墺生活由卫婆子说出,较正面叙述,不知省去多少笔墨。这也许是小说“套盒”结构产生的原因之一。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1)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2)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墺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3)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初还踌蹰,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4)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写祥林嫂回到四叔家。(1)对于祥林嫂的形象,作者运用了对比修辞。这里是第三次描写祥林嫂形象。三次描写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微妙的变化。在时间上,三次描写的顺序是三、一、二;第三次(文本中出现最早的一次)祥林嫂已是“末路的人”,与前两次对比极为强烈;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有重复,也有变化,在形象描写或者说示现性修辞之中,每一个细微的差异,都是对祥林嫂命运的暗示。(2)祥林嫂后来的生活,也只有卫老婆子方能叙出。(3)鲁迅小说的语言中经常夹杂文言古义。“但”“但是”经常表转折,这里“但”作“只”讲。要说的是,这些带有“古义”的字词,在修辞上给小说的语言带来了一种特殊的质感和涩涩的陌生感。它们是鲁迅小说语言之美的一个特殊的构成元素。这种语言感觉很难模仿,在后来小说家的小说语言中很难见到。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1)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2)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3)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写祥林嫂再次遭遇生活打击后的变化,以及在四叔家遭受的嫌弃与歧视。(1)四叔依旧“皱眉”。(2)反照前文“事理通达心气平和”,让读者看到了“俨然”的背面。(3)用对话写对祥林嫂的嫌弃。四婶两句话,变易一个字,加了一个“又”字,不似口语对话情形,这种近距离的“重复”,还是让人想到了传统诗词,具体说是《诗经》中的复沓修辞。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1)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2)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3)
写祥林嫂讲述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1)继续“画眼睛”,延伸“眼睛”这条修辞伏线。“间或一轮”“瞪着眼”“顺着眼”“顺了眼”“直着眼”,没有多余的修饰,往往一个字的变化,就能写出当时的神情和精神状态。(2)作者在此实施了较大规模的重复修辞。有论者认为,鲁迅这里的重复,可能受到了契诃夫的《苦闷》的启发和影响。这里应该进一步思考的是,这里的重复修辞产生了怎样的效果?比较前文祥林嫂对四婶的讲述,这里只有个别字句的变化和增减,但这种重复恰恰让读者看到了生活打击的沉重,在某种程度上,这时祥林嫂的精神和生活已处于崩溃的边缘。(3)鲁迅善写看客,这里写“听”客。通过简单分类和准确的刻画和描写,作者揭示了各色人等怜悯、同情背后灰暗的心理:寻找趣味;体验生活中难得的道德优越;眼泪带来的不只是“净化”,更有宽恕和满足。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1)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2)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3)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4)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写鲁镇人对祥林嫂故事的厌烦。(1)在祥林嫂所讲述的故事上,鲁迅实施了重复修辞。而重复往往带来的就是信息量的衰减。从信息传递角度看,信息的变化与出现频率成反比,这样,重复就会带来“羡余信息”——超过传递最小需求量的信息量。祥林嫂的故事,开始非常有效,四嫂和周边人无不感动,同情怜悯她的境遇;一旦“大家也都听的纯熟了”,她的讲述的羡余成分不断增加,信息的有效性不断衰减,最后,她一开口,“听客”便知下文,对于他们而言,有效信息无异于零了。(2)“直着眼睛”。(3)表面看,这里是祥林嫂给自己的故事加入新的信息,以适应故事讲述的语境和对象,希望能重新赢得人们的怜悯和同情,但是,这里我们还能看到她“死尸似的”生命状态之下的希冀和微光。(4)鲁迅小说的修辞极富变化,灵活多样。在现代修辞教育中,各种辞格研究,都能从鲁迅作品中找到佳例。“笑影”无感无形,但在祥林嫂心里,却获得了感觉和形状:“又冷又尖”。由“眼泪”“叹息”到“笑容”,带来的是冷漠,是刺痛。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1)微雪点点的下来了。(2)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3)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4)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5)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6)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7)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8)
此一节文字写祥林嫂与柳妈对话。(1)“男短工”和“柳妈”是功能性人物。“男短工”既可回应前面“简直抵得过一个男人”“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等文字,又可为后面四老爷家驱逐祥林嫂张本;柳妈全为祥林嫂最后的挣扎设置。这两个人与鲁智深上五台山一节中的金员外,风雪山神庙中店小二夫妇,在修辞上具有相近的功能。(2)雪适时而来,细密。(3)是善女人关心处。(4)“你……你倒自己试试看。”神来之笔!揭开了普通人生命深处的活力。即使承受多重压抑,也会在两个女人最私密的对话中,流露出来。(5)鲁迅善喻,比喻中虽有微讽,但在一瞬之间,善女人紧绷的道德观念现出了裂隙。(6)瞬间捕捉微妙的心理变化,死灰下的微火,生命的瞬间舒展,这里可以看到生命的坚韧,近乎本能的羞赧,呈现着生命最低限度的尊严。(7)柳妈描述了一个“罚”的世界,带来了恐惧。(8)柳妈的“抵当”也给祥林嫂到来了机会和希望。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1)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2)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3)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4)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5)
写祥林嫂的最后的努力,最后的挣扎。(1)还是“画眼睛”。“大黑圈”三个字写出一夜的辗转思量。(2)急切。(3)善女人也是长舌妇。一语带出。(4)“瞪着眼睛”。(5)中国式的“救赎”。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1)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2)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3)
写祥林嫂希望的破灭。(1)四婶的话给了祥林嫂最后一击,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2)还是“画眼睛”。(3)对于祥林嫂走向末路、成为乞丐的原因,作者进行了模糊处理。在修辞学视野中,“伦理”始终是要追究的问题。《祝福》中一个重要的问题是:究竟谁是祥林嫂走向死灭的凶手?表面看,四婶、柳妈是最后的推动者,但就整篇小说看,任何一个人都不是直接的、真正意义上的“凶手”,但每个人,包括“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里模糊化的处理,恰恰揭示了这一点。实际上,真正的凶手,正是鲁迅自己所说的那个“无著名杀人团”。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1)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2)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3)
叙述重新回到主体故事外部,写鲁镇“祝福”的气氛。(1)反衬修辞。(2)移就修辞。(3)反衬修辞。对于“我”和鲁镇人而言,最后一段也构成了一种整体性的反讽。
从以上评点式解读看,鲁迅小说在“狭义修辞”方面,显示了出众的修辞能力。他的修辞实践为后世小说家,为后来文学教育、修辞教育提供了难得的修辞艺术的典范。
第二节 《肥皂》的“广义修辞”
鲁迅小说的修辞艺术,不只体现在“狭义修辞”方面,他在“广义修辞”方面,在微观处理与宏观处理的结合方面,也显示出了非凡的修辞智慧。这里,我们可以《肥皂》为例,来领略和学习鲁迅小说在“广义修辞”方面呈现的才华和智慧。
以往对《肥皂》的解读往往沿着两个方向展开:一是小说所展示的讽刺艺术:一是从象征、隐喻和心理分析角度出发,揭示小说中人(四铭)的行为、心理,物(肥皂)的深层意蕴。而在阅读过程中引起笔者注意的则是《肥皂》中人物的命名。一般而言,鲁迅小说人物的命名可分两类。一类是有讲究的,如阿Q、孔乙己、高尔础、夏瑜之类。这些人物姓名的意思,或者作品中已经随文提破,或者鲁迅在别处做过专门解释,或者读者只要稍作联想便能了然于胸。另一类则没有什么讲究,作者创作时本就无所用心,如吕纬甫、魏连殳、祥林嫂、涓生、子君等等。当然,在后者中我们不能排除一种情况的存在,那就是鲁迅在命名时渗透了某种意思,只不过意思比较隐晦,鲁迅又未做专门解释,读者也就无从领会了。就《肥皂》而言,小说中重要的人名命名有四个:学程、何道统、卜薇园和四铭。《肥皂》是讽刺复古派和假道学的,显然“学程”指向的是二程,何道统指向的理学道统,结合《采薇》,读者大概也能理解所谓“薇园”指的是以“翁”互称、以隐士自居的道学先生。这里的难题是,小说主人公“四铭”的命名究竟来自何处?究竟有何意指?我以为,这是解读《肥皂》的关键所在。
依照学程、何道统、卜薇园三人命名所指示的方向,结合小说的思想内容,我们认为“四铭”这个名字来自理学经典文献《西铭》。我们知道,儒家道统有自己的思想、人物谱系,而这个谱系的建立孟子、韩愈、朱熹三人起到了关键作用。朱熹门人黄榦对这一道统谱系的描述最为简要:“窃闻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得统之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先生而始著。”这里的“张子”指的就是声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张载。在宋代理学家中,张载的地位不如程朱,但影响却非常大。《西铭》《东铭》就出自张载《正蒙·乾称》的开始和结束部分。黄宗羲《宋元学案》载:“先生(张载)尝铭其书室之两牖,东曰《砭愚》,西曰《订顽》。伊川曰:‘是起争端,不若曰《东铭》、《西铭》。’”程颐对《西铭》极为推崇,称其“极纯无杂,秦汉以来学者所未到。意极完备,乃仁之体也”,以《西铭》立心,“便可达天德”。后来朱熹作有《西铭论》,陈亮作有《西铭说》,清代大思想家王夫之也曾作《张子正蒙注》,对“二铭”部分有过精湛注解。对于《西铭》《东铭》这两篇简短的儒家道统的经典文献,鲁迅肯定非常熟悉。
如果只因其他人物的命名与道学相关,而“四铭”又与“西铭”音近形似,我们便推定鲁迅在人物命名上以前者暗射后者,那还只是一种猜测。这一推定更为重要的理由是:《肥皂》与《西铭》之间思想意旨上的关联。在道学传统中,《西铭》所以被推重,主要因为它以简要的语言,标举了儒家“天人合一”“民胞物与”“存顺没宁”的精神境界,而《肥皂》与《西铭》之间的直接咬合点正在第二方面:
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唯肖者也。
明确了这层关系,我们就会抵达小说文本深处,对《肥皂》中的一些细节有更明确的把握。例如,小说后面写四铭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孤苦伶仃了”。“无告之民”在上面这段文字中就有了落脚。在儒家文献中,有三部经典说到了“无告”,除《鲁迅全集》相关注释中提到的《礼记·王制》外,还有《孟子·梁惠王下》和《西铭》。其中《礼记·王制》最早,《孟子·梁惠王下》是对前者所提到的“鳏、寡、独、孤”的具体解释,《西铭》则延续了前两者的仁爱精神,将所关爱的对象扩展为“疲癃残疾,惸独鳏寡”。如果考虑到《肥皂》与《西铭》之间的关系及小说中提到的孝女和瞎眼睛的祖母,小说中的“无告之民”更直接的来源应该是《西铭》中的这段话。同时,这样的关联还使我们认识到,小说中没有正面描写的孝女和她瞎眼睛的祖母,实由“疲癃残疾”一语脱化而出,作为功能性、事件性叙事符号,以便凸显四铭之流假道学“悖德”“害仁”的言行心理。
如仅从文字表面看,我们也能领略《肥皂》的讽刺艺术,也能感受到鲁迅通过四铭言行、心理的反差所营造的反讽效果,但这样的反讽只是一种表面的反讽,一种露骨的反讽。我们只有明确了《肥皂》与《西铭》的内在关联,才能真正领悟到鲁迅匠心独具的文本策略,领略到小说立意和构思——也就是在“作”的方面的巧妙运思。在四铭猥琐、卑污、肮脏的言行和心理与《西铭》所标举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仁爱大同境界之间,存在着强烈的道德和精神反差,而这样的反差将《肥皂》的修辞由局部引向了整体,由微观引向宏观,由表层引向了深层,加之作者在小说中刻意实施的客观化叙述,使《肥皂》呈现出巨大的修辞张力。只有在这里,在这种张力体验中,我们才能领会鲁迅的修辞智慧,真正欣赏到《肥皂》所独具的修辞之美。这样,我们也就能够明白,鲁迅为什么说《肥皂》脱离了外国作家的影响,“技巧稍微圆熟,刻画也稍加深刻……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不为读者们所注意了”。其实,这句话还表达着鲁迅隐隐的担忧,担心自己讽刺和批判的热情为技巧所掩,读者对自己婉曲的反讽不能心领神会。而这恰是反讽修辞的两难:在“技巧圆熟”与意义彰显之间,作者很难达到一种理想的平衡。反讽效果的达成是需要读者参与的,而鲁迅对此实在没有把握,这样的修辞又不好随文提破,否则便如“走了气的啤酒”,没有味道了。李长之、竹内好否定《肥皂》的原因,大概也在这里。
需要补充的是,如果说从思想内容方面《肥皂》与《西铭》之间有着内在的关联,那么,从“作”的角度看,《肥皂》在立意、构思和宏观修辞上,恰恰受到了《东铭》的启发:
戏言出于思也,戏动作于谋也。发乎声,见乎四支,谓非己心,不明也。欲人无己疑,不能也。
对照《肥皂》原文我们就能明白,鲁迅正是通过“咯支咯支”的“戏言”,买肥皂、作“孝女行”等表面郑重其事、实则荒诞不经的“戏动”,来实施反讽修辞的。因此,我们可以说《东铭》中的这段文字,隐藏着鲁迅创作《肥皂》时的“文心”之秘。
综合以上的分析和解读,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肥皂》是鲁迅针对当时社会上涌动的复古潮流,秉承《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中就已存在的中国古典小说人物命名的传统,参照儒家道统的经典文献《西铭》《东铭》,并加以艺术的想象和虚构创作而成的。《肥皂》是鲁迅讽刺批判复古派道学先生卑污、肮脏言行和心理的“订顽”“砭愚”之作。而“愚蠢”和“顽劣”恰是四铭行为、心理的两个侧面,小说中“恶毒妇”等巧妙的情节穿插,也是围绕着这两个侧面展开的。
鲁迅小说的修辞艺术是细微的、深邃的。跟着鲁迅学修辞,局部的、表面的技巧,是比较容易模仿的,但技巧背后由古代文化、文字训诂、中外经典小说等形成的深厚的学养,是后来的“青年艺术家”、小说家难以窥见门径的地方。当然,对于文学创作而言,每一个作者都有属于自己的经验世界,都有自己的阅读视野,我们也不必亦步亦趋,一定要重构鲁迅的经验世界,寻找、重组鲁迅的修辞艺术资源的每一个构成的环节和元素。在我看来,这里的关键是,我们一定要在文本的褶皱和沟回里,在文本的深处,接近鲁迅小说创作时的原初性思维状态。只有在这样,我们才能真正领略鲁迅小说修辞的智慧和艺术。
鲁迅:《书信·350204致李桦》,《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2页。
参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1页。
[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28页。
参见曹禧修:《鲁迅小说诗学结构引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
陈漱渝主编:《教材中的鲁迅》,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369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6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
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页。
叶苍岑主编:《修辞基本知识》,北京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7—8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9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10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2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3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5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6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17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8页。
参见张炼强:《修辞论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7—378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1页。
鲁迅:《彷徨·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
黄榦:《勉斋集》卷三十六《朝本大夫华文阁待制赠宝谟阁直学士通议大夫谥文朱先生行状》,《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黄宗羲:《 横渠学案上》,《宋元学案》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96页。
在《怀旧》《祝福》等作品中,鲁迅对与张载有关的典故和言论曾有直接引用,他对朱熹、吕祖谦选录周敦颐、二程和张载四人言论的理学入门书籍《近思录》非常熟悉,而张载的《西铭》《东铭》就被选录在该书卷二“为学”篇中。此外,鲁迅与理学传统之间的关系,郜元宝先生曾有专文论述。参见《为天地立心—鲁迅著作所见“心”字通诠》,《鲁迅六讲》,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版。
这样的猜测很容易受到质疑,例如鲁迅就曾说过:“人名也一样,古今文坛消息家,往往以为有些小说的根本是在报私仇,所以一定要穿凿书上的谁,就是实际上的谁。……还有排行,因为我是长男,下有两个兄弟,为豫防谣言家的毒舌起见,我的作品中的坏脚色,是没有一个不是老大,或老四,老五的。”就此而言,“四铭”实在是鲁迅再正常不过的一个人物命名。参见《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页。
张载:《 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62页。
这里的修辞是指“作为修辞的小说”,亦称“广义修辞”或“宏观修辞”,它不同于“小说之中的修辞”,即“狭义修辞”,后者是指小说中公开的可辨认的手法或辞格。而小说的广义修辞被视为作者与读者之间完整的交流活动。参见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28页。
李长之认为《肥皂》的毛病在于“故意陈列复古派的罪过,条款固然不差,却不能活泼起来”,而竹内好则把《肥皂》看成“愚蠢之作”。不知竹内好的个人“好恶”是否也受到了李长之的影响,但他们否定《肥皂》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未能真正打透作品,否则肯定会有不一样的评价。参见李长之:《 鲁迅批判》,《李长之文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3页;竹内好:《鲁迅》,《近代的超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77页。
张载:《 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20页。
在这里我有一个猜想:《 肥皂》中“恶毒妇”一节,很有可能是在什么书里或者周氏兄弟及周边诸人之间传说过的一个现成的“段子”,经鲁迅“夺胎换骨”后安插在了小说里,只不过它的源头后人实在无从查考了。过于现成、过于刻露的段子感,很有可能是李长之、竹内好等人否定《肥皂》的原因之一。不过,这样的段子能够安插进故事的连接点,还是在四铭行为、心理中“愚”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