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论黄潮龙的诗歌创作

作家的精神立场和创作姿态 作者:黄景忠 著


论黄潮龙的诗歌创作

有一些诗人,他的写作是面向天空的,他习惯于倾听穿过云层的天籁之音;而有一些诗人,他的写作是面向大地的,他善于从大地蜿蜒起伏的节奏中获得灵感。黄潮龙的写作属于后一种。翻开他的诗集,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大地的气息。在大地,在生活世界中发现诗性的存在,这是黄潮龙诗给我的强烈的感觉。

从1992年出版《恋果》,到2012年出版《青春无痕》,黄潮龙的诗歌创作已走过20多年的历程。

《恋果》是黄潮龙的第一部诗集。诗人用《蒹葭》的诗句来命名他诗集的四个小辑。第一小辑“蒹葭苍苍”咏叹的是“时间”。如《清明》、《秋》、《七夕》、《飞向冬至》等,从标题就可以看到诗人吟咏的是时间的流转、季节的更替。只是诗人对时间的想象和体验,不是与别的诗人一样,与伤时、与天问、与人生的慨叹联系在一起,而是与大地、与劳作、与生长联系在一起。比如,秋天是最容易引发伤感的,诗人说,“黛玉该等到秋天/秋天才是真正的花冢”,“但秋丘之上红衣少女们短裙雪白/将《石头记》置于野餐之旁/一致认为,世界上感伤太多/子房是生命,果核依然包孕着生命”(《秋》)。在另一首诗歌中,诗人这样表述对秋天的期待:“一件朴素的农具/正打动涵容万端的土地/它疏松着黑壤/种植一种声音/我于是明白:/农事必须一次次埋下和翻起。”(《等待秋收》)这是我喜欢的一首诗,这些诗显示了从诗歌创作的初始,黄潮龙的诗性眼光便投视于在现代社会被遮蔽了的土地和土地上生长着、活动着的人和物。

第二辑“白露为霜”咏叹的是“物”。在黄潮龙的笔下,有时“物”是自然的延伸和结晶,因而也是展露大地、展露自然奥秘的窗口。比如,他写灯塔和大海的对峙,“一边是永不退让/除非自身被毁灭/一边是永不放弃/除非自身干涸而僵硬/痛苦的结合/痛苦的结局”(《江中塔影》)。但是,在他的诗歌中,有时“物”是人类的遗产,“物”展示的是人生或是历史。其中,写得最好的是《我是一只含着谷穗的羊》:“精雕细刻/我吐出灌浆已久的谷穗/衔于口中”,“于是,就有了三元里剑矛也似的谷穗/农讲所星火般的谷粒/这朴实的形象/正是太平天国的旗影/和黄花岗的弹片如麻”。从五羊的雕塑,展开对南方大地上革命、抗争和改革历史的想象,诗歌也就有了开阔的意境,有了纵深的历史感。

第三辑“所谓伊人”吟咏的当然是“人”了,其中有在土地上劳作的农人,如为诗人赢得许多赞赏的《种柑的人》;有在大地上仰望苍天的艺术家,如《读李白》、《阿炳》等,“一片薄如蝉翼的月色/正滑过你的前额/阿炳,兄弟啊/灵魂之诗无须注释/它越过沉渊和沼泽/从黑暗流到天明”。这是诗人对阿炳的读解,整首诗充满忧伤的气息和深邃的意境,有如在聆听《二泉映月》,是黄潮龙这个时期的佳作。但是,在这个小辑中,写得最多的,是人对故土的思念:“炊烟作为一条归家必经的小径/在思念的天空/笔直或是弯曲”,“于是,向日葵的转向/纤夫之路的刻度/以及太阳鸟的弧线/无不成为炊烟/孪生的兄弟”。我相信,黄潮龙的这首诗应该是从顾城的《弧线》中获得灵感的,但是,《弧线》已经抽离了内容,只剩下形式的美,而黄潮龙的这首诗,弧线的优美的意象,内蕴着温暖的思乡之情。

第四辑“在水一方”吟咏的是“地”。这“地”有时是文化遗址,如《三元里纪念碑》、《过龟山古渡》等。在这类作品中,遗址是用以象征历史时间的空间想象,作者借此展开的是对民族、族群历史和文化传统的探寻。这类诗往往考验的是作者对历史思考的深度,这当然不是黄潮龙的强项,有些思考显然过于浅显。但是,一些诗,由于他构建的意象的独特性,仍然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他写鸦片战争:“当炮口轰开紧闭的牙关/灌下麻醉剂之后/中国更加骨瘦如柴。”(《三元里纪念碑》)而另一类诗,“地”就是大地、山川、江河,在诗人的笔下,这是涵养万物、孕育文化的源头:“韩江,万物挤压而喷射出的大地血浆/从历史之根、神祇之前/从生长阔叶林的泥土深处/从惊心动魄的奔腾呼啸声中/穿过峡谷、风雨和人性光辉/饱经忧患地折腾着我”,“在你文明的道址上/我是乡道、小巷、鸡鸣和犬吠/是帆影、是桨声、是鱼汛、是鸥鸣/是江边打草生息的子民/是轻摇在阳光下的芦笋/是铁杵磨成的针尖上的诗句”,“韩江……这生灵的力的线条/这清纯的自然之母的酒浆/哺育敦厚淳朴的风习/酡红两岸的智慧的果实/荡开今日春色万重”(《千里韩江》)。这首诗的叙述者与叙述对象交叠、转化、重合,自然、人与历史融合,洋溢着澎湃的气势和崇高感,洋溢着诗人对于大地、自然的崇拜之情。我觉得,在面对大地、自然时,黄潮龙的文字往往是灵动的,饱含感情汁液的。

《恋果》是诗人的处女作,有点青涩,却又预示着诗人广阔的发展空间。这个时期的黄潮龙,用刚刚获得启蒙的诗性的眼光打量周遭的事物,不断地变换抒写的对象,不像后来那样,几乎每一个阶段有一个集中的主题。但是,对于大地,对于大地上生长着、劳作着、歌吟着的人民的咏叹,是他第一部诗集的一条主线,也是他此后诗歌创作的一条主线。

1998年,黄潮龙出版了第二部诗集《中国潮》。这部诗集的基本主题是表现改革开放狂潮中的南中国。黄潮龙是那种对生活有着丰沛激情的人,又身处改革的最前沿——汕头特区,对改革开放给这片土地带来的变化自然具有较强的敏感性。如何表现那个时代新的气象,他抓住了一个意象——脚手架:“脚手架,盗火者的骨骼/把攀登的轨迹指向高空”,“你坚定地楔入时间和空间/你的风格是严谨和生动/让生命之流定格为利空的曲线”,“在那儿,我们看见/共和国曾经沉重的头颅/终于和黎明一道高高昂起”(《特区脚手架》)。事实上,在这部诗集中,黄潮龙还试图用其他的意象去描述特区,比如特区的楼群、音乐茶座等,但这些意象是难以产生诗意的。而脚手架可以产生诗意,因为脚手架和大地有一种亲和关系,脚手架是具有生长性的意象,它很好地表现了那个时代冒险的、探索的然而又是蓬勃向上的时代的氛围。黄潮龙这部诗集的另一个能够鲜活地表现那个时代的形象是“外来妹”:“外来妹,时代的快乐小鸟/给南方的城市吹进一股绿风/鸟的叫声,总让特区清澈而明亮”,“她们在一条流水线上/流露出心灵和手巧/她们在每一种产品中/倾注智慧和心血”,“累了就凭精巧袋子里的薪水/享受冰淇淋、雪糕、马蹄爽的惬意/然后在时装的折光中打扮/不时于舞曲中试探节奏的深浅”(《特区外来妹》)。其实,黄潮龙也可以选择比如说小资、白领去表现那个时代,但小资、白领产生不了诗意,而外来妹可以产生诗意,因为外来妹和土地同样有一种亲和的关系,外来妹身上散发着青草般清香的气息。黄潮龙的这部诗集,号准了时代的脉搏,是有强烈的时代感的,同时,又是具有诗性品质的。本来,林立的高楼、霓虹灯这些是难以入诗的,但是,黄潮龙找到了一个巧妙的视角,一个与别的诗人不同的视角,即在与土地、与农耕时代的血脉关系中去描写一个新时代的诞生。就如他在《面对特区》中所写的:“在这农事的抽穗期/特区的建设迅雷不及掩耳”,“特区的精神/最纯粹的时代基因/潜入我的血液/潜入乡下大片大片土生土长的植物/面对特区/我深深懂得怎样面对家园/一如面对脚下厚重的土地/面对我爱意流聚的父老乡亲”。

2005年,黄潮龙出版了他的第三部诗集——《绿月亮》。我个人以为,这是诗人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部诗集,正是这一部诗集,充分地、完整地展现他对于大地的思考和礼赞,充分地、完整地展现了他创作的个性。《绿月亮》是诗人作为一个管理干部下乡驻点的一个意外收获,他的家乡万亩蕉林激发了他的创作激情。在这部诗集的封面,作者还特地写了一句话:“呼唤‘三农’文学,探索绿色诗歌。”其实,“三农”是一个政治概念,以一个政治概念命名文学本身是有问题的,幸运的是,作者是以纯粹的诗性的眼光而非一个管理者的眼光去表达他对“三农”的关注;万亩蕉林引发诗人的创作激情,也不是因为它给家乡带来丰厚的经济利益,而是因为香蕉这一意象,开启了诗人的诗性空间。蕉林植根于大地,是隐匿的或被遮蔽的大地的一个显露,一个展示,借由蕉林的存在,我们可以窥视到大地存在的奥秘。请看诗人是如何描写蕉园的:他写蕉林,“蕉,朴素的孩子/一身绿色的衣衫/在茎上长出根来,安置家园/并同山峦、河流以及花朵一起/圆润了太阳月亮的线谱”(《蕉》);他写蕉叶,“蕉叶,竖起卷曲的耳朵/以一种望月的姿态/倾听世纪的歌吟”(《蕉叶》);他写蕉果,“形态优美的蕉果正在灌浆/吸引着春天向上生长”,“蕉果永远是照亮蕉乡日子的月亮/带着月亮的光泽”(《绿月亮》)。大地以其辽阔、厚实、富饶哺育万物,是万物的家园;太阳、月亮以其光辉照耀万物,指引万物生长的方向。蕉深深植根于大地,吸取大地的滋养,以望月的姿态向上生长,这是大地存在的敞露,是诗性的显露。他写蕉女,“美丽的蕉女走过/我嗅到一股绿色的气味/施肥护蕉的女人立于田间成一株长势良好的青绿白菜”,“在季节的边缘,蕉女丰满的乳房/挂在弯弯的蕉茎上/蕉乡的爱情便朴素地开花”(《蕉女》)。他写爱情,“华和我各自种下一株蕉/并让蕉炫耀出绿叶/华不时拨弄半遮半掩的裙裾/露出少女的羞涩/我们彼此相信/对方就在身旁/像蕉丛一样默默对视/剩下的,是两颗互相追逐的心跳”(《蕉乡,一个叫华的女孩》)。蕉女是美丽的,她的美如大地那样质朴,又如大地那样敞开、坦荡;蕉园的爱情是在劳动中建立的,是以蕉林为媒介的,是伴随着蕉林成长的,这样的爱情是那样的健康、淳朴,又是那样的青涩、美好。他写劳动,“建筑蕉园,蕉民们忙着手中农活/一任汗水不止一次漫过光洁的身躯/渗入绿意盎然的蕉苗/蕉乡,就这样用汗水和乳香/将蕉果喂甜”(《建筑蕉园》)。劳动在这里是辛劳的,却也是充满诗意的,只有通过劳动,人才能与大地建立一种活生生的关系,也只有通过劳动,大地的存在才得以显露。他写蕉乡人的生活,“一个少年左手扶锄/右手植蕉/他用整整一个上午/美好的青春时光/向蕉女传授种植香蕉的经验”,“一个诗人躲在蕉园里/……悠然写诗”,“一条在劳动后脱下的裤子/挂在蕉茎上/和蕉叶一起随风飘扬”,“一只快乐的蚂蚱/不时高声朗读田园小诗”。在大地上劳作着、思索着、恋爱着、收获着,这样的日子也许并不富足,却是自由、快乐、诗意的,一切皆因大地母亲的庇护、依托,皆因自然的恩赐。有时候人会以为要远离土地去追求所谓的理想,殊不知其实已经走在无家可归的路上。

我以为,黄潮龙的《绿月亮》的价值在于重新唤起人们对大地、劳作这些最朴素的存在的关注和敬意。

2012年黄潮龙出版了他的第四部诗集《青春无痕》。这部诗集的大多数作品,其实是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其中记录的是诗人年轻时的一段爱情。用一部诗集去纪念一段恋情,足见这段感情在诗人的生命中留下了如何深刻的印痕,也足见诗人对这一段感情是如何珍爱和呵护。诗集分为三辑,第一辑“一见倾心”抒写的是对爱情的追求和希冀。在这爱的追求中,抒情主人公“我”是卑微的,而“你”是美丽而高贵的,“你”的美丽甚至让“我”受伤。“你是一朵美丽的睡莲/开在我生命必经的地方”,“你的每一次幽闭/都会让我感伤”(《你是一朵美丽的睡莲》)。“你美丽的手臂长出琥珀/如绽放花朵/成为我内心的痛。”(《人生约定》)“你”的存在,不仅给了我爱,而且点亮“我”的人生,赋予“我”存在的意义。“你灼人的冷艳/是我生命的灵光”(《你是一朵美丽的睡莲》)。“我在默默看着你化妆”,“你的每次调色/都让我看见生活延伸的明艳”(《我在默默看着你化妆》)。必须说,这种爱的表达带着浪漫主义的诗风,把女性诗化、神化,把爱情视为人生的信仰,散发着唯美的气息却又带着淡淡的忧伤,所有这些都是浪漫派爱情诗的特征。诗的第二辑“一往情深”表达热烈而甜蜜的爱情。在诗人的笔下,爱情是如此美好,连闹别扭也能体味到爱的滋味,“闹别扭是我们的权利/又是我们的自由/我们闹别扭/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们经常闹别扭》)。在热烈而缠绵的爱中,“我”甚至丧失了自我,“有你之后/我完全忘记自己/只用你证明存在”(《有你之后》)。当然,这种丧失了自我的爱情本身已经预示着危机的到来。第三辑“一梦千年”抒写的就是爱的失落的忧伤和痛苦。因为彼此隔着一段没有办法跨越的生活经历,“我们之间存在着距离/……我看不见那片真正的水域”(《距离》)、“走进落寞的秋天/渐渐淡忘的记忆/正被风撕成碎片”(《面朝大海,我濒临爱的边缘》)。

在爱情内涵的表达上,这部诗集没有提供新的探索。但这是一部内容和形式结合得很完美的诗歌,诗人用象征的意象和倾诉的笔调相结合的方法来表达他的爱情,而且,他很注意不用任何感情色彩过分强烈的意象去破坏倾诉的笔调所构建的柔和、朦胧的基本色调。在爱的初始阶段,诗人选择的是温柔的意象,带你走进纯粹、甜蜜又略带忧伤的感情领域,诗歌的节奏是柔和的,“你在等待/用带着露水的叶子深情地呼吸”(《依偎寄托的女子》)。爱的高潮的阶段,他的叙述,让你感受不到急迫的欲望的痕迹,感觉到的是心灵和肉体拥抱时的梦幻、温暖、甜美,“你是我的新娘/你走累了就停下来/我要背你一辈子/我一直没有放弃这样的祈求”(《你是我的新娘》)。爱的失落的阶段,他选择的意象和倾诉的笔调,让你感觉的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而是无尽的忧伤和萧索,“我还能在秋天陪你多远/当你离去之后/枯叶在秋风中飘落”(《我还能在秋天陪你多远》)。

黄潮龙把这部诗集命名为“青春无痕”,他叙述的确是青春时期的爱情,带着梦幻般的情调,是一种纯粹的柔和、纯粹的美丽。即使是悲剧的结局,也让我们感叹爱情的美丽。

黄潮龙是受朦胧诗的影响而走上诗歌创作道路的诗人。从艺术形式的角度来讲,朦胧诗是一次诗歌的意象化运动,它重新恢复了意象在诗歌中的基础性的地位。所以,黄潮龙的诗歌创作也非常重视意象的捕捉、创造和运用。纵观黄潮龙的整个诗歌创作历程,我们可以将他的诗歌的意象归纳为三大类:自然的意象、历史文化的意象和现实的意象。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