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和他的灵魂

王尔德（英）

作家档案

参见《快乐王子》。

本文讲述了一个凡人与美人鱼的爱情故事，阐释了爱情胜过智慧、财富的观点，体现了王尔德将人性的至美归于至爱的思想境界。

每天晚上，年轻的渔夫都要去海里捕鱼。

有时候，陆地上会刮起一股黑风，这种风能卷起巨浪。每当这时，年轻的渔夫就会一无所获，或者只能取得一点儿收获。不过，当这种风从海面上退去的时候，藏在深海里的鱼儿就会浮出海面。他会打到一些鱼儿，然后把它们带到集市上去卖。

一天晚上，他收网的时候，觉得渔网重得都快要拖不动了，就一边笑一边说：“一定是捕到了所有的鱼，要不就是可怕的怪物，或者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他铆足了劲儿，拉着粗粗的绳子。由于用力很大，他手臂上的血管都凸出来了，看着就像一条条蓝色的彩釉。他继续用力地拉着绳子，把那个扁平的软木浮圈拉向自己，最后总算把渔网拖出了水面。

不过，渔网里并没有他想象出来的那些东西，只有一个熟睡的小美人鱼。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就像放在玻璃杯里的金丝一样亮丽。她的皮肤就像象牙一样，闪烁着纯白的光芒；尾巴泛着银色的光，上面还缠着嫩绿的海草。她的耳朵像海贝一样精致，嘴唇像珊瑚一样美，眼皮上有一层闪亮的海盐，胸膛在冰凉的海水的冲击下起伏不定。

她真美！年轻的渔夫一看到她就惊叹不已。他把渔网拉到身边，俯身抱住了她。她大叫着惊醒过来，用透着紫色光芒的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并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他不希望她就这样离开，所以紧紧地抱着她不放。

她自知无法逃脱，就哭着说：“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的父亲是国王，他已经老了，而且身边只有我一个亲人。”

年轻的渔夫说：“要我放你走也行，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无论是任何时候，只要我叫你，你就得过来为我唱歌，把鱼儿吸引到我的渔网里。”

“真的？”美人鱼哭着说。

“是真的。”年轻的渔夫回答。

她按照他的要求发了毒誓，他这才松开胳膊。她浑身颤抖着沉进了海里。

从此以后，年轻的渔夫每次去海里打鱼，都会呼唤美人鱼。美人鱼听到呼唤声，就会浮出水面为他唱歌。她唱歌的时候，身边有畅游的海豚，头顶有海鸥在高高低低地盘旋着。

她唱过很多歌。她唱过一首非常动听的歌，唱的是她的同伴扛着小牛犊、赶着牲畜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她唱了半人半鱼的海神，他们长着长长的绿胡子，胸前也有毛，看到国王经过就会吹响海螺。她唱起了国王的宫殿，宫殿的屋顶上镶嵌着晶莹剔透的绿宝石，路上铺着闪闪发光的珍珠。她唱到了海上花园，那里有巨型珊瑚，他们整天都在舞动；还有很多银色的鱼儿，他们的身手像鸟儿一样敏捷；岩石上攀附着美丽的白头翁；黄沙里冒出粉红色的石竹幼芽。她唱到了生活在北海底部的大白鲸，他们身上挂满了尖利的冰凌。她还唱到了女妖，这些女妖讲的故事非常动人，会诱使人们跳进海里，所以过往的盲人们不得不用蜡烛塞住自己的耳朵，以免被她们讲的故事迷惑得葬身海底。她唱了沉船的故事，当船下沉时，已经冻僵的水手只能紧紧地抱住高高的桅杆，青花鱼在舱门之间游来游去。她唱到了伟大的旅行家小螺蛳，他们吸附在船身上，游遍了全世界。她唱过了生活在悬崖旁边的乌贼，他们的手臂又黑又长，随时可以遮住光明。她唱起了有私人游艇的鹦鹉螺，鹦鹉螺的私人游艇是用猫眼石建造的，上面还有一张丝绸帆，可以载着鹦鹉螺到处游玩。她又唱起了雄性的美人鱼，他们弹的竖琴对大海怪具有催眠作用。她还唱过一群孩子，他们骑着身子滑滑的海豚嬉戏。她也唱过美人鱼，她们在白色的泡沫中向水手们挥手。她还唱过身形弯曲的海狮、鬃毛能够随意飘动的海马……

海底的金枪鱼听到她的歌声，浮出水面继续倾听。年轻的渔夫撒下渔网，打尽了他身边的金枪鱼，接着又用鱼叉叉住了网外的鱼，把他的渔船装得满满的。这时，美人鱼就朝他笑笑，然后沉进水里。

美人鱼从来不愿意靠近他，更不用说让他触摸自己了。他经常恳求她靠近自己，却总是遭到拒绝。每当他试图捉住她时，她都会像海豹似地猛然窜进水里，一整天不再露面。

天长日久，他对她的美妙歌声入了迷，以致经常忘记自己是来打鱼的。一群群金枪鱼舞动着鲜红的鳍，睁着金色的凸眼在他身边游来游去，可是他对这些却视若无睹，只是张大嘴巴、瞪圆双眼，坐在船头呆呆地倾听她的歌声。周围渐渐起了雾，银白的月光洒在他褐色的皮肤上，但他依然意犹未尽。他的身边，放着鱼叉和空空如也的柳编篮子。

一天晚上，他对她说：“小美人鱼啊，我非常爱你，希望你能做我的新娘！”

美人鱼却摇了摇头，回答：“除非你抛弃你的灵魂，否则我不可能爱上你。”

年轻的渔夫心想：“抛弃我的灵魂？想一想，对我来说，灵魂既看不见也摸不着，更无法去了解。既然抛弃它能够让我开心，我还有什么不舍呢？”想到这里，他一脸幸福地大叫一声，从船上站起来，把手伸向美人鱼，并大声说：“为了能够跟你一起生活在海底，我会抛弃我的灵魂，去看一看你歌里唱过的所有地方，尽力去做你希望我做的所有事情，生生世世对你不离不弃。”

小美人鱼非常高兴，微笑着用双手捂住了脸。

“不过，我要怎么做才能抛弃我的灵魂呢？请你给以指点，我一定会照做的。”年轻的渔夫大声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我们美人鱼家族从未有过灵魂。”小美人鱼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说，然后沉进了水里。

第二天，当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时，年轻的渔夫就敲响了神父家的门。

看门人透过门洞看清是他，就拉开门臼把他让进了屋里。

地板上铺着清香的灯芯草垫子。神父正在诵读《圣经》。年轻的渔夫跪在垫子上，大声地对神父说：“神父，我爱上了一位美人鱼，可是我的灵魂却使我无法跟她在一起。而且，我的灵魂既是无形的又无法理解，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用。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抛弃它呢？”

神父听完，捶胸顿足地说：“天哪，你是不是疯了？还是吃错了药？怎么可以抛弃人最宝贵的灵魂呢？要知道，它可是上帝赐给我们的，值得所有人去珍惜。即使是世上所有的金子，或是深受国王喜爱的红宝石，也远远不如它珍贵。孩子，你的想法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至于美人鱼家族，他们就像野兽一样黑白不分，早已迷失了自我，并且会让跟他们交往的人也迷失自我，所以不会得到基督的眷顾。”

年轻的渔夫听完神父的忠告，双眼饱含热泪，起身对神父说：“神父，牧神们快乐地生活在森林里，雄性美人鱼们则坐在岩石上弹着竖琴……他们的生活是那么美好，我请求您让我也过上这种生活。至于我的灵魂，如果它阻碍我得到心爱的东西，那它对我还有什么用呢？”

神父听完，皱着眉头大声说：“肉体的爱充满了邪恶。世上那些使上帝感到不快的东西都是邪恶的。无论是牧神还是海神，都应该受到诅咒！她们的歌声，我曾经在夜里听过。她们敲打我的窗户，或是大声说笑，或是轻声地讲述一个个虽然动听却有害的故事，企图诱惑我放下《圣经》。当一切诱惑对我都不起作用时，她们就在我祷告的时候过来捉弄我。她们已经无药可救了，因为她们没有信仰。”

“神父！您在说什么呀？”年轻的渔夫大叫着说，“这位美人鱼是我用渔网捕到的，她是国王的女儿，美若星辰白如月。为了得到她，我宁愿抛弃我的灵魂，宁愿死后不升天堂。我该怎么做才能抛弃我的灵魂呢？请您告诉我答案！只有这样，我才能安静地离开。”

“去吧！”神父大喊着说，“你的情人已经无可救药，你也快了。”神父不客气地撵走了年轻的渔夫。

年轻的渔夫一脸苦闷，低着头慢腾腾地走到了市场上。

商人们看见他，低声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个人走过来叫了他一声，并说：“你有什么东西要卖？”

“我的灵魂，”他回答，“恳请你买了它！因为，它既看不见也摸不着，更无法了解，而且对我也没什么用，我讨厌它。”

商人听完，不禁嘲笑他说：“你的灵魂？它连半个银币都不值，我们要它干什么？不过，你的身体就不一样了。要是你成了我们的奴隶，我们会把你打扮成一个身穿蓝紫色衣服、手戴戒指的小丑，让你去逗伟大的女王开心。至于你的灵魂，以后就别再提了，因为它不具备任何价值，对我们没用。”

年轻的渔夫自言自语道：“真奇怪！同样是灵魂，在神父眼里比一切黄金都珍贵，在商人眼里却一文不值。”

他离开市场，来到海边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正午时分，他想起了一位采集伞形草的朋友。听这位朋友说，在海湾入口处的一个洞穴里，住着一位巫术高超的年轻女巫。想到这里，他卖掉灵魂的希望就更迫切了，于是一路狂奔到海滩上，任凭身后沙尘飞扬。

与此同时，年轻的女巫感到手掌发痒，因而预知了他的到来。于是，她一边笑一边散开一头红发，让头发遮住脸，又拿起一枝盛开的野毒芹，然后站在敞开的洞口处。

他气喘吁吁地登上悬崖，恭敬地向她行了一个礼。

她大声地问：“你需要什么？是不是想在海上起风时让鱼儿游进你的渔网？这个好办，只要我吹起一枝小芦苇，鲤鱼们就会游进海湾。不过，英俊的年轻人，要想得到这个结果，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需要什么？是不是想让一场风暴把装满珍宝的船吹到岸边？这个也好办，我能够发起比狂风更猛烈的风暴，甚至只需要一面筛子和一桶水就能把大船掀翻。不过，英俊的年轻人，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你需要什么？在山谷中生长着一种只有我才知道的花，它的叶片是紫色的，花心是星形的，汁液白得像牛奶。如果你拿这种花去触碰王后那紧闭的嘴唇，她就会走下国王的床榻，一直跟着你走，无论你去哪里。不过，英俊的年轻人，这同样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需要什么？我可以用碾钵捣烂蟾蜍，并用一只死人的手将其搅拌成稀羹。如果你想复仇，可以把这种稀羹洒到你仇人的身上，这么一来，一旦他入睡，他就会变成一条黑色的毒蛇，然后被他母亲杀死。你需要什么？我只需要一个轮子，就能拉下天上的月亮；我还拥有一个奇特的水晶球，我可以让你透过它认识死亡……不过，英俊的年轻人，这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年轻的渔夫说，“可是神父却因此气得把我撵出了门，商人们则嘲笑我，因此我才过来找你。虽然人们都说你为人险恶，可能会开很高的价，但是我依然会按照你的要价跟你做交易。”

“你需要什么？”女巫一边问一边走近他。

“我要抛弃我的灵魂。”年轻的渔夫回答。

女巫听完，顿时一脸煞白，浑身颤抖着把脸埋进了蓝色的大氅里，喃喃地说：“英俊的年轻人，这么做实在太可怕了。”

他摇了摇他那长着栗色头发的脑袋，笑着回答：“对我来说，我的灵魂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而且它既看不见也摸不着，并且让人无法了解。”

“要是我如你所愿，你拿什么报答我？”女巫站在高处问，同时用美丽的眼睛望着他。

“五个金币，再加上我的渔网、柳条屋，以及我那条彩色的渔船……只要能抛弃我的灵魂，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她一脸嘲笑的表情，举起手中的野毒芹，一边抽打他一边说：“我可以让秋叶变黄金，还可以把淡淡的月光变成银子。另外，我还有一位拥有一个大王国的主人，他是世上最富有的人。”

“你既不要金子也不要银子，我该拿什么回报你呢？”年轻的渔夫大叫着问。

女巫用她那又细又白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微笑地看着他，轻声说：“英俊的年轻人，你可以陪我跳舞。”

“这样就可以了？”年轻的渔夫惊讶地问，同时站了起来。

“是的。”她微笑地看着他说。

“好吧。等太阳落山之后，我们就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跳舞，然后你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女巫摇摇头，轻声说：“不，要等到今夜月圆之时。”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

一只蓝鸟尖叫着飞出巢，盘旋在沙丘上空。杂草丛里有三只长着斑点的小鸟，它们一边跳跃一边吹口哨。悬崖下，传来一阵阵波浪冲刷卵石的声音。

她拉他来到自己身边，轻声对他说：“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来山顶，因为‘他’会在安息日出现。”说完，她一脸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年轻的渔夫吃惊地望着她，开口问：“‘他’是谁？”

“这一点不重要。记住，今晚你一定要来山顶，然后在鹅耳枥树下等着我。”她接着说，“假如有一条黑狗跑到你面前，你可以用柳枝抽赶他；假如有一只猫头鹰和你搭讪，你千万别搭理他。等到月圆之时，我就会赶来和你一起在草地上跳舞。”

“好的。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保证，说你会告诉我怎么抛弃灵魂。”他说。

她走到阳光下，一头红发随风轻舞。接着，她说：“我以山羊蹄子起誓，我会信守诺言。”

“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巫！”年轻的渔夫大声说，“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去山顶跟你跳舞。其实我更希望付给你金子或银子，但是既然你要我这么做，我也乐得满足你的要求。”说完，他接下帽子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女巫目送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回到自己的洞穴，打开雕着花纹的杉木匣子，从中取出一面镜子放到一个架子上。架子前面，有一堆烧得很旺的木炭。女巫把马鞭草放到木炭上，马鞭草顿时燃起一股烟雾。女巫透过烟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气愤地握紧了拳头，喃喃地说：“我和她一样漂亮，他应该属于我！”

当晚月亮升起之后，年轻的渔夫就爬上了山顶，并走到鹅耳枥树下。他的脚下，是一片环形的、形如金属圆靶的大海，小海湾里还有渔船在活动。一只眼睛黄得像硫黄的猫头鹰飞过来叫他的名字，他没有答应。一条黑狗跑到他面前，对着他叫个不停，被他用柳条一抽，发出一声哀鸣，然后跑走了。

午夜时分，女巫们像蝙蝠似的飞到了山顶上。她们还没站稳脚跟，就闻出了生人的气息，于是大叫着说：“呸！这儿竟然有一个陌生人！”她们用鼻子嗅来嗅去，一边说话一边做暗号。最后赶来的，是那位年轻的女巫，她身穿一件绣满孔雀眼睛的金丝绒外衣，头戴一顶绿色的天鹅绒小帽，一头红发随风飘舞。

“他在哪儿？”女巫们尖叫着问她，她却笑而不答，径直走到鹅耳枥树底下，拉着年轻渔夫的手走到月光下，和他一起翩翩起舞。

他们跳了一轮又一轮。年轻的女巫跳得很高，把她那深红色的鞋跟都呈现在了众人眼前。就在这时，他听到周围响起了疾驰的马蹄声，却没有看到马，不禁害怕起来。

“再快一点儿！”女巫大声说，同时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他感到一阵热乎乎的气息，觉得脚下的地面好像在旋转。他既难受又害怕，并且感觉到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注视着自己。最后，他在岩石的阴影处发现了一个他以前不曾见过的男人。

这个人身穿一套黑色的天鹅绒衣服，脸色苍白得有些不正常，但是嘴唇却红得像鲜艳的玫瑰花。他靠在岩石上无力地抚摸着剑柄，好像很疲倦。在他身边的草地上，有一顶羽毛做成的帽子、一双骑马用的手套。手套上镶着金边，还绣着别致的珍珠饰品。他肩上披着一件短短的黑色衬里外套，一双又细又白的手上戴满了戒指。他的眼皮向下垂着，好像不堪重负似的。

年轻的渔夫像着了魔似的望着他。最后，两个人有了短暂的眼神接触。年轻的渔夫虽然在不停地跳舞，却总能感觉到那个人一直在注视自己。他听见年轻的女巫在笑，就搂着她疯狂地旋转起来。

突然，林子里传来一阵狗叫，令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对对舞伴依次走到那个男人面前，跪下来吻他的手。那个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令人想起小鸟滑过水面时泛起的涟漪。不过，他的笑容里带有一丝轻蔑，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年轻的渔夫。

“快过来！我们也过去拜见他。”女巫悄声对他说，然后拉着他向那个男人走去。他的内心升起一股强大的欲望，令他想要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于是他就跟着她向那个男人走去。可是，当他越来越靠近那个男人时，他的内心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恐惧。于是，他一边在胸前画十字架一边呼唤着圣名。

他的这一举动，令女巫们像老鹰似的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女巫们一脸苍白，表情很痛苦，看了看他，然后向空中飞去。那个男人走向小树林，然后吹起了口哨。一匹戴着银制辔头的小马应声跑出树林，跑到了那个男人面前。那个男人跨上马鞍，然后扭过头伤心地看了看年轻的渔夫。

那个年轻的女巫也想飞走，可是她的手腕却被年轻的渔夫紧紧地抓住了。

“请你放我走！”她大叫着说，“这都是因为你，你做出了不应该做的记号，叫了不应该叫的名字。”

“我不会放手的，除非你告诉我那个秘密。”他回答。

“什么秘密？”女巫说。她的嘴唇上起了泡沫。她紧咬着嘴唇，像一头困兽似的挣扎着。

“你别跟我装糊涂。”他回答。

她睁着那双饱含泪水的绿色眼睛，对渔夫说：“除了这个要求，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他笑了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她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就轻声对他说：“告诉你吧，我的美貌不下于大海的女儿，而且非常可爱，就像那些住在碧海里的少女一样。”她说，并讨好地把脸凑近了他的脸。

他眉头一皱，推开她说：“你曾经承诺过会让我知道我想知道的事，如果你做不到，我会当你是假冒的女巫，然后杀死你。”

她顿时面如死灰，浑身颤抖着说：“既然如此，那你就照你说的那样做吧，反正那是你的灵魂，你有这个权利。”说完，她从腰间取出一柄用绿色蛇皮作装饰的小刀，递给了他。

“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他满脸疑惑地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渐渐露出恐惧的表情，然后拂去垂到前额上的头发，笑了笑，用怪异的腔调对他说：“你肯定听说过人影，虽然人们都这么叫，但它其实并不是人体的影子，而是灵魂的影子。你可以到海滩上去，背对月亮站着，然后用这把刀切开你双脚周围的影子——它就是你的灵魂的影子，叫它离开你。它会照做的，这样你就不再有灵魂了。”

年轻的渔夫浑身一颤，轻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我真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她大声说，然后抱住他的双膝，哭声连连。

他把她推进茂盛的草丛里，然后把小刀别在腰间，向山下走去。

他的灵魂在他的体内呼唤着他：“喂！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是你忠实的仆人，请你不要赶我走！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所以你不要我了？”

年轻的渔夫笑着说：“你没有伤害过我，只是我不再需要你了。这个世界上有天堂，下有地狱，中间还有这么多阴森森的房屋，这么宽阔的地方，足够你生活了。去吧，想去哪里去哪里，只要不再打扰我，因为我要响应我爱人的召唤。”

他的灵魂没有放弃，依然苦苦地恳求他不要抛弃自己。可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心意，依然步伐坚定地踏着岩石前进，那身手快得就像一头野山羊。最后，他来到了一片银色的海滩上。

他背对着月亮站在海滩上。月亮照在他那结实的古铜色身体上，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座希腊雕像。海里冒出许多白色的泡沫，好像有人在向他挥手。波浪翻卷，带来一些模糊不清的黑影，像是有人在跟他打招呼。他的影子——也就是他的灵魂的影子，就横亘在他眼前。他的身后，有一轮明月高挂在银色的星空中。

这时，他的灵魂对他说：“既然你要赶我走，我也没有办法。不过，你在赶走我之前，能不能把你的心送给我？这个世界很冷酷，我想让你那颗心陪伴着我。”

他摇摇头，又笑了笑，然后大声说：“不。如果我没有心，我还怎么去爱我的爱人？”

“请你发发善心吧！”他的灵魂说，“我害怕独自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

“我要把心献给我的爱人。请你别再浪费口舌，赶紧离开吧。”他回答。

“难道我一点儿也不值得你爱？”他的灵魂问。

“是的，我不再需要你了。”年轻的渔夫大吼着说，接着，他抽出那把绿色蛇皮刀柄的小刀，切开了他双脚四周的影子。影子和他本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起身走到他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不禁后退了几步，然后把小刀别在腰间，惊恐地说：“快走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灵魂用轻柔而又悦耳的声音说，可是他的嘴唇却连动都没动一下。

“怎么可能？难道你想跟我一起去海底？”年轻的渔夫大声地问。

“我每年都会到这儿来呼唤你一次，因为将来说不定你会需要我。”灵魂说。

“我需要你？不会的！”年轻的渔夫大喊，“不过，既然你要这么做，我也无法阻止你。”说完，他一头扎进了海里。半人半鱼的海神们得到消息，都吹响号角来欢迎他。小美人鱼们也纷纷赶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地亲吻他。

灵魂孤单地站在海滩上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海里。接着，他一边哭泣，一边跨进沼泽地。

第二年，灵魂回到海滩上，轻声呼唤起来。年轻的渔夫听到灵魂的呼唤，从海底浮出水面，问：“你呼唤我干什么？”

灵魂回答：“请你靠近一点儿，我好把我的奇妙经历告诉你。”

年轻的渔夫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蹲在海里，托腮聆听着。

灵魂对他说：“我离开你之后，去了东方，发现那里的所有事物都非常聪明。在我旅行的第七天早上，我来到位于鞑靼境内的一座小山上，在一棵柽柳树下坐了下来，以躲避炙热的太阳。土地被太阳烤得都裂开了，走在上面感觉很烫。平原上人来人往，看着就像在光滑的铜盘上爬行的苍蝇。

“中午，地平线上升起一团红色的烟雾，那是有沙尘在飞扬。鞑靼人见状，立刻带上弓箭，骑着小马奔向那里。女人们则尖声起来，然后躲进有毛帘子的马车里。

“黄昏时，那伙鞑靼人回来了。可是，有很多人都受了伤，而且总人数少了五个。回来的这些人，套好马车就急忙上路了。接着，三只胡狼走出洞穴，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过了一会儿，这三只胡狼吸了几口空气，然后奔向相反的方向。

“月亮升起来时，平原上燃起了篝火。我看见篝火，就跑了过去。火堆旁边，围坐着一群商人。他们身后的木桩上，拴着他们的骆驼。旁边的沙地上，有他们的黑奴在忙碌。这些黑奴有的在用鞣制过的皮革搭帐篷，有的在用霸王树修筑高高的围墙。

“我向他们走去。领头的商人看见我，起身抽出刀来，然后问我是什么人。

“我说我来自另一个国家，是一位王子，在游行途中遇到了鞑靼人，他们要抓我当奴隶，所以我从他们那里跑了出来。领头的商人听完，不禁笑了起来，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一根长竹竿。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五颗人头。

“接着，他问我知不知道谁是先知。我说穆罕默德是先知。我的这一回答并不真实，可是他却当真了。他虔诚地鞠了一躬，然后把我拉到他身边，并叫我坐下。一个黑奴用一只木碗盛了一些马奶，又割了一块烤好的小羊肉，给我端了过来。

“第二天清早，我和他们一起上路了。我骑着一匹红毛的骆驼跟着那位领头的商人。走在我们前面的，是一个扛着长枪的杂役。走在我们旁边的，是一些士兵。我们身后跟着一群驮东西的骡子。这是一个商队，大约有四十只骆驼、八十只骡子。

“我们经过鞑靼人的国土，来到了诅咒月亮人的国家。在白色的岩石上，我们看见了鹰头狮身的怪物，它们正在看守自己的金子。在路过山洞的时候，我们看到有鳞甲的龙正在酣睡。接着，我们走进了到处是积雪的群山。翻越雪山时，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把头顶的积雪震落到我们身上。所有人都在眼睛上蒙了一块纱布。穿越山谷时，我们遇到了小矮人，他们藏在大树的洞穴里，想用箭射死我们。夜里，耳边传来野人击鼓作乐的声音。接着，我们到达猴塔，为了防止受伤，我们经过猴塔时，在猴子们面前放了一些水果。到达蛇塔时，我们用铜碗盛了一些热牛奶给蛇。蛇有牛奶喝，就放我们过去了。我们三次经过奥可索姆斯河。我们的木筏上有一些充满了空气的棕色皮口袋。我们就坐在皮口袋上向对岸划去。在达到对岸之前，我们遇上了河马。河马气势汹汹地望着我们，大有吃掉我们的架势，吓得骆驼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所有的城邦都向我们征税，却不愿意放我们进城，只是从城墙上扔食物给我们，比如面包、用精粉做的蜂蜜玉米糕，还有用大枣做馅的面饼。不过，他们这么做是有条件的，他们每给我们一百个篮子的食物，我们就要给他们一颗琥珀珠子。

“经过乡村时，居民们一看见我们，就在水井里放毒药，然后逃上山顶。遇到玛柯达人时，我们跟他们打了起来。玛柯达人出生时是老人，然后越长越年轻，直到变成小孩才死去。我们还跟声称自己的老虎后代，而且身上涂有黄、黑两种颜色的勒可特洛伊人打过架。另外，欧兰德斯人也与我们交过手。欧兰德斯人把太阳当成他们的神，却又害怕太阳会杀死他们，所以都住在黑暗的洞穴里，死后则会被埋葬在树顶上。我们遇到可利尼安人时，也难免与他们起了冲突。在可利尼安人眼里，鳄鱼是非常神圣的，所以他们给鳄鱼戴上了绿色的玻璃耳环，并给鳄鱼吃牛油和活鸡。我们还跟长得像狗的厄迦朱拜人，以及长着马脚并且比马跑得还快的希拜人打了起来。在战斗期间，我们商队的人员战死了三分之一，饿死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得以幸存。幸存者们认为，他们之所以会有这么不幸的遭遇，都是因为我这个灾星，所以私下里都在埋怨我。我看到一块石头下面藏着一条长着角的毒蛇，就抓住了它，让它咬我。毒蛇咬了我，可是我却一点儿事都没有。幸存者们见了，都一脸恐惧。

“第四个月时，我们来到了伊勒尔市。夜里，我们在城墙外的小树林里歇息。那里空气很沉闷，月亮又去天蝎宫游玩了，所以四周一片漆黑。幸运的是，树林里的石榴已经熟了，我们摘了一些，然后切开来，喝里面甜甜的汁液，然后躺在地毯上等着天亮。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去敲刻有海龙和飞龙的铜制城门。城垛上的哨兵探出头来，问我们是什么人。商队的翻译回答说，我们是来自叙利亚岛的商人。他们扣留了我们中的几个人，并吩咐我们耐心等待，等到中午时再让我们全都进城。

“到了中午，他们让我们进了城。居民们成群结队地涌出屋子，想看看我们。一个召集者一边走一边吹海螺，通知居民们我们到来的消息。我们来到了集市。黑奴们解开花布包裹，露出里面雕着花纹的枫木箱子。接着，商人们从箱子里拿出各式各样的商品，然后一个个摆好。这些商品中，有埃及出产的蜡染麻布、埃塞俄比亚出产的花布、泰尔城出产的紫色海绵、希顿出产的蓝色帷幕，还有冰凉的琥珀杯子、玻璃制品，以及精致的陶瓷。一群女人站在一座房子的顶部，好奇地看着我们。其中一个女人，脸上戴着一副镀金的皮制面具。

“与我们交易的人，每天都不一样。第一天是僧侣，第二天是贵族，第三天是手艺人和奴隶。当地人一般都是这么对待过往商人的。

“我们在那里逗留了一个来月，以致我都有些厌烦了。月亮残缺不全的时候，我感到无聊至极，就到大街上四处闲逛。在神社的花园里，我看到了身穿黄袍的僧侣。他们静静地穿过树丛，走上黑色大理石铺成的道路，向一座红色的寺院走去，去祭拜他们的神。寺院的门上涂有金粉，还挂着闪闪发亮的镀金公牛和镀金孔雀饰品。房顶上铺着墨绿色的瓷瓦。屋檐前伸，檐下挂着小铃铛。每当白鸽飞过，小铃铛便会被白鸽的翅膀扑打得叮当响。

“寺院前面有一个净水池，这个净水池是用条纹玛瑙砌成的，旁边种着一些叶片宽大的树木。我躺在池子边沿，抚摸着树叶。一位僧侣向我走来，在我身后站住了。他脚上穿着两只不一样的草鞋，其中一只的材质是蛇皮，另外一只的材质是鸟的羽毛；头上戴着一顶有银制新月装饰的黑色毡帽；衣服上绣着七道黄色条纹；头发是弯曲的，上面还抹了锑粉。

“不一会儿，他开口问我需要什么。

“我说我是来拜见神的。

“僧侣说：‘神打猎去了。’他一边说，一边用小小的眼睛斜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疑惑。

“我继续说：‘他在哪一片树林？请你告诉我，我要过去和他一起行动。’

“他伸出手，一边用长长的指甲梳理着袍子上的穗子，一边喃喃地说：‘神休息了。’

“我回答：‘他睡在哪一张床上？请你告诉我，我要过去守护他。’

“他又大声说：‘神正在设宴招待宾客。’

“我回答：‘无论酒是苦是甜，我都要与他同饮。’

“他对我产生了好奇，于是低头把我拽起来，带我走进了寺院。

“走进第一个房间，我看见了一个翠玉宝座。翠玉宝座的边缘镶嵌着东方出产的珍珠，宝座上坐着一尊雕像。这尊雕像由乌木雕刻而成，大小跟真人差不多，额头上镶着一颗红宝石，头发上涂了一层油。油涂得很厚，所以滴到了它的大腿上。雕像的双脚被鲜血染红，血是刚宰的小羊羔的。雕像的腰上，围着一根用铜做成的腰带。

“我问僧侣：‘这就是神？’

“僧侣回答：‘是的。’

“我大吼着说：‘胡说！我要见真神，快带路，否则我就杀了你！’说完，我摸了摸僧侣的手，他的手顿时萎缩了。

“僧侣立刻恳求我：‘我的主人啊，请你医好我，我带你去见神！’

“我朝他手上吹了一口气，他的手又恢复了原样。他浑身颤抖着把我领进了第二个房间。第二个房间里有一朵用翡翠做成的莲花，莲花上空悬挂着一颗颗巨大的绿宝石，莲花上面坐着一尊雕像。这尊雕像是用象牙雕刻的，其大小是普通人的两倍，前额上镶着一块黄玉，胸前抹了没药粉、肉桂粉，两只手上拿着弯弯的翡翠拐杖和水晶球。脚上穿的，是黄铜做成的靴子。脖子很粗，上面套着一个用石膏做的项圈。

“我问僧侣：‘这就是神？’

“僧侣回答：‘是的。’

“我大吼着说：‘我要见真神，快带我去，否则我就杀了你！’接着，我摸了摸僧侣的眼睛，僧侣的眼睛一下子就瞎了。

“僧侣立刻恳求我：‘我的主人啊，请你医好我，我带你去见神！’

“我朝着他的眼睛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立刻得以重见光明。他浑身颤抖着把我带进了第三个房间。咦？第三个房间里没有一尊雕像，只有一个石头祭坛，以及祭坛上放着的一面用金属做成的圆镜子。

“我问僧侣：‘神呢？’

“他回答：‘这里没有神，只有一面智慧之镜。这面镜子可以照出世间的一切事物。但是，如果你朝镜子里看，并不能看到什么奇特的东西，只是会变得更聪明。世间有多种镜子，其中有许多都是意见之镜，但是智慧之镜只有一面。谁拥有了智慧之镜，谁就能洞悉世间的一切事物；而没有这面镜子的人，却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们都把智慧之镜当成神来崇拜。’为了验证这一点，我照了照镜子，发现僧侣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接着，我做出了一个奇怪的举动——我藏起了智慧之镜。不过，现在想想，这件事并不算什么。这面智慧之镜被我藏在一个山谷里，如果去取，来回只需要两天时间。现在，我恳求你让我继续做你的仆人！这么一来，你就拥有了智慧，进而变得比任何人都聪明。请让我回到你的身体里吧！”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不为所动，只是笑了笑，然后大声说：“在我眼里，爱情胜过智慧。而且，我已经得到了小美人鱼的爱。”

“不！世间只有智慧最好。”灵魂说。

“我依然认为爱情更好。”年轻的渔夫回答，然后就沉入了海底。

灵魂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跨进沼泽地。

第三年，灵魂再次回到了海难上，呼唤年轻的渔夫。年轻的渔夫从海底浮出水面，问灵魂：“你呼唤我干什么？”

灵魂回答：“请你靠近一点儿，我好把我的奇妙经历告诉你。”

年轻的渔夫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蹲在浅水里，托腮聆听着。

灵魂对他说：“我们分开之后，我去了南方，发现那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珍贵的。我沿着公路一直向前走，走了整整六天，然后到达艾西德市。这条路真难走啊，路上都是红色的尘土，甚至很难见到香客的影子。第七天，我来到一个山谷里，抬头一看，才发现脚下就是城市。

“城门多在九个！每一个城门前面，都站着一匹青铜马。一旦伯都因人下山，九匹马就一起长啸。城墙上镀了一层铜。哨塔的屋顶则全是黄铜铸成的，每个岗哨上都有一位射手在站岗。此外，射手还会在日出时用箭射响铜锣，在日落时吹响号角。

“我正要进城，却被守卫拦住了。守卫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准备去麦加城朝圣的回教徒。我还说，麦加城有一幅绿色的帐幔，这幅帐幔很特别，因为它上面有天使们用银线绣的《可兰经》。他们觉得我说的话很新奇，就让我进城了。

“城里到处都是商品。要是当时你也在，那该多好啊。那里的街道虽然很狭，却挂着很多纸灯笼。这些纸灯笼像大彩蝶一样漂亮，在空中摇曳着。风吹来时，这些灯笼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起伏不定。商人们坐在丝毯上，关注着身边的货摊。这些商人，基本上都留着笔直的黑胡子，头戴用金币作装饰的头巾，手里把玩着长串的琥珀或雕花桃核。这些商人出售的商品，有枫脂香、甘松油、印度各岛屿出产的珍奇香水、气味浓郁的红色玫瑰油，还有没药和丁香，等等。商人们看见有人走上前来，就抓起一把把乳香，扔进炭火盆。这么一来，空气中就会充满浓香。一个叙利亚人手握一根细棍子，这根棍子像芦苇一样粗细，被主人一吹，里面冒出了一缕缕灰色的烟，空气中有一股春天里盛开的桃花的气味。还有一些人在卖器皿，其中有镶嵌着淡蓝色土耳其宝石的银手铜、用铜线串制的珍珠脚环、金老虎爪、镀金猫爪、配有金制底座的豹子。此外，还有绿宝石耳环、翡翠戒指等饰品。茶馆里有人在弹吉他。那些抽鸦片的人，脸色苍白地望着行人，露出了微笑。

“你真应该跟我一起去那儿。拥挤的街道上，有人扛着一个大大的黑皮包挤过人群，那是卖酒人。他们卖的酒，一般都是甜得像蜜糖的西拉兹酒。卖酒人把酒装在金属小杯子里，然后在上面撒上玫瑰花瓣，带到市场上出售。还有水果商人，他们站在自己的货摊跟前，出售无花果、黄甜瓜、香橼、番石榴，还有颗粒饱满的白葡萄、橙色的橘子、黄色的柠檬，等等。有一回，街上出现了一头身上涂着灵砂和姜黄、耳朵上戴着一个朱红色丝网的大象。这头大象走着走着，站在一个水果摊前面吃起橘子来。水果商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这样一个民族，真是太令人好奇了。他们高兴时，会去买一个仅关有一只小鸟的笼子，然后打开笼子，开心地看着小鸟飞走。如果他们伤心了，就会用荆棘抽打自己，让自己更加伤心。

“一天夜里，我在集市上遇见了一些黑奴，他们正抬着一顶轿子沉甸甸的轿子。这顶轿子是用竹片做成的，竹片上还镀了金；轿杆呈朱红色，上面装饰着用黄铜做成的孔雀；轿窗上挂着一条绣有甲虫翅膀和小珍珠的薄纱。轿子从我身边经过时，我看到了坐在轿子里的人，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塞加西亚妇女，她正在向轿子外面张望，看到我之后，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跟着轿子往前走。黑奴们越走越快，眉头深锁。不过，我心里充满了好奇心，所以对这些根本不在意。

“最后，黑奴们停在了一座正方形的白房子前面。这座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小门，令人忍不住联想到了小小的墓门。黑奴们放下轿子，取出一个铜锤，在小门上连敲了三下。里面的人透过门洞向外张望，看到我们之后就打开了门，然后在地上铺了一张地毯。这个人身穿绿色的皮长袍，是一个亚美尼亚人。轿子里的妇女走出轿子，向屋里走去。这时，她转过头再次对我笑了笑。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脸色像她那样苍白的人。

“月亮升起时，我又回到了白房子一带，可是到处寻找也找不到那座白房子。由此，我大致猜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份，也知道了她对我笑的原因。

“要是你能跟我一起去，那该多好啊。新月节那天，年轻的皇帝走出皇宫，来到庙里，祈求国泰民安。皇帝的头发和胡子都涂了玫瑰花，变成了红色；脸上抹了薄薄的一层金粉；手掌和脚心都涂了番红花，变成了黄色。

“皇帝是在太阳升起来时身穿银袍出宫的，他回来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他的袍子则变成了金色。人们都趴在地上，不敢把脸抬起来。我才不会那么做呢，我神情自若地站在一个枣子摊前面，等待皇帝发现我。皇帝很快发现了我，他睁大眼睛看看我，然后停下了脚步。我看着他那画过的眉毛，依旧静静地站在那儿。人们见我竟敢不向皇帝下跪，都非常吃惊，并劝我赶快逃命。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一些贩卖外来神祇的商贩，然后坐在他们身边。这里的人都非常憎恨这些商贩。我把自己刚做的事告诉了这些商贩，他们听完之后，每人给我画了一张画像，然后请我离开。

“那天晚上，我来到了石榴街，躺在一家茶馆的垫子上。这时，皇帝派卫兵把我抓进了皇宫，并命人锁上了所有的门。皇宫里有一个四周环绕着拱廊的大院子，墙壁都是用白石膏砌成的，上面镶嵌着瓷砖，瓷砖的颜色有蓝有绿。柱子是用大理石做的，透着绿光。地上铺着粉色的大理石。在此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粉色的大理石。

“我走进院子，看到阳台上有两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她们一边望着我，一边骂我。卫兵脚步匆匆地向前走。他们手里的矛刺到光滑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响声。他们带着我向前走，来到一道精致的象牙门前。走进这道象牙门，我才发现里面是一个花园。花园里摆着七个装有水的坛子，种着郁金香、牛眼菊，还有闪烁着银色光芒的芦荟。一股形如水晶棒的喷泉，给昏暗的天空增添了一抹亮色。看到其中一棵柏树，我想起了燃烧殆尽的火把。一只夜莺停在这棵柏树上，婉转地鸣叫着。

“我们向花园的另一头走去，那里有一个凉亭。我们走近凉亭时，走出两位太监。这两位太监是来迎接我们的，他们长得胖胖的，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对我充满了好奇，所以再三打量我。我这才发现他们的眼皮是黄色的。其中一个太监把卫士长拉到一旁，然后把嘴巴凑到卫士长耳边，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另一个太监做作地取出一个椭圆形的淡紫色盒子，又从盒子里取出一些香锭，放里嘴里嚼了起来，嚼完了一颗再继续嚼另一颗。

“不一会儿，卫士长遣散了卫兵们。两个太监跟在卫兵们身后，慢腾腾地走着，还不时地去摘树上熟透的桑葚来吃。那个年长的太监，曾经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他的表情里充满了恶意。

“卫士长示意我去凉亭。我丝毫没有感到害怕，径直走向凉亭，然后拉开了沉重的门帘。

“年轻的皇帝正躺在一张狮皮长椅上休息。他的手腕上栖息着一只白隼，身后站着一个黑人侍从。这个黑人侍从上身赤裸着，头上戴着一顶铜帽，耳朵上挂着一副沉甸甸的耳环。狮皮长椅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把大大的钢制弯刀。

“皇帝看见我进来，皱着眉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把我放在眼里？难道你不知道我是皇帝？’我静静地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皇帝举起手，指了指钢刀。那个黑人侍从立即抓住钢刀，使出全身的力气来砍我。钢刀穿透我的身体，发出一阵‘嗖嗖’声，可是我却安然无恙。那个黑人侍从就不同了，他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地，虽然重新站了起来，却吓得要命，只顾得上浑身颤抖地躺到狮皮长椅后面。

“皇帝立刻从狮皮长椅上跳起来，走到武器架旁边，取出一根长矛就向我刺过来。长矛飞向我时，被我一把抓住。我把长矛折成了两半。皇帝见状，又取出箭来射我。箭飞向我时，我举起双手，使箭停在了半空中。紧接着，皇帝把手伸向自己的腰间，从白皮腰带里抽出一柄短剑，刺向黑人侍从的脖子，以免这个黑人侍从泄露这些有失体面的事情。黑人侍从顿时身体扭曲、嘴角流出鲜血，令人想起被踩扁的蛇。

“黑人侍从死后，皇帝立刻把脸转向我，然后掏出一条镶着花边的紫色丝质手绢，擦拭着额头——他的额头上布满了亮晶晶的汗珠。接着，皇帝对我说：‘你是先知还是先知的儿子？二者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我不应该伤害的。可是，只要你在这里一天，我就会失去主子的地位。所以，我恳请你今晚就离开！’

“我回答：‘我可以走，但前提是你要把你的财产分一半给我。’

“他拉着我来到花园里。卫士长见状，万分吃惊。太监们看见我，吓得全都颤抖着跪在地上。

“宫里有一间八面都用红云斑石修筑的屋子。这间屋子的天花板镶着铜皮，还挂着一些灯。皇帝摸了一下其中的一面墙，那面墙就自动转起来，里面出现一条点着好多火把的长廊。长廊两边的壁龛里摆着很多装满银币的大酒缸。到达长廊中央时，皇帝停下脚步，说了一句他平时没有说过的话，旁边的一扇花岗岩石大门应声转动起来——原来这扇门装着隐秘的弹簧。皇帝举起手来遮住自己的脸，以免被晃得头昏眼花。

“那些地方实在是太奇妙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花岗岩大门里摆着很多奇珍异宝。其中有一个巨大的乌龟壳，乌龟壳里堆满了珍珠。还有一块巨大的月亮石，月亮石的凹槽里装满了红宝石。大量象皮制成的箱子，里面装的都是黄金。皮制的瓶子里装着金粉。水晶杯里放着猫眼石，翡翠杯里盛着碧玉。薄薄的象牙碟子做工很精细，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圆圆的绿宝石。角落里堆满了丝绸做成的袋子，袋子里装着绿松石或绿玉。还有用象牙或黄铜制成的角杯，象牙角杯里装着紫色的玉英，黄铜角杯里装着红色的玉髓。梁柱是用杉木做成的，上面挂着一串串黄色的山猫石。扁平的圆形盾牌上，堆着颜色既像红酒又像青草的红玉……珍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所说的这些，仅占全部珍奇的十分之一。

“皇帝慢慢地放下手，露出自己的脸，然后对我说：‘这里是我的宝库。我既然答应给你一半的财产，就会履行诺言。你自己动手吧。此外，我还会送你驮运珍宝的骆驼和赶骆驼的人，随便你想去哪里，他们都会听从你的吩咐。今天晚上就要办妥这件事，因为我不想让我的父亲——太阳发现我竟然无力杀死我的城堡里的任何一个人。’

“不过，我并没有接受他的财产，只是对他说：‘这儿的黄金、白银、珍宝等值钱的东西都还是你的，因为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不过，如果你把你手上戴着的那一枚小戒指送给我，我倒是乐意接受。’

“皇帝皱起眉头，大声说：‘这枚戒指是铅质的，根本不值钱，你最好还是带上你那一半财产离开这里。’

“我回答：‘不，我一定要得到这枚铅质戒指，因为我知道它里面写的东西和它的功用。’

“皇帝颤抖着哀求我：‘我把我的全部财产都给你，请你带上它们离开吧！’

“接着，我做出了一个奇怪的举动——我藏起了这枚能够带来财富的铅质戒指。不过，现在想想，这件事并不算什么。这枚财富戒指被我藏在了一个离此有一天路程的山洞里。只要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去取这枚财富戒指。谁拥有了这枚财富戒指，谁就会成为天下最富有的人。快去取这枚财富戒指吧，这样你就可以拥有全世界的财富了。”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笑了笑，然后大声说：“在我看来，爱情重于财富，更何况小美人鱼很爱我。”

“不！财富才是最重要的。”灵魂说。

“爱情更重要。”年轻的渔夫回答，然后又沉入了海底。

灵魂没有办法，只好哭着迈开步子，走进了沼泽地。

第四年，灵魂又回到了海滩上，呼唤年轻的渔夫。年轻的渔夫浮出水面，问灵魂：“你呼唤我干什么？”

灵魂回答：“请你靠近一点儿，我好把我的奇妙经历告诉你。”

年轻的渔夫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蹲在浅水里，托腮聆听起来。

灵魂说：“我来到一座我熟悉的城市，跟水手们一起坐在一条河边的一家小旅店里。水手们喝的是葡萄酒，只是这些葡萄酒竟然有两种颜色。水手们吃的是大麦面包和小咸鱼。小咸鱼里放了醋，外面还包了一层桂叶。我们坐在那里开心地逗乐。接着，一个老人走了进来，他身披一件皮毯子，手拿一把用两只琥珀角作装饰的琴。老人进来之后，在地板上铺了一条毯子，然后拨弄着琴弦。就在这时，又走进来一个面戴细纱的少女，她打着赤脚在毯子上为我们跳起舞来。这座城市离这儿并不远，只需要走一天就到了。”

年轻的渔夫听完灵魂的叙述，想起了因为没有脚而不能跟自己一起跳舞的小美人。因此，他强烈地想要见一见这位少女，就对自己说：“只要一天就可以到那里了，到了之后我再回来。”这样想着，他就笑着从浅水里站了起来，迈着大步走向岸边。

年轻的渔夫走上海岸，不禁又笑了笑，并向灵魂敞开了怀抱。灵魂见状，惊喜万分，大叫着奔向他，进入了他的身体。接着，沙地上就出现了一条影子。年轻的渔夫看见自己的影子，意识到了那是灵魂的身体。

这时，灵魂对他说：“我们立刻动身吧，以免海神因为嫉妒而派出怪物来阻止你。”

于是，他们就急忙上路了。到了晚上，他们也没有停下，趁着月色前进。第二天，他们又顶着烈日赶路。第二天晚上，他们到达了一座城市。

年轻的渔夫问他的灵魂：“你所说的那座有跳舞少女的城市，是不是这里？”

他的灵魂回答说：“不，现在还没到那座城市。不过，既然我们到了这座城市，何不去四处转一转？”

于是，他们来到城里，走到了大街上。珠宝街有一个货摊上放着一只漂亮的银杯。年轻渔夫的灵魂对主人说：“把那个银杯藏起来。”

年轻的渔夫听了，就拿起那只银杯，藏在长袍里，然后急忙带着灵魂出了城。

走到城外三英里处，年轻的渔夫扔掉银杯，皱着眉头对灵魂说：“偷别人的杯子是一件坏事，你为什么叫我这么做？”

灵魂回答：“请你不要生气。”

第二天晚上，他们到达另一座城市。年轻的渔夫问他的灵魂：“这里是不是那座有跳舞少女的城市？”

他的灵魂回答：“不，我们仍然没到那座城市。不过，既然来了，不妨进去看看。”

于是，他们来到城里，走到了大街上。他们走过好几条街，来到了草鞋街，看到一口水缸，水缸边站着一个孩子。灵魂对年轻的渔夫说：“请你走到那个孩子面前，打他一顿。”年轻的渔夫听了，走上去打了孩子，直到孩子大哭起来。接着，他们急忙出了城。

走到城外三英里处，年轻的渔夫突然生气地对灵魂说：“打孩子可是恶劣的行径，你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灵魂回答：“请你不要生气。”

第三天晚上，他们到达第三座城市。年轻的渔夫问他的灵魂：“这里是不是那座有跳舞少女的城市？”

他的灵魂回答：“我也说不准，不如我们进去瞧瞧？”

于是，他们就来到城里，走上了大街。年轻的渔夫一直在寻找位于河边的那家小旅店，可是走了几条街都没有结果。城里的人感到好奇，都忍不住看着他，令他感到一阵恐惧。他对灵魂说：“我们还是离开吧，因为这里没有赤脚跳舞的少女。”

他的灵魂却不赞成，并对他说：“不，我们最好留下，因为夜里难免会遇上强盗。”

年轻的渔夫听灵魂这么说，就在市场里找了一个地方，坐在那里休息。不一会儿，一个商人走了过来。这个商人戴着头巾和一顶用鞑靼人的布匹织成的斗篷，平举着一根有显眼节节的芦苇秆，芦苇秆上还拴着一盏灯笼。商人对年轻的渔夫说：“你怎么还不离开市场呢？难道你没有看见商贩们都已经收摊了？”

年轻的渔夫回答：“我想找一家小旅店，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又没有亲戚在这里，所以准备在这里过夜。”

“怎么没有？我就是你的亲戚，因为我们是同一个上帝创造的。请跟我走，我为你准备了一间客房。”

年轻的渔夫站了起来，跟在商人后面，向商人家里走去。他们穿过一个石榴园，就到了商人的家。商人用铜盘装了一些玫瑰花水给他洗手，又送来了成熟的甜瓜让他解渴，还端上了一碗米饭和一块烤羊羔肉给他充饥。

接着，商人把年轻的渔夫带到了客房，请他好好睡一觉，然后准备离去。年轻的渔夫向商人表达了感激之情，然后在商人的戒指上吻了一下。床上铺着彩色的山羊毛毯和黑色的羊羔毛被子。年轻的渔夫掀开被子，躺在毛毯上，又盖上被子，然后就呼呼大睡起来。

距离天亮大约还有三个小时的时候，他的灵魂叫醒了他：“快到商人的卧室里去，先杀死他，然后拿走他的金子以备不时之需。”

年轻的渔夫爬进商人的卧室。商人身边放着一把弯刀和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九个装有黄金的小包。渔夫把手伸向了那把弯刀。就在这时，商人猛然醒来，他看到年轻的渔夫即将抓住弯刀，大吼：“你想干什么？我这么友善地对你，难道你要用鲜血来回报我？”

这时，年轻的渔夫听见灵魂说：“打他！”年轻的渔夫立刻走上前去，打晕了商人，然后抓起九包金子就匆匆地逃离了石榴园，向东方前进。这时候，启明星还高挂在空中。

走到距离石榴园三英里的地方，年轻的渔夫捶胸顿足地对灵魂说：“杀人、抢黄金都是恶劣至极之事，你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他的灵魂回答：“请不要生气。”

年轻的渔夫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大喊：“不，我无法平静！因为，你让我做的一切，还有你，都是我痛恨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让我做这些坏事？”

他的灵魂回答：“你当初抛弃我时，并没有让心陪伴我，所以我学会了做坏事，而且乐此不疲。”

“什么？”年轻的渔夫喃喃地说。

“没什么好吃惊的。你应该很清楚，”他的灵魂回答，“当初你抛弃我的时候，的确没有送我一颗心，难道你忘记了吗？所以，请你不要自寻烦恼，也别担心我，因为一切痛苦都会过去，快乐终将到来。”

年轻的渔夫听完这番话，浑身颤抖地对灵魂说：“不，我不要与你这个坏人为伍。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忘记我的爱人？又怎么可能踏上罪恶的不归路？”

他的灵魂回答：“你当初送我到这个世界上时，并没有送我一颗心，所以我学会了做坏事，并且乐此不疲，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走！我们去另外一座城市寻找欢乐，反正我们兜里装着九包黄金。”

年轻的渔夫听完，取出九包黄金就扔到地上，然后一个劲儿地踩这些黄金，大吼：“不！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跟你走，我要像当初那样再次赶你走，因为你一无是处。”说完，年轻的渔夫就转过身来，背对着月亮站着，然后取出那把绿色蛇皮刀柄的小刀，对准他双脚周围的影子，准备切开它，以赶走自己身体的影子，也就是他的灵魂。

可是，他的灵魂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命令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对他说：“那个女巫告诉你的魔法，现在已经不起作用了。从今往后，我们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对一个人来说，他一生只有一次抛弃灵魂的机会。如果他收回被抛弃的灵魂，就不会再有抛弃灵魂的机会，这对他既是惩罚也是回报。”

年轻的渔夫听了，顿时脸色发白，握紧拳头大叫：“这一点女巫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要骗我？”

他的灵魂回答：“因为她对她的那个‘他’动了真心。即使要她永远做‘他’的仆人，她也心甘情愿。”

年轻的渔夫得知自己无法赶走这个邪恶的灵魂，并且从今以后都要与他为伍，不禁伤心欲绝，倒在地上痛哭不已。

直到天亮，年轻的渔夫才站起来对灵魂说：“我要捆住双手，以免在你的指使下做出不该做的事；再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以免你让我说出不该说的话；还要走向大海，去找我的爱人，甚至到她经常唱歌的那个小海湾去，呼唤她上岸来听我讲我们这段罪恶的经历。”

他的灵魂继续诱惑他说：“你的爱人？那个非要让你回到她身边的女人？在这个世上，比她漂亮的女人可多着呢。萨马里斯的舞女就很漂亮，而且她们会摆出各种鸟兽的姿态，所以跳起舞来很野性。她们用凤仙花涂抹自己的脚，把脚染成了红色。她们跳舞的时候，手里还握着挂有很多小铜铃的金属圈。她们又跳又笑，笑容纯净得像清澈的小溪。走，跟我一起去见见她们！别再想那些罪恶的事了，根本就没必要。那些美味佳肴，做出来就是给人吃的；那些甘甜可口的东西，里面也没有放毒药。既然如此，你何必再自寻烦恼？跟我一起去另外一个城市好好享乐吧，就去附近的一座小城，那里有一个花园，里面种了很多百合竹，还住着一些白孔雀和胸脯呈蓝色的孔雀。在太阳下观看展开翅膀的孔雀，会觉得它们就像圆盘，只是有的‘圆盘’像是用象牙做成的，有的‘圆盘’又像是用金子做成的。给孔雀喂食的是一个女人，她为了逗孔雀们开心，会用手或脚为它们跳舞。她的眼皮被染成了灰白色，鼻孔向两边翘起，令人想起了燕子的双翅。其中一个鼻孔里有一个挂着花儿的小钩子，那花儿是用珍珠雕刻而成的。她又跳又笑，脚踝上传来银铃的响声。这副情景，绝对会让你烦恼顿消，所以请跟我去这座城市吧。”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不为所动，而是一直沉默不语，还用绳子捆紧了自己的双手，站起身来，向他最初的出发点走去。他回到了他的爱人曾经常去唱歌的小海湾。一路上，他的灵魂不停地诱惑他做不该做的事，可是他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因为，爱情给他带来了强大的力量，让他抵制了一切诱惑。

到达海边时，他褪去手上的绳子，不再保持沉默，开始呼唤小美人鱼。可是，他呼唤了一整天，小美人鱼都没有出现，即使他诚心恳求她也没有用。

他的灵魂嘲笑他说：“由此看来，你的爱人并没有给你带来多少欢乐。看到现在的你，我想起了在旱灾时往漏船里灌水的人。你付出了一切，却得不到任何回报，真是可怜。所以，你最好跟着我走，我们去欢乐谷，那儿有很多好玩儿的。”

可是，年轻的渔夫并没有做出回应，而是找来树枝，在岩石缝里搭建了一间屋子，然后住了下来。在此后的一年时间里，他每天清早、中午和晚上都会呼唤美人鱼，希望她可以出现，却一直没能如愿。他也曾经去洞穴、海水中或海底的井里寻找她，还差一点儿被旋涡吞没……总之，他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却一直不见她的踪影。

在此期间，他的灵魂不停地诱惑他做邪恶的事，还说一些可怕的事来吓唬他，可是他依然没有动摇寻找小美人鱼的决心。在他心里，爱情比什么都重要。

一年之后，灵魂悄悄地对自己说：“我诱惑主人做邪恶的事，可是他却不为所动，因为他拥有强大的爱，这份爱战胜了一切。现在，如果我诱惑他去做善事，他会不会听我的呢？”

想到这里，灵魂对主人说：“我曾经对你说过世间的乐事，可你却不愿意听，因此我想，也许你想听的是世间的痛苦。事实上，这个世界正是由痛苦主宰的。痛苦就像一张大网，网住了所有人。有些人要忍受缺少衣服的痛苦，另一些人则要忍受缺少食物的痛苦。同样是寡妇，有的穿着紫色的袍子静坐着，有的却只能穿着破衣烂衫。麻风病人无处安身，只好在沼泽地上走来走去，过着残酷的生活。公路上，身无分文的乞丐们络绎不绝。每一座城市的街道上都有饥荒发生。可是，你却在一直留在这里呼唤你的爱人，而你的爱人又不愿意回应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放弃呢？爱到底是什么，竟然让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可是，年轻的渔夫依然没有动摇。在他心里，爱仍旧是最重要的。他还像以前一样，每天清早、中午和晚上都会呼唤小美人鱼。可是，小美人鱼还是没有回应他。他还再次去了海上，有时是在海面呈紫色的夜晚去的，有时是在海面被灰白色笼罩的黎明时分去的，经历了滔天大浪，可还是找不到她。

第三年的一天晚上，年轻的渔夫独自坐在用树枝搭建的屋子里，备感孤独。灵魂忍不住对他说：“嘿！我曾经用邪恶和善良来引诱你，却被你的爱打败了。现在，我不想再诱惑你了，只想进入你的内心，像以前一样与你融为一体，请你答应我吧！”

“这个请求我当然要答应你了。我想，你在独自漂泊的日子里一定吃了很多苦。”

“啊！你的心被爱包围了，我找不到入口！”他的灵魂大叫起来。

“我倒希望我能帮你，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年轻的渔夫回答。

就在这时，海里传来一声哀号。听到这声哀嚎，你会认为这是美人鱼家族中人在为离世者痛哭。年轻的渔夫听到声音，一下子跳了起来，从他的树枝屋冲向海滩。黑色的波浪载着一个白色的东西，疾速扑向岸边。这个东西比白银还白，就像一朵洁白的鲜花一样立于浪头上。接着，它从浪头跌了下来，被泡沫推向了海岸，躺在年轻渔夫的脚边。这是小美人鱼的身体，只是她已经死了。

年轻的渔夫痛彻心扉，顿时变成了泪人儿，扑倒在小美人鱼身边，吻着她的双唇，抚摸着她头上湿漉漉的琥珀，然后躺在她身边，颤抖着抬起褐色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虽然她的嘴唇冰冷，可是他一点儿也不介意，依旧吻着它；虽然她的头发是咸的，可是他也不介意，依旧快乐地吻着她，独自承受莫大的痛苦；虽然她的眼角挂着咸咸的浪花，可是他依旧吻着她那紧闭的双眼，流下了比海水还咸的眼泪。

年轻的渔夫面对着小美人鱼的尸体，内心充满了忏悔。他对着她的耳朵，倾诉了自己的苦难经历。接着，他挽起她的两只小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抚摸着她那细长的喉咙。这时的他，内心越来越痛苦，同时还夹杂着一种莫名的快感。

黑色的海水逐渐涌向岸边；白色的泡沫像发病的麻风病病人一样痛苦地大叫着，这是大海入侵海岸的讯号。这时，海王宫里又传来了哀号声；远处的大海上，半人半鱼的海神们举起号角，吹响了沙哑的曲调。

“海水靠近我们了！快逃，”他的灵魂说，“不然你会被他们杀死的。快逃走啊！我好害怕。我知道，你内心充满了爱，所以我无法进入你的心，只好请你逃到安全的地方。既然你准备送一颗心给我，那就先带我去另外一个地方吧。”

可是，年轻的渔夫并没有把灵魂的话放在心上，只顾不停地呼唤小美人鱼，还一直说：“爱情胜过智慧、财富和人间女子的双脚，它不会被烈火焚烧，也不会被海水淹没。我一天到晚呼唤着你，可是你却一直不理我，因为我曾经抛下你一走了之。现在，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也受到了惩罚。可是，我内心依然对你充满了强烈的爱，这种爱战胜了世间的邪恶和善良。现在，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他的灵魂仍然不住地恳求他，希望他逃离大海，可他就是不肯，因为他爱得太深。海水逼向海岸，想用波浪淹没他。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所以疯狂地亲吻着美人鱼那冰冷的嘴唇，心神俱碎。就在这时，他的灵魂挤进了他那颗因为充满爱而破碎的心里，再次与他融为一体。海水进逼海岸，淹没了这位年轻的渔夫。

第二天清早，神父来到海边。因为，昨晚海水闹腾得太厉害了，神父要为它祈福。除了神父之外，来海边祈福的人还有僧侣、乐手、手持香烛的人，另外还有一大群人。

神父来到海滩上，发现了被淹死的年轻渔夫，以及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的小美人鱼，立刻皱紧眉头，一边往后退一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符号，然后大声说：“我不会再祝福大海，也不会祝福大海里的任何东西。生活在大海里的美人鱼家族应该受到诅咒，那些与他们来往的人也一样。至于他，他是为了爱情才抛弃上帝的。所以，上帝杀死了他的情妇，并让他们死在一起。请把他们的尸体埋在漂洗场的角落里，不要做任何标记，以免有人知道他们安息在那儿。既然他们生前应该受到诅咒，死后当然也一样。”

人们遵照神父的吩咐，把他们抬到漂洗场的一个没有长一株香草的角落里，然后挖了个深坑把他们埋了。

第四年，祖父在一个神圣的日子里来到礼拜堂上，准备向人们展示上帝的伤痕和仇恨。神父穿上法衣，进了礼拜堂，到祭坛上行礼。这时，他看见祭坛上摆满了白色的鲜花，只是这些鲜花异常的美丽，而且很香，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品种。他看着这些美丽的花儿，先是觉得难过，继而又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

神父打开神龛，对着神龛里的圣饼台烧了香，然后拿起美丽的圣饼，展示给人们看，接着又把圣饼放在了帐幔后面，开始向人们讲述上帝的愤怒。可是，他一直无法专心，因为他无法无视那些白色的鲜花，也摆脱不了那迷人的花香。他接下来所讲的，也不再是他原本打算讲的上帝的愤怒，而是“爱”！他为什么会这么讲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人们听完神父的讲述，都哭了。神父回到放神器的地方，眼里也饱含热泪。执事们走进来为神父脱下了白麻布法衣、腰带、饰带等。神父就像身处梦境中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

更衣完毕，神父问执事们：“祭坛上放的是什么花？在哪儿采的？”

执事们回答：“我们也不知道这种花叫什么，只知道它生长在漂洗场的角落里。”

神父听完，浑身颤抖着走回自己的居所，默默地向上帝祈祷。第二天天刚亮，神父就带着僧侣、乐手、手持火烛的人以及一大群人来到海边，为大海以及生活在大海里的一切生物祈福。此外，神父还为牧神，以及在森林中跳舞或藏在树叶后面向外偷窥的小生灵们祈福……总之，上帝创造的一切事物都得到了他的祝福。人们也不例外，都既快乐又惊讶。不过，从此以后，漂洗场的角落就恢复了以往的荒凉，没有再开出一朵鲜花；美人鱼家族从这个海湾移居到了大海的其他地方。

精要评点

美貌绝伦的美人鱼让年轻英俊的渔夫一见钟情，为了和心爱的人常相厮守，渔夫用魔法切掉了自己的影子，把自己的灵魂赶出身体。然而灵魂却用智慧、财富、邪恶、善行来诱惑渔夫放弃爱情。

渔夫的爱情是别样的。在灵魂成为爱情的障碍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爱。灵魂曾用过好几样事物来诱惑渔夫：财富、智慧、权力……

在这个故事里，灵魂似乎代表了人的理智、判断力、决断性，而心则是人的本性，代表着爱，还有灵魂的依靠。没有心灵的温暖，灵魂会变得冷酷残忍；缺少了灵魂的指引，心则只剩下狂热和自私。爱是美好的，却似乎不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