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法官面前的两个小女孩
在1996至1997年期间,由于蕾蒂西娅和杰西卡的父亲被监禁,母亲住进了医院,她们便和奶奶一起生活。在两次住进精神病院的间歇,西尔维娅·拉尔歇想去照顾自己的女儿。但她最终被剥夺了管理自身事务的权利。自从被关进牢房以后,弗兰克·佩雷就给儿童法官写信转达自己的忧虑。
1997年1月,“拉尔歇女士请求教育上的帮助”。
涉及双胞胎的这份文件——如今由大西洋卢瓦尔议会保存——里出现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要么是拉尔歇女士自己去贝若利的医疗社会中心陈过情,要么是邻居们向该部门的社会救助人员提交过报告,而救助人员把“让人不安的信息”传达了出去。二十年之后的今天,类似的举措源于一系列的因素:孩子反复缺课,或者相反,家长没有在下课后去接孩子,把他们忘在了家里,孩子独自在楼梯上玩耍到很晚,伤口未经处置,牙齿健康状况糟糕,护理不充足,我们听到他们在门后面哭泣,等等。
上门的教育辅助准备就绪。儿童保护社会救助处是南特当地的组织,和救助部门相关联,它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观察到了幼儿园教育的不足,也看到了教育管理的缺失。自1997年2月起,描述报告被呈送给了南特的检察官,这意味着情况被认定为非常严重。
大体言之,社会救助处可以通过两种方式介入:在行政上帮助对此有需求的父母,或者在司法上保护“处于危险中”的孩子,而不需要其父母的同意。后一种方法由儿童法官指定,受到《民法典》第375条的支持,该法令许可在父母住所开展“开放环境的教育救助”,或者采取极端措施,将孩子从其父母手中带走,并将其安置在护理中心或者寄养家庭。
第375条支配了我们已经有两个世纪之久。在拿破仑时代,准许父亲囚禁他的孩子,如果后者是他“重大不满的原因”:这就是由旧制度时期的密信演化而来的家长矫正权。1958年,一道法令将“危险”的概念引入其中——不再只涉及孩子在家庭中造成的混乱,而是他可能造成的危及健康、安全或者道德的危险。
《民法典》的持续修订并没有消除第375条深刻而具有蛊惑力的内核:它是打开大门的钥匙,赋予国家以支配儿童的权力。它最好的一面在于:一个民主社会应该能够保护最脆弱的人,即便这样会招致其亲生父母的反对。而最糟的一面则是:轻而易举地声称一个未成年人“处于危险之中”,谴责他所接受的教育,把他带走并送到能够满足今日需求、实现今日乌托邦理想的地方。两个世纪以来,第375条中的这几句话招致了难以计数的灾难和不幸。
一位儿童法官对蕾蒂西娅和杰西卡的情况念念不忘,也使他日后会做出如下决定:让我们使用司法手段吧。于是,机器开始运作了:儿童的“心理学检查”、妈妈的“精神病鉴定”,以及社会调查。结论是:“巨大的难题。”
1997年12月1日,南特儿童法庭下令就蕾蒂西娅和杰西卡采取开放环境教育救助措施:儿童保护社会救助处的一名雇员将经常前往西尔维娅·拉尔歇的住处,向她提供教育方面的帮助,并确保适合她5岁的女儿们。
1998年年底,弗兰克·佩雷获得假释出狱,而社会工作者注意到,处于谵妄期的拉尔歇女士正住在精神病院里,并没有能力照管她的女儿们。1999年4月,开放环境教育救助的措施还在继续,地方换成了父亲的住处,母亲则有探视的权利。弗兰克·佩雷获得了对女儿们的监护权,但这与他自己无关,只是因为她们的母亲垮了。这对双胞胎即将7岁了。宽厚而细心的儿童法官告诉弗兰克,他应该去为房子和工作而奋斗,正确地照管他的女儿们。
杰西卡回忆道,有一天,“几位先生在我们家的门上挂了锁,我们被迫住在大街或地下室之类的地方”。弗兰克·佩雷和他的女儿们睡在大街上,有时候他把她们托付给朋友和邻居。他逐步振作起来,找到了一处像样的住所,也有了一份货车驾驶员的工作。他租的公寓很小,是位于南特西部德尔瓦里耶的廉租房。他的工作时间不是固定的:由于他起早贪黑地工作,公寓里经常只有蕾蒂西娅和杰西卡两个人。“我们要么睡觉,要么算着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小姑娘们被热水器的火焰吓坏了,因为它总是随着一声闷响重新点火。
面对社会不稳定性、经济困难、狭窄的公寓、不定时的作息,弗兰克·佩雷勉力维持着。他尊敬社会救助处指派的家访人员,他安排好时间,避免女儿们因自己职业的限制而受太多的罪。当他早上5点出门的时候,早餐已经准备就绪,只要用微波炉加热就可以了;一个邻居会上门来确保一切无碍。女儿们自己上学。她们有时候也会逃课,自顾自地打发掉整个白天,期间被热水器的噪声弄得心神不宁。
她们重读了一年级。一天晚上,弗兰克·佩雷穿着短裤下楼,回来的时候拳头上沾着血:他和邻居起了口角。就如杰西卡所说:“先是和母亲住在一起,之后是父亲,但是,最好不要跟他们中任何一个住在一起。”根据弗兰克·佩雷的说法,杰西卡会保护他,她要他只围着自己转。每当有女人出现在他旁边,她就会插到二人中间:“我才是妈妈!”而蕾蒂西娅更为内向,只在角落里玩玩具汽车和小盒子。
2000年,这对双胞胎都在学习上表现出严重的滞后。两人都处于感情和心理上的艰难处境之中。8岁时,她们还没有掌握基本的阅读、写作和计算知识。弗兰克·佩雷想利用他的女儿们,试图把她们变成自己的盟友,以便一起反对她们的母亲。杰西卡向社会救助人员控诉道:“爸爸不让我们看妈妈。”蕾蒂西娅则说:“只要谈到妈妈,爸爸就会打我们。爸爸说她应该去坐牢,因为她太暴躁了。”必须承认的是,三年之后,开放环境教育救助一无所获。
2000年11月23日,新的首字母缩写词扰乱了她们的生活——也就是由儿童法官签署的OPP,即临时安置令。“鉴于这两个儿童面临较大的学业上的失败……混乱的家庭环境让她们不能集中精力……”最后,她们被安置在儿童社会救助厅。弗兰克·佩雷和西尔维娅·拉尔歇都失去了监护权,但是他们保留了其他的父母权利(学业指导、出国许可、医疗手术等)。这是由儿童社会救助厅提议,由法官做出的决断。根据第375条和《民法典》,蕾蒂西娅和杰西卡被安置在护理中心。
为什么被送去寄养家庭前要住在护理中心?是因为这样做能让儿童受到更少的创伤,让父母更少地产生被否定感,而且中心拥有由专业化工作人员构成的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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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报告、社会救助处、儿童法官、教育救助、安置、护理中心:在儿童社会救助厅看来,蕾蒂西娅和杰西卡的遭际稀松平常,可以说是很典型了。1997年,法官首度介入;2001年,她们进了护理中心。在这中间的救助表现为:政府行动的力度在增强,保护措施在强化,而父母则被逐渐隔离。而情况一旦恶化,也就是说,一旦注意到措施不利,新的措施就会跟进。
文件上什么都没说:一个法官从无能的父母那里带走了他们的女儿们。这样的女儿:被扔在地下室里,整个白天都独自留在家中,在成年人的冲突里像人质一样受挟持,8岁的时候还无法阅读和写作。通俗地说,这是不应该的。立法者不去考虑,一个未成年人首先是他的父母的孩子,安置本身并不是目的,但社区连父母的一点点疏忽和失职都没法容忍。
2001年1月,儿童社会救助厅第一次就这对双胞胎召开了团队会议,其中的一位心理学家回忆道:
在安置之前,针对其父亲这个人,就安置与否以及安置的时机,专家们并没有达成一致。但是,这两个孩子学习进度如此迟缓,着实让人焦虑!这两个女孩智力完全正常,但在学习上陷入了迟滞。这既不是智力缺陷,也不是智商不合格的问题,她们的家庭环境才是罪魁祸首。她们的世界太过混乱,这导致她们采取了防卫机制。
但是,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不难看到,对儿童的社会保护尽管是必要的,但它自身就表现出野蛮来。就在失去妹妹前不久,杰西卡还见了法官。她们还未脱童稚的时候就饱受讯问,经受陌生人目光的观察,沦为心理学或社会医学报告的对象。这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教育救助的措施对小女孩们有所帮助,但是也削弱了她们对成人世界的信任。人世没有条理可言,大人物争执不休,爸爸和妈妈表现不佳。
就像在19世纪时那样,一道理解的鸿沟横亘在家庭(经常是平民家庭)和社会服务部门之间。情况到现在也没有变化,佩雷这样的家庭总是遭受偏见。弗兰克确实遵守规则:他服从社会救助,找了一间公寓,从早忙到晚,但人们还是把女儿们从他身边带走了。这无异于往他背上插了一刀。她们跟他过得很开心。儿童社会救助厅一手造成了三个受害者。
那时候,每当提起和自己的孩子们分离,弗兰克·佩雷总会激动不已。他无法理解安置的理由:既然他已经出狱,法庭也把他的女儿们托付给他超过了一年时间,却又因为她们在学校学习不好把她们从他身边带走?今天,在他律师的办公室里,他向我提出了他的看法:“我妻子为了探视权把我带去法庭。法官将监护权授予了我。我妻子有社会救助部门、议会主席支持她,我有抚养权,但是社会救助部门在监视我。”和他们的孩子们一样,父母也不太明白他们自己的生活究竟是怎么了。但是他们清楚问题的关键:“我很想照看他们,但是我没有权利。”
一旦法庭将“身处危险的”儿童带走,就不会再还回去了。政府机关里冥顽不灵的头脑固执地认定:父母是多余的。双胞胎的姑姑德尔菲娜·佩雷的愤怒里夹杂着逆来顺受,她指出:“他们都说是‘临时安置’,但是那些家庭从来没有领回过他们的孩子。这糟透了,但从来没变过。”社会救助部门回答道,事实正相反,在儿童社会救助厅负责为儿童制定的方案中,列满了往返、安置、回家等条目,法庭和政府机构极力维系家庭成员间的联系。而现在的观点(古特努瓦尔的报告,基于议员蒂尼和莫尼耶的工作)又引出了这样的难题:儿童处境的不稳定性。
2001年1月9日,蕾蒂西娅和杰西卡生命中第一次离开南特。去往潘伯夫,卢瓦尔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庄。
密信(lettres de cachet)是指在旧制度时期,也就是法国大革命前,国王不通过法律手续发出的秘密逮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