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欢乐与惆怅的小夜曲

博雅导读丛书: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7) 作者:孙玉石 主编


欢乐与惆怅的小夜曲

——读李金发的《琴的哀》

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身居法国的塞纳河畔。一边醉心于雕塑的泥块和小刀,一边沉浸在法国象征派诗的氛围中。他用美丽而晦涩的音调,唱出了中国新诗最初的象征主义的歌声。《琴的哀》就是其中的一曲。

这是语言造就的声音的雕塑:琴声的悲哀。但这琴只是一个象征的符号或载体。它还有一层更深的内涵,就是对人生美满的期待与现实不尽的忧愁的矛盾,个人的价值和追求不被理解的痛苦。这矛盾,这不被理解的心境,形成了一张痛苦与忧愁的网。《琴的哀》就来自这痛苦与忧愁的网织成的歌,一曲忧郁而美丽的歌。

李金发很注意诗歌意象暗示感情的作用,不大直露地宣泄感情。琴的意象是他找到的一个象征的载体。一个无生命的物体沟通了抒情主人公“我”和抒情的内涵即内心的痛苦与忧愁。琴的哀音,琴的欢乐,也就成了诗人内心失望与期望、痛苦与欢悦的象征了。

诗人把自己的第一本诗集题名《微雨》。这首诗开头两行就是“微雨溅湿帘幕,/正是溅湿我的心。”诗集题名由此而来,可见诗人心中这篇东西的位置了。这里诗人在渲染,渲染环境气氛,渲染琴声,也渲染“我的心”。“微雨”就并非自然的现象,而升华为诗人经验世界的象征意象了。阳光照耀的心是明亮的,可是诗人的心却是湿的,这是被淅淅沥沥的雨打湿的。谁说这打湿心的“微雨”又仅仅是自然而没有现实的影子呢?雨如此,风也如此,心被雨打湿了,琴声也被风的摇撼“震得不成音了”!这节诗起得很自然,却又意蕴颇深,“溅湿的心”也是极富感情色彩的意象。

第二节诗情的逆转增强了诗的张力,即表达感情的弹性。诗人没有屈服于命运的风雨,依然怀有对美满人生热烈的期待。即使风在摇撼,这琴仍然奏出它美丽的声音。当它奏出那最高最美的声音时,它似乎与自己的心相一致,在声声倾诉,“预示人生的美满”,虽然天空被白云遮盖,但“我”的对人生美满的期望却是顽强的,它将冲破层层云彩,像太阳一样露出来,给“我”“湿了的心”以光亮和温暖。在奏过一段低沉的前奏曲之后,诗人的琴声带上亮色的调子,奏出一曲期待美满光明的歌声。“露不出日光的天空,/白云正摇荡着,/我的期望将太阳般露出来。”在五四初期的新诗中,这样的自由句式与新颖想象相融合,给人一种亲切的暗示,也是对诗歌艺术美不可多见的开拓。

这支忧郁的小夜曲以痛苦幽怨的色调进入了一个没有终止音符的尾声。隐曲的琴声被诗人心灵的直抒代替。似乎应该很好懂了,但由于诗人用了一个跨度太大而又意义难以捉摸的代词,就大大加剧了这节诗的晦涩性。“我有一切忧愁,/无端的恐怖,/她们并不能了解呵。”这里的“她们”是指什么?是微雨?是“不相干的风”?是“震得不成音”的琴声?还是露不出日光的天空中“摇荡着”的白云?或者是那些无法认识和理解自己的现实社会里的人们?按着诗人的思维发展和诗歌语法的逻辑,似应指琴声,而又暗示社会带给自己的不公平的命运。琴声可以倾诉自己的惆怅的心境,可以表达自己欢乐的期待,但是她们并不理解自己内心的悲哀和无端的恐怖。这模糊的代称,是诗人的一点艺术权利,也增加了读者审美创造想象的天地。作者把更大的回旋天地给了读者:我的忧愁与恐怖是无法被理解的,那么我的湿了的心将怎样呢?诗人给了读者一个不确定的答案:“我若是到原野上时,/琴声定是终止,或柔弱地继续着。”琴声无论终止,无论继续,我内心的忧愁都是无有终了地延伸着,扩展着,在孤独而荒凉的空旷的原野上……

“琴的哀”实际上是无法实现“人生的美满”的悲哀。琴声、心声和自然的雨声、风声交汇成一支人生缺陷美的小夜曲。作者懂得象征诗注重渲染氛围与意象暗示的功能,也懂得传统诗中注重余音与回味的言外之美的特征,使得这支小夜曲组建得完整而又有起伏迭荡,亲切而又有陌生的新颖感,又在象征和倾诉的结合中有不尽的余音。

(孙玉石)

琴的哀

李金发

微雨溅湿帘幕,

正是溅湿我的心。

不相干的风,

踱过窗儿作响,

把我的琴声,

也震得不成音了!


奏到最高音的时候,

似乎预示人生的美满。

露不出日光的天空,

白云正摇荡着,

我的期望将太阳般露出来。


我有一切的忧愁,

无端的恐怖,

她们并不能了解呵。

我若走到原野上时,

琴声定是中止,或柔弱地继续着。

(选自《微雨》,北京北新书局,19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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