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缕淡淡的情丝

博雅导读丛书: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7) 作者:孙玉石 主编


一缕淡淡的情丝

——读李金发的《里昂车中》

人们都有过乘车旅行的经历,都会有在车中获取的人生景观和自然景观。它们在自己的记忆中或者飘忽而逝了,或者长留不衰,不时唤起美好的回想,给自己的生活添一点快乐的色痕。李金发的《里昂车中》能够唤起人们美的共鸣,正是因为它唱出了人们都曾经历过的内心情绪。

《里昂车中》仍是李金发年轻时的诗作。他在留学期间曾过着一种自由飘泊的生活,在飘泊中有一种岁月匆匆、青春不再的感伤之情产生。这种情调浸透在《里昂车中》一诗里。他那时只有二十余岁,感伤的情调真有点迹近无病呻吟。与其说这种情调来自他的经历,不如说更主要来自象征派诗的艺术熏染。但是这伤感在诗中只是淡淡的一缕情丝。整首诗内容的健康与表现的新颖,仍然显示了青年诗人的才华。

全诗共分五章。动与静的结合,细腻的观察与内心的静思交织,远景与近物的变幻,使得这首车中见闻的诗篇,避免了呆板,增添了活气。

第一节写诗人在车中最近的观察:在车厢中微弱的灯光照耀下,坐在对面的法国女郎“粉红的小臂”变成灰白的颜色了,她们美丽的面孔由于软帽影儿的遮盖,也失去了本来的美而增添了一层朦胧,如同一轮明月消失在淡淡的云层中一样。

第二节写诗人对窗外夜色的凝视。火车在飞速向前,夜幕中的窗外各种东西的影像一闪即逝地飘过。他们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毫不思索地“远离了我们”。世界之影是朦胧的,而在诗人的眼里它们又是有生命的。一句“毫不思索”把那飞逝的世界之影点活了。接着是诗人把视线由近景移向远景,由动感转向凝视。疲乏的山谷,在月色和树影下悄然沉睡了,月光下的草地呈现如杜鹃羽毛一样的浅绿,车轮鸣响的声音打破了夜色的沉寂:远处望去,城镇的灯光在每一个窗口明灭闪烁,但是这遥远的灯光却照不到车厢内倦睡的人们,也照不亮包括诗人自己在内的倦行者心底深沉的烦闷。在这两节诗里,诗人逐渐地把凝视的目光由近移远,又由远移近,一直由外在的景物移至人的内心世界。旅途飘泊的疲倦与烦闷的心绪逐渐占据了诗人的心。

最后两节诗进入对诗人内心世界的透视。自然景物与内心的感慨融为一体,无情的夜色中,诗人垂下了自己想象的翅膀。时光的匆匆而过,列车的急驰飞奔,激起了诗人内心淡淡感伤的浪花。涌进心头的是汩汩的流水,飘忽的行云,青春的逝去,人生的飘泊:

细流之鸣声,

与行云之飘泊,

长使我的金发退色么?

自然景物构成了易于唤起人们情感波动的意象,流水、行云在传统的诗词里往往有特定的内指,早在人们的审美心理中形成了具有一定共鸣意向的积淀,一出现这样的意象,人们就有一种熟悉的情调被唤起。诗人捕捉了这两个意象,似乎让人们也听其声,视其影,动与静得到自然的结合。然后他又巧妙地把自己的名字编织进诗句中,两句自然景物意象的铺垫之后,突然来了一句“长使我的金发退色么?”又是头发的变白,又是名字的隐用,淡淡的伤感表现得自然而又不流于过分的颓唐。

最末一节,诗人由个人生命的感慨转向对社会不平的思索。在诗人眼里,由于对人间“万人欢笑,万人悲哭”的不公平现象的体味,自然景物也染上了强烈的主观色彩:本来是自然呈现的一弯新月,也似“钩心斗角”一般照着,地上是一片浓密的夜色,远处的黑影聚在一起,连模糊中闪烁的一点光亮,也“辨不出是鲜血,是流萤!”

这首《里昂车中》,写的是诗人旅途车中的见闻和感喟,就这一个层面来看,诗人是很好地完成了他的意图。诗人注意追求诗歌的“音画”功能,以敏锐的观察捕捉在特定环境之下事物的光度、声音、色彩的变化,然后以鲜明的意象和新鲜的比喻表现出来。他在诗里表现了一个画家的才思:“细弱的灯光凄清地照遍一切,/使其粉红的小臂,变成灰白。/软帽的影儿,遮住她们的脸孔,/如同月在云里消失!/……”“山谷的疲乏惟有月的余光,/和长条之摇曳,/使其深睡。/草地的深绿,照耀在杜鹃的羽上。”前一段诗表现诗人对光与颜色变化的观察的细腻,如一个印象派画家,而“如同月在云里消失”更是极新颖的比喻。古人用月貌花容来形容女人美丽的面孔。这里不是旧套滥调的重弹,诗人写的是人的面孔于动的光影之下的变化在自己内心引起的感觉,赋予这个比喻以一种现代的色彩。后面四行诗以山谷的月光与草地的浅绿对照,在疲乏中又有一种生机。草地的浅绿如杜鹃的羽毛颜色一样,诗人不这样说,偏偏说“草地的浅绿,照耀在杜鹃的羽上”,这无疑给人一种陌生或困惑。人们如果以常规的思维来苛求,可以责备作者不合语法规则,可是如果我们读得多了,熟悉了象征派诗人独创的思路、造句的新奇,我们就会由陌生变为新的审美的愉悦。

如果我们反复诵读后两段关于人生易逝、社会不平的感慨,就会对这首诗的内涵产生更深的联想。表面层次的背后的意义自然会浮上我们心头:这里昂车中的见闻与感慨,何尝不是漫长的人生旅途的所见与所思呢?在人生的旅途中,有美的相遇和消失,有倦怠和深沉的心底的烦闷,有匆匆逝去的青春时光,更有尔虞我诈的钩心斗角。人生短暂,时间永恒。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里昂车中”又是诗人内在情绪的一种象征,一种人生飘泊、世事纷杂的感慨情绪的象征。

李金发的诗的欧化特征是非常浓重的。但是他又决心做一点中西诗歌艺术“沟通”的工作。《里昂车中》多少透露了他这种艺术追求的消息。一个是有些古典诗歌的意象在他的笔下回响,如“如同月在云里消失”,就唤起我们对于“云破月来花弄影”、“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的联想;又如“月儿似钩心斗角的遍照,/万人欢笑,/万人悲哭”三行诗,明显地有“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这首脍炙人口的民歌的启示。或者说,是诗人对民歌的化用,赋予了其现代的内容。另一个是诗中一些意象与中国传统诗歌的意象有很重的姻缘关系。如云与月,杜鹃,流水,行云,鲜血与流萤,等等,虽然这些意象被嵌镶在偏于欧化的句式里,但是由于人们心理上对这些意象有着特殊的恒久性的联系,所以容易对诗句的呼唤产生共鸣。整首诗由车内灯光,车外景物,内心思索,引向“模糊的黑影——辨不出是鲜血,是流萤!”创造了一种朦胧神秘的意境。这意境有深味,耐寻思,象征派诗歌的幽深曲折与中国传统诗的“文外之旨”在诗中得到了契合。《里昂车中》在新诗发展中自有它不能令人遗忘的价值。

(孙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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