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归平淡 奇崛出真诚
——读丘玉麟《回回记事诗》小札
曾楚楠
在广东省金山中学潮州校友会各位学长的努力下,丘玉麟老师的《潮州歌谣集》和《回回记事诗》已经翻印出版了。对于潮州文化艺术界来说,这无疑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大好事。
我与丘玉麟老师虽有师生之缘,苦无师生之分,因为在6年的中学生涯中,他从未为我所在的班级授过课。20世纪80年代初,先舅父陈锡龄先生知笔者喜欢古诗词,遂将其珍藏多年且侥幸逃过“文革”劫火的《回回记事诗》贻赠给我,由此我才得以稍释当年未能亲炙芳徽之憾。但说来惭愧,由于学养、阅历所限,而且正如蔡起贤先生在《丘玉麟的〈回回记事诗〉》中所说的:“因为每卷诗没有分题目,由此而使不了解本事者,索解便产生困难。”所以一直到今天,我对丘老师的许多诗作,依然是不甚了了。
但也许正是有了上述曾得书拜读的缘故,校友会的学长们一定要我为该书作序。顾余小子,乃何人耶,怎敢班门弄斧?而学长们之美意又不敢违背,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把自己的学习心得择要录出,但愿不会因此而招来佛头着粪之讥。
一
第一次看到书名,还以为是记叙与回族之事有关的诗篇,因为古代中亚有回回国。但翻开诗集一看,方知大谬不然。开篇第一首诗即云:
一回相见一回老,我老诗肠酒一觚。试想八年兵火后,于今初白一根须。
而第一百五十一首又谓:“闻鸡起记回回事,年炮南邻我憬然。媚灶祭诗半三百,漫劳为送灶君前。”显然,所谓“回回”者,应如唐代王建在《相和歌辞·乌夜啼》中所说的“一飞直欲飞上天,回回不离旧栖处”,是指一回回、一次次。而且在每一首诗的创作过程中,又总是“魂凄怆兮感哀,肠回回兮盘纡”(《楚辞·王褒〈九怀·昭世〉》),总要经历一番铭心镂骨、迂回曲折的情感波澜。
《回回记事诗》刊行于民国三十六年仲春,该集中第一百五十七首云:“十年回首事多非,腊鼓家家赋式微。”可见,该集所收录的,是1937—1947年所创作的诗篇。其中,有忆录八年离乱中亲历、亲见之事,有追忆青壮年时期游学京华等地的履痕,有对各地民俗风情之描述,也有不少怀念、题赠友人的作品。由于所有的诗作均未加题,又无片言只语之注释,故难以明确系年与索解。但如果不强求系年而将所有的诗作当成一个总体而予以品读的话,该集显然就是一部带有“诗史”性质的特殊年代的诗化实录,而抒写“抗战”期间颠沛流离情景之篇章,则是该集中感人至深的主旋律。
“北江风雪东江雨,最后凄凉入凤凰。弹指流亡八冬至,今年老健有家乡。”(第一百二十六首)在漂泊流徙的过程中,“走兵逢贼复逢兵,绝粮乞食寻常事”(第一百二十九首)。当其时,“人皆狼顾遑多恤,挈妇将雏泣道旁。惟妹乃怜无可告,盐车峻阪送齐昌”(第一百三十一首)。然而,就在如此艰辛的避难生涯中,“当官的”却依然纸醉金迷:“胡兵纡回入武江,乐昌歌舞尔荒唐。金鸡岭下钢刀出,死了夷齐负首阳。”(第一百三十首)“落魄兵年味恁辛,无衣无食无与邻。街头走避烂羊尉,下气便便白眼人。”(第一百三十二首)国难当头,流亡的百姓无衣无食,而一帮宵小无赖却趁机窃据各级要津,趾高气扬,对小民颐指气使,称霸一方。国事如此,作者又怎能不生发出“落魄兵年味恁辛”的感叹?而最辛酸的则莫过于骨肉的死别生离。
为了抗击日寇,丘老师送子从军,并动员家族中的男青年上前线。由于时局不利、烽火连天,前方的亲人竟音书渺杳、存殁难知。盼子心切的慈母们于惊虑疑忧之余,难免对当年的劝导者有所怨怼:
万里驰书弱妹情,开缄宛见泪盈盈。吾儿汝子都沦敌,痛悔从兄劝北征。
——第一百三十四首
老妻揾泪人初静,作达庸夫正解醒。宽说阵前半生死,生还有喜国殇荣。
——第一百三十五首
亲妹子敢在信中直陈怨言,善解人意的妻子却深知丈夫难以言状的隐痛,她不敢在人前附和抒怨,但其内心又何尝没有锥心彻骨的思儿之痛?她只能在更阑夜静之时暗自饮泣。而借酒以消悲忧的丈夫在酒醒之际,亦只能故作旷达地劝说妻子:“儿子在前线是生是死,不是还没有确切的音讯吗?你就把心宽一宽吧,如果他能生还,固然是大喜事,即使不幸为国捐躯,那也是父母莫大的光荣啊。”
不是豪言,胜似豪言。洗练至极的28个字,却蕴含如此浓烈的民族恨、骨肉情;凄婉的言辞,却凸显了在民族危难时刻,普通百姓同仇敌忾、深明大义的高尚情怀。如此诗章,置诸老杜《三吏》《三别》一类篇什之中,又遑多让?
二
我侄诗书我无教,犹能珍重叔痴憨。亡求甚解陪廷对,厚道家传有好男。
——第一百五十五首
从上引自述家风的诗句中,可知丘老师生长在一个有浓郁家学传统的氛围中。20世纪初,他就读于燕京大学,亲受海内国学精英之培育,其学养之深厚,固非常人可比。比如此诗的第二句暗用《世说新语·赏誉》王湛之典。王湛初不为人知,虽兄弟宗族,亦以为痴。后其侄王济大敬之,乃有“臣叔不痴”之说,由是名显。故当丘老师作起古诗时,使事用典,有如囊中取物。而且他的用典往往是“化用”而不是单纯的“搬用”,因此,对于较少接触旧学的读者来说,要索解他的诗,确实存在不少困难。试看《回回记事诗》第二首:
偶见山头坠叶红,拾来和泪吊秋风。参差蜂蝶那相忆,肠断李郎七字工。
“李郎”是谁?“七字工”又是哪七字?原来,李郎指晚唐的李商隐,其《闺情》诗曰:“红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两参差。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袍不得知。”按:露珠下的花苞中多汁液,是酿蜜的材料(白蜜脾),故引来蜂蝶参差高下之追逐纷争。历来注释者多认为,该诗是李商隐“不满同僚或朋友一味营钻,托闺情以寄怨之作”。丘老师却将“黄蜂紫蝶两参差”化为“参差蜂蝶那相忆”,而且注入自己的意象:山头的红叶已随秋风飘落枝头,各忙各的“蜂蝶”们,可曾忆起从花木之含苞到落叶这漫长历程的桩桩往事?
如果这样的猜想尚无大谬的话,那么,丘老师把这首诗视为带有总序性质的作品并将其排在开篇第二位,似乎也就有了相对合理的诠释。只不过像这样的“索解”,确属不易,何况诗无达诂,索解后的结论是否契合作者的本意,尚在疑似之间。
再看诗集的第五十四首:
浮生勿勿抛心力,偏爱微云秦七郎。拍合铜琶苏玉局,一箫吹老小红姜。
要领会这首诗,必须先厘清楚其中的典故。勿勿,犹勉勉,指勤恳不懈。《礼记·曾子立事》云:“君子终身,守此勿勿也。”又同勿勿,状忧愁貌。又《礼记·曾子制言》云:“故君子无悒悒于贫,无勿勿于贱,无惮惮于不闻。”北宋的秦观排行第七,与黄山谷并称“秦七黄九”,他写的《鹊桥仙》上阕“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向为人所传诵。苏东坡因曾任提举玉局观,故后人称为“苏玉局”。《吹剑续录》载:东坡曾问歌者“吾词比柳词如何?”歌者答:“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抱铜琵琶,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南宋大词人姜夔曾携范成大所赠之青衣(婢女)小红归吴兴,小红颇饶色艺,故姜夔有“小红低唱我吹箫”之诗句。
至此,我们总算可以演绎出这首诗的大意:我此生虽贫贱忧愁,却勤恳不懈,花费了不少心力于诗词领域,特别喜爱秦观“微(纤)云弄巧”一类好句。既想追步苏东坡那种“铜琶铁板”式的豪放气概,亦很赏识姜夔那种“小红低唱我吹箫”的缠绵委婉的情怀。显然,丘老师表明他对诗词领域中各种流派、风格,应当采取兼容并蓄、全面继承的态度的“夫子自道”。如果不仔细寻绎,我们将很难涉其内心世界之樊篱。
又比如诗集第二十一首:
开门七事谋诸妇,一事刘伶赚妇颦。卖赋千金谁子也,瓮头我是毕官人。
这是一首描述夫妻情意亲密无间、带有谐谑色彩的诗作。但要领略其中的意蕴,同样要先扫除几处阅读的障碍:
东晋的刘伶是出名的酒徒。《世说新语·任诞》说他出游时车中也要载酒,沿途痛饮。随身带把锹,吩咐从人,在哪里醉死,便就地埋葬。一次酒瘾大发,妻子劝他戒酒养生,他说你拿酒来,我祝祷后断酒。妻喜而置酒肉,刘伶跪而祷告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石,五斗解醒。妇人之言,慎莫可听。”祝后便饮酒进肉,又入醉乡。这就是“刘伶赚妇颦(惹老婆不高兴)”的本事。
西汉司马相如《长门赋·序》说,汉武帝皇后阿娇失幸,曾“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元代范梈《秋日集咏》乃有句云:“题桥一字终何益,卖赋千金竟或无。”“毕官人”指晋代与羊曼、谢鲲等八人终日聚饮,并称为“八达”之一的毕卓,他任吏部郎时,常因醉酒而荒废职事。有一次,隔壁的同僚新酿方熟,他趁天黑潜入酒窖开瓮偷饮,被管酒的逮住捆绑。天亮一看,原来是毕官人,赶紧松绑,毕卓随即拉着主人又到瓮边畅饮。他曾对人说:“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鳌,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丘老师生性嗜酒,在不断流徙的困难环境下,推想起来可能会因杯中物而与老妻偶有龃龉,因而写下这首兼有自嘲、自歉的绝句:多年以来,有关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类的生活琐事,我都依仗贤内助去调理,唯独有时跟刘伶一样“骗酒”喝的这种事会惹得老妻不高兴。说什么卖赋千金,那可是别人家的风光,我可没有那个本事,我只不过是个醉倒瓮头的当代的毕官人!
丘老师腹笥深广,因此在他的笔下,一件生活小事也能通过引经据典、巧妙组装而显得意味隽永、跌宕多姿。饶宗颐教授在该书出版序言中称丘老师之诗“神明变化,光怪莫测;新旧交响,酸咸从心;澄之不清,挹之无竭”。但是,由于时代的隔阂,传统文化之断层,今天的读者“欲知其中味”,已有诸多难处。何况,这种文化的“代沟”,很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加深。所以,校友会诸学长倘能在再版这本诗集,并达到让文献重光的阶段性目标以后,再组织专题班子,尽快地完成这本诗集注释本的编印工作的话,那么于潮州文化之传承光大,其贡献与影响,将更加重大和深远。
三
丘老师是潮州民间文学、民俗学研究领域的先行者,对潮州歌谣情有独钟。旧学根基与新文学思潮交融,使《回回记事诗》呈现出多样的风格——既有典奥儒雅之华章,也有通俗平易之佳什。比如:
凌晨别有田家味,饷客浮花镬粥香。楚楚厨娘纤手奉,紫茄红苋拌酸姜。
——第五十二首
趁墟乌峒春蔬上,甜笋苦瓜佛有(手)姜。钓得鲤鱼红尺八,瓮头琥珀入门香。
——第六十一首
一派田园风光,更兼农家之乐,洋溢于诗行之中,而且朗朗上口,一似山歌民谣。
儿女食鱼室语喧,小头斑尾舌将吞。犹加白水寻回味,瓦钵泥炉兽炭黁。
——第一百九十八首
天伦之乐,溢于言表。经历离乱之后,能够合家团聚,其乐何如?故虽“小头斑尾”之鱼仔,也吃得津津有味,几乎连舌头都想吞下去。后两句还在看似不经意间,勾画出一幅潮州的饮食习俗图:潮谚谓“鱼有百滚之味”,可先后多次加水炖熬,而做这道菜的厨具则以“瓦钵泥炉”为首选,以其导热均匀,保持“微滚”的功能特佳。由于心境舒畅,汤味鲜美,因此连泥炉中冒出的炭火气味也倍觉温香(黁,潮音读伦,香也。唐代皮日休《金诗》云:“温黁飘出麝脐薰。”炭火带有些许麝香气,故丘诗曰“兽炭黁”)。虽然用了一个生僻字,但依然不失竹枝词的韵味,此即所谓的“新旧交响,酸咸从心”。
再看诗集的第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首:
一楼塘口秋荷彩,排日午风揖让香。人去坐多窗外眺,痴鬟笑立水中央。
荷池肩肩花面面,痴鬟丫手白苹波。一把累累掌心笑,挂绿通明大石螺。
明月入窗方丈白,红囡绿仔坐梯头。食螺另有莲香味,记取唐家姐妹楼。
以上三首,可看成是一组气脉、意象连贯的组诗。它借助特定的景物、人物、情节,生动地描绘出一幅从午后到入夜的“村娃消夏长卷”。有浅白而传神的语言,有前后呼应的故事,反复吟诵之间,我们会突然意识到,它有点像“潮州歌册”。是的,除了文字更典丽之外,其韵味一似歌册。我想,这不会是偶然巧合,而是长年累月致力于民间文学研究领域的丘老师,在诗词创作实践中着意融汇古今、糅合雅俗的可贵的尝试,正如蔡起贤先生所说的“他又因热爱歌谣,故有意无意间,往往用潮汕的方言俗语句法入诗”一样。
“不师中外古今人,自成文章表现真。绚烂可能入平淡,八年流落老精神。”(第一百首,“不师”者,乃韩文公之“师其意不师其辞”之谓也)丘老师旧学根基坚实,又身受“五四”精神之熏染,加上曲折而丰富的人生阅历,求真务实、锲而不舍的治学精神,故能出入于传统之间,以其绚丽归平淡、奇崛见真诚之风格,在近现代潮州诗坛上独树一帜。《回回记事诗》虽然仅存绝句二百二十二首,却是了解、领略丘诗风格的无比珍贵的文献。愿该书之翻印刊行,能为今日潮汕诗坛之繁荣发展,提供有益的借鉴和推动之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