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 二 周 文

新编全注全译古文观止 作者:青石 主编


卷 二 周 文

郑子家告赵宣子

——《左传》文公十七年

【题解】

郑国处在晋、楚两个强国之间,左右周旋,处境艰难。晋侯不满郑国摇摆不定的态度,所以在诸侯会盟之时拒绝接见郑穆公。针对这种情势,郑国的大夫子家修书给晋国执政大臣赵盾,历数了郑国对晋国极尽恭顺的侍奉,并且明言如果晋国再相逼迫,郑国将铤而走险,集合兵众拼死一搏。

【原文】

晋侯合诸侯于扈〔1〕,平宋也。于是晋侯不见郑伯,以为贰于楚也。

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以告赵宣子,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与之事君〔2〕。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难〔3〕,寡君是以不得与蔡侯偕。十一月,克减侯宣多,而随蔡侯以朝于执事。十二年六月,归生佐寡君之嫡夷,以请陈侯于楚,而朝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蒇陈事。十五年五月,陈侯自敝邑往朝于君。往年正月,烛之武往朝夷也。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陈、蔡之密迩于楚而不敢贰焉,则敝邑之故也。虽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见于君。夷与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绛。虽我小国,则蔑以过之矣。今大国曰:‘尔未逞吾志。’敝邑有亡,无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又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命之罔极,亦知亡矣,将悉敝赋以待于鯈,唯执事命之。文公二年,朝于齐。四年,为齐侵蔡,亦获成于楚。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岂其罪也!大国若弗图,无所逃命。”

晋巩朔行成于郑,赵穿、公婿池为质焉。

注 释

〔1〕扈(hù):郑地名,在今河南原阳县。〔2〕蔡侯:指蔡庄公。君:指晋襄公。〔3〕侯宣多:郑国大夫。

【译文】

晋灵公在扈地会合诸侯,准备商议平定宋国内乱之事。当时晋灵公不肯会见郑穆公,认为他有二心于己而亲和楚国。

郑国的子家派遣信使带来书信,告诉赵宣子说:“我们的君王即位三年,召请蔡侯一同侍奉贵国国君。九月,蔡侯进入敝国,从敝国出发前往贵国,敝国由于有侯宣多的祸乱,我们的国君因此没有能和蔡侯同往晋国。十一月,平灭了侯宣多,就随同蔡侯去朝见你们的君主。十二年六月,归生辅佐我们国君的嫡子夷,为陈国朝见晋国的事请命于楚国,而后又来朝见晋君。十四年七月,我们的国君又到贵国朝见,以完成陈国朝晋的事情。十五年五月,陈侯从敝国出发前去朝见贵国国君。去年正月,烛之武辅佐嫡子夷前往朝见贵国国君。八月,我们的君王又前往朝见。陈、蔡两国接近楚国却不敢对晋国有二心,那都是由于敝国的缘故。虽然敝国像这样地侍奉贵国国君,为什么还是不能免于祸患呢?我们国君在位的岁月里,先是朝见贵国先君襄公,之后朝见现在的国君。嫡子夷和我们君主的几个臣子相继到绛城朝见。我们虽然是小国,但做的已经无以复加了。现在大国说:‘你们没有让我称心如意。’敝国只有等待灭亡,但侍奉晋国国君,没有能超过我们的了,古人曾说过:‘畏首畏尾,身子还能剩下多少?’又说:‘鹿快要死的时候,不选择庇荫的地方。’小国侍奉大国,大国如果能以恩德相待,那么小国还会像人一样懂得敬畏恭顺;如果不以恩德相待,那么小国就会像鹿一样,情急之下而冒险疾奔,急迫的时候还怎能有所选择?贵国的命令没完没了,我们也知道将要灭亡,只好倾全国之军在地等待,一切就听贵国的吩咐了。文公二年,我们的国君到齐国朝见。四年,为齐国攻打蔡国(蔡国为楚国的属国),事后我们又与楚国讲和。处于齐、楚两大国之间、屈从于强国之命,这难道是我们的罪过吗?大国如果不加以体谅,我们也没有地方去逃命了。”

于是晋国派遣巩朔到郑国重新修好,赵穿、公婿池到郑国做人质。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前幅写事晋唯谨,逐年逐月算之,犹为兢兢畏大国之言。后幅写到晋之不知恤小,郑亦不能复耐,竟说出贰楚亦势之不得不然,晋必欲见罪,我亦顾忌不得许多。一团愤懑之气,令人难犯,所以晋人竟为之屈。(《古文观止》卷二)

王孙满对楚子

——《左传》宣公三年

【题解】

楚庄王利用自己讨伐陆浑之戎的机会,陈兵周朝边境,并向周朝派来慰劳自己的大夫王孙满询问周鼎的情况,表现出莫大的野心。王孙满援古证今,明确指出一个朝代的兴亡在德而不在鼎,弦外之音是叫楚王不要觊觎天子之位。

【原文】

楚子伐陆浑之戎〔1〕,遂至于洛〔2〕,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3〕。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4〕。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注 释

〔1〕陆浑之戎:我国古代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2〕洛:洛水。〔3〕王孙满:周大夫。〔4〕不若:不顺利。

【译文】

楚庄王攻打陆浑之戎,于是来到洛河,陈兵于周朝境内。周定王派王孙满慰劳楚庄王。楚庄王问起了九鼎的大小和轻重。王孙满回答说:“大小、轻重在于德而不在于鼎。从前夏朝施行德政的时候,远方的国家把物产画成图像进献,九州又进贡了各自出产的铜。夏王于是用这些铜铸成了九鼎,把图像铸在鼎上,鼎上各种事物都已具备,使百姓懂得哪些是神,哪些是邪恶的东西。所以百姓进入川泽、山林,就不会碰上不顺利的事情。因此能使上下协调一致,承受上天的福佑。夏桀昏乱无德,九鼎于是迁到商朝,前后六百年;商纣暴虐,九鼎又迁到了周朝。德行美好光明,九鼎虽小,也重得无法迁走。如果德行奸邪昏乱,九鼎再大,也是轻的。上天保佑有圣明德行的人,也是有限度的。成王将九鼎安放在王城时,曾占卜预告周朝传国三十代,享国七百年,这个期限是上天所决定的。周朝的德行虽然衰落,天命并没有改变。九鼎的轻重,也就不必询问了。”

齐国佐不辱命

——《左传》成公二年

【题解】

鲁成公二年(前589年),齐、晋两国之间爆发了著名的鞍之战。晋国获得了战争的胜利,但并不善罢甘休,而是乘胜追击到齐国的马陉。齐国派出使者宾媚人贡献财物请求和解,晋人拒绝,并提出苛刻的条件。宾媚人于是从德孝的观点出发,指出晋人条件的失德和无理,并且警示晋国,如果不就此收手,齐国将作最后一搏。

【原文】

晋师从齐师,入自丘舆〔1〕,击马陉〔2〕。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3〕、玉磬与地。“不可,则听客之所为。”

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4〕,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5〕。”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敷政优优,百禄是遒。’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以犒从者。畏君之震,师徒挠败,吾子惠徼齐国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

注 释

〔1〕丘舆:齐地名,在今山东益都县界。〔2〕马陉:齐地名,在今山东益都西南。〔3〕宾媚人:即国佐,齐国大夫。纪甗(yǎn):纪国的甗。甗,古代炊器。〔4〕同叔子:指齐顷公的母亲。〔5〕亩:田埂。

【译文】

晋军追击齐军,从齐地丘舆而入,攻打马陉。齐顷公派宾媚人送上纪甗、玉磬和土地,说:“如果不行,就随他们怎么办吧!”

宾媚人送上礼物,晋国人不答应,说:“必须要萧同叔子做人质才行,并且要使齐国境内的田垄全部改成东西走向才可以退兵。”宾媚人回答说:“萧同叔子不是别人,是我们国君的母亲。若谈到相当,则与晋君的母亲相当。您在诸侯中发布重大命令,说一定要让晋国国君的母亲作为人质,以为凭信,如此您把周天子以孝治天下的命令置于何地?而且这是命令别人做不孝的事情。《诗经》上说:‘孝子之心不尽不竭,会推及影响到他的族类。’如果用不孝来号令诸侯,这不是把自己归到了无德的行列里吗?先王划定天下的土地疆界,因地制宜,使天下的土地按照有利的态势分布。所以《诗经》上说:‘我划定疆界、我管理田亩,南向东向开辟田亩。’现在您规划诸侯的疆界田亩,却只宣布‘田垄全部东向’,只求对您的军队兵车行进有利,不管土地这样规划是否适宜,这恐怕不是先王的政令吧?违反先王就是不义,您又凭什么做盟主呢?晋国确实有过错。禹、汤、周文王、周武王之所以能统御天下,是因为能树立德行并且满足诸侯共同的愿望;五伯之所以能称霸诸侯,是因为能够辛勤地安抚大家,力行天子的命令。现在您要求聚合诸侯,却是为了满足您那没有止境的欲望,《诗经》上说:‘以宽仁之心来施行政治,各种福禄就会稳固在身旁。’您确实不算宽容,抛弃各种福禄,这对诸侯又有什么害处呢?如果您不答应,我们的国君派我来的时候,还有另外的话,我们的国君对我说:‘承蒙您带领您的军队到我们的国土上来,敝国用不丰厚的财物来犒劳您的随从。因为畏惧您的震怒,我们的军队被您打败了。如今蒙您的恩惠来为齐国求福,不灭亡我们的国家,使两国重续旧好,那么先君的留下的器物、土地,我们是不敢吝惜的。如果您再不答应讲和,我们就请求收集残余部队,在城墙之下与您决一死战。我们即使有幸战胜,也是会服从于您的;如果不幸战败,哪还敢不唯命是听?’”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先驳晋人质母、东亩二语,屡称王命以折之,如山压卵,已令气沮;后总结之,又再翻起。将寡君之命,从使臣口中婉转发挥,既不欲唐突,复不肯乞哀。(《古文观止》卷二)

楚归晋知罃

——《左传》成公三年

【题解】

鲁宣公十二年(前597年),楚国和晋国在邲地进行了一场战争。晋国战败,大夫知罃成为俘虏,但也擒获了楚庄王的儿子谷臣,射死了连尹襄老。鲁成公三年(前588年),晋国提出要用连尹襄老的尸首和谷臣换回知罃,楚人允诺。临行之前,楚共王和知罃进行了一次谈话,让知罃就“怨我乎?得我乎?何以报我?”三个问题表示态度。身为阶下囚的知罃处处撇开个人利益,从国家大事上说开去,大义凛然,令楚共王也为之折服。

【原文】

晋人归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1〕,以求知罃〔2〕。于是荀首佐中军矣〔3〕,故楚人许之。

王送知罃,曰:“子其怨我乎?”对曰:“二国治戎,臣不才,不胜其任,以为俘馘〔4〕。执事不以衅鼓〔5〕,使归即戮,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王曰:“然则德我乎?”对曰:“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6〕,各惩其忿,以相宥也〔7〕。两释累囚〔8〕,以成其好。二国有好,臣不与及,其谁敢德?”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谷。”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注 释

〔1〕谷臣:楚庄王的儿子。连尹:楚官名。襄老:楚国大臣。楚晋邲之战的时候,晋国俘获谷臣,射死了襄老,楚国俘获了知罃。〔2〕知罃(yīng):晋大夫,荀首之子。〔3〕荀首:晋国的上卿,知罃的父亲。〔4〕俘馘(guó)俘虏。〔5〕衅鼓:旧时杀人或杀牲以血涂鼓行祭。〔6〕纾(shū):缓和,解除。〔7〕宥(yòu):宽赦。〔8〕累囚:俘虏。

【译文】

晋国人归还了楚国公子谷臣和连尹襄老的尸体给楚国,想以此换回知罃。当时荀首已经是中军的副帅了,所以楚国人答应了晋人。

楚共王为知罃送行的时候说:“您大概怨恨我吧?”知罃回答说:“两国交战,下臣没有才能,不能胜任,所以成为了俘虏。您没有把我杀掉祭鼓,让我回晋国接受诛戮,这是您对我的恩惠。下臣确实没用,又敢怨恨谁呢?”楚共王说:“那么你感激我吗?”知罃回答说:“两国都为了自己的社稷安危打算,并且都希望解除自己人民的苦难,于是各自克制愤怒,以求互相谅解。双方释放囚禁的俘虏,是为了成全两国的友好。两国友好,并不是为了下臣,下臣又敢感激谁呢?”楚共王说:“你回去,将用什么来报答我?”知罃回答说:“下臣承担不起被人怨恨,君王也承担不起受人感激。没有怨恨没有感激,不知该报答什么。”楚共王说:“虽然这样,你也一定要把你的想法告诉我。”知罃回答说:“托君王的福,我这被俘之臣能把这把骨头带回晋国,我的君王如果加以诛戮,我死而不朽。如果是因为您的恩惠而赦免下臣,把下臣给您的外臣荀首,荀首请命于我的国君,要按家法在宗庙里处死我,我也是死而不朽。如果得不到我们国君杀我的命令,让下臣继承祖宗的世职,轮到我承担军职,并率领一部分军队去加强边境的防御,那时,即使遇上您的军队,我也不敢违命回避。只有竭尽全力死战到底,不再会有别的想法,以此来尽到做下臣的职责,这就是我用来报答您的。”楚共王说:“晋国是不能同它相争斗的。”于是,楚王为知罃举行了隆重的送别仪式,把他放回晋国了。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玩篇首“于是荀首佐中军矣,故楚人许之”二语,便见楚有不得不许之意。“德我”、“报我”,全是捉官路当私情也。楚王句句逼人,知罃句句撇开,末一段所对非所问,尤匪夷所思。(《古文观止》卷二)

吕相绝秦

——《左传》成公十三年

【题解】

鲁成公十三年(前580年),晋国邀请秦国在令狐会盟,秦桓公临时要求改换会盟地点,晋国不从,会盟因此失败。之后秦国挑拨北方狄族与晋国关系,暗中还向楚国谋求同盟。晋国当时已与包括楚国在内的诸侯达成相互息兵的协议,所以转而全力对付秦国,派出吕相前往秦国与之绝交。吕相在绝交的言辞中回顾了晋国历代君王对秦国友好亲近的事迹,历数了秦国背信弃义的行为;虽然带有浓重的主观色彩,但作为一篇讨伐文章,它酣畅淋漓,将所有责任婉曲地推加到对方头上,不给对方任何喘息反驳的余地,十分精彩。

郘钟 春秋 晋

【原文】

晋侯使吕相绝秦〔1〕,曰:“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2〕,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3〕。天祸晋国,文公如齐,惠公如秦。无禄〔4〕,献公即世〔5〕。穆公不忘旧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又不能成大勋,而为韩之师〔6〕。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

“文公躬擐甲胄〔7〕,跋履山川,踰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诸秦,则亦既报旧德矣。郑人怒君之疆埸〔8〕,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文公恐惧,绥靖诸侯,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

“无禄,文公即世,穆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9〕,奸绝我好〔10〕,伐我保城,殄灭我费滑〔11〕,散离我兄弟,扰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殽之师〔12〕。犹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天诱其衷,成王陨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穆、襄即世,康、灵即位。康公,我之自出〔13〕,又欲阙剪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14〕,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15〕。康犹不悛〔16〕,入我河曲〔17〕,伐我涑川〔18〕,俘我王官〔19〕,剪我羁马〔20〕,我是以有河曲之战〔21〕。东道之不通,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君亦不惠称盟,利吾有狄难,入我河县,焚我箕、郜,芟夷我农功,虔刘我边陲,我是以有辅氏之聚。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吾与女同好弃恶,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君又不祥,背弃盟誓。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使。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不谷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以惩不一。’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

注 释

〔1〕吕相:晋大夫魏锜之子。〔2〕昔逮:自从。〔3〕昏姻:即婚姻。〔4〕无禄:无福,不幸。〔5〕即世:去世。〔6〕韩之师:僖公十五年秦伐晋,战于韩原,秦国俘获晋惠公。〔7〕躬:亲自。擐(huàn):穿。〔8〕疆埸(yì):边境。〔9〕迭:通“轶”,突然侵犯。〔10〕奸绝:拒绝。〔11〕费(bì)滑:滑国的都城,在今河南偃师附近。〔12〕殽之师:指僖公三十三年,晋败秦军于殽山一事。〔13〕康公,我之自出:秦康公为晋献公的女儿所生。〔14〕蟊(máo)贼:此指内奸。〔15〕令狐之役:指文公七年,秦晋令狐之战。〔16〕悛(quān):悔改。〔17〕河曲:晋地名,在今山西芮城西风陵渡一带。〔18〕涑(sù)川:水名,在今山西西南部。〔19〕俘:掳掠。王官:晋地名,在今山西闻喜南。〔20〕羁马:晋地名,在今山西永济南。〔21〕河曲之战:指文公十二年,秦晋两国在河曲一带发生战争,胜负未分。

【译文】

晋厉公派吕相去秦国宣布断交,说:“从前我们先君献公与穆公相互友好,合力同心,用盟誓来申明两国的友好,又用两国通婚来巩固它。后来上天降祸给晋国,文公逃往齐国,惠公逃往秦国。不幸,献公去世,秦穆公不忘从前的交情,使我们惠公能回晋国即位,主持祭祀。但是秦国又没能完成这一重大功业,却同我们发生了韩原之战。事后穆公心里后悔,因此帮助我们文公回国。这是穆公的安定晋国的功绩。”

“文公亲自戴盔披甲,跋山涉水,逾越艰难险阻,征讨东方诸侯国,虞、夏、商、周的后代都来朝见秦国君王,这就已经报答了秦国过去的恩德了。郑国人侵扰您的边境,我们文公率领诸侯和秦国一起包围郑国。秦国大夫没有征求我们国君的意见,擅自同郑国订立盟约。诸侯为此而愤恨,都要和秦国拼命。文公担心秦国受损,于是安抚诸侯,秦军才得以安然回国,这也算是我们对秦国有很大的恩德了。”

“不幸文公去世,穆公不来吊唁,蔑视我们死去的国君,轻视我们的襄公,侵扰我们的殽地,断绝同我国的友好,攻打我们的边城,灭亡我们的滑国,离间我们兄弟国家之间的关系,破坏我国与同盟国的关系,企图颠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襄公没有忘记秦君以往的功劳,而又害怕国家遭到灭亡,所以才有了殽地的战斗。但还是希望穆公宽免我们的罪过,穆公不答应,反而亲近楚国来算计我们。只是上天有灵,楚成王丧命,穆公因此没有能使侵犯我国的图谋得逞。”

“穆公和襄公去世,康公、灵公即位。康公是我们先君献公的外孙,却又想来损害我们的宗室,颠覆我们的国家,带领着我国的内奸,前来扰乱我们的边疆,于是才有了令狐之战。康公还不肯悔改,进入我国的河曲,攻打我国的涑川,劫掠我国的王官,占领我国的羁马,因此才有了河曲之战。秦、晋两国的不相往来,正是因为康公同我们断绝了友好关系的缘故。”

“等到您即位,我们景公伸长了脖子遥望西边说:‘快要安抚我们了吧!’但您还是不肯开恩同我国结盟,利用我们遇上狄人作乱的时机,侵入我国的河县,焚烧我国的箕地、郜地,抢割我国的庄稼,屠杀我们的边民,我们因此才在辅氏集结军队,准备进行防御。您也后悔灾祸蔓延,因而想向先君献公和穆公求福,派遣伯车来吩咐我们景公说:‘我们和你们相互友好,抛弃怨恨,恢复过去的友谊,以追念前人的功勋。’盟誓尚未完成,景公就去世了,因此我们国君才举行了令狐的会盟。可是您又不安好心,背弃了盟誓。白狄和您同处雍州,是您的仇敌,却是我们的姻亲。您赐给我们命令说:‘我们和你们一起攻打狄人。’我们的国君不敢顾念姻亲之好,畏惧您的威严,听从您的使者的命令。可是您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对狄人说:‘晋国将要攻打你们。’狄人虽然表面上答应着,心里却憎恶,因此来告诉我们。楚国人同样憎恶君王的反复无常,也来告诉我们说:‘秦国背弃了令狐的盟约,却来向我们要求结盟。他们祝告皇天上帝、秦国的三位先公和楚国的三位先王说:我们虽然和晋国有来往,但不过是唯利是图罢了。我楚王讨厌他们这种缺德的做法,所以把这些事公之于众,以便惩戒那些言行不一的人。’诸侯们全都听到了这些话,因此痛心疾首,都来和我们国君亲近。我们国君于是率领诸侯前来听从您的命令,只是为了请求友好。您若是给诸侯面子,怜悯我们,赐我们缔结盟约,那么这就是我们国君的愿望,我们国君将安抚诸侯退走,哪里还敢自求动乱?如果您不肯施恩于我们,那么我们的国君不才,恐怕就不能率领诸侯退走了。谨把全部意思报告于您,请您权衡利害得失。”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秦、晋权诈相倾,本无专直,但此文饰辞驾罪,不肯一句放松,不使一字置辩,变化纵横,读千遍不厌也。(《古文观止》卷二)

驹支不屈于晋

——《左传》襄公十四年

【题解】

本篇记述的是晋国大夫范宣子于诸侯会盟之际仗势欺人,责难并威胁依附于晋国的姜戎族首领驹之。驹之不甘受辱,据理反驳,动情演说,最终使范宣子自觉理亏而赔罪。

【原文】

会于向〔1〕,将执戎子驹支〔2〕

范宣子亲数诸朝〔3〕,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4〕,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5〕。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6〕,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诘朝之事〔7〕,尔无与焉!与,将执女!”

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8〕,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9〕,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剪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殽之师〔10〕。晋御其上,戎亢其下〔11〕,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12〕,与晋踣之〔13〕,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殽志也,岂敢离逷〔14〕?今官之师旅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15〕,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16〕,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17〕!”赋《青蝇》而退〔18〕

宣子辞焉,使即事于会,成恺悌也〔19〕

注 释

〔1〕向:吴地,在今安徽怀远。〔2〕戎子驹支:姜戎族的首领,名驹支。〔3〕范宣子:晋国大臣。〔4〕瓜州:地名,在今甘肃敦煌。〔5〕被:通“披”。苫(shān):茅草编的覆盖物,亦特指草衣。〔6〕腆(tiǎn):丰厚。〔7〕诘(jié)朝(zhāo):明日。〔8〕蠲(juān):显示。〔9〕四岳:传说为尧、舜时的四方部落首领。裔胄(zhòu):后代的子孙。〔10〕殽之师:指僖公三十三年,晋败秦军于殽山一事。〔11〕亢:同“抗”。〔12〕掎(jǐ):从旁或从后用力拉住、拖住。〔13〕踣(bó):跌倒。〔14〕逷(tì):远离。〔15〕携:叛离。〔16〕贽币:礼物,礼品。〔17〕瞢(méng):不畅快。〔18〕《青蝇》:《诗经·小雅》篇名。驹支取其中“恺悌君子,无信谗言”句讽喻范宣子。〔19〕恺(kǎi)悌(tì):和蔼可亲。

【译文】

晋国在向地会见诸侯,打算拘捕戎子驹支。

范宣子亲自在朝廷上责备他,说:“过来,姜戎氏!从前秦国人在瓜州追赶你的祖父吾离,你的祖父离披着蓑衣、戴着草帽来归附我国先君。先君惠公拥有的田地并不丰厚,还和你们平分了,让你们也有饭吃。如今诸侯侍奉我们的国君,不如从前了,大概是因为什么言语被泄漏了出去,这是你的责任。明天的诸侯集会,你不要参加了!如果参加,就把你拘捕起来。”

驹支回答说:“从前秦国人仗着他们人多,贪求土地,驱逐我们这些戎人。惠公显示出了盛大的德行,说我们这些戎人,都是四岳的后代,不应该被灭绝抛弃;于是赐给我们南部边境上的田地。那是一块儿狐狸居住、豺狼嚎叫的地方。我们这些戎人剪除荆棘,赶走了狐狸豺狼,做了不侵犯先君,不背叛先君的臣子,直到今天没有二心。从前文公和秦国联合攻打郑国,秦国人私下里和郑国结盟,留下了戍守的军队就班师回去了,于是有了后来的秦晋殽之战。晋国在前面抵御,戎人在后面对抗,秦军全军覆没,实在是有我们戎人出力才让他们这样的。这就像捕鹿,晋人抓住角,戎人拖住腿,和晋人合力将它放倒,戎人为什么还不能免罪呢?从那以后,晋国的多次战役,我们戎人一次又一次地听从你们执政的命令,还是像殽之战时那样,怎敢有所违背?现在晋国的官员恐怕确实有疏漏不周全的地方,因而使诸侯有了二心,您却怪罪我们戎人!我们戎人饮食衣服与华夏不同,礼仪不相同,言语不相通,能够做什么坏事呢?不参加盟会,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说完便诵读了名为《青蝇》的诗,然后便告退了。

范宣子表示歉意,让他参加盟会,成全了自己和蔼可亲的美名。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宣子责驹支之言,怒气相陵,骤不可犯。驹支逐句辩驳,辞婉理直,宣子一团兴致,为之索然,真词令能品。(《古文观止》卷二)

祁奚请免叔向

——《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题解】

本篇记述的是晋国老臣祁奚,全力营救因为晋国内部权力斗争而无辜受到牵连的叔向的故事。叔向的善于识人,祁奚的正直无私,乐王鲋的口是心非,在本文中无不被刻画得形象鲜明,生动逼真。

【原文】

栾盈出奔楚〔1〕。宣子杀羊舌虎〔2〕,囚叔向〔3〕。人谓叔向曰:“子离于罪〔4〕,其为不知乎?”叔向曰:“与其死亡,若何?《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知也。”

乐王鲋见叔向曰〔5〕:“吾为子请。”叔向弗应。出,不拜。其人皆咎叔向。叔向曰:“必祁大夫〔6〕。”室老闻之曰:“乐王鲋言于君无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许。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叔向曰:“乐王鲋,从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其独遗我乎?《诗》曰:‘有觉德行,四国顺之。’夫子,觉者也〔7〕”。

晋侯问叔向之罪于乐王鲋。对曰:“不弃其亲,其有焉〔8〕。”于是祁奚老矣,闻之,乘驲而见宣子〔9〕,曰:“《诗》曰:‘惠我无疆,子孙保之:’《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夫谋而鲜过,惠训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犹将十世宥之,以劝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殛而禹兴〔10〕,伊尹放大甲而相之〔11〕,卒无怨色。管蔡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也弃社稷?子为善,谁敢不勉?多杀何为?”宣子说,与之乘,以言诸公而免之。不见叔向而归,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

注 释

〔1〕栾盈:晋国大夫。〔2〕宣子:范宣子,晋国大臣。羊舌虎:晋国大夫。〔3〕叔向:羊舌虎兄,晋国大夫。〔4〕离:通“罹”,遭逢,遭遇。〔5〕乐王鲋(fù):晋国大夫。〔6〕祁大夫:即祁奚,晋国大夫。〔7〕觉:正直。〔8〕其:大概,也许。〔9〕驲(rì):古代驿站专用的车。〔10〕鲧:禹的父亲,因治水不利被舜所杀。殛(jí):诛杀。〔11〕伊尹:商朝初年的大臣,曾辅佐商汤灭夏桀。大甲:商王,商汤的嫡长孙。

【译文】

栾盈逃往楚国。范宣子杀了羊舌虎,囚禁了叔向。有人对叔向说:“你遭到这样的罪,不是太不明智吗?”叔向说:“比起死了的,如何呢?《诗经》上说:‘自在逍遥啊,姑且以此度过一生吧。’这正是明智啊!”

乐王鲋去见叔向,说:“我为您去求情。”叔向没有回答。乐王鲋出来的时候,叔向也没有拜谢。旁人都责怪叔向不对。叔向说:“一定要祁大夫才能办成。”家臣头领听到了,说:“乐王鲋对国君说的话没有办不成的,他想去请求赦免您,您却不答应。祁大夫所不能做到的事,您却说非他不可,这是为什么?”叔向说:“乐王鲋,是顺从国君的人,怎能办得到?祁大夫举荐外人,不摒弃仇人,对内不遗漏亲人,他会独独漏下我吗?《诗经》上说:‘有正直的德行,天下便会顺从于他。’他老先生就是正直的人。”

晋平公向乐王鲋询问叔向的罪过。乐王鲋回答说:“他不背弃他的亲人,可能是参加了叛乱的。”当时祁奚已经告老了,听到这些情况,便坐上专车而去见范宣子,说:“《诗经》上说:‘先人给我们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恩惠,子孙后代要保住它。’《尚书》上说:‘圣贤有谋略功勋,应当明守信用,保护他们。’说到参与谋划大事而少有过错,教育别人而不知疲倦的,叔向就是这样的人,国家要靠他这样的人来巩固;即使是十代子孙有了过错,还要加以宽恕,用来勉励那些有才干的人。现在因为这一件事情而自身不免于祸,从而导致国家的倾覆,这不是太糊涂了吗?鲧被杀而后禹兴起,伊尹放逐大甲可后来又做了他的宰相,大甲对他始终没有表示过怨恨。管叔、蔡叔被诛戮,周公虽然是他们的兄弟,却仍然辅佐成王。我们为什么要因为羊舌虎而放弃了一个国家的栋梁呢?您若是经常行善积德,谁不受到勉励?多杀人又是为了什么呢?”宣子听了很高兴,和他共乘一辆车子,并劝说晋侯赦免了叔向。祁奚没去见叔向就回去了,叔向也没有去向祁奚道谢,直接去朝见君王了。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乐王鲋见叔向而自请免之,祁奚免叔向而竟不见之。君子、小人,相去霄壤。不应、不拜,所以绝小人;不告免,所以待君子。(《古文观止》卷二)

子产告范宣子轻币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题解】

作为盟主的晋国不断向小的诸侯国征收贡品,诸侯们不堪重负。郑国的子产寄书给晋国的当权者范宣子,巧妙地将敛财失德的危害与范宣子的个人利益相联系,进而发表了德行是国家根基的言论,最终说服范宣子减轻了贡品。

【原文】

范宣子为政〔1〕,诸侯之币重〔2〕,郑人病之。

二月,郑伯如晋。子产寓书于子西以告宣子〔3〕,曰:“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则诸侯贰。若吾子赖之〔4〕,则晋国贰。诸侯贰,则晋国坏;晋国贰,则子之家坏。何没没也!将焉用贿?”

“夫令名,德之舆也〔5〕;德,国家之基也。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则能久。《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临女,无贰尔心。’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6〕。毋宁使人谓子‘子实生我’,而谓子‘浚我以生’乎〔7〕?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

宣子说,乃轻币。

注 释

〔1〕范宣子:晋国大夫。〔2〕币:礼物。〔3〕子产:即公孙侨,郑国的执政大夫,春秋时杰出的政治家。子西:即公孙夏,郑国大夫。〔4〕赖:私自占有。〔5〕舆:车。〔6〕迩(ěr):近。〔7〕浚(jùn):榨取。

【译文】

范宣子执政,诸侯朝见晋国时所须上缴的贡品很重,郑国人对此以不堪重负为忧。

二月,郑简公前往晋国,子产托子西带信给范宣子,说:“您在晋国执政,四周的诸侯没有听说您的美德,但却听说您加重了要缴纳的贡品,我对这种情况感到很迷惑。我听说掌管国家政事的君子,不担心自己纳入的财礼不丰厚,而担心没有好的名声。当诸侯们进献的财礼都集聚到晋国国君宗室的时候,诸侯就要开始有二心了。如果这些财礼被您私自占有,那么晋国的内部就会不团结。诸侯怀有二心,那么晋国就要受到损害;晋国内部不团结,那么您的家族就要受到损害。为何这样贪恋呢?要这些财物又有什么用?”

“美好的名声,是传播美德的车子;美好的德行,是国家的根基。有了根基才不至于败亡,不应当致力于此吗?有了好的德行就会快乐,这样的快乐才能长久。《诗经》上说:‘快乐啊君子,他们是国家的基础。’这是因为君子有美德吧!‘天帝在你的上面,不要让你的心志不纯正。’这是告诉人们要有好的名声!用宽厚的态度来发扬美德,那么好的名声就会载着美德四处传播,因此远方的人来归附,近处的人得到安宁。是要让人们对您说‘您确实养活了我’,还是让人们对您说:‘您榨取我们来养活自己’呢?大象因为有象牙导致丧命,这是因为象牙值钱的缘故。”

范宣子看了信以后很高兴,就减轻了贡品。

集评

[清]浦起龙:居然泰山岩岩气象。如是则坏,如是则不坏,亲切明晓,辞直而姿逸,能令听者降心。(《古文眉诠》卷六)

晏子不死君难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题解】

齐庄公因为好色而丢掉性命,对此,深明大义的晏婴表示,庄公不是为了社稷而死,所以不必为其殉死,也不必因他而逃亡。但晏婴冒着生命危险,趴在庄公尸体上大哭,以尽臣子对君王的哀悼之情。

【原文】

崔武子见棠姜而美之〔1〕,遂取之。庄公通焉,崔子弑之。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2〕,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3〕?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4〕?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

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5〕,三踊而出〔6〕。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注 释

〔1〕崔武子:即崔杼,齐国卿。棠姜:齐国大夫棠公之妇,后嫁给崔杼。〔2〕晏子:即晏婴,历任齐灵公、庄公、景公三朝,是春秋后期一位重要的政治家。〔3〕陵:凌驾。〔4〕口实:指俸禄。〔5〕兴:站起来。〔6〕踊(yǒng):跳。

【译文】

崔武子见到棠姜,发现她很美,于是就娶了她。齐庄公和棠姜私通,崔武子便杀死了庄公。晏子站在崔氏的门外,他的手下人说:“要为国君殉难吗?”晏子说:“是我一个人的国君吗?我为什么要死?”他的手下人说:“打算逃出齐国吗?”晏子说:“是我的罪过吗?我为什么要逃走?”他的手下人说:“回去吗?”晏子说:“国君死了,怎能回去?作为百姓的君主,岂可凌驾于百姓之上?要以国家为重啊。臣子侍奉国君,岂是为了他的俸禄?而是要供养国家。所以国君为国家而死,就跟着他去死;为国家而逃亡,就跟着他逃亡。如果是为自己而死,或是为了自己而逃亡,不是他自己宠爱亲近的人,谁去承担责任?况且别人有君主都要将他杀死,我怎能为他去死?怎能为他而逃亡?又怎能回去呢?”

大门开了,晏子进去,把庄公的尸体枕在大腿上大哭,哭完站起来跳了三下才出去。有人对崔武子说:“一定要杀掉他。”崔武子说:“他是百姓所仰望的人,放了他,可以得民心。”

集评

[清]余诚:认真社稷为重,则君臣死生之际辨析得自然精细,而以潇洒摆脱之笔出之。此在晏子为超越千古之识,在左氏为超越千古之言语。然非此超越千古之文,何足以传超越千古之识?(《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二)

季札观周乐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题解】

鲁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年),吴王派公子季札访问鲁、齐、郑、卫诸国。本文记述的是季札在鲁国欣赏了周代以及相传是夏、商时期的乐舞之后,结合政治教化发表的评论。文章对于了解春秋时期音乐、舞蹈的概况及先秦儒家的文艺观点,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宗周钟 春秋 周

【原文】

吴公子札来聘〔1〕,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2〕,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3〕,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4〕?国未可量也。”

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5〕!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6〕?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自《郐》以下〔7〕,无讥焉。

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

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8〕,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见舞《象箾》、《南籥》者〔9〕,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10〕,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11〕。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注 释

〔1〕聘:访问。〔2〕卫康叔:周公的弟弟。武公:康叔的九世孙。〔3〕泱(yāng)泱:形容气魄宏大的样子。〔4〕大公:姜太公吕尚。〔5〕沨(féng)沨:形容乐声婉转悠扬。〔6〕陶唐氏:即唐尧。〔7〕《郐(kuài)》:采自郐地的乐歌。〔8〕五声:也称五音,即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9〕《象箾(shuò)》:古代一种持竿而舞的舞蹈。《南籥(yuè)》:古代一种依照籥声为节拍而起舞的舞蹈。〔10〕帱(chóu):覆盖。〔11〕蔑:无。

【译文】

吴国公子季札前来鲁国访问,请求观赏周朝的音乐舞蹈。鲁国人让乐工为他演唱《周南》、《召南》,他说:“美好啊!教化开始奠定基础了,虽然还不算完善,然而百姓已经勤劳而不怨恨了。”乐工为他演唱《邶风》、《鄘风》和《卫风》,他说:“美好啊!深厚啊!虽然有忧思,却不至于困窘。我听说卫国的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这样,这恐怕就是《卫风》吧!”乐工为他演唱《王风》,他说:“美好啊!虽有忧思却没有恐惧的情绪,这恐怕是周室东迁之后的音乐吧!”乐工为他演唱《郑风》,他说:“美好啊!但它烦琐得太过分了,百姓已经不堪忍受了。这恐怕是要最先亡国的吧?”乐工为他演唱《齐风》,他说:“美好啊!宏大而深远,这是大国的音乐啊!可以成为东海诸国表率的,恐怕就是太公的国家吧?国运真是不可限量啊!”

乐工为他演唱《豳风》,他说:“美好啊!博大坦荡!欢乐却不放纵,这恐怕是周公东征时的音乐吧!”乐工为他演唱《秦风》,他说:“这就叫做‘夏声’。产生夏声就说明气势宏大,宏大到极点,大概是周朝故地的乐曲吧!”乐工为他演唱《魏风》,他说:“美好啊,轻远悠扬!粗犷而又婉转,急促而流畅,用仁德来加以辅助,就可以成为贤明的君主了。”乐工为他演唱《唐风》,他说:“思虑深远啊!恐怕有陶唐氏的遗民吧?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忧思如此深远呢?如果不是有美德者的后代,谁能像这样呢?”乐工为他演唱《陈风》,他说:“国家没有贤明的君主,还能长久吗?”再歌唱《郐风》以下的乐曲,季札就不作评论了。

乐工为季札歌唱《小雅》,他说:“美好啊!有忧思但却没有二心,有怨恨但却不说出来,这大概是周朝的德政教化开始衰败时的音乐吧?那时还是有先王的遗民在啊!”乐工为他歌唱《大雅》,他说:“宽广啊!和美啊!抑扬曲折而本体刚劲,恐怕是文王的德行吧!”

乐工为他演唱《颂》,季札说:“达到顶点了!正直而不傲慢,屈从而不卑下,亲近而不因此产生威胁,疏远而不因此背离,变化而不过分,反复而不令人厌倦,悲伤而不愁苦,欢乐而不放纵堕落,用取而不会匮乏,宽广而不张扬,施予而不耗损,求取而不贪婪,安守而不停滞,行进而不泛滥。五声和谐,八音协调,节拍合于章法,演奏先后有序。这都是拥有大德行的人共有的品质啊!”

季札看到跳《象箾》和《南籥》两种乐舞后,说:“美好啊!但美中不足。”看到跳《大武》时说:“美好啊!周朝兴盛的时候,恐怕就是这样子吧!”看到跳《韶濩》时说:“圣人如此伟大,仍然有不足之处而自觉惭愧,做圣人不容易啊!”看到跳《大夏》时说:“美好啊!勤于民事而不以功德自居,除了禹,谁还能做到呢?”看到跳《韶箾》时说:“功德达到顶点了!伟大啊,就像苍天无所不覆盖一样,像大地无所不承载一样!再盛大的德行,恐怕也不能比这再有所增加了。观赏就到这里吧!如果还有其他乐舞,我也不敢再请求观赏了!”

集评

[明]张鼐:论诗而归之于《颂》,论乐而归之于《韶》,如百川赴海,如七政丽天,脉络分明,纲领具备。非季札不能博览古今,非左氏不能发扬词理。(《评选古文正宗》卷一)

子产坏晋馆垣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题解】

鲁襄公三十一年(前542年),郑简公在子产的陪同下前往晋国朝觐,受到晋平公冷遇。子产命人拆掉客馆的围墙以容纳车马,晋国大夫前来责问。子产于是以谦和委婉的言辞道明缘由,并且抚今追昔,将晋文公做盟主时对诸侯的礼遇与如今晋侯的轻慢作比较,最终使晋人致歉并厚待之,维护了郑国的尊严。

【原文】

子产相郑伯以如晋〔1〕,晋侯以我丧故〔2〕,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3〕。士文伯让之曰〔4〕:“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5〕,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6〕,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请命。”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7〕,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8〕,非荐陈之〔9〕,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10〕,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11〕,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12〕。隶人、牧、圉〔13〕,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灾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14〕,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盗贼公行,而天厉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所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

文伯复命。赵文子曰〔15〕:“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16〕,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

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

叔向曰〔17〕:“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18〕,民之协矣;辞之怿矣〔19〕,民之莫矣。’,其知之矣。”

【注释】

〔1〕子产:公孙侨,郑国的执政大夫,春秋时杰出的政治家。〔2〕我丧:指鲁襄公刚死了不久。〔3〕垣:墙。〔4〕士文伯:晋国大夫士匄。〔5〕闬(hàn)闳(hóng):均指门。〔6〕缮、葺(qì):都是修补的意思。〔7〕诛求:索取。〔8〕府实:府库中的物品。〔9〕荐:进献。〔10〕庳(bǐ):低洼的。〔11〕甸:古代管理柴薪的官。〔12〕巾车:掌管车辆的官。脂辖:给车轴上油。〔13〕隶人:管洒扫一类劳役的人。牧:放牧牛羊的人。圉:养马的人。〔14〕铜鞮(dī)宫:晋国国君的离宫。〔15〕赵文子:晋国大夫。〔16〕赢:接受,容纳。〔17〕叔向:晋国大夫。〔18〕辑:和谐,和睦。〔19〕怿(yì):悦耳。

【译文】

子产辅佐郑简公到晋国去,晋平公以鲁国正在办理丧事为借口,没有接见他们。子产派人把宾馆的围墙全部拆毁以容纳自己的车马。士文伯责备子产说:“敝国由于政事和刑罚没有搞好,到处是盗贼,无奈诸侯们屈驾来问候我们国君,因此命令官吏修缮宾客的馆舍,加高它的大门,加厚它的围墙,使宾客使者不会为安全担心。现在您拆毁了围墙,虽然您的随从能够自行戒备,但别国的宾客怎么办呢?由于敝国是诸侯的盟主,才修缮馆舍围墙,以接待宾客,如果把它们都拆了,我们用什么来满足宾客的要求呢?我们国君派我前来请教。”子产回答说:“敝国国土狭小,处在大国的中间,大国向我们索取贡物也没有一定的时间,所以我们不敢安居,只有悉数搜寻敝国的财物,用它来参加朝会。碰上贵国国君没有空闲,因而不得见,又没有得到命令,不知道朝见的日期。我们不敢贸然前去进献财物,又不敢把它们存放在露天。如果进献,这些东西就是贵国君王府库中的财物,但是不经过陈列贡品的进献仪式,我们是不敢进献的。如果把礼物放在露天里,又怕天气干湿无常而腐烂生虫,从而加重敝国的罪过。我听说文公从前做盟主的时候,宫室低矮狭小,没有宫观和台榭,却把接待诸侯的馆舍修得十分高大,如同今日贵国国君的寝宫一样。仓库和马厩都得到修缮,司空按时平整道路,泥瓦匠按时粉刷馆舍房间。诸侯宾客到来,甸人点起庭院中照明的火烛,仆人检查巡视客舍是否还有问题,车马有专门的存放地,宾客的随从也都有人代替,管理车辆的官员给车轴加油。打扫房间的,伺养牲口的,各自照看自己分内的事,朝中的官员们拿出东西来招待宾客。文公从不让宾客们耽误时间,可也没有简省礼仪,忧宾客之忧,乐宾客之乐,出了事就亲自前去查看,指教宾客们不懂的地方,体恤宾客们的不足之处。宾客到来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非但没有灾害,不怕有人抢劫偷盗,而且也不用担心天气干燥潮湿。现在铜鞮宫方圆数里,却让诸侯宾客住在奴仆住的房子里,大门容纳不了车辆进出,又不能翻墙而入。盗贼公然横行,对于天灾瘟疫又没有任何防治措施,宾客进见没有一定的时间,接见命令也不知何时发布。如果不拆毁围墙,就没有地方存放贡品,罪过就要加重。斗胆请教您,您对我们有什么指示?虽说贵国国君遇上鲁国的丧事,可这也是敝国的忧伤啊。如果能让我们献上财礼,我们会把围墙修好了再走,这是贵国国君的恩惠,我们哪敢害怕辛劳?”

士文伯于是回去复命了。赵文子说:“是这样的,我们实在亏于德行,用像奴仆房舍围墙一样的围墙来招待诸侯,这是我们的罪过啊。”于是,他派士文伯前去道歉,承认自己不通达事理。

晋平公接见了郑简公,提高了礼仪的规格,宴会和礼品也格外丰厚,然后让郑简公回国。晋国接着就修筑了接待诸侯的宾馆。

叔向说:“辞令不可废弃就像这样啊!子产善于辞令,诸侯靠他的辞令得到了好处,怎么能说要放弃辞令呢?《诗经》上说:‘言辞和善,百姓融洽;言辞动听,百姓安宁。’子产大概懂得这个道理吧。”

集评

[清]过珙:尽坏其馆垣,子产胸中便已有成算。看其借题发挥,皆是平日所欲吐而未吐者,索性一一吐之。其词令之妙,可谓适协刚柔之宜。(《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卷二)

子产论尹何为邑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题解】

郑国上卿子皮想让年轻忠厚的尹何去治理一个封邑,以帮助他熟悉政事,子产认为不妥。他通过形象生动的比喻向子皮说明毫无经验便委以重任的危害,认为应该让尹何学习了丰富的知识再去从政。说得子皮心悦诚服,最终将家事国事一起托付给子产料理。

【原文】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1〕。子产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2〕,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3〕,侨将厌焉〔4〕,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5〕。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射御贯〔6〕,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何暇思获?”子皮曰:“善哉!虎不敏〔7〕。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远而慢之。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他日我曰:‘子为郑国,我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谓危〔8〕,亦以告也。”子皮以为忠,故委政焉,子产是以能为郑国。

注 释

〔1〕子皮:名罕虎,郑国上卿。尹何:子皮的家臣。〔2〕愿:老实。〔3〕榱(cuī):椽子。〔4〕厌:通“压”。〔5〕学制:练习裁制衣服。〔6〕贯:通“惯”,熟习。〔7〕虎:子皮自称。子皮名罕虎。〔8〕抑:只不过。

【译文】

子皮想叫尹何去管理封邑。子产说:“他太年轻,不知道能不能胜任。”子皮说:“他老实谨慎,我很喜欢他,他不会背叛我的。让他到了那里再学习,他会更加知道如何治理政事的。”子产说:“不行,别人喜爱一个人,总是为他谋求有利于他的事情;现在您喜爱一个人,就想让他来管理政事,这就如同让一个还不会拿刀的人去割肉一样,多半会割伤自己,还有谁敢求被您喜爱?您在郑国,是栋梁。栋梁折断椽子崩散,我就会被压在底下,怎敢不把话全部说出来?您有漂亮的锦缎,是不会让人用以学裁剪的。高官、大邑,是自身的庇护,反而让正在学习的人去管理,它们比起漂亮的锦缎来,不是更为重要吗?我听说先要学习如何管理政事,而后才能去实际管理,没有听说过以前没接触过政事,而直接去把实际管理政事来当做学习的。若是真的这样去做了,一定会有所危害。这就好比打猎,射箭、驾车这一套练熟了,才能猎获飞禽走兽;如果从没有驾过车、射过箭,总是担心着会翻车被压,哪里还有工夫去想获取猎物?”子皮说:“说得不错呀,我真是不明事理。我听说君子追求了解大的、远的事情,小人致力于了解小的、近的事情。我是小人啊。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道爱惜珍重;高官、大邑是用来庇护自身的,我却疏忽和轻视了它们。要不是您的这番话,我是不会明白的。从前我说:‘您来治理郑国,我来治理我的家族,如此以求荫庇,这样是可行的。’现在才知道这样不够。从现在起,我请求即使是我家族内的事务,也要听取您的意见后再行动。”子产说:“人心的不一样就好像人的面容各不相同一般,我怎敢说您的面容和我的面容相像呢?不过我心里觉得危险的事,就会把它告诉您。”子皮认为子产忠诚,所以将政事全部托付给他,子产因此而能够在郑国当政。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二语,是通体结穴,前后总是发明此意。子产倾心吐露,子皮从善若流,相知之深,无过于此。全篇纯以譬喻作态,故文势宕逸不群。(《古文观止》卷二)

子产却楚逆女以兵

——《左传》昭公元年

【题解】

鲁昭公元年(前541年),楚国的公子围以聘问迎娶为借口,率众来到郑国,打算趁机袭郑。子产看出了楚人的图谋,于是派人劝其在城外举行仪式。然而楚人并不善罢甘休,太宰伯州犁奉命前来,婉词责问。子羽在子产的授意下,直言反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楚人包藏祸心,使其知道郑国已有防备,不敢轻举妄动。

【原文】

楚公子围聘于郑〔1〕,且娶于公孙段氏〔2〕。伍举为介〔3〕。将入馆,郑人恶之。使行人子羽与之言〔4〕,乃馆于外。

既聘,将以众逆〔5〕。子产患之,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小〔6〕,不足以容从者,请鞮听命〔7〕!”令尹使太宰伯州犁对曰〔8〕:“君辱贶寡大夫围,谓围:‘将使丰氏抚有而室。’围布几筵,告于庄、共之庙而来。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9〕,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将不得为寡君老〔10〕,其蔑以复矣〔11〕。唯大夫图之。”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将恃大国之安靖己,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小国失恃而惩诸侯,使莫不憾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其敢爱丰氏之祧〔12〕?”

伍举知其有备也,请垂櫜而入〔13〕。许之。

注 释

〔1〕公子围:春秋楚共王次子,名围,时任令尹。聘:访问。〔2〕公孙段:郑国大夫。〔3〕伍举:楚国大夫。介:副使。〔4〕行人:掌管朝觐聘问的官员。〔5〕逆:迎接。〔6〕褊(biǎn):狭小。〔7〕(shàn):古代祭祀或会盟用的场地。〔8〕令尹:楚国官名。太宰:管理王家内外事务的官员。〔9〕贶(kuàng):赐。〔10〕老:大臣。〔11〕蔑:无。〔12〕祧(tiāo):祖庙。〔13〕垂櫜(gāo):倒悬箭袋。

【译文】

楚国的公子围到郑国访问,同时要迎娶公孙段家的女儿。楚大夫伍举作为公子围的副使。他们一行人将要进入郑国的宾馆,郑国人讨厌他们的到来,因此叫外事官员子羽去同他们商谈,于是他们便住在了城外。

访问的礼仪结束以后,公子围准备带领众多士兵进入郑国迎亲。子产因此而感到担心,派子羽前去推辞,说:“因为敝国窄小,不足以容纳跟随您的人,请求在郊外开辟行礼的场地,我们将在那里听候您的吩咐。”公子围命令太宰伯州犁回答说:“承蒙贵国国君恩赐我们的大夫围,对围说:‘将把丰家的女儿嫁给你做妻室。’为此,公子围置办筵席,在宗庙里祭告了庄王、共王然后才前来。如果在郊外恩赐我们,就等于将贵国国君的恩赐弃于草野,这样一来,就使得我们的大夫围不能立于诸卿的行列里了。不仅如此,这也会使得围蒙骗了他的先君,也就不能再做楚君的臣子了,恐怕也没有脸回楚国去了,请大夫斟酌。”子羽说:“小国没有罪过,但全心依仗大国倒确实是罪过。我们本来想着依仗你们大国的庇护以使自己能过得安稳些,可是大国也许包藏祸心想来图谋我们。假如像郑国这样的小国失去依靠,依附于楚国的诸侯就会以郑国为戒,无不怨恨,于是开始违抗抵触楚君的命令,使楚君的命令不能畅通无阻地施行,这才是我们所担心的。如果不是这样,敝国本来就是用来招待人的大宾馆,我们怎么敢吝惜丰氏的祖庙,不让你们进城来成礼呢?”

伍举知道郑国有了防备,请求允许众人倒转弓袋进入城中,郑国这才答应了他们。

子革对灵王

——《左传》昭公十二年

【题解】

楚灵王是历史上有名的纵欲无度的君王。本篇讲述的是他的大臣子革,如何以委婉迂回的方式对其加以劝谏的故事。子革的一席话让楚灵王很受震撼,但灵王最终不能有所克制,所以不得善终。

【原文】

楚子狩于州来〔1〕,次于颍尾,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2〕。楚子次于乾溪〔3〕,以为之援。雨雪,王皮冠,秦复陶〔4〕,翠被〔5〕,豹舄〔6〕,执鞭以出,仆析父从〔7〕

右尹子革夕〔8〕,王见之。去冠、被,舍鞭,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9〕,四国皆有分〔10〕,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11〕,筚路蓝缕以处草莽〔12〕,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13〕。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工尹路请曰:“君王命剥圭以为柲〔14〕,敢请命。”王入视之。

析父谓子革:“吾子,楚国之望也。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厉以须,王出,吾刃将斩矣。”

王出,复语。左史倚相趋过〔15〕。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16〕。”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祗宫。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王揖而入,馈不食,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

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

注 释

〔1〕州来:楚地名,在今安徽凤台。〔2〕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五人都是楚国大夫。徐:小国名,在吴、楚之间。〔3〕乾溪:在今安徽亳县东南。〔4〕秦复陶:秦国所赠可以防雨雪的羽衣。〔5〕翠被:用翠羽装饰的披肩。〔6〕豹舄(xì):豹皮做的木底鞋。〔7〕仆析父:楚国大夫。〔8〕子革:郑大夫子然之子。〔9〕熊绎:楚国始封的君主。燮父:晋国始封的君主唐叔之子。禽父:周公之子,名伯禽,始封于鲁。康王:指周康王,周成王的儿子。〔10〕四国:指齐、晋、鲁、卫。〔11〕辟:通“僻”,偏僻。荆山:楚人的发祥地,在今湖北南漳县西。〔12〕筚(bì)路:柴车。〔13〕桃弧:桃木做的弓。棘矢:酸枣木做的箭。〔14〕剥:剖开。(qī):斧子。柲(bì):柄。〔15〕左史:史官,周代史官有左、右之分。〔16〕《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皆为古书名,早已失传。

【译文】

楚灵王在州来一带游猎,驻扎在颍尾,派遣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率军围攻徐国以威胁吴国。楚灵王驻留在乾溪,作为他们的后援。其时天正下雪,楚灵王头戴皮帽子,身穿秦国赠送的羽衣,外披翠羽披肩,脚踏豹皮鞋,手拿马鞭走出来。仆析父跟随在后面。

右尹子革晚上进见。楚灵王接见了他,摘掉了帽子,脱下披肩,放下鞭子,对他说:“从前我们的先王熊绎,和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一起侍奉周康王,四个国家都分有宝器,唯独我国没有。如果现在我派人到周朝,请求把宝鼎赐给我们作为宝器,天子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从前我们先王熊绎居住在偏僻的荆山,驾着柴车,穿着破衣,住在杂草丛中,跋山涉水,穿越山林以侍奉天子,只能用桃木弓、棘木箭进献天子。齐国,是天子的舅父,晋国、鲁国和卫国是天子的同胞兄弟,楚国因此没有分得宝器,而他们都得到了。现在周朝和这四个国家都服侍君王,将会唯命是从,难道还会吝惜鼎吗?”楚灵王说:“从前我的先祖伯父昆吾,居住在许国的旧地,现在郑国人赖在这片土地上,不肯给我,我如果要求得到它,他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周朝尚不爱惜宝鼎,郑国哪敢爱惜土地?”楚灵王说:“从前诸侯疏远楚国而害怕晋国,现在我们大修陈、蔡、不羹等地的城池,每地都有战车千辆,这里也有您的功劳,诸侯会害怕我们吗?”子革回答说:“会害怕君王的啊!仅这四个城邑的力量,就已经够让诸侯害怕的了。再加上楚国,诸侯哪敢不畏惧君王啊!”

这时,工尹路跑过来请示说:“君王命令剖开玉圭来装饰斧柄,请问制作成什么式样?”楚灵王便进去察看了。

析父对子革说:“您是楚国所仰望的人。今天您顺着君王的意思说话,好像他的回声一样,这样的话,国家的前途将如何是好?”子革说:“我磨快刀刃等着,君王出来,我的刀锋就要砍下去了。”

楚灵王出来,继续与子革交谈。左史倚相快步走过,楚灵王说:“这是位很好的史官,您要好好对待他!这个人能够读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回答说:“下臣曾经问过他,从前周穆王想要满足自己的愿望,走遍天下,要求到处都留下他的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作了《祈招》这首诗来使穆王的心能够安定下来,有所自制,穆王因此得以善终于祗宫。下臣问他这首诗他就不知道。如果问更远的事情。他哪里能够知道呢?”楚灵王说:“您能知道吗?”子革回答说:“能。这首诗说:‘《祈招》安静和悦,表明了有德者的声音。希望我君王的气度,如玉一样纯洁,如金一样坚重,按照百姓的力量而使用他们,自己没有贪求醉饱之心。’”

楚灵王向子革作揖然后入内,送上的食物吃不下,躺在床上睡不着,如此过了好几天,但终究不能克制自己,因而遇上了祸难。

孔子说:“古时有这样的记载说:‘克制自己,使言行合于礼,就是仁。’真是说得好啊!楚灵王如果能够这样,哪能在乾溪蒙受耻辱呢?”

子产论政宽猛

——《左传》昭公二十年

【题解】

本篇记述的是子产病重之时,向将要继承政事的子太叔言传关于治政宽猛的一些方略,并且附带了作者援引经典而发表的观点。

【原文】

郑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曰〔1〕:“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2〕,则多死焉,故宽难。”疾数月而卒。

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3〕。大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4〕;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从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5〕,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竞不〔6〕,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7〕。’和之至也。”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注 释

〔1〕子大(tài)叔:指游吉。〔2〕狎:亲近,轻忽。〔3〕萑(huán)苻(pú)之泽:泽名。〔4〕汔(qì):接近,庶几。〔5〕柔:安抚。〔6〕(qiú):急躁。〔7〕遒(qiú):积聚。

【译文】

郑国的子产生了病,他对太叔说:“我死了以后,您肯定会执政。只有有德行的人才能够用宽和的方法来使百姓服从,其次的政策没有比刚猛严厉更有效的了。火猛烈,百姓一看见就害怕,所以很少有人死在火里;水柔弱,百姓亲近而在其中玩耍,因此有很多人死在水里,所以运用宽和的施政方法很难。”子产病了几个月之后就去世了。

太叔执政,不忍心施行猛政而采用宽政。郑国的盗贼很多,聚集在萑苻泽里劫掠过往行人。太叔得知后感到后悔,说:“要是我早听他老人家的话,就不会到这种地步了。”于是,他派步兵去攻打萑苻的盗贼,把他们全部杀了,盗贼才稍稍有所收敛。

孔子说:“好啊!施政宽和,百姓就怠慢,百姓怠慢就用猛政来加以纠正;施政严厉,百姓就会受到摧残,百姓受到摧残就施以宽政。用宽政来弥补猛政的缺失,用猛政来弥补宽政的缺失,政事因此而和谐。《诗经》上说:‘百姓已经辛劳,企盼能稍稍得到安康;在京城之中施行仁政,以此来安抚四方诸侯。’这就是施行宽政。‘不能放纵欺诈善变的人,以管束心存不良者;要制止掠夺暴虐的行为,那些为非作歹的人向来残忍而不惧法度。’这是用猛政来纠正宽政的缺失。‘安抚边远的地方,统治好自己周边的地方,用此来安定我王室。’这是用平和的政治来安定国家。又说:‘不急不缓,不刚不柔;施政宽和,各种福禄就会聚集。’这是宽和到了极点。”等到子产去世,孔子得到了消息,流着眼泪说:“子产继承了古人仁爱的遗风呀!”

吴许越成

——《左传》哀公元年

【题解】

鲁哀公元年(前494年),吴王夫差在夫椒打败越国,越王勾践遣使求和,夫差准备答应越国的请求。吴国名臣伍子胥援古证今,深刻分析了当前局势,主张就势灭越,以绝后患。吴王夫差刚愎自用,不纳忠言,伍子胥所以发出日后吴为越亡的预言。

【原文】

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报檇李也〔1〕。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会稽,使大夫种因吴太宰嚭以行成〔2〕。吴子将许之。

伍员曰:“不可。臣闻之:‘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3〕,灭夏后相〔4〕。后缗方娠〔5〕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惎浇〔6〕,能戒之。浇使椒求之〔7〕,逃奔有虞,为之庖正〔8〕,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9〕,而邑诸纶〔10〕,有田一成〔11〕,有众一旅〔12〕。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13〕,使季杼诱豷〔14〕,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今吴不如过,而越大于少康,或将丰之,不亦难乎?勾践能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与我同壤,而世为仇雠。于是乎克而弗取,将又存之,违天而长寇雠,后虽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蛮夷,而长寇雠,以是求伯〔15〕,必不行矣。’”

伍子胥画像镜

弗听。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

注 释

〔1〕檇(zuì)李:在今浙江嘉兴西南。〔2〕嚭(pǐ):夫差宠臣。行成:议和。〔3〕斟灌、斟(xún):均为夏同姓诸侯。〔4〕相:夏朝君主,夏禹的曾孙。〔5〕后缗:夏王相的妻子。〔6〕惎(jì):憎恨。〔7〕椒:浇的臣子。〔8〕庖正:主管膳食的官员。〔9〕虞思:虞国国君。二姚:虞思的两个女儿。〔10〕纶:有虞地名,在今河南虞城县东南。〔11〕成:古代十方里为一成。〔12〕旅:古代以五百人为一旅。〔13〕女艾:少康的臣子。〔14〕季杼:少康之子。豷(yì):浇的弟弟,封于戈。〔15〕伯:通“霸”。

【译文】

吴王夫差在夫椒打败了越军,报了檇李之战的仇。吴军随即进入了越国。越王勾践率领披甲持盾的五千名士兵退守到会稽山,并派大夫文种通过吴国太宰伯嚭向吴王求和。吴王夫差准备同意越国的请求。

伍员说:“不能答应。臣听说:‘树立美德越多越好,去除病害越彻底越好。’从前过国的国君浇杀了斟灌后又去攻打,灭了夏朝君主相。相的妻子后缗当时怀有身孕,从墙洞逃了出去,逃回到娘家有仍国,在那里生下了少康。少康长大后做了有仍国的牧正,他记恨浇,又时刻对浇有所戒备。浇派大臣椒四处搜寻少康,少康又逃到了有虞国,在那里当上了庖正,得以避开了灾难。有虞国的国君虞思就把两个女儿嫁给少康为妻,并把纶邑封给了少康,少康于是有了方圆十里的土地,有了五百名士兵。少康能够广施德政,并开始谋划复兴国家,他召集夏朝的遗民,给他们加官定爵。他又派女艾去刺探浇的情况,派季杼去引诱浇的弟弟豷,结果灭掉了过国和戈国,复兴了夏禹的功业,祭祀夏朝的祖先,同时祭祀天帝,恢复了从前的典章制度。现在是吴国不如当时的过国强大,而越国却比当时的少康强大,如果让越国强盛起来,岂不成了吴国的灾难?越王勾践能够亲近他的臣民,注意施行恩惠,施行恩惠就不失民心,亲近民众就不会忘掉有功的人。越国同我们国土相连,又世世代代结为仇敌。在我们打败了越国的时候不把它根除,却要保留它,这就违背了天意而助长了仇敌,日后即使后悔,也无法将其消灭了。吴国的衰亡,已经为期不远了。吴国处在夷蛮之间,然而还要助长仇敌,想拿这个去谋求霸主地位,必定是不能如愿的。”

吴王夫差不听劝告。伍员退出来后对别人说:“越国用十年的时间繁衍积累,用十年的时间教育训练,二十年之后,吴国的宫室恐怕要变成池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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