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你说四点要来,从三点开始我就感到幸福
知道你要来,
所以我等。
一
老周从马来西亚来广州,这是他十五年来第一次回国,这是我们十五年来第一次重逢。
我六点才下课,他五点就去餐馆坐着等我。
“坐在这里,知道你一会儿要来,每过一分钟我都感到快乐。”老周说。
我想起狐狸对小王子说的话:“每次你跟我说四点要来,那么从三点开始,我就开始感到幸福。”
我曾在马六甲的海边等待日出,在落基山的高山之巅等待落雪。看着时光一分一秒流逝,美好一步一步走来,幸福的感觉洋溢内心。
沈从文说:“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当你告诉我你要来,我就去等你,就像伯牙等待子期,就像孤鹜等待落霞,就像飞瀑等待深潭。
落花流水,寂静喜欢。
二
那天广州刮台风,暴雨如注,天地崩裂,一个朋友深夜却说要来看我。
我把屋外灯亮着,这样他在黑夜里很远就可以看到。进了屋里,他默默坐下。眉头紧锁,神情恍惚,焦虑锁在眼眸中。当一个人的忧伤写在脸上时,任何询问都是伤害——我默默起身,拿来玻璃杯放入干枯的金银花,倒入开水,看着饱含着奔放阳光诗意的花,一朵朵在水里,慢慢绽开,慢慢绽放,慢慢透彻。
窗外暴雨如注,屋内宁静如斯,杯中锦瑟流年。他的脸色,慢慢变得柔和。
“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知道屋外那盏灯为我留着。所以来的路上虽然心情仍然很压抑,但是我知道有人等我,有一盏灯给我留着,心情就好多了。”
黑夜里一盏微弱的灯也能给人巨大的安慰。
生活的一切焦虑源于心死。在抵御心死上,温情的慰藉胜于一切——当你觉得这茫茫人海中有一个人在等待你,或者有一个人值得你等待时,幸福就会从内心升起。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件不是小事?当你焦虑时,我会给你泡一杯缓慢绽放的花茶,温情地等待你;有日我焦虑时,望君能同样用温情的等待安抚我。
三
几十年来,每周六早上,外婆都会和外公去楼下的茶楼饮早茶。外婆会提前半小时去,把餐点好,然后静静地等候外公,次次如此。
“等待不烦吗?”我问外婆。
“我想象他走过来的一分一秒,心里就觉得快乐。”外婆笑眯眯地说,“平凡时光,因人而深刻。”
外婆、外公一生教书育人,知识分子的典雅作风贯彻一生:日子平淡似水,但感情醇厚回甘。
后来外公去世了,外婆在每周六早上仍坚持去饮早茶,仍然点一样的餐点。我知道,她不过把深刻的思念隐藏在平凡的生活流水中。
2016年底,我前往美国做访问学者。在香港北区医院住院的外婆说:“等你回来,我们再叙短长。”
2017年3月8日,我在温哥华飞回香港的飞机上,外婆就已去世了——她一生信守诺言,唯独这次失信了。我相信,在她弥留之际,想象亲爱的孙子正在朝她而来,一分一秒地靠近,她的内心应该充满安详。
有一种诀别安详而又喜悦,正如有一种相聚短暂而又忧伤。
此后每周六早上,我也常去这家餐厅用餐,点一样的菜式,等候再也不会出现的身影,回想曾经的一切。
平凡时光,因你而深刻。
外婆王维余
平凡时光,因你而深刻
四
早上出门上课,我看到邻居老张在哭。
前天他的狗不见了,查看小区监控,才发现它离开了小区走向对面的小山坡。老张在树林里找到它时,这只15岁的老狗已安详往生了——在最后时刻,它放弃了相伴一生的主人、熟悉无比的家,静静走向夕阳,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最后时刻,它在想什么?在等待死亡来临的一刻,这一生的喜与乐应该都会涌上心头。总有一个时刻,闭上双眼的瞬间会把这漫长的一生重过了一遍。
热闹一生的它,在静静的等候中,在安详的等候中,在喜悦的等候中,喧嚣的世间凝固成寂静——狗寂了。
鲸鱼的一生雄霸海洋,这巨无霸就像一个呼啸街头的拉风少年,足迹所到之处巨浪卷天、咆哮如雷,但是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际,它会安静地自沉海底,等待生活一生的海洋将其带向涅槃之地——鲸落了。
从狗寂到鲸落,在巨大诀别的时刻,喧哗的生命都这样静静等待,就像水回到水,就像风融入风。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
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
但它一直在那里等候。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我知道你要来,所以我等。
向前走不犹豫,向后望不后悔
世界上的故事,没有可惜,没有不幸,
一切不过从缘起,从缘灭。
善良的人,一路向前,随心而行,上帝自会保佑。
一
在新加坡珠光宝气的乌节路,她的小吃档显得很突兀。
“50年了,我见证了一条烂路如何变成金闪闪的繁华路。”她笑眯眯地说。
“当年,我哥哥选择留在中国,现在过得很好,他从来没遗憾过没离开;当年,我选择离开中国,在这里也过得好,我也从来没后悔过离开。”
行走四方,我认识了很多背井离乡、在他国历经沧桑的人,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们从没后悔过当年的选择。我也认识很多一直留在家乡的人,许多人借助机遇顺利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他们也从未羡慕过其他人离开的选择。人生的意义就是选择的意义,留下的有留下的滋润,离开的有离开的精彩。
在人生路上面临选择的朋友们,愿你,向前走不犹豫,向后望不后悔。
二
尽管在电视上常常看到中国的报道,从未离开过新加坡的亚细叔,还是对遥远的中国充满向往。
“从小,父亲跟我说了很多故乡的事,叫我有机会一定要回一趟中国看看。”
跟很多东南亚华人一样,亚细叔讲话时像万花筒:有时是潮州话,有时是粤语,有时是华语,有时又变成英文。
“多年前我第一次回了中国,回到了潮州,说实话有些失望。潮州只是我想象中的故乡,不再是情感上的。”他说这句话时,天色好像突然暗淡了下来。
当年,鲁迅先生阔别故乡多年后,在夜里乘乌篷船回乡,发现家乡已面目全非——如果鲁迅的心伤是一首歌,那么亚细叔的惆怅就是这首歌忧伤的曲调。
亚细叔勿难过,漂泊四海的潮州人到哪都会是故乡,他们从不后悔离开,也从不后悔留下。
从新加坡到旧金山,从吉隆坡到温哥华,我遇到的每一个海外潮州人都有顽强的意志力。厉害就去做商帮,没本事就去混黑帮,哪里不是我们心灵的故乡?
离开时,我在点菜单上写了两句话给亚细叔——“回不去的叫故乡,到不了的叫远方。”权当抵今晚的饭钱吧——他觉得会写字的人很厉害呢。
三
这些年我行走各地,认识了许多人,倾听了许多故事,他们的人生故事构成我人生记忆的一部分。
在四川邛崃羊安镇张书记的办公室,有位年过七旬的农民戴着老花镜,很认真地在读一篇《人民日报》的法规给镇长听。
张书记告诉我:老人以前大字不识一个,自从成为老上访户之后,不仅识字,而且天天来读《人民日报》给领导听。
在宁夏,我认识一位下岗女工,她六十多岁那年,儿子瘫痪了,无钱医治,她买来专业书籍,用了十年时间,竟然成为针灸专家,而且让儿子成功康复。
这些别人的故事在月照无眠的时候,就会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缓缓浮现。有些故事让人沉重,有些故事让人振奋,有些故事让人失落,有些故事让人感动。一切的故事,只有不同,没有优劣,只是上天的叙述表达有所差异罢了。
世界上的故事,没有可惜,没有不幸,一切不过从缘起,从缘灭。善良的人,一路向前,随心而行,上天自会保佑。
四
在学生们的班级微信群里,我看到有个女生在群里勇敢表白:她说好喜欢A老师,她一听到他低沉的嗓音、看到他有力的手势就激动不已!
A老师个子矮小、秃头、五十好几、离异多年,不像会被学生暗恋的那种,而她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
所以,她的表白一出,微信群里立刻鼓噪起来,愤愤不平的、惊讶的、嘲笑的……我却是理解她的。
有人认为黑夜独行身飘零是孤独,有人却认为众声喧哗心无处安放才是孤独。一如我们无法理解另一个人的孤独,我们也难以理解另一个人所谓的爱恋。生活的意义就是一种感觉的探索,有些人会压抑自己的感觉,有些人则向来勇于表达自己的感觉——不问对错,不问福祸,不问结果,只为心愿表达。
勇于表达的人,愿你的心,永如初见。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我们用一朵花开的时间乍然邂逅,
再用一生漫长的时光奔向彼此。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
夜色深深,星光朦胧,生动的故事总发生在这样的夜晚。
东哥高中毕业后,四海为家,搏击命运:工厂里打过小工,学校里做过帮工,火车站附近开过士多。在一个月色皎洁的晚上,他在路边吃夜宵时,遇到了东嫂。从此一眼动心,一眼结缘。两个陌生人,在这个陌生的夜晚初遇,却毫无陌生感,仿佛相识已久,转身马路重逢。
从此夫唱妇随,在广州三元里的马路边,开了一家流沙肠粉店。从此以店为家,一碟肠粉不仅承载了动人爱情,也见证了无数个美好的夜。
“高考落榜时,我曾愤怒为何运气不济。当我邂逅她时,我知道,其实我是幸运儿。” 东哥笑眯眯地对我说。
东哥与东嫂
邂逅时,渴望一生年少。牵手时,期望瞬间变老。上帝没安排你遇到一种幸运,必定是安排了你邂逅另一种幸运。
人生只有两种幸运,一种是遇到你,一种是走到底。美妙的夜、美味的肠粉、美丽的回忆、美满的爱情,这也许是人生美好的滋味吧。
我们用一朵花开的瞬间乍然邂逅,再用一生漫长的时光奔向彼此。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二
姐姐从加拿大返回香港的家里,这是20年来她第二次返回。我平均5年才见一次姐姐。每次见到她,我都笑言,我们又互相认识了一次。
姐姐在家里整理柜子,翻出一张20年前在香港青马大桥上拍的照片,笑着说:“看到20年前的自己,有一种遇见他乡故人的感觉。每次看到弟弟你,我也有陌生的熟悉感。”
弟弟与姐姐,每见一次,也有犹如故人归的感伤。
跟许多人的选择一样,当年姐姐固执要离开香港,为了梦想而闯荡西方。香港对她来说,就像一个遥远的梦,乡音可亲,乡情怯怯,故土就如曾经的青春时光,可堪回忆,无法回首。
小时候,母亲在三都书院任教,每天忙得连轴转,姐姐经常带着我在学校的院子里游荡,带我看花、赏月、玩耍,与那些亲密无间的亲姐弟一样,我们从没想过有一天时光会把我们分开,远隔重洋,千山万水。
活在这世上,每个人就像鱼游水中,对自己日日畅游其中的时光并不能感受出特别的意义。而一张旧照的钩沉、一场无意的邂逅、一次落日的沉思,会猛然唤醒内心对意义的确认。
与姐姐一样,我也曾闯荡天涯去远方寻觅意义。在行走远方的路途中,我迷失过、困惑过,分不清许多行为的价值,看不清许多努力的结果,浑浑噩噩过了很多年,无意回头望,却发现屡寻不获的意义在时光深处已灿若金星——就如这个平淡的午后,姐姐惊喜遇见了20年前美好的自己。
在时光深处,每一个人都会遇见另一个自己,带着意外的惊喜感,带着陌生的熟悉感。
今日香港大雨滂沱,像极了姐姐当年离开的那天。姐姐看着20年前的照片,欣慰中带着自豪,自豪中带着平静。我知道,她对这些年闯荡西方经受过的苦与痛,瞬间放下了。
愿生活给我们勇气,改变我们能改变的。
愿生活给我们平静,接受我们无法改变的。
愿生活给我们智慧,让我们能分辨这两者区别。
三
六月一天,广州狂风暴雨,有人一早给我电话:“一年前的6月14号,我说今天要请你饮早茶,记得不?”
不少人承诺请我吃饭,他们并不当真。我承诺不少人请他们吃饭,我也并不当真。但这个人,一年前的承诺,他很当真。
其实我已经记不得他了。但当他坐在我面前时,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从内心升起,仿似久违多年的故人乍相逢。
在学校,我每天见过流水一样的人,一眼陌生,再一眼就是熟悉,无所谓相识与不相识,更无所谓朋友还是陌生人——我在人群中看见你,便是缘起。我看见你在人群中,便是缘灭。反之亦然。
我们在康乐园饮早茶,窗外狂风骤雨,树木摇晃如抖栗。这样的早晨,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请我饮早茶,慢声细语,温润如玉。
告别时,我写下一句话送他,以致感谢: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四
阿海来学校看我。路上,他微信我:“如果我来了你还没下课,我去哪里等?”
阿海是我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他诚恳、认真、爱学习,为朋友两肋插刀。念中学时,我们每天都黏在一块,从不觉得时光流逝。大学毕业后,各自努力,各自闯荡,每次见面,才发觉时间如白驹过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