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筹备纪念展

走进孙佩仓 作者:孙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诗经·郑风·子衿》

2014年春节后,在美国的堂妹孙思宁来京,同北京翰海拍卖有限公司商洽拍卖事宜。

1986年中央美术学院归还的大部分美术品一直保存在三叔所在北京大学的善本斋,如何处理它们由父亲、二叔和三叔决定,那时我们这一代无权参与,也不很关注。

1993年父亲去世,加之20世纪90年代后人们某些观念的变化,我们同二叔三叔商议,由三叔将美术品分成三份,每家抓阄选得一份。

公平地说,三叔多年保管整理这批旧藏,也做过一些研究,唯他有资格选分,二十年后的今天看也可谓均衡。也正因为他对藏品的熟悉,为我们留下了中央美术学院尚未归还孙佩苍重要藏品的记录。(我在《寻找孙佩苍》第七章《明尼苏达文件》中已有介绍)

这两年堂妹和翰海已有许多交流,同油画部的总监柴宁和主管冯宇已熟悉,这次来京,柴宁已经移民离职,冯宇同她洽谈。

孙思宁(左)和冯宇谈画展

孙思宁打算在翰海2014年秋上拍徐悲鸿的两幅油画:临摹伦勃朗的《妇人倚窗像》、《孙佩苍夫人与女儿画像》,两张徐悲鸿素描,一幅吴作人的油画《女人体》以及任伯年的《扶杖老人》和陈小莲的《麻姑献寿图》等国画。

堂妹十分希望在秋拍前举办一次孙佩苍藏品纪念展,她会将所有中西美术品拿出,也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将每人名下的美术品一起参展。

我欣然同意,祖父生前的愿望是建立美术陈列馆,虽然在上世纪40年代大量藏品丢失和60年代的再次遗失,加之二叔家的美术品已基本卖出,美术陈列馆之梦已不能实现,若能有个纪念性质的展览,也能满足大家心愿。

于是我们向冯宇提出,可否请油画部帮助我们办一次展览。

冯宇当即表示同意,说虽然需向油画部新来的总监李卫请示,当无问题,因为这不仅有商业因素,也有文化价值。她是《寻找孙佩苍》最早的一批读者,对于孙佩苍以身殉艺术怀有敬意。

几天后我们在油画部见到李卫,他给我的印象很一般,寸头,不高的个子,穿着一件粗布对襟褂,有点儿像农民工。交谈起来,却感其智慧与豁达。

李卫讲,看了《寻找孙佩苍》,第一次较全面地得知孙佩苍其人,非常感动,今年是翰海二十周年庆,这个纪念画展应是重点之一,表示会努力办好。

得到油画部确认,孙思宁和我很高兴。

油画部为孙佩苍办画展,还需得到我家哥姐妹的认可,要签署合作意向书才能正式运作。我们开始和他(她)们联系。

自己不花钱,由别人办展览,这事没人反对。可没想到的是我们家人之间出现一些误解,从4月中旬开始联系,用了两个月才完成合作意向书的签署。

延误的两个月影响了展场的选择和档期,原本计划8月开幕的展期不得不后延。

油画部将早已备好的几十页报告书上交公司备案后运作开始。

参展美术品分别在北京、保定、香港,以及加拿大和美国的亲人手中。

我受家人委托,和翰海代表冯宇分别于7月上旬赴香港,下旬飞美国,在两地办理交接手续,先后取回西画十三件、国画十九件(套)。在北京和保定的美术品也陆续取回。

重访明尼苏达,堂妹安排的还是上次我入住并看过父辈遗留文件后彻夜无眠的酒店(后来撰写了《明尼苏达文件》一章),依然感慨。

在香港取画

在美国取画

Adrien Henri Tanoux

阿德里安·亨利·塔鲁斯(1865—1923)女人像

三婶那天兴致勃勃,回忆起当年往事

在堂妹家又一次见到那幅我幼时迷恋的美妇人油画。

再去三婶处探视,她正在看那本《寻找孙佩苍》,见老人家精神矍铄情绪盎然,就请她和堂妹再叙1969年中央美术学院来取画的详情。当年在场的这母女俩交相回忆核对,终于搞明白为什么中央美术学院清单中只有八十件(套)而其余诸如库尔贝、列宾、德拉克拉瓦、陈老莲、吴作人、仇英等藏品没有登入的原因。

祖父藏品在三叔家存放时,多数作品框画分离,三叔将他认为重要的美术品平铺在几个箱中,那天下午来取画,吴作人先生过目,古元先生登记,见天色已晚,便将其余未开的箱子一并搬走,包括那些名作、铜牌和笔记等。应当感谢吴作人和古元先生等人,毕竟他们还是做了大半登记。在那人人自危的年代,一股脑儿端走也没人在乎。

这四十五年前无人在意的缺漏造成我们与美院扯不清理还乱的尴尬。

孙佩苍藏品的数量种类已经确认,展览的策划开始了。

2014年8月1日傍晚,李卫约我到什刹海的餐厅同他请来的策划专家讨论展览。

策划人是中国美术馆的邓锋,另有研究员安雪和一位设计师印定才。

在我概念里策划展览的专家不应是邓锋这些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因而对他们不很在意。

邓锋开门见山问我:“你们举办这个展览有什么目的和打算?”

“希望通过展览让孙佩苍进入美术史。”我回答。

“恕我直言,孙佩苍在美术史的位置不取决于你们的愿望,而是美术界的认知和评价。”他拿出那本《寻找孙佩苍》:“我用一个晚上看了这本书,这前所未闻的孙佩苍先生的一生以及您的寻找经历令我非常感动。展览应当以你书中的寻找作为脉络,将孙佩苍的各个时期活动以及收藏贯穿。”

见我不解,他接着说:“找个展场,有个孙佩苍的介绍,把画挂上,标注名称、作者、质地、尺幅,简单容易,就像拍卖会预展那样,可这样的展览能够反映出在民国美术史中的孙佩苍吗?展示他的收藏只是一部分,他的理想追求、沉浮的经历、多舛命运不可或缺,这是重点,工作量最大,需要相关介绍文字、文献、史料以及《寻找孙佩苍》出版后的新发现。”

我开始对这个来自四川绵阳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几天后冯宇领我到中国美术馆,邓锋拿给我们一册《苏立文与二十世纪中国美术》的画册,里面的美术品画面仅是小部分,更多的是文字、照片和文献。

“苏立文是第一个向世界介绍20世纪中国美术的西方学者。”邓锋说,“我们为苏立文展览做的不是画册,是一本书。让观众了解苏立文和他的作品只是一部分,他的人生、性格、尤其是和中国美术界交际的历史和时代背景,对世界了解中国美术起到的作用是主题。这本书里有故事,有历史,相关美术品和史料穿插在全书文字间,对美术研究者是一册可借鉴的史料文献。孙佩苍的画展也按照这个思路办,也要出一本书,图文并茂,让它成为《寻找孙佩苍》姐妹篇,加入新的发现和研究。”

看见邓锋所做过的业绩,对他将策划的孙佩苍纪念展开始期待。

李卫和冯宇寻找展出场地,走访了几处展馆,最终决定放在中国油画院。

李卫和我到油画院,先到修复室拜访陈列馆负责人邰武旗先生,那天他穿着深蓝大褂的工作服,正在修复一幅董希文先生50年代的油画。李卫将打印的孙佩苍旧藏画页和《寻找孙佩苍》一书交给他,提出在陈列馆办展要求。

因三年前我们为“面对原典”和“回到写生”两个画展提供过三幅徐悲鸿油画,邰先生对孙佩苍已有所知,见了画页更觉重要,当即表示支持,便安排我们见院长杨飞云。

那天杨飞云非常忙,一直接待客人,快八点才见到他。

杨飞云见到我,特别热情,再次提及2010年那两个画展并表示致谢,又唠了点儿家常。对我们办展的要求一口答应。临走送给我一册《中国油画院2013 杨飞云》和一本他作品及签署首日封的《名家》邮册。我说老伴喜欢芃芃的静物,于是他翻箱倒柜找出他夫人的画册,都签名加印。

虽和三年前比他略微显老却更显沉稳,那一见如故的热情再次让我觉得他依旧是那种“在任何标准上都堪称的好人”,在《寻找孙佩苍》第四章我曾这样写过。

邰武旗发来陈列馆平面图,我们开始筹划。除去廊间,陈列馆共有一大六小七个展厅,长期陈列国内老中青三代画家的作品。邓锋提出用一大四小展厅,大厅展出徐悲鸿五幅油画、两张素描和吴作人的《女人体》并搭建一个影视间,二十幅西洋美术品和十九件(套)国画分别用两个小厅布置,这些厅对面的墙壁展出历史和寻找文献。

后来到现场实勘并同陈列馆商议,调整为一大两小厅。

展览文字资料和历史档案、照片主要由我准备,冯宇负责所有的图录,印定才做电脑设计,邓锋总体策划。

“除了孙佩苍简介和家属撰文代序置于大厅,把对面的墙做成历史走廊,依次展示‘引子’‘寻找’‘消失’‘浮现’‘遗留’‘没有结局的结尾’与‘新的开始’这些主题。”邓锋在稿纸上边写边画道,“每个主题都需要准备足够的照片文献和叙述文字,美术设计体现民国风格,一些历史人物的照片、简历还需查找。”

部分手稿

邓锋工作很忙,不时出差外地,我们每次的讨论只能在晚上。地点在中央美术学院附近的“花舍”咖啡厅,这样的聚谈共有六次,起初干到午夜十二点,后来延续到后半夜和凌晨。

编辑展览书籍工作量很大,每个主题,每篇文章,每幅照片和文献都要反复推敲变更修正,甚至推倒重来。

工作虽然很累,编写方式却别开生面。邓锋审视每页初稿,提出意见,我和冯宇将需要增添的文字或照片用QQ传给对面的印定才,他按照要求几乎同步地调整好,临时需要加写的,立刻打字传给他添入。

每次结束前,印定才都把修正版用PDF格式发给我们。一次一次地编写,一版一版地诞生,这本书越发有了模样。

纪念展原计划在9月20日前后,月初接到油画院通知,由于俄罗斯画展到10月7日结束,孙佩苍纪念展需延至10月10日后。

这始料不及的变动带来了一些麻烦。油画部在“Hi 艺术”刊登了八个版面的展览介绍,写的是原定展期,已经开印,只得作废,数万元打了水漂。

有利的是我们多些时间可以把展(书)做得更精细些。

邓锋建议进一步确认西洋美术品作者的身份,他委托在广州的一位美术史学者协力;国画中所有的款识、钤印都加进图录,这两项就用了不少时间。

展览延期还让我们有时间增加了两个内容,虽篇幅不大却很有意义。

一个添加是张大千信函。2012年在成都,四川省文物局刘振宇先生给我一些有关孙佩苍信息文件,其中有这张信函,行书中除了佩苍二字清晰可认,其他龙飞凤舞的字让我眼花缭乱,觉得无甚价值。

编辑时突然想起,便用电脑出示给邓锋,他阅过说:我念你记下,看来有些内容。

张大千致张目寒、谢稚柳信中提及:“佩苍兄枉驾青和场,而天风海水图乃藏于群浦友人家。弟行前匆促,未能往取,致令虚行,罪甚罪甚,乞转告之,俟弟归时寄上,绝无遗误也。”

在“花舍”咖啡厅

邓锋说:令祖父去青和场取这幅“天风海水图”应是借给张大千的,而张大千将其放在了“群浦友人家”,让孙佩苍“枉驾”。张大千一生画过若干天风海水图,但信中所指不应是张大千作品。有可能是元代钱选之作。(详见本书《孙佩苍收藏补遗》一章)

这是个孙佩苍搜藏的故事,也许进一步查询会有新发现。我们把它加入展书和展板。

另一个添加也是信函。9月10日我收到来自台北桃园的一封信,打开看,喜出望外,是齐邦媛先生给我的。

2012年6月去台湾寻找,获赠齐先生著作《巨流河》,她在扉页签名并鼓励我:

您在这断裂漂泊的世界寻找令祖父孙佩苍的踪迹,即是历史的延续。祝福,盼您终能找到一些有意义的资料。

小书《寻找孙佩苍》出版后即将书寄去。她看了我的书,再次为我写了如下的感语:

孙元先生:你的信寄到台北士林后辗转到了桃园我现在住的长庚养生文化村(是医院附设的老人公寓,有医药照顾,但可以自己生活)。我已读了你的书《寻找孙佩苍》,十分感动你在寻祖父的过程的诚恳。文化,乃至一个民族的主脉,就是这么传承永续的吧。这也是我终于写出《巨流河》的力量吧。寄上祝福并祝顺遂!全家好!

齐邦媛 二〇一四年八月 九十岁(已渐不能读写)

于是我们将齐邦媛先生这两段文字先后置于“立志寻找”和“没有结局的结尾与新的开始”页内,使“寻找”显得有头有尾,“善始善终”。

齐邦媛先生信函

邓锋审阅国画的款识钤印时,在倪田的《人物纨扇》《松鼠》、黄山寿《仕女图》和孙万清《仙觞介寿》四幅中辨出“谭组云藏”(朱文),他告诉我,谭组云系收藏名家,孙佩苍有藏品来自其人,又是个收藏故事。

此次画展和这本书用什么名称呢?我们想了几种,都觉平俗。最后还是邓锋一锤定音。

每当编辑中遇到难题,他总是拿出《寻找孙佩苍》一书思索地翻阅,然后提出建议来讨论。

9月中旬的一天,邓锋对我们讲,书中提及孙佩苍为三个儿子起名均引自《诗经》,便翻阅《诗经》,在《郑风·子衿》看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我想取用“青青子佩”这四个字,既有孙先生的佩字,青亦有苍色之意;“悠悠我思”虽省略,也不失缅怀纪念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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