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 周 文
《国语》
《国语》:是我国最早的国别体史书,记载了周穆王十二年(前990)至周贞定王十六年(前453年)五百余年间,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的一些史事,共21卷。《国语》并不是自始至终系统性地记载历史,而是有重点地记载若干重大事件,它详于记言而略于记事。《国语》的作者历来说法不一,司马迁认为是左丘明。现在一般的看法是,《国语》的成书有一个过程,最初是左丘明记诵列国史事,后经列国史官改编、润色而成。
祭公谏征犬戎
——《国语·周语上》
【题解】
周穆王的时候,周王室的统治已日趋衰微,但是好大喜功的穆王仍要兴师动众征讨西北的犬戎族,以此来炫耀威风。大臣祭公于是向他言说君王应该以道德教化收服众心的道理,向其讲述了周的先祖们是如何通过累代施行道德而获得民心,最终建立周朝的;并且详细论述了王朝制度的内容与作用,让穆王按照礼法行事。周穆王不听劝谏,仍然出兵犬戎,结果使得边远地区的诸侯从此背弃了周朝。
【原文】
穆王将征犬戎〔1〕,祭公谋父谏曰〔2〕:“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则无震。是故周文公之《颂》曰〔3〕:‘载戢干戈,载櫜弓矢〔4〕。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5〕,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翟之间。不敢怠业,时序其德,纂修其绪,修其训典,朝夕恪勤,守以惇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又增修于德,无勤民于远。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今自大毕、伯仕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其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吾闻夫犬戎树惇,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
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
注 释
〔1〕犬戎:我国古代西北戎人的一支。〔2〕祭(zhài)公谋父:周穆王的大臣。〔3〕周文公:周公姬旦,“文”是他的谥号。〔4〕櫜(gāo):收藏弓箭盔甲的器具。〔5〕茂:勉励。
【译文】
周穆王打算征讨犬戎,祭公谋父劝阻说:“不可以。先王历来发扬德治,不炫耀武力。军队在平时应该保存实力,在适当的时候动用,一旦动用就要显出威势。炫耀等于滥用,滥用便没有了威慑力。所以周文公作《颂》说:‘收起干戈,藏起弓箭。我追求美好的德行,施行于华夏。相信我王定能保有天命!’先王对于百姓,勉励他们端正品德,使他们性情纯厚,丰富他们的财物,便利他们的器用;使他们了解利害之所在,再用礼法道德教导,使他们从事有利的事情而避免有害的事情,使他们感怀德治而又惧怕君王的威严,所以能够使先王的事业世代相传并且变得强大。”
“过去我们的祖先后稷做了主管农业的官员,服侍虞、夏两朝。到夏朝衰败的时候,废除了农官,我祖不窋因此失掉官职,逃到西北少数民族中。但他对农业仍然不敢怠慢,时常宣扬祖先的美德,继续奉行他的事业,修明教化制度,早晚恭敬勤劳,保持惇厚诚恳,奉行忠实守信的原则,不窋的后世子孙都一直保持着这些良好的品德,并不曾辱没前人。到了武王,他发扬前人光明磊落的德行,再加上慈爱和善,侍奉神明,保养百姓,没有人不为之喜悦的。商纣王对百姓极为暴虐,百姓不能忍受,都乐于拥护武王,就有了商郊的牧野之战。这不是武王崇尚武力,他是怜恤百姓之苦而为他们除掉祸害啊。”
“先王的制度是:王都近郊叫甸服,城郊以外叫侯服,侯服以外叫宾服,蛮夷地区叫要服,戎、狄所居之地叫荒服。甸服的诸侯要参加天子对父亲、祖父的祭祀,侯服的诸侯要参加天子对高祖、曾祖的祭祀,宾服的君长要贡献周王始祖的祭物,要服的君长则要贡献周王对远祖以及天地之神的祭物,荒服的首领则要来朝见天子。祭祀祖父、父亲,是每天一次;祭祀曾祖、高祖,是每月一次;祭祀始祖,是每季一次;祭祀远祖、神灵,是每年一次;入朝见天子,是终身一次。这是先王的遗训。有不来日祭的,天子就应该检查自己的思想;有不来月祭的,天子就应该检查自己的言语;有不来季祭的,天子就应该搞好政令教化;有不来岁贡的,天子就应该修正尊卑名号;有不来朝见的,天子就应该检查自己的德行。依次检查完了,如果还有不来朝见的,就检查刑法。因此用刑法惩治不祭的,用军队讨伐不祀的,命令诸侯征剿不享的,派遣使者责备不贡的,写好文辞向天下通告那些不来朝见的。这样,就又有了处罚的条例,攻伐的军队,征讨的准备,斥责的命令和告谕的文辞。如果命令文辞发出了还不来,就重新检查并修明自己的道德,不要劳动百姓在辽远地域作战。所以,近处的诸侯没有不听从的,远处诸侯没有不归服的。”
“现今自从大毕、伯仕两位犬戎君主死后,犬戎君长已经按照‘荒服者王’的职分来朝见天子。您却说:‘我要用不享的罪名来征讨他,而且要让他看看我们的军队。’这不是违反祖先的遗训而招致衰败吗?我听说犬戎的君长树立了纯厚的德行,能够遵循他先代的德行,一直坚守不移,他凭着这些就有理由、有能力抗拒我们了。”
穆王不听,去征讨犬戎,只得了四只白狼、四只白鹿回来。从此荒服诸侯不再来朝见天子。
集评
[明]张鼐: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谋父“耀德不观兵”一句,保全了多少生灵。王卒不听,勤民于远,而仅得狼、鹿以归,去先生之训远矣。此周之元气所以殆尽也欤?(《评选古文正宗》卷二)
召公谏厉王止谤
——《国语·周语上》
【题解】
周厉王凶残暴虐,并且以刑杀来压制国人对他的指责。召公对厉王进行劝谏,提出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著名论断。周厉王拒不纳谏,最终被愤怒的国人驱逐。
【原文】
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1〕:“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2〕,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3〕,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4〕。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5〕,史献书,师箴,瞍赋〔6〕,矇诵〔7〕,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8〕,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隰衍沃也〔9〕,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10〕。
注 释
〔1〕召(shào)公:姬姓,名虎,周王卿士。〔2〕卫巫:卫国的巫师。〔3〕弭(mǐ):消除。〔4〕宣:开导。〔5〕瞽:瞎子。〔6〕瞍:目中无瞳仁的瞎子。〔7〕矇:有瞳仁而看不见东西的瞎子。〔8〕耆、艾:古时称六十岁的人为耆,五十岁的人为艾,这里是指德高望重的长者。〔9〕隰(xí):低湿的地方。衍:低而平坦之地。〔10〕彘(zhì):晋地,在今山西霍县。
【译文】
周厉王暴虐无道,国都里的人指责他的过失。召公告诉厉王说:“百姓受不了你的政令了。”周厉王很恼怒,找来一个卫国的巫师,监察指责自己的人,只要巫师来报告,厉王就将被告发的人杀掉。国里的人于是都不敢说话了,在道路上碰见,彼此只用眼神示意。
厉王很高兴,对召公说:“我能够消除谤言了,他们不敢说话了。”召公说:“这是堵住了百姓的嘴呀!不让百姓言论,比堵截江河水流还要危险。河流被堵塞,最终会造成堤坝崩溃,被伤害的人一定很多,禁止人们言论也是这样。所以治理水患的人,会疏浚水道以使水流畅通无阻;治理国家的人,应该开导百姓,让他们敢于讲话。所以天子处理政事时,让无论公卿大夫还是下层官员都可以进献讽谏的诗歌,让乐师进献反映民意的歌曲,让史官进献可资借鉴的史书,让乐师进献规劝天子的箴言,让闭眼瞎子背诵诗句,让光眼瞎子演唱文辞,让各种艺人工匠向天子进谏,一般百姓的意见则间接地传达给天子。亲近的大臣要尽规劝国君的责任,和国君同宗的大臣要弥补国君的过失和监督国君的行为。乐师和史官要用乐曲和史书来对国君进行教诲,朝中老臣要经常对天子进行劝诫,然后由天子亲自斟酌裁决,从而使自己的行事与常理不相违背。”
“百姓有嘴,就像土地上有山与河流,财富由此产生;就像其上有原野沼泽,衣食皆从中出。让百姓知无不言,国家政事的好坏就能从他们的言论中反映出来。推行百姓认为是好的东西,防范百姓认为是坏的东西,这正是使衣食财富增多的好办法。百姓在心中思考,然后用言论表达出来,反复思虑成熟后便付诸行动,怎么能堵住他们的嘴呢?如果堵住了百姓的嘴,那又能堵塞多久呢?”
厉王不听召公的劝告,国都里的人没人敢讲话。三年后,大家就把厉王流放到了彘地。
集评
[清]金圣叹:前说民谤不可防,则比之以川;后说民谤必宜敬听,则比之以山川原隰。凡作两番比喻。后贤务须逐番细读之,真乃精奇无比之文,不得止作老生常诵习而已。(《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二)
襄王不许请隧
——《国语·周语中》
【题解】
晋文公帮助周襄王恢复王位之后,向襄王请求死后赐以天子的葬礼。襄王顾忌晋文公的声威,但委实不愿放弃天子特权,所以从周先王裂土封侯讲到君臣法度的不可僭越,并且以晋文公不愿遵守可以夺权篡位、取而代之的话来施加压力,使晋文公最终放弃了这一非分要求。
【原文】
晋文公既定襄王于郏〔1〕,王劳之以地,辞,请隧焉〔2〕。王弗许,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3〕,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其余,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以顺及天地,无逢其灾害,先王岂有赖焉?内官不过九御,外官不过九品,足以供给神祇而已,岂敢厌纵其耳目心腹以乱百度?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临长百姓而轻重布之,王何异之有?”
“今天降祸灾于周室,余一人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赏私德,其叔父实应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岂敢有爱也?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创制天下,自显庸也,而缩取备物以镇抚百姓。余一人其流辟于裔土,何辞之有与?若犹是姬姓也,尚将列为公侯,以复先王之职,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茂昭明德,物将自至,余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以忝天下?其若先王与百姓何?何政令之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
文公遂不敢请,受地而还。
注 释
〔1〕郏(jiá):邑名,在今河南洛阳附近。〔2〕隧:指墓道。〔3〕甸服:离王城五百里的区域之内的人服侍天子。
【译文】
晋文公使周襄王在郏地复位后,襄王赏文公田地作为酬劳,晋文公不接受,请求死后用天子的葬礼,挖掘隧道埋葬自己。襄王不同意,说:“过去我们的先王得到天下,划出方圆千里的土地叫做甸服,用它来供应天帝以及山川百神的祭祀,准备百姓万民的用度,以便对付不服从朝廷和不能预料的灾祸。另外还分别将土地分给了公、侯、伯、子、男,使他们各自安定,以顺应天地尊卑的法则,不至于遭受灾害,先王哪里还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呢?天子内宫只有九嫔,外官也只有九等官员,只是足够供奉天地神明罢了,难道敢放纵耳目心腹的嗜好来扰乱法度?只有生前死后的衣物和用品的颜色花纹有所不同,用以表示是百姓的君长,表明贵贱等级罢了。其他方面,天子和大家又有什么不同的?”
“现在上天降灾祸给周室,我仅仅是能保住先王的成法,又因为自己缺乏才能,辛苦了叔父,但如果颁赐先王的重典来报答私人之间的恩德,您也会一面接受一面厌恶,责备我的不是,我个人又怎敢吝惜将这葬礼赏给您呢?从前有句话说:‘改变佩玉,就要改变位置。’您假若能发扬光大您的盛德,使天下改变姓氏,使民众官员改换了衣服的颜色,为天下创立新的制度,显示自己的功劳,那就请直接享用天子的服物彩章来抚佑百姓。我一人即使流落到边远荒凉之处,又有什么可说呢?如果您还是姬姓,还列于公侯,还要执行先王所给予的职责,那么只有天子才能用的隧葬礼就不能更改了,叔父如能继续发扬美德,天子之隧葬礼自然会到来,我哪敢因个人受到恩惠就改变前人留下的重要制度,玷辱天下呢?这样做把先王和百姓放到了什么位置?颁布政令又有什么用处呢?若不是这样,叔父自己有土地,您自己挖掘隧道进行葬礼,我哪里能知道?”
文公于是不敢再请求,便接受田地回国去了。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通篇只是不为天子不得用隧意。却妙在俱用逆笔振入,无一笔实写不许。而不许之意,一步紧一步,自使重耳神色俱沮。(《古文观止》卷三)
单子知陈必亡
——《国语·周语中》
【题解】
周朝的使臣单子路过陈国的时候,看到陈国百事荒废,君臣追求淫乐,不讲礼数。回国以后面见周天子,单子作出了陈国必亡的预言,并且历数陈国种种违背周先王礼教法制的行为作为论据;结构井然,条理清楚。后来陈灵公果然身死国亡,更加证实了单子是一个察微知著的有远见的政治家。
【原文】
定王使单襄公聘于宋〔1〕,遂假道于陈,以聘于楚。火朝觌矣〔2〕,道茀不可行也〔3〕,候不在疆〔4〕,司空不视涂〔5〕,泽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积〔6〕,场功未毕〔7〕,道无列树,垦田若蓺〔8〕,膳宰不致饩〔9〕,司里不授馆〔10〕,国无寄寓,县无旅舍,民将筑台于夏氏〔11〕。及陈,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南冠以如夏氏,留宾弗见。
单子归,告王曰:“陈侯不有大咎,国必亡。”王曰:“何故?”对曰:“夫辰角见而雨毕〔12〕,天根见而水涸〔13〕,本见而草木节解,驷见而陨霜〔14〕,火见而清风戒寒。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时儆曰:‘收而场功,偫而畚挶〔15〕,营室之中〔16〕,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此先王之所以不用财贿,而广施德于天下者也。今陈国,火朝觌矣,而道路若塞,野场若弃,泽不陂障,川无舟梁,是废先王之教也。”
“周制有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国有郊牧,疆有寓望,薮有圃草〔17〕,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其余无非谷土,民无悬耜〔18〕,野无奥草。不夺农时,不蔑民功,有优无匮,有逸无罢。国有班事,县有序民。’今陈国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间,功成而不收,民罢于逸乐,是弃先王之法制也。”
“周之《秩官》有之曰:‘敌国宾至,关尹以告〔19〕,行理以节逆之,候人为导,卿出郊劳,门尹除门,宗祝执祀〔20〕,司里授馆,司徒具徒〔21〕,司空视涂,司寇诘奸〔22〕,虞人入材〔23〕,甸人积薪〔24〕,火师监燎,水师监濯〔25〕,膳宰致飧,廪人献饩〔26〕,司马陈刍,工人展车,百官各以物至,宾入如归。是故小大莫不怀爱。其贵国之宾至,则以班加一等,益虔。至于王使,则皆官正莅事,上卿监之。若王巡守,则君亲监之。’今虽朝也不才,有分族于周,承王命以为过宾于陈,而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赏善而罚淫。故凡我造国,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今陈侯不念胤续之常,弃其伉俪妃嫔,而帅其卿佐以淫于夏氏,不亦渎姓矣乎?陈,我大姬之后也,弃衮冕而南冠以出,不亦简彝乎?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昔先王之教,茂帅其德也,犹恐陨越;若废其教而弃其制,蔑其官而犯其令,将何以守国?居大国之间而无此四者,其能久乎?”
六年,单子如楚。八年,陈侯杀于夏氏。九年,楚子入陈。
注 释
〔1〕单襄公:名朝,也称单子,周定王的卿士。〔2〕火:古星名,又叫商。觌(dí):见。〔3〕茀(fú):荒芜。〔4〕候:候人,主管迎送来往的小官。〔5〕司空:古代中央政府中掌管工程的长官。涂:通“途”。〔6〕庾(yǔ):露天的谷堆。〔7〕场功:指收割庄稼。〔8〕蓺(yì):茅芽。〔9〕饩(xì):粮食或草料。〔10〕司里:主管房屋的官员。〔11〕夏氏:指陈国大夫夏征舒家。〔12〕辰角:角宿,寒露节的早晨出现。〔13〕天根:氐宿的别名,寒露节后五日出现。〔14〕驷:房宿。〔15〕偫(zhì):备办。畚(běn)挶(jū):盛土和抬土的器具。〔16〕营室:室宿,夏历十月黄昏时,出现在正南方。〔17〕薮(sǒu):洼地。圃草:茂盛的草。〔18〕耜(sì):古代农具名。〔19〕关尹:古代把守关门的官员。〔20〕宗祝:主管祭祀等礼仪的官员。〔21〕司徒:掌管土地、人口等事务的官员。〔22〕司寇:掌管刑狱、纠察的官员。〔23〕虞人:主管山泽的官员。〔24〕甸人:主管柴薪的官员。〔25〕水师:管水的官员。〔26〕廪人:古代管理粮仓的官员。
【译文】
周定王派单襄公去宋国访问,于是向陈国借路,以便访问楚国。这时候,已经是商星在早晨升起的夏正十月了。进入陈国,看到野草塞路,难以通行。迎送宾客的官员不在边境,主管路政的司空不巡视道路,湖泊不设堤坝,江河不设桥梁,田野有露天堆集的谷物,农场的农事也是还没有做完就被搁置在了一边儿,道路两边没有树木,已经开垦了的田地却像块儿荒草地,膳夫不向宾客供应粮食,司里不把宾客接进客馆,国都里没有旅店,老百姓要去替夏氏修筑楼台。到了陈国国都,陈灵公和大夫孔宁、仪行父头戴着楚国的帽子前往夏姬家,把宾客丢在一边不接见。
单襄公返回王朝,向周定王报告说:“陈侯自己即使没有大的过错,他的国家也一定会灭亡。”定王说:“为什么?”回答说:“角星出现,雨水就快要停了;天根星出现,河中的水便要干涸了;氐星出现,草木便要凋落了;房星出现,就要有寒霜降落下来;商星出现,凉风便预告寒冷的到来。所以先王教导说:‘雨水停了就清理道路,河水干涸了就修好桥梁,草枯凋落了就开始储备粮食,寒霜下降了就要置办好冬衣,凉风吹来了就修葺城郭和宫室。’所以《夏令》上说:‘九月清理道路,十月建成桥梁。’到时还要告诫百姓说:‘收拾好你们的农活,准备好你们盛土抬土的用具,定星出现在中天的时候,土木工程就要开始;心星开始出现在天空中的时候,就到司里那里报到集合。’这就是先王所以能不浪费财物却广布恩德于天下人的缘故。现在的陈国,商星已经在早晨升起,而道路还被野草堵塞,田野、禾场都无人问津,水泽不设堤坝,江河上没有船只和桥梁,这是废弃先王的教导啊。”
“周朝的制度上说:‘排列树木来标识道路的远近,在偏远的地方提供饮食给往来的行人。京都的郊外有牧场,边境上有客舍和迎接客人的人,洼地里长有茂盛的草,园囿里有树木和池塘,这些都是用来防御灾害的。其余的地方无不是庄稼地,农家没有农具闲挂着,野外没有深草。不要耽误务农时,不要浪费人民的劳力,这样才能使人民生活富足而不困乏,安定而不疲劳。都城的劳役有一定的安排,乡村里的人们有秩序地服役。’现在的陈国,道路通向何方无从知晓,农田处于杂草中间,庄稼熟了没人收割,百姓为了陈侯的淫乐而精疲力竭。这是废弃了先王的法制呀。”
“周朝的《秩官》上这样说:‘对等国家的宾客到来,关尹要上报国君,行理拿着符节去迎接,侯人负责引导宾客,卿士出城去慰劳,门尹打扫门庭,宗伯和大祝陪同宾客进行祭祀,里宰安排住处,司徒调派仆役,司空巡察道路,司寇盘查奸盗,虞人供应木材,甸人堆积柴火,火师监管门庭的火烛,水师督察盥洗诸事,膳宰送上熟食,廪人献上谷米,司马拿出喂牲口的草料,工匠检修客人的车辆,各种官吏都按照自己的职责来供应物品,宾客来了,如同回到了自己家一样。因此宾客不论身份高低,没有不感激盛情的。若是尊贵国家的宾客到来,就派高一等的官员去款待,态度更加恭敬;若是天子的使臣到来,那就派各部门长官亲自照看接待事宜,派上卿加以监督;若是天子来巡视,那国君就亲自监督照管接待事宜。’我单朝虽然没什么才能,但也是周室王族中的一员,我奉天子之命借路经过陈国,陈国的相关官员却没有一人出面迎接,这是蔑视先王的官员啊。”
“先王的训令中曾说:‘天道奖赏善良,惩罚荒淫。所以凡是我们创建的国家,不许有人从事非法的事情,不应该有人走上懒惰荒淫的道路,你们要各自遵守自己的法度,以此来接受上天的赐福。’现在陈侯不考虑继嗣的常法,抛弃他的妃嫔,率领大臣到夏家淫乐,这不是亵渎他祖上的姓吗?陈是我武王的女儿大姬的后代,陈侯扔掉礼服礼帽而戴着楚国的帽子外出,这不是有违常理吗?这也是违犯先王的训令呀。”
“从前先王的教令,全力遵行,还怕堕落跌倒;假若废止他的教导,丢掉他的制度,轻视他的官员而违反他的教令,这将如何保住自己的国家呢?处在大国家中间,却没有这四种东西,难道还能长久存在吗?”
周定王六年,单襄公到楚国。八年,陈侯被夏氏所杀。九年,楚庄王攻入陈国。
集评
[清]谢有辉:夫陈侯之凶咎,一一验之于人事,是谓信而有征,可以为觇国之法,可以为警诫之箴。(《古文赏音》卷三)
展禽论祀爰居
——《国语·鲁语上》
【题解】
鲁国大夫藏文仲让国人祭祀海鸟“爰居”,展禽向他详述了传统的祭祀标准和历代祭祀的范例,指出藏文仲此举并不是仁智之举,同时指出海鸟的到来应该是对将来气候的一种反应。后来的天气状况证实了展禽的观点,藏文仲不但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且把此事记入简册,引以为鉴。
鲁伯大夫簋 春秋 鲁
【原文】
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二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1〕。展禽曰〔2〕:“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为国典。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3〕,其子曰柱〔4〕,能植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5〕,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6〕,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黄帝能成命百物〔7〕,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8〕。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9〕,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鲧障洪水而殛死〔10〕,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契为司徒而民辑〔11〕,冥勤其官而水死〔12〕,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13〕,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14〕,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杼〔15〕,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上甲微〔16〕,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太王〔17〕,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
“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民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今海鸟至,己不知而祀之,以为国典,难以为仁且知矣。夫仁者讲功,而知者处物。无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问,非知也。今兹海其有灾乎〔18〕?夫广川之鸟兽,恒知而避其灾也。”
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文仲闻柳下季之言,曰:“信吾过也〔19〕,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书以为三策。
注 释
〔1〕臧文仲:鲁国大夫。〔2〕展禽:鲁国大夫,名获,字禽,又叫柳下季。〔3〕烈山氏:神农氏。〔4〕柱:在夏代以前已被祀为谷神。〔5〕周弃:周族的始祖。〔6〕共工氏:上古时代的部落首领。〔7〕黄帝:姬姓,号轩辕氏,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8〕颛(zhuān)顼(xū):传说中的上古帝王,黄帝之孙。〔9〕帝喾(kù):传说中的古代帝王名,即五帝之一的高辛氏。三辰:指日、月、星。〔10〕殛(jí):诛杀。〔11〕契(xiè):传说中商族的始祖,帝喾的儿子。〔12〕冥:传说是契的六世孙,夏代的水官。〔13〕禘(dì)、祖、郊、宗:古代帝王对祖先的四种祭祀仪式。〔14〕幕:传说是舜的后代。〔15〕杼(zhù):传说是禹的后代,少康的儿子。〔16〕上甲微:契的后代,商汤的六世祖。〔17〕太王:高圉的曾孙,文王的祖父。〔18〕兹:年。〔19〕信:确实。
【译文】
有种海鸟叫“爰居”,在鲁国都城东门外停了已经两天了。臧文仲命令城中居民祭祀它。展禽说:“超出祭祀的范围了,臧孙就这样主持政事的吗!祭祀,是国家的重大礼节,而礼节是国家的政治能够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所以历来都是慎重地制定祀礼,来作为国家的大典。现在无缘无故地增加祭祀,为政不应该这样啊。”
“圣明的君主制定祀礼,对于那些确立法度,使法度广施于民的,就祭祀他;对于那些为国事勤劳而死的,就祭祀他;对于那些辛勤劳苦而使国家安定的,就祭祀他;对于那些能够抵御大灾难的,就祭祀他。不是这几类人,就不在祭祀的范围之内。从前炎帝掌管天下的时候,他有个儿子叫做柱,能种植各种谷物和蔬菜,后来夏朝兴起,周人的祖先继承了柱的事业,所以把他当做谷神来祭祀。到共工氏掌管天下的时候,他儿子叫后土,能治理九州的土地,所以把他当做土神来祭祀。黄帝能为各种物品确定名称,使百姓明白,为国家供给财用,颛顼能继续他的功业。帝喾能依据日、月、星的运行规律使百姓安居乐业,尧能尽力使刑法的施行趋于公正,舜为百姓的事辛劳而死在苍梧之野,鲧因为没能成功拦阻洪水而被杀,禹却能靠高尚的德行继承并补救了鲧的事业,契做司徒主使得人民和睦,冥因为勤劳肯干、忠于职守以至死在水中,汤以宽厚仁德的政令治理百姓并且消灭了欺压百姓的夏桀,稷因为忙于种植百谷而死于山上,文王以文德著称于世,武王去除了祸害百姓的商纣。所以有虞氏禘祭黄帝,祖祭颛顼,郊祭尧而宗祭舜;夏后氏禘祭黄帝而祖祭颛顼,郊祭鲧而宗祭禹;商代禘祭舜,祖祭契,郊祭冥而宗祭汤;周代禘祭帝喾,郊祭稷,祖祭文王、宗祭武王。幕能遵循颛顼时的成法,有虞氏对他举行报祭;杼能遵循禹时的成法,夏后氏对他举行报祭;上甲微能遵循契时的成法,商代时就对他举行报祭;高圉和太王能够遵循稷时的成法,周代就对他举行报祭。禘祭、郊祭、祖祭、宗祭、报祭这五种祭礼,是国家的祭祀大典呀。”
“再加上社稷山川的神明,都是有功于人民的;以及过去有智慧、有美德的人,是百姓所信赖的;天上的日、月、星,是百姓所仰望的;地上的金、木、水、火、土,是百姓依靠得以生存繁衍的;还有各地的山川湖泊,是财用的出产之地,不属于这些,就不在祭祀的范围之内。”
“现在海鸟来了,自己不了解它的来历却要祭祀它,用了国家大典,这很难说是仁智之举。仁爱的人讲求功绩,有智慧的人定夺事物。没有功绩而去祭祀它,不是仁爱;不知道而不去问,不是明智。今年大海该有灾害吧!大海的鸟兽,经常知道预先逃避灾祸的。”
这一年,海上大风多,冬季暖和。文仲听到柳下季的话,说:“真是我的过失,柳下季的话,不能不照办啊。”他叫人把这些话书写在竹简之上,分为了三份。
集评
[明]钟惺:执政者有此举动,岂不乖张可笑?此不博之故也,事君者安可以不学?(《山晓阁国语选》卷一)
[清]吴楚材、吴调侯:一祀爰居耳,发出如许大议论。然亦只是“无故加典”一句断尽。前云“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后云“非是不在祀典”,总是不得无故加典也。文仲之失,在不能讲功,而先在不能处物,是不智乃以成其不仁也。结出海鸟之智来,最有味。(《古文观止》卷三)
里革断罟匡君
——《国语·鲁语上》
【题解】
鲁宣公不择时令地下网捕鱼,大夫里革当场割断渔网,并且向宣公言说人与大自然相生相养的道理。宣公从谏如流,里革则受到他人的赞扬。从本文可以看出我国古人对自然资源的保护意识,那时已经注意到生态平衡。
【原文】
宣公夏滥于泗渊〔1〕,里革断其罟而弃之〔2〕,曰:“古者大寒降,土蛰发〔3〕,水虞于是乎讲罛罶〔4〕,取名鱼,登川禽〔5〕,而尝之寝庙〔6〕,行诸国人,助宣气也。鸟兽孕,水虫成,兽虞于是乎禁罝罗〔7〕,矠鱼鳖以为夏槁〔8〕,助生阜也。鸟兽成,水虫孕,水虞于是乎禁罝〔9〕,设阱鄂〔10〕,以实庙庖,畜功用也。且夫山不槎蘖〔11〕,泽不伐夭,鱼禁鲲鲕〔12〕,兽长麑〔13〕,鸟翼卵〔14〕,虫舍蚳蝝〔15〕,蕃庶物也,古之训也。今鱼方别孕,不教鱼长,又行网罟,贪无艺也〔16〕。”
公闻之曰:“吾过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为我得法。使有司藏之,使吾无忘谂。”师存侍,曰:“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
注 释
〔1〕滥:下网捕鱼。泗:泗水,在今山东境内。〔2〕里革:鲁大夫。罟(gǔ):渔网。〔3〕土蛰:在地下冬眠的动物。〔4〕水虞:掌管水产及有关政令的官。罛(gū):大鱼网。罶(liǔ):捕鱼的竹篓子。〔5〕登:通“得”,求取。〔6〕寝庙:宗庙,也特指宗庙中藏祖先衣冠的后殿。〔7〕兽虞:掌管鸟兽医及有关政令的官。罝(jū):捉兔子的网。罗:捕鸟的网。〔8〕矠(cuò):用叉矛刺取。〔9〕罝(lù):小鱼网。〔10〕鄂:捕兽器。〔11〕槎(chá):用刀斧砍斫。蘖(niè):树木经砍伐后再生的新枝。〔12〕鲲(kūn):鱼苗。鲕(ér):鱼子。〔13〕麑(ní):小鹿。〔14〕(kòu):初生的小鸟。〔15〕蚳(chí):蚁的幼虫。蝝(yuán):蝗的幼虫。〔16〕艺:限度。
【译文】
鲁宣公夏天到泗水深处下网捕鱼,里革割断了他的渔网,然后将其扔掉,说:“古时候,大寒之后,冬眠在土中的虫类便开始活动,水虞于是开始整理渔网、鱼篓,捕捉大鱼,捞取龟鳖等,拿到宗庙里用于祭祀,再叫百姓也照这样做,这样做是为了帮助地下的阳气得到宣扬。当鸟兽开始孕育,水中的生物正在成长的时候,兽虞官就禁用兽网、鸟网,只许刺取鱼鳖,做成夏天吃的鱼干,这是帮助鸟兽生长繁衍。当鸟兽成长,水中生物开始孕育的时候,水虞就禁止小网入水,只设陷阱捕捉禽兽,用作祭品,款待宾客,这是为了储存物产,以备四季取用。到山中不砍伐树木新长出来的枝条,在湖泊里不采摘还没长成的草木,不捕捉小鱼,捉兽时要留下小鹿和走兽的幼子,保护小鸟和鸟蛋,杀虫时要舍弃对人无害的昆虫,这是为了万物的繁殖生长。这是古人的教导。现在鱼类正在孕育,不让它们长大,却要下网捕捉,实在贪得无厌!”
宣公听到了这些话,说:“我错了,里革便纠正我,这不是很好吗?这是张好网,让我得到了对于天地万物取用的方法,这张网要让有关官员保存起来,使我不忘这次的劝谏。”当时乐师存在宣公旁边服侍,他说:“保存起这张网,不如把里革放在您的身旁,那就更不会忘记了。”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述古训处,写得宾主杂然,具有错综变化之妙;入今事,只“贪无艺也”四字是极谏意。宣公闻谏,私心顿释。师存进言,意味深长。正堪并美。(《古文观止》卷三)
[明]黄二冯:师存一语,有多少含蓄,且得此而篇中方无漏意。文章若此,才是补天手。(《评选古文正宗》卷二)
敬姜论劳逸
《国语·鲁语下》
【题解】
本篇记述了公父文伯之母敬姜夫人教子的言论。针对公父文伯的惯于安逸,敬姜夫人指出上至天子、百官,下至庶民百姓,都要辛勤工作,强调劳动对于培养人积极向善的情操,乃至于维护国家的长治久安都有着重大意义。
【原文】
公父文伯退朝〔1〕,朝其母,其母方绩。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犹绩,惧干季孙之怒也〔2〕,其以歜为不能事主乎!”其母叹曰:“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邪?居,吾语女。”
“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
“是故天子大采朝日〔3〕,与三公、九卿祖识地德〔4〕;日中考政,与百官之政事,师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少采夕月〔5〕,与太史、司载纠虔天刑;日入监九御〔6〕,使洁奉禘、郊之粢盛〔7〕,而后即安。诸侯朝修天子之业命,昼考其国职,夕省其典刑,夜儆百工,使无慆淫〔8〕,而后即安。卿大夫朝考其职,昼讲其庶政,夕序其业,夜庀其家事〔9〕,而后即安。士朝受业,昼而讲贯〔10〕,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自庶人以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
“王后亲织玄〔11〕,公侯之夫人加之以纮、〔12〕,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
“社而赋事〔13〕,烝而献功〔14〕,男女效绩,愆则有辟〔15〕,古之制也。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
“今我寡也,尔又在下位,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无废先人。’尔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余惧穆伯之绝祀也。”
仲尼闻之,曰:“弟子志之,季氏之妇不淫矣。”
注 释
〔1〕公父文伯:敬姜之子,鲁国大夫。〔2〕季孙:季康子,鲁国大夫。〔3〕大采:五采礼服。朝日:朝拜日神。〔4〕三公:周朝中枢的最高长官,即太师、太傅、太保。九卿:周朝中枢分管各部门的最高行政长官,即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少师、少傅、少保。〔5〕少采夕月:穿着三彩的礼服祭祀月神。〔6〕九御:九嫔。〔7〕粢(zī)盛:古代盛在祭器内以供祭祀的谷物。〔8〕慆(tāo)淫:怠惰、放荡。〔9〕庀(pǐ):治理。〔10〕贯:复习。〔11〕(dǎn):古时冠冕上用来系瑱的带子。〔12〕纮(hóng):系于颌下的帽带。(yán):覆在冠冕上的布。〔13〕社:古时祭祀土地神的活动,在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举行。〔14〕烝(zhēng):古代特指冬天的祭祀。〔15〕愆(qiān):过失。
【译文】
公父文伯从朝廷办公回家,去看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正在纺麻。文伯说:“像我公父这样的人家还要母亲亲自纺麻,这恐怕会让季孙发火,认为我没能好好孝敬您呢!”他的母亲叹着气说:“鲁国大概要灭亡了吧!使无知的童子去做官,你没有听说过做官的道理吗?坐!我告诉你。”
“从前圣明的君主治理百姓,选择贫瘠的土地让他们去居住,使他们辛勤劳作,并发挥他们的才能,所以能长久地统治天下。百姓辛劳了才会去思考,思考了才会产生善心;安逸了就会放纵,放纵了就会忘记善良,忘记了善良就产生邪恶之心。在肥沃土地上居住的百姓不成材,就是由于放纵的缘故;在贫瘠土地上居住的百姓没有不向往道义的,这是辛劳所致。”
“因此天子穿着五彩礼服祭祀太阳,并和三公九卿熟悉土地的功用;白天考察朝政的得失和百官的办理政事的情况,师尹、众士、州牧、国相都要宣布政教以使百姓有条不紊。天子穿上三彩礼服祭祀月亮,和太史、司载恭敬地观察上天的吉凶征兆;到了黄昏就监察九嫔,让她们把一切祭品收拾洁净,然后才去休息。诸侯们早上处理天子布置下来的职责与命令,白天考察自己国内的事务,傍晚检查自己执行法令的情况,晚间告诫各官,使他们不懈怠不放纵,然后才去休息;卿大夫们在早上考察自己的职责,白天办理各种事务,傍晚整理自己所经办的事务,晚间料理他的家务,然后才去休息;士人们早晨接受学业,白天研习,黄昏复习,晚间反省自己有无过失,确认没有什么过失,然后才去休息。从一般百姓以下,天亮劳动,天黑休息,没有一日能够懈怠。”
“王后亲自织悬在礼帽两边上的黑色丝绳,公侯夫人还加做系帽子的小丝带和大礼帽上的方布,卿的妻子要做大带,大夫的妻子缝制祭服,列士的妻子还要做朝服,从一般百姓以下,妻子都要为各自的丈夫缝制衣服。”
“春分祭社的时候就开始一年的纺织耕作,冬日祭祀的时候,就献上劳动成果,男女都尽力做出成绩,有过失就加以责罚,这是古代制度。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这是先王的训示。从上到下,谁敢放纵而不尽心竭力?”
“现在我是寡妇,你又处在下大夫的职位上,就是早晚工作,还怕忘掉祖宗的业绩;何况已经有了松懈的念头,这样还如何能够逃避灾祸呢?我希望你时常告诫我说:‘一定不要断送了祖上的功绩!’你今天却对我说:‘为什么不自己寻些安逸呢?’以你这样的态度承担君王的官职,我恐怕你父亲要绝后了啊。”
孔子听到这事,说:“学生们要记住,季氏的妇女真是勤劳而不放纵呀。”
叔向贺贫
——《国语·晋语八》
【题解】
晋国正卿韩宣子为自己的贫穷发愁的时候,叔向却前往祝贺,他结合晋国大夫栾武子一家三代的经历,以及晋卿郤昭子极尽富贵却不得善终的故事,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贫富,而在于德行。如果没有德行,富有只能带来祸患,有了德行,贫穷也可以转祸为福。
【原文】
叔向见韩宣子〔1〕,宣子忧贫,叔向贺之。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无以从二三子,吾是以忧,子贺我,何故?”
对曰:“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2〕,其官不备其宗器,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3〕,以免于难。及桓子〔4〕,骄泰奢侈,贪欲无艺,略则行志〔5〕,假货居贿;宜及于难,而赖武之德,以没其身。及怀子〔6〕,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桓之罪〔7〕,以亡于楚。夫郤昭子〔8〕,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于国,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9〕。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莫之哀也,惟无德也!”
“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
宣子拜稽道焉,曰:“起也将亡,赖子存之。非起也敢专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
注 释
〔1〕叔向:晋国大夫。韩宣子:韩起,晋国上卿。〔2〕栾武子:栾书,晋国上卿。一卒之田:百顷田地。上卿享受的待遇应该是五百顷田地。〔3〕疚:弊病。〔4〕桓子:栾黡。栾书之子,晋国大夫。〔5〕略:犯。则:法。〔6〕怀子:栾盈。栾黡之子,晋国下卿。〔7〕离:同“罹”,遭受。〔8〕郤(xì)昭子:郤至,晋国卿。〔9〕绛:晋国的国都,今山西绛县。
【译文】
叔向去见韩宣子,宣子正为穷困发愁,叔向向他道贺。宣子说:“我有卿之名,但无卿之实啊,我连和几个卿大夫来往应酬都常常是捉襟见肘,我因此正在发愁,你却祝贺我,这是什么缘故?”
叔向说:“过去栾武子不曾有一百顷的田地,家里连祭器都不完备,但他却发扬德行,顺应法度,名声传播于诸侯之间。诸侯亲近他,戎狄归附他,晋国因此得到了安定。他执行刑法没有弊病,后来也因此而避免了灾难。他儿子桓子骄傲奢侈,贪得无厌,忽视法制,逞纵私欲,放债取利,囤积财富;这人本该受到灾祸,但赖于栾武子的德行,竟然得以善终。到了怀子,他一改父亲桓子胡作非为的行为方式,而是继承武子的德行;本该免于灾祸,但终究因为父亲的罪孽深重,自己不得不逃亡到楚国。再说郤昭子家吧,郤昭子的财富抵得上王室的一半,家人属下占据了军中一半的官职;可是他凭借财势,横行国内,结果尸体摆在朝廷示众,宗族也在绛被诛灭。不是这样的话,那郤家出来的八个人,有五位是大夫,三位是卿相,可谓是显赫至极了;而一旦灭亡,没一个人同情,就是因为没有德行的缘故。”
“现在您有像栾武子一样的贫乏,我以为也应该继承他的德行,因此向您祝贺。假若不担忧德行尚未树立,却只担忧财产不够,我哀吊你都来不及,哪有什么可祝贺的?”
宣子听了作揖下拜,说:“我也是将要被灭亡的啊,都是依靠您才能得以继续。不但我蒙受您的教诲,先祖桓叔的后代,都要拜谢赞颂您的恩赐啊。”
王孙圉论楚宝
——《国语·楚语下》
【题解】
楚国大夫王孙圉出使晋国,晋国正卿赵简子炫耀奢华,并且向他问起楚国的宝玉白珩。王孙圉顺着赵简子的问题言说楚国的宝贝在于物产和人才,白珩只是先王的玩物,使得赵简子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原文】
王孙圉聘于晋,定公飨之。赵简子鸣玉以相,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犹在乎〔1〕?”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
曰:“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2〕,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3〕,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又有薮曰云连徒洲〔4〕,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角、齿、皮、革、羽、毛,所以备赋,以戒不虞者也,所以共币帛,以宾享于诸侯者也。若诸侯之好币具,而导之以训辞,有不虞之备,而皇神相之,寡君其可以免罪于诸侯,而国民保焉。此楚国之宝也。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焉?”
“圉闻国之宝,六而已:圣能制议百物,以辅相国家,则宝之;玉足以庇荫嘉谷,使无水旱之灾,则宝之;龟足以宪臧否〔5〕,则宝之;珠足以御火灾,则宝之;金足以御兵乱,则宝之;山林薮泽足以备财用,则宝之。若夫哗嚣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
注 释
〔1〕珩(héng):系在玉佩上部的横玉。〔2〕观射(yè)父:楚国大夫。〔3〕倚相:楚国史官。〔4〕薮(sǒu):大泽。云连徒洲,即云梦泽。〔5〕宪:表明。臧否(pǐ):吉凶。
【译文】
王孙圉访问晋国,晋定公设宴款待,赵简子做陪客,故意弄响身上的佩玉,问王孙圉说:“楚国白珩还保存着吗?”王孙圉回答说:“当然。”赵简子说:“它作为宝贝,有多大价值?”
王孙圉说:“楚国从未把它看做是宝贝。楚国所视为宝贝的东西,得说是观射父,他能够写外交辞令,用以在诸侯间进行外交活动,使别人无法拿我国君主的话做话柄。还有左史倚相,他能够说出历代君主的教训和各种典章制度,把楚国事务安排得秩序井然,早晚将善恶、成败的情况向我们的君主陈说,使君王不忘记祖宗的功业;他还能得到天地神明的欢心,顺应他们的好恶之情,使神明对楚国没有怨恨。还有云梦泽,它连接着徒州,是金、木、竹、箭、龟、珠、角、齿、皮、革、羽、毛的产地。这些东西可以用来供给兵赋,以戒备意外的祸患;可以作为礼品,以招待和馈赠诸侯。假若诸侯喜欢这些礼品,并且用好的文辞对他们加以劝说,我们自己有了防止意外的准备,还有了神明的保佑,我们的君王就可以不得罪诸侯,国家和人民也得到保全;这些是楚国的宝贝。至于白珩,不过是先王的小玩意儿,有什么值得珍贵的?”
“我听说国家之宝不过六种:能够讨论各种大事,制定相关的制度,帮助治理国家的人,就拿他当宝贝;玉能够保护谷物,不致有水灾旱灾,就拿它当宝贝;龟甲可以判定吉凶,就拿它当宝贝;珍珠足以抵御火灾,就拿它当宝贝;五金制成兵器则足以抵抗兵乱,就拿它当宝贝;山林湖泊能提供出人们所需的财用,就拿它当宝贝。至于响声喧闹的美玉,楚虽是蛮夷之地,也是不能把它视做是宝贝的。”
集评
[清]过珙:前以贤人为宝,后以地利为宝,俱从国家关系处立论,便令简子“哗嚣之美”哑然失色,真可谓识宝之人。(《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卷二)
诸稽郢行成于吴
——《国语·吴语》
【题解】
吴王夫差在夫椒大败越国军队,之后乘势伐越。越王勾践采纳大夫文种的建议,决定委曲求全,派大夫诸稽郢前往吴国求和,以助长吴王骄狂之心,赢得休养生息的时间。本篇所记,就是诸稽郢出使吴国时的骄敌之词。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图
【原文】
吴王夫差起师伐越,越王勾践起师逆之江〔1〕。
大夫种乃献谋曰〔2〕:“夫吴之与越,唯天所授,王其无庸战。夫申胥、华登简服吴国之士于甲兵〔3〕,而未尝有所挫也。夫一人善射,百夫决拾〔4〕,胜未可成。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不可以授命。王不如设戎,约辞行成,以喜其民,以广侈吴王之心。吾以卜之于天,天若弃吴,必许吾成而不吾足也,将必宽然有伯诸侯之心焉。既罢弊其民,而天夺之食,安受其烬,乃无有命矣。”
越王许诺,乃命诸稽郢行成于吴〔5〕,曰:“寡君勾践使下臣郢,不敢显然布币行礼,敢私告于下执事曰:‘昔者越国见祸,得罪于天王。天王亲趋玉趾,以心孤勾践,而又宥赦之。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孤不敢忘天灾,其敢忘君王之大赐乎?今勾践申祸无良,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边陲之小怨,以重得罪于下执事?勾践用帅二三之老,亲委重罪,顿颡于边〔6〕。今君王不察,盛怒属兵,将残伐越国。越国固贡献之邑也,君王不以鞭箠使之〔7〕,而辱军士,使寇令焉。勾践请盟:一介嫡女,执箕帚以晐姓于王宫;一介嫡男,奉槃匜以随诸御;春秋贡献,不解于王府〔8〕。天王岂辱裁之?亦征诸侯之礼也。’”
“夫谚曰:‘狐埋之而狐搰之〔9〕,是以无成功。’今天王既封殖越国〔10〕,以明闻于天下,而又刈亡之〔11〕,是天王之无成劳也。虽四方之诸侯,则何实以事吴?敢使下臣尽辞,唯天王秉利度义焉!”
注 释
〔1〕逆:迎击。〔2〕种:文种,越国大夫。〔3〕申胥:伍子胥,楚国大夫伍奢之子。华登:吴国大夫。原为宋人,因避祸逃到吴国。〔4〕决拾:决是射箭用的扳指,拾是射箭用的皮臂衣。〔5〕诸稽郢:越国大夫。〔6〕顿颡(sǎng):叩头。〔7〕鞭箠(chuí):鞭打。〔8〕解:通“懈”。〔9〕搰(hú):掘出。〔10〕封殖:培植。〔11〕刈(yì):割除。
【译文】
吴王夫差起兵攻打越国,越王勾践率军到江边迎战。
大夫文种献计说:“吴国和越国,只看上天授命于谁,您用不着作战。伍子胥和华登训练的士兵,在战争中从来没有遭受过挫败。一人善于射箭,就有成百的人张弓效仿他,我们能否战胜吴国,还很难说。计谋一定要事先能料到它会成功,然后才可以去执行,不可轻举妄动去拼命。君王不如一面积极准备防御,一面用谦卑的话向吴国求和,让他们的百姓高兴,使吴王的心变得更加骄傲。我们可以向天占卜,天如果要弃掉吴国,吴国就一定会答应我们的求和,并且会不把我们放在心上,然后就会肆无忌惮地企图实现称霸诸侯的野心。等吴国的百姓因为要满足吴王的称霸之心被搞得疲惫不堪了,又有天灾夺去他们的粮食收成,我们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收拾吴国的残局,吴国也就从此灭亡了。”
越王同意了,便派诸稽郢到吴国去求和说:“我们的国君勾践叫下臣郢来到这里,不敢公然按外交礼节呈献礼物,只敢冒昧地私下告诉您的手下人说:‘过去上天降下了灾祸给越国,使越国冒犯了天王。天王亲自光临,本来打算要灭掉勾践,却又赦免了他。君王对于越国,如同是让死人复活,使枯骨生出肌肉。我们的越王不敢忘记上天降下的灾祸,又怎敢忘记天王的厚赐呢?今天勾践重遭灾难,都怪他自己不好,是自作自受,但我们这些粗野鄙陋的人,又怎敢忘记天王的大恩大德,对边境上一些小的争端耿耿于怀,再来得罪您的手下人呢?勾践因此率领他的几个老臣,亲自承担重罪,在边境上磕头求饶。现在君王还不了解情况,就在盛怒之下调集军队,打算严惩越国。越国本来是向您纳贡称臣的地方,君王不用鞭子驱赶使唤它,却使您的军队屈尊前往,把越国当做敌人来讨伐。勾践请求讲和并订立盟约:让一个嫡生的女儿,拿着簸箕扫帚在王宫中侍奉您;还送来一个嫡生儿子,让他捧着脸盆,跟着那些服侍的人伺候您的盥洗;春秋两季的贡献,将会按时送到您的府库中,决不敢懈怠。天王何必要屈尊发兵来制裁我们?况且,这也符合天子向诸侯征税的礼节呀。’”
“俗语说:‘狐狸自己埋藏东西,又自己将其刨出来,是白费力气。’天王既然已经扶植了越国,以明达著称于天下,而今却又要剿灭它,这样天王对越国的扶植便徒劳无功。今后四方的诸侯即使想要侍奉吴国,但又将如何信任吴国呢?让我冒昧地把想要说的全都说了出来,只请您权衡利弊,从情理上细细考虑!”
申胥谏许越成
——《国语·吴语》
【题解】
诸稽郢代表越国向吴国求和以后,吴王打算答应越国,因为他急于北上称霸。吴国大夫申胥看出了越国此次求和的暗藏祸心,他劝谏吴王不要允诺越国的求和,并且告诉他除患宜早,不该姑息纵容,以免无法收拾。吴王不听忠言,又一次地落入圈套,做出了允许求和但不结盟的荒唐之举。
【原文】
吴王夫差乃告诸大夫曰:“孤将有大志于齐,吾将许越成,而无拂吾虑。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1〕,吾振旅焉。”
申胥谏曰:“不可许也。夫越非实忠心好吴也,又非慑畏吾甲兵之强也。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国于股掌之上,以得其志。夫固知君王之盖威以好胜也,故婉约其辞,以从逸王志〔2〕,使淫乐于诸夏之国,以自伤也。使吾甲兵钝弊,民人离落,而日以憔悴,然后安受吾烬。夫越王好信以爱民,四方归之,年谷时熟,日长炎炎。及吾犹可以战也,为虺弗摧〔3〕,为蛇将若何?”
吴王曰:“大夫奚隆于越?越曾足以为大虞乎?若无越,则吾何以春秋曜吾军士〔4〕?”乃许之成。
将盟,越王又使诸稽郢辞曰:“以盟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干〔5〕,足以结信矣。以盟为无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临使之,而胡重于鬼神而自轻也?”吴王乃许之,荒成不盟〔6〕。
注 释
〔1〕反:同“返”。〔2〕从逸:放纵安逸。〔3〕虺(huǐ):小蛇。〔4〕曜(yào):通“耀”,炫耀。〔5〕口血未干:指定盟时间不长。古人盟会时,微饮牲血,或含于口中,或涂于口旁,以示信守誓言的诚意。〔6〕荒:空。
【译文】
吴王夫差于是对众大夫们说:“我要对齐国采取大的行动,因此准备答应同越国讲和,希望你们不要反对我的想法。假若越王变得真心服从于我,我还求什么?若他不悔改,等我回来,再调集军队征讨他。”
申胥劝阻说:“您不能同越国讲和呀。越国不是真心实意要同吴国交好,也不是惧怕我们武力的强大。大夫文种勇敢而善于谋略,他是要把吴国放在股掌之上来玩弄啊,以此来实现他平生的抱负。他本来就知道您喜欢威风而且又争强好胜,所以故意使自己说出来的话顺耳动听,以此来使君王的心意放纵,使您想称霸中原诸国,到那里享乐,最后使我们自己受到伤害。他想使我们的军队在争霸中筋疲力尽,失去锐气;使我们的人民离散漂泊,国力一天比一天地削弱,然后他们就能毫不费力地收拾我们的残局。越王是一个崇尚信用而又爱护人民的君主,邻国都归服他,越国每年庄稼丰收,国势蒸蒸日上。趁我们还能与其战斗,就应该抓住时机消灭它。小蛇不除,等它成大蛇了,将如何对付?”
吴王说:“你为什么这样看重越国?越国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大的隐患了?若是没有越国,我怎能在春季秋季炫耀我的军力?”于是同意与越国讲和。
就要举行盟誓的时候,越王又派诸稽郢来推辞说:“认为盟誓有什么益处吗?前次歃血为盟时留在嘴唇上的血迹还没有干,足以表明信义了。认为盟誓没有什么益处吗?您舍弃武力来和我们订立盟约,为什么看重鬼神而轻视自己呢?”吴王于是同意了,仅仅是讲了和而没有盟誓。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夫差广侈已极,只“越曾足为大虞”一语,虽有百谏诤,亦莫之人矣。胥、种谋国之智,若出一辙。而吴由以亡,越由以霸,用与不用异耳。(《古文观止》卷三)
《公羊传》
《公羊传》:又称《春秋公羊传》。据说它是孔子的再传弟子公羊高为解释《春秋》一书所作的,旨在阐发《春秋》中所包含的政治观点。他最初是师徒间口耳相传,并没有形成书面文字,直到汉景帝初年才由公羊寿和胡母生写定成书。《公羊传》的体例一般是先引《春秋》经文,然后自问自答,为研究秦汉时期的儒家思想提供了重要资料。
春王正月
——《公羊传》隐公元年
【题解】
本篇是对《春秋》经文“元年春王正月”的解释,从而阐发尊崇王道,维护社会秩序和统一局面的“大一统”思想。文中同时论述了“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宗法制度下确定的继承原则。
【原文】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1〕?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公何以不言即位〔2〕?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3〕。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隐长又贤,诸大夫扳隐而立之〔4〕。隐于是焉而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隐之立,为桓立也。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长不以贤〔5〕,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注 释
〔1〕曷:通“何”。〔2〕公:指鲁隐公。〔3〕反:归还。桓:鲁桓公,鲁惠公庶子。惠公死时桓公尚年幼,由隐公摄政。后来桓公杀死隐公,自立为国君。〔4〕扳:通“攀”,拥戴。〔5〕適:通“嫡”,正妻。
【译文】
“元年”是什么意思?是君主即位的头一年。“春”是什么意思?是四季中的头一季。“王”指的是哪一位?指的是周文王。为什么先说“王”然后说“正月”?因为正月是周文王所确定的正月。为什么要说“王正月”?因为四方都奉行周历,表明天下统一。
记载隐公为什么不说是即位?这是为了成全隐公的心愿。为什么要成全隐公的心愿?因为隐公打算治理好国家,然后把国家交还给桓公。为什么要还给桓公?因为桓公虽然年幼但地位尊贵,隐公虽然年长却地位略低,但他们这种尊卑的区别很小,国人是不知道的。隐公年长而又贤能,所以大臣们拥立隐公为君。隐公如果在这个时候辞让,那么他也不知道桓公日后是否一定会被立为国君。况且如果立桓公为国君,恐怕各位大夫们也不能尽力辅佐这位幼君。因此凡是隐公对于自己摄位为君的考虑,实际上都是为了日后桓公能被立为国君。隐公年长而又贤能,为什么不应该立为国君呢?这是因为立国君有立国君的制度,立嫡子为国君,只根据年龄大小而不根据是否贤良;立庶子为国君,只根据地位尊卑而不根据年龄大小。那么桓公为什么尊贵?因他的母亲尊贵,母亲尊贵儿子为什么就一定尊贵?是因为儿子由于母亲尊贵而尊贵,母亲又由于儿子尊贵而尊贵。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透发“将平国而反之桓”句,推见至隐。末一段,又因隐、桓而表揭立子之义。其下字运句,又跌宕,又闲静,又直截,又虚活,不但以简劲擅长也。(《古文观止》卷三)
宋人及楚人平
——《公羊传》宣公十五年
【题解】
本篇是解释《春秋》中“宋人及楚人平”这句经文的。楚宋交战,楚国的司马子反与宋国的华元同时窥探对方军情,在土山上相遇。司马子反得知宋国军民极度疲惫以至于易子而食,出于仁义而将楚军军情告之华元,并最终促使楚王撤军。文章对子反的仁义之心表示赞许,但也认为这样的行为不足为常法。
【原文】
外平不书〔1〕,此何以书?大其平乎己也。何大其平乎己?庄王围宋,军有七日之粮尔,尽此不胜,将去而归尔。于是使司马子反乘堙而窥宋城〔2〕。宋华元亦乘堙而出见之〔3〕。司马子反曰:“子之国何如?”华元曰:“惫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马子反曰:“嘻!甚矣,惫!虽然,吾闻之也,围者柑马而秣之〔4〕,使肥者应客。是何子之情也?”华元曰:“吾闻之,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5〕,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吾见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于子也。”司马子反曰:“诺,勉之矣!吾军亦有七日之粮尔!尽此不胜,将去而归尔。”揖而去之。
反于庄王〔6〕。庄王曰:“何如?”司马子反曰:“惫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庄王曰:“嘻!甚矣,惫!虽然,吾今取此,然后而归尔。”司马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矣,军有七日之粮尔。”庄王怒曰:“吾使子往视之,子曷为告之?”司马子反曰:“以区区之宋,犹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无乎?是以告之也。”庄王曰:“诺,舍而止。虽然,吾犹取此,然后归尔。”司马子反曰:“然则君请处于此,臣请归尔。”庄王曰:“子去我而归,吾孰与处于此?吾亦从子而归尔。”引师而去之。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此皆大夫也,其称“人”何?贬。曷为贬?平者在下也。
注 释
〔1〕平:讲和。书:记载。〔2〕司马子反:楚国大夫。〔3〕堙(yīn):小土山。〔4〕柑:通“钳”,指让马嘴衔住木棍,不能进食。〔5〕矜:怜悯。〔6〕反:同“返”。
【译文】
楚国和其他国家讲和的事情,鲁史是不记载的,这次为什么记下来了?是为了赞扬这次的讲和是由两国的大夫自己促成的。为什么要赞扬两国大夫自己促成讲和呢?楚庄王围攻宋国都城,他的军队只有七天的口粮而已,如果吃完这些粮食还不能取胜,就只有打道回府了。楚王于是派司马子反登上土堙,窥探宋城中的动静。正巧宋国的华元也登上了宋城中的土堙,他看见了司马子反,于是就出来见他。司马子反问:“城中的情况如何?”华元说:“疲惫不堪了!”司马子反问:“到了什么程度?”华元回答说:“交换了孩子吃,劈开尸骨当柴火做饭。”司马子反说:“唉!真是疲惫到极点了!虽然如此,但我听人家说过:被围困的人往往让马嘴里衔一根木棍,然后再喂它,马没办法吃到草,外人看起来好像是马已经吃得很饱的样子,他们还把肥壮的马牵出来给客人看,表示不缺粮草。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城中的实情呢?”华元说:“我听说:君子见到别人困厄就会产生怜悯,小人见到别人困厄就会幸灾乐祸。我见你是个君子,所以以实相告。”司马子反说:“我知道了。你们努力防守吧,我军也只有七日的口粮了,吃完这些粮食还不能取胜,就不得不解围回国。”说罢,向华元作揖告别。
司马子反回到庄王那里,庄王问:“情况如何?”司马子反回答说:“已经是疲惫不堪了。”庄王问:“到了什么程度?”司马子反回答说:“城中的人交换孩子吃,劈开尸骨当柴火烧。”庄王说:“唉!确实是疲惫到极点了!虽然如此,我还是要攻下宋城,然后再回去。”司马子反说:“不行。我已经告诉他军中只有七天的口粮了。”庄王勃然大怒,说:“我派你去侦察敌情,你为什么要把我军军情告诉他?”司马子反说:“小小的宋国,尚且有不欺骗别人的臣子,我们楚国难道可以没有吗?所以我也把实情告诉了他。”庄王说:“好吧,先住下来,不要再有什么举动了。尽管宋国已经知道我军军粮将尽,我还是要打下这里,然后再回去。”司马子反说:“那么就请您住在这里好了,我请求回去。”庄王说:“你离开我回去,让我和谁一起住在这里?我也跟你一起回去吧。”于是带领军队离开了宋国。所以君子赞扬这次讲和是由两国大夫自己促成的。他们都是大夫,而为什么称他们为“人”?是为了贬低他们。为什么要贬低他们?因为讲和的人是处在下位的臣子,这样做有越权之嫌。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通篇纯用复笔,曰“惫矣”、曰“甚矣惫”、曰“诺”、曰“虽然”,愈复愈变,愈复愈韵。末段曰“吾犹取此”而归、曰“臣请归尔”、曰“吾亦从子而归尔”,尤妙绝解颐。(《古文观止》卷三)
吴子使札来聘
——《公羊传》襄公二十九年
【题解】
本篇是对《春秋》中“吴子使札来聘”这句经文的解释。文中赞颂了季札因为不愿违背君位继承传统而拒绝回国即位的行为,结尾部分阐明认为季札贤良却直呼其名(《春秋》中对贤人或书字,或书子),是为了使他的称呼合乎臣子身份。
吴王光鉴 春秋
吴王光即吴王阖闾,此鉴内有铭文52字,记吴王光作器。
【原文】
吴无君、无大夫,此何以有君、有大夫?贤季子也〔1〕。何贤乎季子〔2〕?让国也。其让国奈何?谒也、余祭也、夷昧也,与季子同母者四。季子弱而才,兄弟皆爱之,同欲立之以为君。谒曰:“今若是迮而与季子国〔3〕,季子犹不受也。请无与子而与弟,弟兄迭为君,而致国乎季子。”皆曰:“诺。”故诸为君者,皆轻死为勇,饮食必祝曰:“天苟有吴国,尚速有悔于予身!”故谒也死,余祭也立;余祭也死,夷昧也立;夷昧也死,则国宜之季子者也。
季子使而亡焉。僚者〔4〕,长庶也〔5〕,即之。季子使而反,至而君之尔。阖闾曰〔6〕:“先君之所以不与子而与弟者,凡为季子故也。将从先君之命与,则国宜之季子者也。如不从先君之命与,则我宜立者也。僚恶得为君乎?”于是使专诸刺僚,而致国乎季子。季子不受曰:“尔弑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尔杀吾兄,吾又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终身无已也。”去之延陵〔7〕,终身不入吴国。故君子以其不受为义,以其不杀为仁。
贤季子,则吴何以有君、有大夫?以季子为臣,则宜有君者也。札者何?吴季子之名也。春秋贤者不名,此何以名?许夷狄者,不壹而足也。季子者,所贤也,曷为不足乎季子?许人臣者必使臣,许人子者必使子也。
注 释
〔1〕贤:赞许。〔2〕季子:季札,吴王寿梦的幼子。〔3〕迮(zé):仓猝。〔4〕僚:吴王僚,夷昧之子。〔5〕长庶:庶子中最年长者。〔6〕阖闾:名光,吴王谒之子,谒是吴王寿梦的长子。按照当时立嫡以长的原则,实际上应该是阖闾继承王位。〔7〕延陵:吴邑名,在今江苏武进县境。
【译文】
《春秋》记载吴国的事情,对吴国君臣没有国君、大夫的称谓,这里为什么又称国君,又称大夫呢?这是因为季子贤良的缘故。为什么说季子贤良?是因为他把君位让给兄长了。他让君位给兄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谒、余祭、夷昧和季子,是同母所生的四兄弟。季子年纪最小但很有才干,兄长们都喜欢他,都想立他做国君。谒说:“现在如果仓促地把国家传给季子,季子还是不会接受的。我想我们不要传位于子而传位于弟,弟兄依次为君,最后把国家交给季子。”大家都说:“好的。”所以这几个做国君的都以轻视死亡为勇敢,每到吃饭时必定祷告说:“上天如果还要吴国存在下去,就赶快把灾难降到我身上。”所以谒死后,余祭继位;余祭死后,夷昧继位;夷昧死后,就应当轮到季子做国君了。
那时季子出使在外,没有回来。僚是庶子中年纪最大的,即位做了国君,季子出使归来,回到吴国,就把僚当做国君看待。阖闾说:“先君所以不把国家传给儿子而传给弟弟,都是因为季子的缘故。如果遵从先君的遗命,就应当把国家传到季子手中;如果不遵从先君的遗命,那么就应该我做国君,僚怎么能当国君呢?”于是派专诸刺杀了僚,要把国家交给季子,季子不肯接受,说:“你杀了我的国君,我接受你交来的国家,这就变成了我与你合谋篡位。你杀了我兄长的儿子,我再把你杀掉,这是父子兄弟相互残杀,这样下去,一辈子也没有停止的时候。”于是离开吴国前往延陵,终身没有再回过吴国。所以君子把他不接受君位这一举动当做是义,把他不提倡自相残杀看做是仁。
赞美季子贤良,那为什么吴国又出了国君、大夫呢?这是因为季子既然做了臣子,那就应该有国君了。“札”是什么?是吴国季子的名。《春秋》中对贤者不直书其名,这里为什么直书其名?这是因为赞许夷狄,不能因为他们有一件事做得好就认为他们已很完美了。季子被认为是贤良之人,为什么还认为他不算完美呢?因为赞美人臣就要从为人臣子的角度上去赞美他,赞美人子就要从作为人子的角度上去赞美他。
《谷梁传》
《谷梁传》:又称《春秋谷梁传》。据说它是孔子的再传弟子谷梁赤为解释《春秋》而作的。《谷梁传》的体例和语言风格与《公羊传》很相近,成书和写定的过程也很类似,但思想的丰富性和社会影响不及《公羊传》。
郑伯克段于鄢
——《谷梁传》隐公元年
【题解】
本篇是对《春秋》经文“郑伯克段于鄢”的解释。对比前面《左传》中记述的这一故事可以看出,《左传》以叙事为主,语言形象生动;《谷梁传》则侧重于解释经文,语言稍嫌呆板。
【原文】
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何以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1〕。
段,郑伯弟也。何以知其为弟也?杀世子、母弟〔2〕,目君。以其目君,知其为弟也。段,弟也,而弗谓弟;公子也,而弗谓公子,贬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贱段而甚郑伯也。何甚乎郑伯?甚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
于鄢〔3〕,远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云尔,甚之也。
然则为郑伯者,宜奈何?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
注 释
〔1〕段:共叔段,郑庄公的弟弟。〔2〕世子:古代天子和诸侯的嫡长子。〔3〕鄢:郑邑名,在今河南鄢陵县境。
【译文】
“克”是什么意思?就是“能够”的意思,能够干什么呢?是能够“杀”的意思。为什么《春秋》上不说“杀”呢?是因为共叔段有一些拥护者。
共叔段,是郑伯的弟弟,怎么知道他是弟弟呢?凡是杀掉太子和同母弟弟的,都称为君,这里称他为君,所以就知道共叔段是弟弟了。共叔段是弟弟,而不称他为弟弟,是公子而又不称他做公子,是贬低他的意思,是因为共叔段丧失了做子弟的道德。贬低共叔段却又更加责备郑伯。为什么更加责备郑伯呢?更加责备郑伯是因为他处心积虑已久,最终致使共叔段走上了被杀的道路。
“于鄢”,是说共叔段逃到了遥远的地方。郑伯追杀共叔段就好像从母亲怀里抢过婴儿杀掉那样,所以更加责备他。
然而作为郑伯,该怎么办才算恰当呢?不着急去追杀那逃亡的贼子,这才是对自己亲爱、呵护自己的亲人的做法。
虞师晋师灭夏阳
——《谷梁传》僖公二年
【题解】
本篇是对《春秋》经文“虞师晋师灭夏阳”的解释。文中还着重记述了晋国谋臣荀息对于向虞国借路征伐虢国一事的筹策,剖分入理,引人入胜。结尾处荀息牵马持璧向晋君汇报的情节,富有戏剧性,让人回味。
【原文】
非国而曰“灭”,重夏阳也〔1〕。虞无师,其曰“师”,何也?以其先晋,不可以不言师也。其先晋何也?为主乎灭夏阳也。夏阳者,虞、虢之塞邑也。灭夏阳而虞、虢举矣〔2〕。
虞之为主乎灭夏阳,何也?晋献公欲伐虢,荀息曰:“君何不以屈产之乘、垂棘之璧〔3〕,而借道乎虞也?”公曰:“此晋国之宝也。如受吾币,而不借吾道,则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国之所以事大国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币。如受吾币而借吾道,则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取之中厩,而置之外厩也。”公曰:“宫之奇存焉,必不使受之也。”荀息曰:“宫之奇之为人也,达心而懦,又少长于君。达心则其言略,懦则不能强谏,少长于君则君轻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国之后,此中知以上乃能虑之。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
宫之奇谏曰:“晋国之使者,其辞卑而币重,必不便于虞。”虞公弗听,遂受其币而借之道。宫之奇又谏曰:“语曰:‘唇亡则齿寒。’其斯之谓与。”挈其妻子以奔曹〔4〕。
献公亡虢,五年,而后举虞。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曰:“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
注 释
〔1〕夏阳:地名,在今山西平陆北。〔2〕举:攻克。〔3〕屈产之乘(shèng):屈地出产的良马。垂棘:晋地名,出产美玉。〔4〕挈(qiè):带领。曹:春秋时的小国,都在陶丘,在今山东定陶西南。
【译文】
不是一个国家而称它“灭”,这表示重视夏阳。虞国没有出兵攻打夏阳,《春秋》却提及了军队,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晋国出兵前,虞国就已经把夏阳陷于亡覆的境地了,所以不能不说虞国也出动了军队。为什么说虞国先于晋国陷夏阳于亡覆的境地呢?是因为虞国的作为是使夏阳亡覆的主要原因。夏阳,是虞国和虢国边境上的重要城镇。夏阳陷落,虞国和虢国也就唾手可得了。
说虞国是夏阳亡覆的主要因素,这是什么意思?晋献公想要去征讨虢国,荀息说:“国君为何不用屈地出产的良马和垂棘出产的玉璧去向虞国借路呢?”晋献公说:“这些都是晋国的宝贝啊。如果虞国接受了我的礼物,却不借路给我,那我怎么办?”荀息说:“按小国侍奉大国的道理,它不借路给我们,就一定不敢接受我们的礼物。如果接受了我们的礼物,又借路给我们,那么这美玉就是我们从宫中的府库里取出来存放在宫外的府库里,这良马就是从宫内的马棚里牵出来放在宫外的马棚中。”晋献公说:“有宫之奇在那里,他一定不会让国君接受这礼物的。”荀息说:“宫之奇的为人,心里明白但却胆小懦弱,况且他又是从小和虞国国君一起长大的。心中明白就会使他言语简略,胆小懦弱就使他不能够强谏,他从小和虞国国君一起长大,虞君就不会拿他的话当回事儿。况且玩物、宝贝就放在自己的面前,而灾祸却要在虢国之后,这是中等智力以上的人才能想到的。我料定虞国国君是个中等智力以下的人。”晋献公于是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
宫之奇向虞君进谏说:“晋国的使者,说话谦卑而送来的礼物十分贵重,这其中一定有对虞国不利的地方。”虞君不听,接受了礼物,并借路给了晋国。宫之奇又进谏说:“俗语说:‘唇亡则齿寒。’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于是带上的妻子儿女一起逃到曹国去了。
晋献公灭掉了虢国,鲁僖公五年,又灭掉了虞国。荀息牵着良马,捧着玉璧,走到晋献公跟前说:“玉还是原来的玉,只是这马的年纪却增长了。”
集评
[清]孙琮:使虞公不贪贿,与虢同力御晋,虽有智谋如荀息,其若二国何!虞受贿而残兄弟之国,故《春秋》以为首恶,加于晋一等。彼自亡其社稷,亦不足惜矣。(《山晓阁谷梁选》卷一)
[清]吴楚材、吴调侯:全篇总是写虞师主灭夏阳,笔端清婉,迅快无比。中间“玩好在耳目之前”一段,尤异样出色,祸患之成,往往堕此,古今所同慨也。(《古文观止》卷三)
《礼记》
《礼记》:是儒家经典之一,也称《小戴礼记》或《小戴记》,为西汉经学家戴圣编纂而成。它是战国至汉初儒家礼仪论著的总集,全书共49篇,内容包括礼制和儒家哲学两部分,是研究中国古代社会、文物制度、典礼、祭祀、教育、音乐和儒家学说的重要参考书。《礼记》中包含着很多精彩的对话和小故事,用以反映儒学思想,以下几篇便可作为代表。
晋献公杀世子申生
——《礼记·檀弓上》
【题解】
晋献公听信宠妾骊姬的谗言,要杀世子申生。申生既不愿向献公说出实情,也不愿逃走,而是甘心一死,并且在自杀前向狐突托付家事国事,要他辅佐父亲,可谓极尽孝道。
【原文】
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1〕。公子重耳谓之曰:“子盖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2〕,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盖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
使人辞于狐突曰〔3〕:“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再拜稽首,乃卒。是以为恭世子也。
注 释
〔1〕世子:古代天子或诸侯的嫡长子。〔2〕骊姬:晋献公的宠妾,她生了奚齐后,想要废掉太子申生而立奚齐,于是在祭祀的肉里放了毒药,而后嫁祸给申生,逼他自杀。〔3〕狐突:姓狐名突,字伯。他曾劝申生逃往别国,申生没有听,最后遭到骊姬的陷害。
【译文】
晋献公要杀掉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对申生说:“你怎么不把你的想法对献公说明白呢?”申生说:“不行。君王有了骊姬才感到安适。我要是把事情明说了,这样会伤了君王的心啊。”重耳说:“既然如此,你何不逃走呢?”申生说:“不行。君王说我企图弑君,天下哪里有没有国父的国家?再说我能逃到哪里呢?”
申生派人去向狐突诀别说:“申生有罪,没有听从您的忠告,以至到了今日将陷于死亡。申生不敢吝惜性命,虽然如此,可是君王已经老了,弟弟又还年幼,国家多有危难。您不出面为君王筹划国事便罢,您若肯出面为君王筹划政事,申生就是死了,也是蒙受了您的恩惠的。”申生拜了两拜,叩头至地,然后就自杀了。因此,世人称申生为恭世子。
曾子易箦
——《礼记·檀弓上》
【题解】
曾子病重,然而当得知所卧的席子与礼制不符,坚决起身更换,然后才安然死去。文章描写这一段故事,意在宣扬儒者对于礼制的恪守与尊崇。
【原文】
曾子寝疾〔1〕,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2〕,曾元、曾申坐于足〔3〕,童子隅坐而执烛。
童子曰:“华而睆〔4〕,大夫之箦与〔5〕?”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6〕:“呼!”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7〕,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8〕,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
注 释
〔1〕曾子:名参,鲁国人,孔子的学生。〔2〕乐正子春:曾参的弟子。乐正是乐官名。〔3〕曾元、曾申:是曾参之子。〔4〕睆(huǎn):光亮。〔5〕箦(zé):竹席。〔6〕瞿(qú)然:吃惊的样子。〔7〕季孙:鲁国大夫。〔8〕革(jí):危急。
【译文】
曾子病卧在床,病情已经很重了。乐正子春坐在床下,儿子曾元、曾申坐在曾子的脚边,童仆坐在屋子的角落里,手拿着蜡烛。
童仆说:“华美而光亮,是大夫用的席子吧?”乐正子春说:“别说话!”曾子听到了,吃惊地说:“啊!”童仆又说道:“华美而光亮,是大夫用的席子吧?”曾子说:“是的,这是季孙赠给我的,我还没来得及把它换掉。元儿,扶我起来,把席子换掉。”曾元说:“您老人家的病已经很重了,现在不能更换,希望挨到天亮,再让我来换掉。”曾子说:“你爱护我还不如那童子,君子爱护人是从德行上去爱护他,小人爱护人是姑息迁就。我还要求什么呢?我只盼望死得合于礼制罢了。”于是大家扶起曾子,换了席子,再把他扶回到床上,还没有躺安稳,曾子就去世了。
集评
[明]杨慎:“华而睆”至“元,起易箦”一节,童子惊讶之状,与曾元、曾申掩护之情,并曾子虚惫而不失其正之事,千载如在目前。(《檀弓丛训》卷上)
[清]余诚:易箦即以得正,小中见大,一生德行,于此完全无憾。而行文之妙,则针线细密,神情宛肖。(《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
有子之言似夫子
——《礼记·檀弓上》
【题解】
曾子断章取义地以孔子的言论回答有子的问题,有子知道孔子是语出有因,他的想法后来被孔子的另外一个弟子子游证实。文章情节跌宕,一方面阐发了孔子“丧不欲速贫,死不欲速朽”的想法,另一方面反映了他认为黩货病民之徒实在应该“速贫”、“速朽”的观点。
“五经”书影
“五经”中的《礼》包括《周礼》、《仪礼》、《礼记》。
【原文】
有子问于曾子曰〔1〕:“问丧于夫子乎?”曰:“闻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
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2〕,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3〕,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为桓司马言之也。南宫敬叔反〔4〕,必载宝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
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5〕: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鲁司寇〔6〕,将之荆〔7〕,盖先之以子夏〔8〕,又申之以冉有〔9〕。以斯知不欲速贫也。”
注 释
〔1〕有子:名若,字子有,孔子的学生。曾子:名参,字子舆,孔子的学生。〔2〕子游:名偃,字子游,孔子的学生。〔3〕桓司马:桓魋,宋国的司马。〔4〕南宫敬叔:仲孙阅,鲁国人。反:通“返”。〔5〕中都:鲁邑名,在今山东汶上西。〔6〕司寇:主管司法刑狱的官员。〔7〕荆:指代楚国。〔8〕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9〕冉有:名求,字子有。孔子弟子。
【译文】
有子问曾子说:“你向夫子问过人失去官职以后应当怎么办吗?”曾子说:“听他说过:‘失去官职,希望快点儿贫穷;死去以后,希望快些腐烂。’”有子说:“这不是君子说的话。”曾子说:“我是和子游一同听到夫子这样说的。”有子说:“如果是这样,那么夫子一定是有所指才这样说的。”
曾子把有子的话告诉了子游,子游说:“真是像极了,有子说的话的确像夫子。从前夫子在宋国居住的时候,见到桓司马为自己造石棺,三年还没有造好。夫子说:‘像这样的奢靡浪费,死了倒不如快些烂掉的好。’‘死去以后,希望快些腐烂’是针对桓司马说的。南宫敬叔失去职位而回国后,总是载着珠宝去朝拜君王。夫子说:‘像这样的行贿,失去了官职倒不如快些贫穷的好。’‘失去官职,希望快点儿贫穷’这句话,是针对敬叔说的。”
曾子把子游的话告诉了有子,有子说:“对呀!我就说这不是夫子的话吧。”曾子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有子说:“夫子任中都宰的时候,制定了棺椁的规格:棺厚四寸,椁厚五寸。我因此知道夫子不希望人死之后就很快腐烂。从前,夫子失去了鲁国司寇的官职,将要到楚国去。他先派了子夏去表明心意,然后又派冉有去楚国重申心意。据此,我知道夫子不希望失去职位以后就很快贫穷。”
集评
[清]余诚:“丧欲速贫”二语是一篇之纲,以下层层发明,有波澜,有节奏,文情跌宕,笔致松灵,往复流连,机神一片。通篇以“言”字作线。前二段以“闻”字作波,次段拖出“有为”二字生第三段,第三段紧应“为”字,末一段又以“知”字作波。层层呼,层层应,而通篇又一气呼应。昔人谓其有武夷九曲之胜,良然!(《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
公子重耳对秦客
——《礼记·檀弓下》
【题解】
晋献公去世,秦穆公以吊唁为名劝说公子重耳回国即位。重耳虽有此心,然而不知道秦穆公的真实想法,他在舅父狐偃的指点下,悲痛陈词,表示哀父情切,无心他事,最终让秦穆公赞叹折服。
【原文】
晋献公之丧,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且曰:“寡人闻之:‘亡国恒于斯,得国恒于斯。’虽吾子俨然在忧服之中〔1〕,丧亦不可久也,时亦不可失也,孺子其图之。”以告舅犯〔2〕。舅犯曰:“孺子其辞焉。丧人无宝,仁亲以为宝。父死之谓何?又因以为利,而天下其孰能说之?孺子其辞焉。”
公子重耳对客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身丧父死,不得与于哭泣之哀,以为君忧。父死之谓何?或敢有他志,以辱君义!”稽颡而不拜〔3〕,哭而起,起而不私。
子显以致命于穆公〔4〕。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夫稽颡而不拜,则未为后也,故不成拜。哭而起,则爱父也。起而不私,则远利也。”
注 释
〔1〕俨然:庄重严肃的样子。〔2〕舅犯:狐偃,字子犯,重耳的舅父。〔3〕稽颡(sǎng):旧时父母死,行丧礼时跪拜宾客,以额触地的礼节。〔4〕子显:公子絷,秦穆公派去吊唁重耳的使者。
【译文】
晋献公死后,秦穆公派子显去吊唁公子重耳,并带话说:“寡人听到过这样的话:‘丧失国家,常在此时;夺取国家,也常在此时。’虽然您正处于庄重严肃的服丧期间,但流亡在外也不可以太久,夺取君位的时机也不宜错过,希望您早作打算。”重耳把这些话告诉了舅父子犯。子犯说:“您还是应该辞谢了他的好意。失位出亡的人没有什么可宝贵的东西,只有仁爱思亲才算是宝贵。父亲死了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如果借着父亲去世的机会而图谋夺得君位,天下的人还有谁能替您说话呢?您还是辞谢了他的好意吧。”
公子重耳回答秦使说:“蒙贵君的恩惠吊唁流亡之臣重耳。我流亡在外,父亲死了也不能回去参加葬礼,不能和别人一起在父亲的灵柩旁哭泣,劳烦国君替我担忧。父亲死了是什么样的事情?我怎敢还有其他的想法,从而辱没了贵国国君对我的情谊呢?”说罢,对秦使叩头而不拜谢,然后哭着站起来,站起来后也不再与客人私下交谈。
子显把这些情况禀报给了秦穆公。穆公说:“很是仁德呀,公子重耳!他叩头却不拜谢,是表示不愿成为国君的继承人,所以不行‘成拜’之礼;哭着站起来,是表示对他父亲的一片赤子之心;起来不与宾客私下交谈,是表明自己要远离此时行动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啊。”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秦穆之言,虽若有纳重耳之意,然亦安知不以此言试之?晋君臣险阻备历,智深勇沉,故所对纯是一团大道理,使秦伯不觉心折。英雄欺人,大率如此。(《古文观止》卷三)
杜蒉扬觯
——《礼记·檀弓下》
【题解】
晋国大夫知罃死而未葬,晋平公便和臣下饮酒作乐。厨师杜蒉以巧妙的方式对平公进行了劝谏,平公知错能改,并要把罚酒所用的酒杯传之后世,引以为鉴。
【原文】
知悼子卒〔1〕,未葬,平公饮酒,师旷、李调侍〔2〕,鼓钟。杜篑自外来〔3〕,闻钟声,曰:“安在?”曰:“在寝。”杜蒉入寝,历阶而升,酌曰:“旷饮斯!”又酌曰:“调饮斯!”又酌,堂上北面坐饮之。降,趋而出。
平公呼而进之,曰:“蒉!曩者尔心或开予,是以不与尔言。尔饮旷,何也?”曰:“子卯不乐〔4〕。知悼子在堂,斯其为子卯也大矣!旷也,太师也〔5〕,不以诏,是以饮之也。”“尔饮调,何也?”曰:“调也,君之亵臣也。为一饮一食忘君之疾,是以饮之也。”“尔饮,何也?”曰:“蒉也,宰夫也〔6〕,非刀匕是共〔7〕,又敢与知防,是以饮之也。”平公曰:“寡人亦有过焉,酌而饮寡人。”杜蒉洗而扬觯。公谓侍者曰:“如我死,则必毋废斯爵也!”
至于今,既毕献,斯扬觯〔8〕,谓之“杜举”。
注 释
〔1〕知悼子:知罃,晋国大夫。〔2〕师旷:晋国的著名乐师。李调:晋平公的宠臣。〔3〕杜蒉:晋平公的厨师。〔4〕子卯不乐:古代相传商纣和夏桀分别死于甲子日和乙卯日,后来就以甲子、乙卯两日为国君的忌日,不许饮酒奏乐。〔5〕太师:周代对乐官的称呼。〔6〕宰夫:厨师。〔7〕共:通“供”。〔8〕觯(zhì):古时一种饮酒器具。
【译文】
知悼子死了,尚未安葬,晋平公就喝起酒来,师旷和李调在旁边服侍着,并敲钟助兴。杜蒉从外面回来,听到钟声,就问:“他们在哪儿?”有人回答说:“在寝宫。”杜蒉走进寝宫,登台阶而上,到了席前,斟了一杯酒,说:“师旷,你喝这杯!”又斟了一杯酒,说:“李调,你喝这杯!”接着斟了第三杯酒,自己在殿堂之上朝北面跪下,一饮而尽。喝完,就走下台阶,快步走出寝宫。
晋平公喊他进去,说:“杜蒉!刚才你心里好像有什么话要启发我,所以没有主动与你说话。你罚师旷喝酒,是为什么?”杜蒉回答说:“子卯是国君的忌日,不得饮酒奏乐。如今知悼子的灵柩还停在堂上,这是比子卯忌日更为重大的事情,师旷是太师,却不把这事儿告诉您,所以我让他罚酒一杯。”平公又问:“你罚李调喝酒,又为什么呢?”杜蒉回答说:“李调是君主的宠臣,却因贪图吃喝而忘记君主忌讳的事情,因此我让他罚酒一杯。”平公又问:“那么你罚自己一杯,又是为什么呢?”杜蒉回答说:“我是个厨师,不专心供应饮食餐具,竟敢越职参与了劝谏君王的事情,因此我自罚一杯。”平公说:“这件事我也有过错,斟上酒,罚我一杯吧。”杜蒉把觯洗净,斟上酒,然后高举酒杯献给平公。平公对旁边服侍的人说:“如果我死了,一定不要丢弃这只觯。”
直到今天,每当主人向宾客敬酒完毕,就举起手中的觯,人们把这个动作称为“杜举”。
集评
[清]余诚:通篇是写杜蒉之能谏平公,却不遽及平公。先只罚两待宴者并自己,又不言所以罚之故,径自趋出。迨平公唤回,随问随答,而平公之过不言自现,安得不自愿受罚永著为戒?此杜蒉作用之妙,亦见《檀弓》结构之妙也。(《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