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论杜伟民的诗歌创作

作家的精神立场和创作姿态 作者:黄景忠 著


论杜伟民的诗歌创作

哲学和诗都是关乎人生的,区别可能在于,哲学是对人生问题的形而上学的沉思,而诗应该不会脱离人的情感、体验的领域;哲学解答的是人生之谜,而诗歌则是给茫然失措的个体人生提供一种感动人心的慰藉或神启。当然,也会有一些诗人,知名者如谢林、里尔克、荷尔德林,是以诗表达对人生根本问题的形而上学的思考,甚至企图以诗去拯救世界的。杜伟民就是这一类具有哲人气质的诗人。借用维赛尔教授在《马克思与浪漫派的反讽——论马克思主义神话诗学的本源》中对德国浪漫派诗人的评价,杜伟民的诗歌创作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形而上学地抒情。”我们可以抓住他诗歌中反复出现的几个意象来了解这一创作特色。

(1)天空。每个诗人的写作姿态是不同的,有一些诗人,是站在超越时空的高处俯瞰大地,被大地的引力所吸引;有一些诗人,则是站在大地向天空仰望,倾听着穿透高层的天籁之音。杜伟民的写作姿态,不是“俯瞰”,而是“仰望”:

你曾是森林中的一棵树

无数棵树倒下了

你依然向整个星空伸出你孤独的双手

——《但是你是谁》[1](本文选诗均出自同一选本,下文引诗不注)

我习惯于从这极细微的生灵望向更遥远,更广阔无边的时空

这我与它永远都无法穿越的太空

以至于我们耗尽生命也无法抵达它极地的边远

——《从那光芒投射而来的地方》

为什么选择“仰望”的写作姿态,因为在诗人眼里,“大地”已经沦陷,沦入黑暗之中:

大地已在遥远之远沦陷入黑夜,陷入一片虚空,就像是昙花在午夜开放,在瞬间被黑暗吞没

——《白色之湖》

在杜伟民的诗中,“大地”的意象总是和黑暗、混沌、荒原联系在一起的,而诗人对“大地”的失望,乃是对人类文明发展之失望。一部人类的发展史,是不断征服自然、榨取自然的历史,而当人把自然当作利用、盘剥的对象的时候,人与自然离异了,诸神从人那里扭身而去了,人的存在被置于荒原之中,人的心灵冥入黑夜。其实,“大地”的黑暗乃是源于人心沉入暗夜。如何把人从黑夜中拯救出来?这个时候,就需要诗人站出来,仰望天空,祈求神性的光芒朗照存在:

我往更高的地方张望

更高的光芒无止境地倾泻下来

倾泻在这日渐荒芜的国土

——《自从你的白发一泻千里》

所以,摆脱现实的羁绊,超越大地,飞向自由的天空便是杜伟民诗歌一个最基本的主题,而风、光、云朵、飞鸟、白天鹅等天空中的物象便成了引导人奔向自由的天使:

2003年的悲痛与1918年的悲痛之间,是一种怎样的距离?

2003年的风与1918年的风又是怎样的一段距离?

很旧很旧的风,在天空,是一只蓝色的鸟,不断引领我们向上,向上。

——《2003年:一种悲痛的距离》

让黑暗天际偶然出现的光信息

给我偶然的彻悟,引领我们向上,向上,穿过黑与白,穿过明与暗穿过冷热交织的地带,让我们以冰川之美呈现在海面之上

让白天鹅的歌声响彻天穹,光芒四射的天穹!

——《冰川之美》

需要说明的是,“天穹”当然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与沉沦于晦暗的“大地”相对应的一个澄明而自由的世界;神性的光芒当然也不是(或不仅仅是)意指某种宗教神力,毋宁说那是一种诗性精神。在杜伟民诗歌中,有时候诗歌干脆就是宇宙的光源,正如在跋中所说的,“他是一颗穿过无止境黑暗的流星,飞到哪里,就照亮哪里”,他甚至不无狂妄地说:“终有一本诗集会改变人类文明的方向。……我将用汉语成就有史以来其他人用汉语无法成就的一切东西。……那是高山上的空气,那是地底的暗泉。……从这出发,又可以说这部诗集不仅仅是诗的集结,它是人类最初的避难所,也是最后的归宿。[2]

由于人类一味盘剥,大地已变成一个工厂,一个贸易所,一个异己的世界。如何使这个异己的世界转化为属人的世界?如何给人类提供最后的归宿地?诗人的回答是需要借助诗性精神!人应该把诗性、灵性彰显出来,让这个世界披上虔敬的、充满诗意柔情的光芒,只有在这样的大地上,人才能居住,才能诗意地栖居。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诗,是人类生活的依据,诗意化的世界,是人类最后的归宿地。

至此,杜伟民完成了他对人类形而上学的思考,和谢林、荷尔德林等诗人哲学家一样,他把诗设定为人类生活的依据,把诗本体化了,把本体诗化了。

(2)白色花瓶。在杜诗中,大多的意象是前人所创造的,尽管有时他赋予的是与众不同的内涵,但也有少数是自己所创造的,比如白色花瓶:

白色花瓶,被南方的晨雾无限充满

被南方的夜气悄然抚摸

透出无限冰凉的冷

好像在每一刻都有可能破碎

而出人意料的是

她仍然那么完美无瑕地静立在夜气里

透出无限冰凉的冷

让一袭忧伤的灵魂得以安眠

——《白色花瓶和她逝去的秋天》

我是一座漂亮的孤岛,更或是一只易碎的瓶子,种满透明的花,

用最后的诗歌体日记本记录爱情,秋天的呼吸,轻轻移动步子的白云,

那个少女突然挡住我的视线,我不曾玷污她美丽的躯体,

我要借助她青色的手把我接近崩溃的躯体献给天国。

……

在抵达天国之前,我依然是一只易碎的玻璃瓶,像一朵盛开的花在瞬间彻底爆裂。

——《一位少女挡住了我的视线》

白色花瓶是一种隐喻,意指诗人所欲构造的理想王国。对现实的不满使他总有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冲动。他常常在诗中描绘他的理想王国,那是纯净得近乎透明的世界,和俗世相对抗的世界,充满着花朵、爱情、白云、鸽子,但这样一个美丽得几乎不见人间烟火的诗歌王国却是易碎的。所以,我们能读到一个非常矛盾的杜伟民,有时候自信得狂妄,坚信“我的伟大帝国正如恒星一样,高高辉耀在上”(见《白天鹅的悲歌·跋》),有时候又会觉得他所构筑的世界是如此脆弱,在瞬间会彻底碎裂。你能感受到他创造一个新世界的酒神式的冲动,也能感受到理想破碎的受难般悲壮情怀,而忧伤是横亘在他诗歌王国的一条河流,无边无际地流淌。

杜伟民的诗,表达的是对人类整体存在的思考以及构建诗意化世界的冲动,所以,用“形而上学地抒情”去概括他的创作是再恰当不过了。他的诗歌的形式特征,也可以从这里获得解释。培浩曾用“汪洋体”去命名他的诗歌体式,这种汪洋恣肆的诗体其实是源于两个方面:其一,仰望星空的创作姿态使诗人竭力将自我扩大,包容历史、世界、宇宙,营造一个任思绪纵横驰骋的阔大时空;其二,从大地到天空,从有限到无限,诗人表达了否弃自我融入神性的酒神式的冲动,惯常的诗体显然无法表达这种激越、悲壮的冲动和情感,只有“汪洋体”才能自由地宣泄他的冲动和激情。

杜伟民的诗雷同化的弊病是明显的,这也与“形而上学地抒情”有关。他否弃大地,面向天空;他的诗不是起源于生活与人生经验,而是起源于思考与观念。而事实上,观念是会雷同的,生活不会雷同;观念是会衰老的,生活不会衰老。所以,如果杜伟民的诗歌要获得突破,我以为要学会从大地、从生活世界中获得表达的力量。即或大地陷入暗夜,那也只是意味存在被隐匿了,存在被遮蔽了,这个时候更需要诗人站出来,以诗的光芒穿透生活的晦暗不明,让存在敞开、显现。所以,正视而非逃避现实,我以为是杜伟民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2009年)


[1] 杜伟民:《白天鹅的悲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第182页。

[2] 杜伟民:《白天鹅的悲歌》(跋),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第2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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