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蝙蝠的颂歌

鲸背月色 作者:(美)戴安娜·阿克曼 著


一个冬日的夜晚,我坐在山洞边巨大的石灰岩上,面对着布莱肯洞穴漆黑深邃的洞口。里面静悄悄的,但有人保证过,我将有幸见识到百年难遇的奇观。幽深的洞口内倒挂着两千万只墨西哥无尾蝙蝠。世界上的恒温动物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聚集。暮色中,两千万只蝙蝠将全体出洞觅食。在这座活火山上,科学家们称之为“涌出”。它们会发射超声波,震动翅膀冲向天际,50英里之外,在圣安东尼奥或奥斯汀,城市里的人们不会觉察,他们距离觅食的蝙蝠不足70英尺。

“我已坐在这里观察了三小时了,仍看见不断有蝙蝠飞出,”我旁边的一个人说,脸上露出期许之色。他就是梅林·D·塔特尔,世界上最了解这些蝙蝠习性的人,研究蝙蝠的权威人士,国际蝙蝠保护协会的奠基人和科学指导,他的探索事迹令夺宝奇兵都愧叹不如。我们身旁的地面上放着他此行所带的一些工具:那种在越南常用的红外线夜视摄影镜头;矿工使用的前照灯,巨大的电池用卡其色弹药带绑在腰间;一架迷你蝙蝠探测器,能够收集到许多种蝙蝠发射出的超声波。但一眼望去,我并没发现他携带手套、手杖和其他保护性装置。

“蝙蝠是最温顺的动物之一,”他说。“这些害羞、讨人喜欢的小生物并没有报道中写的那么可怕。”要知道,通常,科学家口中不会使用“讨人喜欢”这个词。在“讨人喜欢”的生物中,蝙蝠得到的评价常常不会太高。

塔特尔四十岁左右,古铜色皮肤,灰色鬓角,唇上留着两撇胡子,戴着金边眼镜。他身形健美,嘴部略突出,一缕头发从前额垂了下来。在我开口说话前,他一直盯着岩洞的洞口,夕阳的余晖下,脸上浮现的笑意依稀可辨。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成百只小蝙蝠突然出现了,不断俯冲,再奋力往上飞,如此盘旋。然后,它们盘旋上升,向东渐移。这幅小画面看上去略显怪异。

“等等,”塔特尔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股刺鼻的氨气味道掺杂着几许夜晚的气息扑面而来。“你闻到的是岩洞里蝙蝠粪便的气味。240多吨蝙蝠栖息在这里,空气里都是它们身体散发出的温度。如果夜间寒冷,这些体温就能产生烟囱效应。”

俯瞰洞口,幽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滑动,但我无法确定那是影子还是蛇。鞭蛇经常在此处出没,希望吃到掉落的蝙蝠。岩洞地面布满各种昆虫及小型无脊椎动物,还有其他食肉动物,希望吃到脚尖没挂牢而落下的蝙蝠。这个岩洞里主要是母蝙蝠和小蝙蝠——下面饥饿攒动的嘴自然不会少。塔特尔告诉我,一所当地大学曾用平板车将一具鲸鱼的尸体放在岩洞里,光那些食皮甲虫就很快将它消灭殆尽。这些甲虫平日就以腐尸为食。即便它们长成成虫,半英寸的幼虫仍是高效率的食物消灭器。这个洞底有1000英尺长,130英尺深,平均直径也有60英尺,可供蝙蝠栖居的缝隙不计其数,也给昆虫留下了充足的生存空间。

研究者入洞探险需要穿戴呼吸器和密实紧身的衣物。他们不但可能被头顶掉落的蝙蝠砸到(有些区域每平方码有1800多只成年蝙蝠,在饥饿的小蝙蝠们集中栖息的地方,这个数量能达到5000只),粉末状的蝙蝠粪也相当厚,同时这里遍布着爬行的甲虫幼虫,充斥着讨厌的热气和蒸腾的氨气。对蝙蝠而言,在这里生活是一大幸事,这里就像一个暖烘烘的孵化箱。在它们看来,生活在人类所适应的环境里如同地狱一般,比如一个没有新鲜空气和阳光的寒冷空间里,零乱地分布着各种障碍物,充斥着胡椒薄荷、柠檬、氯性漂白物。换位思考一下,也许它们觉得那很陌生,我们吃着肢解后已经辨不清原来模样的动物;然而矛盾的是,我们坚持把它们烹饪成带有温度的食物,如同它们有生命的时候一样。

天上的云朵越积越多,像个漏斗般在眼前铺天盖地地旋转,这些蝙蝠也一样,回旋地飞动着,直到飞得足够高然后离开。如同山谷中的飞机一样,它们必须盘旋着飞升,因此它们翅膀挨着翅膀地快速移动,像一个紧密的梯队。在它们回旋的同时,速度也逐渐加快。在旷野里,无尾蝙蝠的速度可以高达每小时35英里。

“它们逆时针方向加速。每次转身都朝同一个方向吗?”

“不,”塔特尔说。“早晨回巢穴时,它们习惯直接飞入。从一个很高的位置猛地俯冲下来,翅膀半闭着。”

形成漩涡的蝙蝠群开启了它们的觅食之旅,这一旅程将持续整晚,横跨整个区域。随着蝙蝠群的移动,它们的影子也在树林里穿梭。蝙蝠被称为是昆虫天然杀手,它们一晚上能够吃掉150吨重的昆虫。这些蝙蝠6月份出生,它们五周大的时候断奶,而此时这些蝙蝠幼崽已足够强壮,能够和母亲一起飞行。之前,母蝙蝠已经教给这些小蝙蝠一些秘传的生存本领,包括:怎样轻松地飞出洞穴并且在昏暗中准确转向;怎样沿着陆地飞行以及怎样在半空中进食;怎样俯冲到池塘且同时张嘴露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以及怎样在飞行过程中喝水;怎样在聚集在一起的蝙蝠群里获得它们一直渴望的温暖;怎样依赖蝙蝠群体的暴民法则。这些蝙蝠是整晚不停歇地飞行还是会在某个地方停歇休整一段时间?蝙蝠妈妈会像鸟妈妈那样亲自给孩子们示范教给它们生存本领,还是小蝙蝠自己通过研究整个群体的习性来学习?他说:“这些蝙蝠很有可能会分成可识别的小组,这些小组知道它们行进的方向。但是情况到底如何,我们真不知道。关于蝙蝠我们知之甚少。”

一只夜鹰突然出现,俯冲下来,直接抓住一只蝙蝠,飞向天空,直至消失。不久,这只夜鹰返回,但是蝙蝠们听到了夜鹰挥动翅膀的声音,于是都转到侧面来迷惑它,这次,这只夜鹰没能抓住蝙蝠。一波一波的蝙蝠挥动着翅膀从洞穴里涌出来,翅膀拍打时发出沙沙声,听起来像是细雨打在秋叶上。刚飞起来的蝙蝠大量涌出,快速盘旋起来,就像是一个万能搅拌机。它们首先是围在一起盘旋,形成一个大碗的形状,然后再飞向这个大碗的边缘,并尽力向上飞行,直到它们飞到足够的高度,能够飞越山脊。这时,蝙蝠群已经组成了一只黑色的长队列,看起来就像龙卷风在得克萨斯州的上空飞旋。又有一只蝙蝠队列形成了,它就像中国传说中的龙一样在天空中飞舞着,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延绵数英里,飞向某个不知名的捕食区。夜晚,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蝙蝠拍打翅膀的声音,这种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然而,当塔特尔开启了他的迷你蝙蝠探测器后,我们听到了一阵疯狂的咔嚓声。大量的蝙蝠聚集,翅膀挨着翅膀,它们一起拍动着翅膀,天空中回荡着蝙蝠的叫声,人类听不到这种声音,而蝙蝠们则忙着通过这些声音的回声进行定位,以避免撞到对方。盖革计数器能疯狂地释放电量,与盖革计数器一样,这个蝙蝠探测器发出大量静电噪音,塔特尔笑了起来。蝙蝠们涌出时发出的超声波处于极为混乱的状态下,因此根本无法听到个体的声音。一大群蝙蝠涌出洞穴,向上飞行,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又出现了两个新的队列,每只队伍中蝙蝠都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不断扑打着翅膀。这两支队列在空中飞过,就像两条在空中飘摇的丝带,它们向上飞到2英里的高度,乘着快速流转的气流飞向远处的捕食区。有些蝙蝠群扭成弓形,其他的群体好似音叉,而之后它们会不断变换队形,它们可能会变成动物的爪子,扳手或者是挥动的手掌。蝙蝠们迎着气流奋勇前行,因为气流动荡不平,蝙蝠之间出现缝隙,所以人们能够透过这些缝隙看到天空,而这种情况不常见。傍晚,天空被夕阳染成玫红色,蝙蝠们奋力振翅飞行,它们飞快地拍打着翅膀,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它们头上似乎有闪光灯在闪烁。

塔特尔说:“有些蝙蝠生存了30多年,如果有人横冲直撞杀死了一只蝙蝠,那他杀死的大概是一个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了30年的动物。这与杀死一只蟑螂不同。在所有与蝙蝠同等大小的哺乳动物中,蝙蝠在地球上的生存时间最长。但是不幸的是,在所有同等大小的哺乳动物中,蝙蝠的繁殖速度最慢。通常,蝙蝠母亲一年只抚养一只小蝙蝠。如果你带来一对草甸鼠,并给它们提供所有生存所需要的条件,那么从理论上讲,到这年年底,它们就会产下上百万只草甸鼠。如果你给一对蝙蝠提供同样的机会,那么到年底只有三只蝙蝠——母蝙蝠、公蝙蝠和小蝙蝠。蝙蝠大量聚集在最容易遭到破坏的地方。在这里我们有世界上最大的温血动物聚集地,而人们可以在五分钟内将其捣毁。据我所知,在有些洞穴里,人们一天内消灭了上百万只蝙蝠。

塔特尔意识到了蝙蝠的危险处境,并且发起了一项保护蝙蝠的运动,由此,在北美洲东部建立起了四个最大的夏季蝙蝠聚集地。塔特尔出生在夏威夷的檀香山,他的父亲是一名生物老师,经常旅行,最终安家在田纳西州。塔特尔就在那里长大,而他家不远处就是一个蝙蝠洞穴。塔特尔不到九岁就开始研究蝙蝠。上高中时,他第一次投出了一篇他写的严肃科学文稿。后来,在堪萨斯大学,他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他在博士论文中研究了种群生态学以及灰蝙蝠的行为。从本质上讲,塔特尔是位哺乳动物学家,每当看到蝙蝠数量减少,面临危险,他便尤为痛心。从研究生院毕业几年后,一天,他与朋友们回到母校,向他们展示了他在阿拉巴马州汉布瑞克洞穴拍到的令人惊叹的场景——当时,25000只蝙蝠正一起从洞穴飞涌而出。

他说:“每天晚上,几乎同一时间,你都能看到这个由成群蝙蝠构成的巨大圆柱,足有60英尺宽、30英尺高,从地平线扶摇直上,那声音就像白水河潺潺的水流。正如你在布莱肯这儿所看见的,蝙蝠的出现大概是自然界最为壮美的奇观。我们都很兴奋,准备好了相机,但蝙蝠却不出来了。当我们得知蝙蝠已经不在了,无不震惊。我对蝙蝠有太深的感情,这些蝙蝠在我的博士研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我必须了解它们。我们走进洞穴,发现了树枝、石头、步枪弹药及被之前的蝙蝠巢穴埋起来的包火药的纸皮。我知道它们已经死了。许多蝙蝠成群出没,但它们不会在自己之前冬眠的巢穴中再出现了。它们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一颗小小的樱桃枪榴弹都能让它们受到重挫,因为它们的听力太灵敏,也无法使用超声波。汉布瑞克岩洞距离最近的人类栖息地约5英里,不会构成威胁,前往那里只能乘船。那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蝙蝠栖息地之一,我怕那里有一天也被破坏。”塔特尔摇了摇头。

“跟着有白化病的那只!”他突然说,指着岩洞入口,那里闪过一只白影,在黑胡椒般的一团影子里显得格外醒目。一圈、两圈、沿着底部盘旋了整三圈。它离边沿越来越远,张着嘴朝我们飞来,然后又飞入那团柱状黑影。塔特尔一只手打着手势,如同要压下这一团看不见的迷。他说:“它们在飞行时张着嘴巴是为了用回音测定方向和距离。它们不会吼叫;只是尽力不让自己碰着。我们见到那副面孔——张着嘴、露着牙齿——就联想到威胁,但蝙蝠真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声呐就是这样运行的。来,我给你看看。”他让我坐在洼地中间,朝着岩洞方向,正对着那团蝙蝠群。它们沿着我们双肩、头部盘旋,拂过我们两颊。这太有趣了,让人忘记了害怕,我能感觉到它们拍动的翅膀掠过我头部,但翅膀并没触碰到我。它们扑扇出的气流吹着我的长发。我们站立着,在两千万蝙蝠的包围之中。塔特尔将两只手臂挥舞过头顶,继而重复这一动作。第三次时,他伸手凌空抓住一只蝙蝠。

我们列队回到最初的据点,我在他身旁的一块巨石上坐下,想看看他捕获的小东西。它的翅膀在塔特尔握紧的手中闭合着,毛茸茸的棕色脑袋伸了出来。这只小蝙蝠也看着我们,脆弱而胆怯。它用下巴当撬棍,试图逃脱,但并没去咬什么。

“看见它多凶了吗?”塔特尔说道。

只见它虎着脸,漆黑的眼睛很亮,整个身体被一层厚厚的棕色绒毛覆盖着。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将它与凶猛的庞然大物联系到一起——拥有巨大的眼睛和牙齿?它张开嘴用回音测定方向,没有闭上也没有咬人,总之,它的牙齿很小。塔特尔把手松开了一点,仍然握着它的翅膀,同时用另一只手顺着背毛的方向抚摸它的背,小蝙蝠很快安静了下来。我深知,落在地上的蝙蝠不能捡——就此而言,任何行动反常的野生动物都是这样。但一个深谙蝙蝠习性的老手凌空抓住的健康蝙蝠是不一样的。

“想摸摸吗?”他问。

我伸出一只手指划过它小小的脊背,感觉到了它的骨骼和如毛丝鼠般光滑的背毛。然后,我们张开它的翅膀,我碰到了它的橡胶似的内膜和纤细的爪子,还有张开的翅膀和无尾蝙蝠特有的尾巴。在动物学中,蝙蝠属翼手目,“手翼”,即使在这般微小的一个生物身上,也一目了然。

“不觉得这小家伙很招人喜欢吗?”塔特尔问。“现在,你可以放它走了。”当他将这只蝙蝠放在我摊开的掌心,我感觉伴随它的移动,有一股小小的战栗直接传到我的指尖,然后我看着它飞到空中,重返自己的领地,那里此时已被神秘、漆黑的夜空所占据。

我在塔特尔家客厅支了张床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出那晚的景象。

毕竟,他家里充斥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探险气氛。尽管零星点缀着软皮沙发和棕色家具,这儿的一处处装饰都来自一座人类学博物馆。桌上的竹鞘里盛满了飞镖,镖上的箭毒仍然新鲜。在餐厅墙上,一只横冲直撞的大象从一张很大的照片里呼之欲出,那是塔特尔在它象牙将要落下的瞬间拍摄的。电视机上摆着一串本属于某个巫医的野猪牙项链,仿佛是被那个巫医随便放在了那儿,还没想好何去何从。此外还有许多工艺品,有来自食人族的,来自马赛战士的,还有来自俾格米人的,这都是他探寻稀有蝙蝠的道路上从这里、那里碰到的。一个装饰着一片棕榈叶的大篮子里盛满了藤编工艺品和贝壳,还有只金灿灿的小公鸡,上面粘着羽毛。从泰国带回的豪猪毛笔在桌子尽头摆出了日出的造型。一只鹿骨雕磨的长笛看上去像从克鲁马努人的艺术展上得到的。一个带圆头的马赛木棍看上去好像是橡木的。壁炉对面墙上架着两只秘鲁人的鼓。还有弓和箭,食人族用来生火的工具,一只煨着剧毒并带着三个凹口的箭,一箭下去就是三个伤口,猎物必死无疑。还有个东西很有意思,一顶在野外隐蔽自己时戴的帽子。这从前是一个部落使用的,他们把棕榈叶子做成长袍,裹在身上,像鹤一样蜷着背潜伏,这样鹿很难识别出他们,也很难逃走。一只箭头处装饰着豹猫毛的弓箭微微颤抖。两只碾磨麻药的碗碟连同它们的杵来自南美。一面墙上挂着雅诺马人用鲜艳羽毛做成的头饰,这与屋内其他的羽毛和麦穗装饰出的造型相得益彰。桌子一端的拱形备忘录里掖着一本名为《如何活下来》的书。相形之下,门厅里那棵天蓝色装饰树显得恭顺极了。厨房橱柜里那个没盖盖子的储物盒里放的是粉虱,那是用来喂蝙蝠的。盛放设备的大袋子被随意放在地板上,都散着口,塔特尔最近去了趟法属圭亚那群岛,那是刚带回来的。在那段行程前,他在家待了几天,在那之前,他去了趟哥斯达黎加,在当地找到并拍摄了世界上最大的食肉蝙蝠。

美洲鬼面蝠生活在新大陆上,长着硕大的下颌,伸展开的双翼有一码长。它们会在夜晚悄悄出没在丛林之中,利用声呐捕捉栖息在密林深处的鸟和鼠类。它会把猎物拖至自己树上的洞穴,那里堆积着前几顿食物的残渣:鹦鹉残肢、啮齿类动物的残渣,还有这样那样的羽毛。最终,这一切都会埋入土中,变成植物的肥料:腐败物的营养是大树的血液。的确,曾有这样的争论:蝙蝠和树木,到底谁是食肉者。

塔特尔口中这种巨大的“假吸血鬼”,用他的话来形容,就是“既聪明又可爱”,它们的家庭生活文明有序。雄蝙蝠和雌蝙蝠轮流照顾小蝙蝠和捕猎。一只在巢穴里照管孩子并等待另一只回来,另一只给伴侣和孩子带回食物。然后交替它们的职责。“那些蝙蝠都是理想的生活伴侣,”塔特尔之前曾这样解释,“我们不了解,但它们在养育孩子的职责方面是有明确分工的,并且它们是一夫一妻制的。你得记住一点,当我们说到蝙蝠时,我们在涉及这个世界上近四分之一的哺乳动物,这里面有你想象不到的多样性,也包括求偶方式的多样性。在秋季,雌蝙蝠进入岩洞冬眠,雄蝙蝠则在特定的地点守候,一旦机会来临就迅速接近雌蝙蝠。大约两周时间里,它们能消耗度过整个冬天需要的那么多热量。顺便说一句,一只雄性袋翼蝙蝠就非常善于找到舒适的场所哺育幼崽,并且是个很好的守卫者,只等雌蝙蝠回来,与它在那里交配并哺育幼崽。因此,这样一来,雌蝙蝠要做的不是去看哪只雄蝙蝠嗓音好、舞技高、长得帅,而是看谁提供的哺育环境最好,谁能当好这个护卫。”

“在非洲,有种蝙蝠脑袋形状像个大锤,我称它迪斯科蝙蝠,雄性蝙蝠从几英里外赶到一个地点,那里既没有安置的巢穴也不是哺育场所,而是类似人类酒吧的一种场所。它们去那里寻找配偶。雄性蝙蝠挑选自己的领地,呼扇着翅膀跳舞,雌性蝙蝠飞过时就会注意到特别吸引自己的那只。接着,它们就交配,雌蝙蝠也就成了准妈妈。你懂,这与人类酒吧里的场景差不多吧。

“有些蝙蝠是守护家园的好手——树上一个洞,岩洞上一个裂缝,或其他什么地方,由雌蝙蝠来定,其标准不是雄蝙蝠个体魅力,而在于它营造爱巢的本领,这些策略于我们人类而言并不陌生”。

雌性灰蝙蝠交配后,直接进入冬眠状态,而其他雄性蝙蝠继续吸引其他雌性蝙蝠。在夏季,雌性无尾蝙蝠与其他待产蝙蝠一起,栖息在布莱肯岩洞下。有些蝙蝠倒挂着生产,有些采用站姿生产。小蝙蝠生下来就很活跃,有些是自己爬出来的。通常,母蝙蝠会张开双翼,像摇篮一样,迎接这些小生命。像只小章鱼似的,这些小蝙蝠用脐带保持与母体的联系,长达一个小时,熟悉母亲的声音和味道。它们强大的悬挂本能使自己紧贴母亲乳房,在吃奶时,远离岩洞底饥饿的尖牙利齿。

在塔特尔这间搭建在热带地区的房间里,头顶的电扇不紧不慢地转着,并没带来多少凉爽。他的壁橱门敞开着,里面是洗干净、整齐挂着并扣着衣扣的衬衫,颜色主要为淡蓝和米黄。他最近没有时间买衣服,甚至没时间支付角落那一沓账单。冰箱里的食物都是访客带来的——《国家地理》的人留下几块好时巧克力(塔特尔不喜欢吃甜食);有人留下两盒瘦肉烹饪的菜(塔特尔是个瘦子,平时没空准点吃饭),还有奶粉。他一直没空去商店。

架子上摆着一套没完工的鸟笼,看上去设计好像有点问题。在这间房子里,你会发现一个事实——蝙蝠不是鸟,即使它们长着差不多的翅膀。但它们有五个分明的指头,像人类的手指一样有骨骼。翅膀上有层薄膜,也就是皮翼,最远端与其第二根指头相连。拇指有指甲,能够自由伸缩蜷动。尽管蝙蝠的拇指有诸多其他用途,例如理毛,最常见的还是用它抓树干、枝叶、果实等附着物,或像原始人那样与族群成员手挽着手。

蝙蝠非常整洁,它们会细致入微地整理自己的毛,不会像鸟类那样身上沾满巢穴里的东西。它们的粪便闻起来像发了霉的麦子薄饼。时有昆虫入侵它们的粪便,使其看上去坑坑洼洼的,但蝙蝠本身栖居在很高的地方,在那里把自己的身体洗得干干净净。由于它们不建巢,就只有寻找巢穴,房顶瓦片、岩洞、开放式的砖架结构、树洞,或其他干净、僻静的住所都是理想选择。偶尔也有钟塔,像神怪故事里写的那样。钟塔里通常住着鸟类。蝙蝠喜欢在黄昏时分绕着教堂钟塔盘旋,因为它们要在那时捕捉昆虫。因此,人们觉得住在那里面的是蝙蝠。也许因为图画中魔鬼通常带有蝙蝠翅膀,布道宣讲中又常警示魔鬼就在附近。正统观念认为,你必须相信,异端就在你门口,教堂院落前,日落时魔鬼可怕的双翼就是那些扑动翅膀飞旋的蝙蝠。这样你就会很自然地联想到邪恶,非理性时常左右着你。人们还认为,卧室对蝙蝠有特别大的吸引力。如果睡觉时开着卧室窗户,总能有任性的蝙蝠经不住诱惑飞进来。它们还青睐房屋侧墙、烟囱甚至门廊下面那块地方。蝙蝠喜欢住在昆虫多的地方,通常是森林、花园、公园、河边、教堂院落里(再次加深了人们关于蝙蝠住在钟塔里的印象),还有路灯下。它们经常同燕八哥和其他鸟雀一起出没在机场,享受探照灯下免费的美味。因为在低处它们听力不好,也就不会被发动机的噪音所惊扰。

蝙蝠每天傍晚都吃得很多,以至于一夜之间体重能猛增50%之多。因此以昆虫为食的蝙蝠是守护家宅的良将。国际蝙蝠保护协会出售“蝙蝠办公室”,对象是那些庭院里饱受飞虫困扰的住户。他们强调了蝙蝠对人类的帮助。蝙蝠最喜欢捕食夜间出没的昆虫,小棕蝙蝠是北美最常见的品种。它们一小时能吃600多只蚊子。一个“蝙蝠办公室”里有30只蝙蝠。当然,蝙蝠并不随时令变化而搬家。在雌蝙蝠生产和哺育幼崽时,它们喜欢温暖一些的住处,如布莱肯岩洞;冬眠的时候,它们会去冷一些的地方栖居。

蝙蝠巢穴与鸟巢大相径庭。首先,它们没有瑞士农舍那样造作的屋顶。我不知是何原因,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人类断定鸟类也喜欢住与人类房屋造型一致的房子,像维多利亚时代宅邸、红色谷仓、康提基小屋、阿尔卑斯山旅馆、黑森林里鲜绿的小木屋等等。鸟儿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并不意味着它们喜欢,它们也有可能觉得这些房子造型愚蠢。我喜欢18世纪的鸟瓶,在弗吉尼亚州威廉斯堡一带仍有人使用——一个浑圆的柱形体,棕色,外表光滑,从侧面看好像一个花瓶。“蝙蝠办公室”类似方形,由红色雪松木制成,就像旧时家门口安在墙上的邮箱。最前面是一幅装饰,画着中国的“五福”,这个标志在徽章、钱币和官袍上很常见。五福画的是一棵被五只蝙蝠围绕着的生命之树。这些蝙蝠翼端相接,环扣成一个圆,分别象征着五种吉祥寓意:健康,幸福,长寿,如意和富有。实际上,在汉语中,尽管写法不同,“福”与“蝠”谐音。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蝙蝠经常出现,尤其在婚嫁等礼俗中。汉字“蝙蝠”是个形声字,虫字旁暗指该词源与“昆虫”有关,这样看来,关于蝙蝠到底是什么,古人亦有过困惑。这并不奇怪。许多人都一度误把蝙蝠当作一种鼠类,许多语言中的“蝙蝠”都反映出人类这种误解。在墨西哥人口中,蝙蝠有“会飞的老鼠”之意;在德文中,Fledermaus一词颇具歌剧风格;在法语中,蝙蝠意为“秃老鼠”。

在蝙蝠巢里有许多罅隙,这正是蝙蝠的立足之地,其宽度不同,所以能更好地“满足不同种类蝙蝠的需求”,也给它们带来各自的私有空间。通常,一个坚固的顶部和四壁是必备的,但没有地面,因此松鼠和鸟类不会选择在这里建巢,但对蝙蝠来说,进出却很方便。如果你能静下来想想,“不同蝙蝠的需求”到底指的是什么,依据指南,你十有八九会为它着迷,也已明了“蝙蝠妈妈”和“单身汉”到底谁更吸引你。蝙蝠巢卖34.95美元,并且很轻松地被一抢而空——大概有部分是用于户外派对的对话性片段。这无疑将加速世界范围内蝙蝠研究和保护的进程。

当然,鸟与蝙蝠的区别在于,鸟就是鸟,如演员贝拉·卢戈西1940年在影片《杀人蝙蝠》中对警探所说的那样,蝙蝠是哺乳动物。除了有翅膀,它真的不像鸟。打个比方,鸟有喙,而蝙蝠有牙齿。小蝙蝠生下来就带有乳牙,很锋利,呈钩状,能够帮助它们挂在母亲身上;它们几周后会长出恒牙。但这么明显的区别还是没有被人们注意到,长期以来,人类一直将鸟与蝙蝠混为一谈。在《利未记》和《申命记》中,关于吃洁净和不洁的肉的禁令出现了,蝙蝠被定义为不洁的鸟类:“……在野禽中,不能吃蝙蝠,它们是令人憎恶的生灵:老鹰、鱼鹰、鹗……还有鹤、苍鹭……还有蝙蝠。”(《利未记》11:13–19)。《伊索寓言》中有则关于蝙蝠的故事。黄鼠狼捉到一只蝙蝠,刚准备吃的时候停了下来,解释道,自己只吃鸟类。蝙蝠不傻,立刻对黄鼠狼解释说自己是蝙蝠,然后就被放走了。随后的故事中,蝙蝠又碰见一只黄鼠狼,那只说自己只吃鼠类,蝙蝠对第二只黄鼠狼发誓自己是鸟,再一次逃脱了。在很多希腊、罗马和中国的神话中,都有试图解释为何蝙蝠在夜里出没的故事,并表达出人对于蝙蝠到底是什么动物的困惑。由于不确定蝙蝠到底属于鸟类还是鼠类,人就把蝙蝠与胆怯、背叛、犹疑不决等特性联系到了一起,说是因为这些原因,蝙蝠遭到惩罚,因此只能在夜间活动。在《麦克白》中,三个巫师往他们的罐子里投入了“蝙蝠毛”,在《仲夏夜之梦》里,仙女们身着蝠翼造型的披肩出场。在中世纪,蝙蝠曾被称作“巫师的鸟”。它们总能让人想起巫师、魔鬼、仙子和一些不吉的东西,有蝙蝠在你家屋檐下做窝更是不祥之兆,不管它们到底是不是鸟。有人一直认为蝙蝠不是真正的鸟,而是类似鼠类的哺乳动物,只不过会飞,例如约翰·斯旺在他1635年的一首平淡无奇的诗里写的那样:“这些生物如杂交品种一般/怎可能惹人喜爱。”在东方,蝙蝠体型相较而言要更大一些,也更多的被人了解,而不再是鲜为人知的神秘小动物。它们在神话传说中承担的形象也更为积极正面。在美国,霍皮人有个传说中,有只尘土和灵魂幻化成的蝙蝠,从暴徒手中救下了一位少女。

有些方面,蝙蝠有点像鸟:它们的尾骨轻捷小巧,甚至可以说不存在。这就使得它们的尾部异常轻便。这更符合简单的空气动力学,而不是说蝙蝠和鸟类之间有任何进化论上的联系。如果一个会飞的动物拖着条短粗的尾巴,那它飞行的阻力无疑会加大,也就意味着即使它飞得很快,也时刻面临失速的危险。因此即使蝙蝠飞得很慢,只要拍打翅膀的频率提高,它便不会从空中坠落。但昆虫是变化莫测的。蝙蝠作为其捕猎者,仅凭轻捷的身躯不会有太大帮助。大自然赋予了它们更精妙的设计:比鸟类更大的翅膀。翅膀越大,失速的比率也就越低。因此,飞行中所要求的扑动双翼的速率也就越低。许多蝙蝠都有比自己身躯长得多的翅膀,这更平添了蝙蝠飞行的机动灵活。

鸟类的翅膀带有空腔,能够在其飞行中随着翅膀扑动打开和闭合。当鸟类将翅膀扑下时,这些空腔就关闭起来,以便更好地收集气流,然后张开,从而帮翅膀更轻易地展开。鸟会换羽,翅膀的羽毛每年一换,但蝙蝠的翅膀更薄、更坚韧,也更长。气流不会穿过它们的翅膀,但它们能够在空中利用气流旋转、盘旋……好吧,像特技表演似的。虽无鸟类的羽毛,蝠翼也有特别的生物组织:如果碰见尖利枝杈,比如说,它的翅膀组织遭到破坏,那么它可以自愈。但如果翅膀上破了个大洞,也只有翅膀边沿部位可以修复,那这只蝙蝠的空气动力系统就遭到了破坏,就像一个脚受了伤的人,只能一瘸一拐地行走。如果这个洞太大,蝙蝠很可能就无法飞行了。因为只靠一侧翅膀无法在空中回旋,也飞不了太远,这一点飞行员都知道。我认为,大自然把最好的动物翅膀设计赐予了蝴蝶和飞蛾。四片面板可以在飞行中随意切换。与蝙蝠相比,鸟类有固定好的羽翼,并不像它们的那样灵活。况且,蝙蝠还可以用双翼将东西舀起来,用一侧翅膀将自己身体裹起来,如襁褓一般,它们可以将自己的宝宝挂在翅膀尖儿上,用翅膀将食物叼入口中等等。大部分鸟类需要头部后倾,才能喝到水,但蝙蝠常在飞行中喝水,它们可以飞到与池塘、湖泊等水源齐平的高度,伸出舌头,在飞行中精确地把水喝进嘴里。

蝙蝠大致分作两类:微蝠和巨蝠。它们区别很大,比水獭和老虎的区别还大。巨蝠是大型果蝠,例如狐蝠。最近一项研究得出结论,它们是人类的远亲——确切说,是原始人的远亲。它们使用眼睛来看,而非使用回声测定方向或距离。许多蝙蝠的大脑回路都与原始人极为相像,这在其参与实验的其他20种哺乳动物大脑中并未发现。对大部分人而言,微蝠(世界上有近800种微蝠,大部分以昆虫为食,使用回声测定方位)与巨蝠看上去没什么差别,但澳大利亚神经解剖学家约翰·D·佩蒂格鲁博士坚持认为,这只是大自然为类似目的而进化出的类似模式。试想一下眼睛。章鱼和犀牛都有眼睛。眼睛是个成功而巧妙的进化结果,在众多生物现象中脱颖而出,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研究,设计“独到”,各不相同。尽管在众多研究者中这一话题仍有争议,佩蒂格鲁博士对脑电波的研究成果得出令人激动的结论:与其说有些蝙蝠与鼠类或鸟类相像,不如说其更像我们人类。

蝙蝠不像鸟类,它们不生蛋。如果卵生,也许生活对它们而言就没有这么艰难。如同所有哺乳动物一样,它们哺育自己的幼崽。尽管听上去很艰难,怀孕的母蝙蝠有时候必须带着腹内的胎儿一起飞翔,继而,幼蝠降生后,还会把它挂在胸前继续演练飞行。成年蝙蝠并不重,主要重量来自体毛和肚子里的食物。因此带着这么个迅速成长的小家伙飞行,无异于一头负重的牲畜。因此,只要可能,成年蝙蝠会将幼崽留在洞里四处爬行,或与其他小蝙蝠玩耍,自己则出洞觅食。母蝙蝠回到洞中,飞过成群的幼蝠,只需对它的幼崽发出信号,就会收到反馈。它们的声音和气息都是独一无二的。在岩洞中,数以千计的幼崽发出的讯号一片混乱,即便如此,母蝙蝠和自己的幼崽也能轻松相认。(在像布莱肯岩洞这样的地方,那将意味着从约240吨生命体中通过嗅觉认出自己要找的对象。)母蝙蝠振动翅膀,用翅膀将宝宝揽入怀中,紧贴胸膛,带它回到它们常栖息的枝干上,在那儿给幼崽哺乳。蝙蝠可以用肚皮贴着岩石倒挂,让脚转向一侧,这又是一处精妙设计。而且,它们悬挂的地点也不是随机的。

“在岩洞里,”我曾问塔特尔,“它们都有自己固定的居所吗?”

“当然。这里有上百万只蝙蝠,但每只都有自己的领地。”

“如果你打乱它们,重新安排会怎样?”世界上曾有许多种稀奇古怪的试验,我想象出一幅场景,研究人员像移动贝壳游戏里的豌豆一样布置这些蝙蝠。

“那么母蝙蝠可能就找不到她的宝宝了。它可能就在幼蝠群里走丢了。”

“要是你惊扰到蝙蝠,导致它们飞到岩洞其他地方呢?它们会固执地回到原来的地盘上吗?”

“会的。它们会尝试这样做。但是人类对岩洞内蝙蝠惊扰,现在已成为美国蝙蝠数量下降的一个主要成因了。蝙蝠在洞里抚育幼崽时,通常选择离洞口较近的地方,或岩洞顶部那块最温暖的区域。在美国,大多数洞里,较蝙蝠体温而言,墙壁四周都相对较为寒冷。平均来说,洞墙四周约有57华氏度,而蝙蝠幼崽体温需保持102华氏度。小蝙蝠出生时体表没有毛,就这样挂在墙上——这相当于我们人类光着身子躺在地下室水泥地上,是很容易感冒的。因此,幼崽想要迅速生长和新陈代谢,就必须与其他幼崽群居在一起。它们会被聚集在洞内穹顶处或洞口附近一个格外温暖的区域,但是如果你惊扰了它们,它们就必须撤回岩洞深处,那里不会这么温暖,洞顶也没有那么多沟壑,不易于小蝙蝠抓攀。这样,它们就很容易坠落送命。有时,过度受惊的母蝙蝠会丢弃小蝙蝠,直接导致其丧命。抑或是,群居的幼崽被分散成小群,待在更为寒冷的环境里。我曾见过一群蝙蝠幼崽由于受惊搬到了洞内一块寒冷的区域,在那里,小蝙蝠无法有效地新陈代谢,结果,那年有60%~70%的小蝙蝠都死了。大部分蝙蝠一年只产一个幼崽,因此,小蝙蝠是否能够活下来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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