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如果我的论断——《包法利夫人》的主题是爱情的幻想与幻灭——是合理的,那么,为了使读者更深入地理解这一论断,我们必须追究到作者本人。因为福楼拜说过:“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来的。”
好一个“根据我来的”!根据“我”的什么来的?从心理学的观点看,所谓“根据我来的”,就是根据“我”的人格形成和人格特征来的。也即是说,在《包法利夫人》这一“文本”中,总是要深深地打上福楼拜本人的人格烙印——尽管他总是声称,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表达他的意见”。
在这章中,我试图表明,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表达了他基本的爱情心理学思想(《情感教育》与《布瓦尔与佩居榭》也当属他爱情心理学的代表作);而在这一思想的背后,深蕴着他多姿多彩的爱情历程和爱情经验。也就是说,不了解福楼拜的爱情,你就不能理解“包法利夫人”的爱情;不弄清福楼拜本人的爱情观,你就无法解读《包法利夫人》的爱情心理学思想。
“幸福”有三个先决条件,但不包括爱情
福楼拜不仅在他的文学作品中,更是在一些随意、任性的私人信件,特别是在写给女友路易丝·科莱的情书中,直接表达了他对所谓“幸福”的看法。有评论说,他的幸福观带有虚无主义色彩。的确,他曾在给科莱的信中这样写道:“正好,我要是没有孩子!我的隐晦的名字和我一起消灭,而世界则继续它的路程,就好比我留下了一个不朽的名字。这是一个我自己欢喜的观念,就是绝对的虚无。格言:生慰死,亦慰生。”
作为福楼拜带有虚无色彩的幸福概念,他曾这样说,幸福有三个先决条件:愚蠢、自私和健康。这其中,愚蠢又是自私和健康的基础。他自认,在这三个条件中,他肯定只能拥有第二条即自私。李健吾在《福楼拜评传》中揶揄地说:“福楼拜‘有一个久病的身子,同时一点也不愚蠢,他只有抓住自私,作他幸福的池塘的土岸。因为幸福,如果有的话,却在一潭死水里面,因为池塘没有风波。’”
福楼拜还写道:“然而绝不要向往幸福。这会招来魔鬼的,因为这种观念,就是他造出来,好叫人类吃苦。天堂的概念比起地狱的概念,其实更加地狱。幸福的假设,比起永生苦难的假设更加惨苦,因为我们命里注定了达不到。好在我们绝想象不出它来;这还令人欣慰。”
而最能隐晦地表达《包法利夫人》之主题的,是福楼拜说的这样一句话:“幸福是一个债主,借你一刻钟的欢悦,叫你付上一船的不幸。”在这里,我不妨斗胆地将这句话中的“幸福”一词换成“爱情”,就更能贴近福楼拜所要表达的含义:爱情的收益与代价,就等于“一刻钟的欢悦”与“一船的不幸”;从古至今,概莫能外!
爱玛的婚外恋正是这样。无论是和罗多尔夫,还是与莱昂,爱玛的所得至多只是一刻钟的欢悦。爱情所给予爱玛的幸福,实在是太短暂、太有限了。诚然,在与罗多尔夫第一次发生性关系后,她确实感受到了“爱情的欢乐、幸福的迷醉”,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某种神奇的东西注入,已焕然一新。特别是到了相恋的高潮阶段:
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这个时期漂亮,简直漂亮得难以形容。这是喜悦、热情和成功所致,是性情和环境调谐的结果。她的贪欲、苦恼、声色方面的体验和永远天真烂漫的幻想,犹如肥料、雨水、风和阳光之于花木,使她天生的特质逐步展露,最后鲜花怒放般彻底展开了……夏尔像在新婚期间一样,觉得她楚楚动人,无法抗拒。
而与莱昂的“第一次”,更是浪漫、惬意甚至情色极了:
一辆马车,放下窗帘,比坟墓还密不透风,不停地到处奔跑,像海船一样颠簸,这种事在外省实属罕见。中午时分,车子驶到了田野里。强烈的阳光直射在镀银的旧车灯上。这时,一只没戴手套的手,从黄色的小窗帘下伸出来,把一些碎纸片扔到车外。
随后,是堪称“真正的蜜月”的充实、甜蜜和瑰丽的那三天……
但是,不管爱情多么的炽热、癫狂、如痴如醉,最终等待爱玛的,都是活生生的“一船的不幸”。爱玛的自杀,不过是这“一船的不幸”的一个表征。
福楼拜:患“婚姻恐惧症”的解剖师
1857年,《包法利夫人》出版。当时法国著名的评论家圣波甫(Sainte-Beuve),用一个绝妙的“隐喻”道出了福楼拜写作风格的真谛:“福楼拜先生出自医生世家,他写作时就像在操作解剖刀。从他的手上,我看得出来,就像个解剖师和生理学家。”正是基于这一评价,当时著名漫画家勒莫(A.Lemot)为福楼拜画了一幅这样的漫画:福楼拜左手持着一把解剖刀,刀上翘着爱玛血淋淋的心脏,右手拿着一个大型放大镜,而左后方的桌上则是爱玛身体的其他部分。这幅漫画恰到好处地展现了福楼拜的所谓“解剖式风格”。那么,他要解剖的究竟是什么呢?
在这幅漫画里,福楼拜被喻为是性、爱情与婚姻的“解剖师”。
说到底,他要解剖的是爱情(还有性和婚姻)的本质。但令我们感兴趣的是,他解剖的结果,让我们看到了他对婚姻的恐惧!这种“恐惧”,既体现在《包法利夫人》中,也体现在他的个人爱情生活中。
福楼拜力图揭示这样一个颇具心理学意味的主题:爱玛始自少女时代的爱情幻想(包括一定程度的性幻想),最终导致她再也无法忍受那平淡无味的婚姻生活!她不得不——的确是“不得不”——走向婚外恋!从而表明“永恒的婚姻”(福楼拜语)不过是人类的一种无聊之举。爱玛与罗多尔夫、莱昂的婚外情,尽管对她来说是一个悲剧,但对福楼拜来说,则是一个表明婚姻必然要失败,且令人恐惧的悲剧。
看看福楼拜本人爱情生活的实情,可以说,他对婚姻的恐惧支配了他的一生。尽管他在去世的前几年,曾对他的外甥女说他后悔自己没有结婚,但他一直非常清楚“婚姻”这种形式并不适合他这种人。他认为自己只适合“短暂的”恋爱。1845年(那时他24岁),他在致朋友的一封信中说:“我需要恋爱,但可不要太长久。那种正常的、规律性的、维持得很好的稳定两性生活,会叫我付出太多,会令人厌烦。一旦进入这样的生活状态,对肉体世界的专注就会让人分心,无法好好做正经事。我每次企图干这类事情,就会给自己带来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