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亲近苍莽

一切都还来得及:刘心武散文集 作者:刘心武 著


春冰

春水中,浮动着春冰。

整个水面结成冰板,在我看来,犹如本是清亮的眸子,却盖上了浊翳。但那是严冬的癖好,唯有大雪降临时,冰面覆雪,那硬冷的面目,改变为柔和的韵律,才稍慰心臆;不过融雪的日子里,冰面往往又变得坑洼不平,雪消冰在,色灰颜粗,望去更令人心里发堵。

冰化水活春消息。但初春的漾漾绿水中,往往浮着些残冰。那些小块的、形状不等的残冰,犹如少女脸上的雀斑,在我看来,实在是焕发着比春水还要浓郁的春氲。

春水中的春冰,边缘往往是薄而透明的,给人一种婴儿小舌的稚嫩感,仿佛在舔着春水,享受着母怀般的温暖呵护。

水汽是水的缕缕精魂吗?那么,冰是什么?是水的冬眠、水的沉思、水的诡谲,还是水的愚钝?但春水中的春冰,却超乎氤氲水汽、溶溶水流和板结冷冰。它是水的诗吗?那么玲珑剔透;是水的仙子吗?那么晶莹秀美;是水的梦境吗?它难以持久,在消失后能留下那么多朦胧的倩影,令人回味,惆怅而又欣悦,百感交集而又心皈淳朴。

常常地,徘徊在初春的水边,伫立在春池侧畔,凝视那浮动的残冰。那些小块的春冰,甚至当着你的面,缓缓地,其实又是刻不容缓地,从边缘到当心,融化到春水里。那景象,昭示着什么?象征着什么?预告着什么?警策着什么?全凭你当时的心境、你的想象力、你的理念、你的意识潜流,以及难以解释清楚的种种微妙因素了。

我爱春冰。这是短暂的爱情。

有时,忽然一夜春风来,第二天,所有冰面都已彻底开化,弯动的倒影中,寻觅不到春冰。春天一步到位,春水一汪爽亮。我的春冰姑娘啊,你在哪里?你不曾诞生吗?你只是往春在我心中勾出的一个幻影?只是明春预支给我的一个企盼?我失恋了,踽踽彳亍在没有春冰的春水边,不会非常痛苦,却一定非常忧郁。

我的人生已经历了很多的四季变幻,时空的、生理的、心理的、情感的、非理性的、神秘的、无可言说的。在每一次“冬”“春”的转换中,我渐渐变得敏感,却又愈加平静,细琐精腻,却又全凭直觉,我盼冰面融化,我欲春水溶漾,却又不愿没有一种必要的过渡。过渡之美,往往大于此岸和彼岸的风光。“冬”“春”的过渡,其美便在于春水中,一度浮动着春冰,仿佛一杯散发着丝丝芳馥的威士忌中,有些个莹洁的冰块,便更令人陶醉、销魂。

春冰如禅。

我居然试图用文字,来传达心灵深处对春冰的一份情愫、一种憬悟,这是我的情不自禁——更是我的不自量力。

然而,读我文字者,盼你我会心,尽在不言中。

1995年绿叶居窗外,护城河中春冰浮动时

怒绿

那绿令我震惊。

那是护城河边一株人腿般粗的国槐,因为开往附近建筑工地的一辆吊车行驶不当,将其从分杈处撞断,我每天散步总要经过它身边,它被撞是在冬末,我恰巧远远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一天很冷,我走拢时,看见从那被撞断处渗出的汁液,泪水一般,但没等往下流淌,便冻结在树皮上,令我心悸气闷。我想它一定活不成了。但绿化队后来并没有挖走它的残株。开春后,周围的树都再度先后放绿,它仍默然枯立。谁知暮春的一天,我忽然发现,它竟从那残株上,蹿出了几根绿枝,令人惊喜。过几天再去看望,呀,它蹿出了更多的新枝,那些新枝和下面的株桩在比例上很不协调,似乎等不及慢慢舒展,所以奋力上扬,细细的、挺挺的,尖端恨不能穿云摩天,两边滋出柔嫩的羽状叶片……到初夏,它的顶枝所达到的高度,几与头年丰茂的树冠齐平,我围绕着它望来望去,只觉得心灵在充电。

这当然并非多么稀罕的景象。记得三十多年前,一场大雷雨过后,把什刹海湖畔的一株古柳劈掉了一半,但它那残存的一半,抖擞着绿枝,继续它的生命拼搏,曾给住在附近的大苦闷中的我以极大的激励,成为支撑我度过那些难以认知的荒谬岁月的精神滋养之一。后来我曾反复以水彩和油画形式来刻画那半株古柳的英姿,可惜我画技不佳,只能徒现其外表而难传达其神髓。进入改革开放时期,我曾在大型的美术展览会上,看到过取材类似的绘画。再后来有机会到国外的各种美术馆参观,发现从古至今,不同民族的艺术家,以各种风格,都曾创作过断株蹿新枝新芽的作品。这令我坚信,尽管各民族、各宗教、各文化之间存在着若干难以共约的观念,但整个人类在某些最基本的情感、思考与诉求上,是心心相通的。

最近常亲近丰子恺的漫画,其中有一幅作于1938年的,题有四句诗的素墨画:“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这画尺寸极小,所用材料极简单,构图更不复杂,却是我看过的那么多同类题材中,最有神韵、最令我浮想联翩的一幅。是啊,不管是狂风暴雨那样的天灾,还是吊车撞击那类人祸,受到重创的残株却“春来怒抽条”,再现蓬勃的气象,宣谕超越邪恶灾难的善美生命那不可轻易战胜的内在力量。丰子恺那诗中的“怒”字,以及他那墨绘枝条中所体现出的“怒”感,都仿佛画龙点睛,使我原本已经相当丰厚的思绪,倏地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今天散步时,再去瞻仰护城河边那株奋力复苏的槐树,我的眼睛一亮,除了它原有的那些打动我的因素,我发现它那些新枝新叶的绿色,仿佛是些可以独立提炼出来的存在,那绿,是一种非同一般的绿,倘若非要对之命名,只能称作怒绿!是的,怒绿!

那绿令我景仰。

野薄荷

佛寺旁院,是旅店最幽静的部分。团体包房,喜欢在寺外阳坡的新楼里;一般散客,也多嫌古老僧舍改造的客房有潮气。我却觉得那古院巨松、瓦房游廊别具魅力,选择了其中一间东厢房,住进去整理书稿。除了周末,那院里住客寥落,有时候就只有我一位。

院里不仅有三株冲天油松,正房前的两棵西府海棠枝叶垂地,令人联想到古代的青庐——初秋当然无花可赏,但点缀着玉黄色小果的茂密绿叶,风姿不让春葩。南墙两侧则是几丛翠竹。南墙外还有个套院,小小石桥跨过小小眼镜湖,湖里睡莲开紫花,有小小的锦鲤在绿波下摆尾游弋。湖边有多种树木,最显眼的是高高的柿树,结出的柿子太多,啪嗒,会眼见着金黄的柿子落地,我认为是树枝不耐负重故意抖落。

摆弄电脑里文稿累了,到院里散步,是最惬意的时光。翘起大尾巴的黑松鼠像表演杂技,瞬间就从油松枝上游梭到竹丛,又跃向另一株油松高处,速度赛过刘翔。总有野鸽子咕咕叫,觉得就在身边,但寻觅其身影洵非易事,倒是黑白花和灰蓝色的喜鹊极其大方,时时在身边低飞,还喳喳不停,仿佛在讥笑我是“抠门儿大仙”,居然不给他们准备零食,我也曾抛撒些面包屑,它们根本不感兴趣,可我又哪里能给他们找到比院里自然存在的虫子更香的东西呢?

住到第三天,一大觉醒来,忽然窗外人声刺耳——说不上是喧哗,实在令人怪讶。且不洗漱,出门观望,大惑不解——七八个师傅在蹲着铲地皮。那院子铺敷了“十”字形带花边的石砌通道,通道切割出的有树木竹丛的地面,原来生长着自然地衣,大体是蛇莓和野薄荷,望去如茵,嗅有淡香,铲掉它们作甚?干活的师傅们外地口音,边干活边聊他们的家常,领工的是本地人,沏瓶热茶坐在石桌边的石墩上,耐心地跟我解释,说是旅店新的规划,树下绿地一律要改成统一的冬不枯草皮。

地表绿化也非要公式化吗?那新楼外面的绿地铺冬不枯草皮,与不锈钢的抽象派雕塑倒是般配,这幽僻古院,就任蛇莓、野薄荷春绿冬枯有何不可呢?我正喟叹间,师傅们铲下的植物已经堆成一垛,而运进来的以工业化方式批量生产的草皮,也一卷卷地堆成了垛,他们是流水作业,这边铲那边铺,里外院的绿地改造,一天就完工了。

我从未及运走当作垃圾扔掉的杂草里,挑出了几茎还颇完好的野薄荷,布满细茸毛的多齿叶片,还有茎端那爆裂为无数鳞片的淡蓝泛粉的小小柱形花,仿佛都在微微喘息。我从卫生间取出一只本来为住客漱口准备的玻璃杯,插上那野薄荷,搁在了电脑边。

又过了两天,敲着电脑,一瞥之中,忽然奇怪,那野薄荷怎么竟不枯萎呢?细观察,发现眼前的已经不是那天拾来的——恍然大悟,敢情是收拾客房的服务员代为插入的!

旅店客房大体实行背靠背服务,一般都是我出院去新楼餐厅吃饭时,回来屋子就清理好了。那天我故意回来得早些,于是遇上了服务员。其实初入住也见过,交谈过几句,知道这小院是两个人轮值,白天是女服务员,晚上是男服务员。我问还没清理完房间的女服务员:“野薄荷是您每天为我换的吗?”她点头。又问:“院里的都铲掉了呀,您从哪儿采来的呢?”她答:“外院墙角太湖石边还有不少,他们网开一面。”我跟她道谢,这才看清她的面貌,眼睛细长,牙齿不齐,难称美丽,但嘴角的微笑很真诚。我跟她说:“我是不赞成铲掉自然地衣的。何必全弄成一个样子呢?”她就说:“是呀。有差别才有意思啊!”顺便指指给我换上的两个外表一样的热水瓶:“这个到明天早上还热,那个到晚上就温了,它们性格不同,您要热要温,可以区别对待。”不多的话语,令我对她刮目相看。

她每天为我电脑旁的玻璃杯里换野薄荷——这应该算一项额外的服务,我觉得她似乎知道我是谁,但她绝不问我什么。我呢,心里泛起许多揣测:她也许具有大学本科学历,却偏选择了这样一个工作,甚或是为了忘却什么重塑什么,但我也坚持绝不向她打探。

预定住一个月,到二十天的时候因故撤离,退房前我去她所在的那间悬挂着“服务台”牌子的屋里,想跟她一总地道个谢,她不在,我却惊讶地发现,柜台上扣放着一本显然是她抽空就读几页的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回到家里,打开电脑,有股野薄荷的气息,刷新着我的思维。

只结一颗樱桃

去年在乡村书房窗外种了一棵樱桃树,今年初春开出了一些白中泛红的小花,回城多日,仲春时节去到那里,头一桩事就是看结没结出樱桃。我凑近细细检视了好一阵,才在枝腋间找到了豌豆般大的一颗青果,不禁大失所望。

虽说是“樱桃好吃树难栽”,但今年只结出一颗樱桃这个事实,还是很让我伤感。记得去年栽这棵樱桃树时,我心中一直充溢着宏大而飘忽的思绪。想到华盛顿小时候乱砍樱桃树,受到训诫后发奋建立功业,后来终于成为美国第一届总统。还有契诃夫的剧本《樱桃园》,那里面的年轻人在砍伐樱桃树的叮锵声中告别了泛着霉味的旧生活。是宋人蒋捷的句子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樱桃成为春逝的标准符号。还有齐白石的画,画上是一盘鲜丽的樱桃。中国自古以女子的“樱桃小口”为美。记不清是清代谁的句子了:满巷人抛果,羊车欲去迟。那所抛的果子就是红樱桃。这里面暗喻着许多的女子在对一位潘安式的男子飞吻。还有前些年叶大鹰拍的那部电影《红樱桃》,镜头里的红樱桃又成了对一个特殊时空的情感载体。近年在国际影坛走红的一位伊朗导演还拍了一部《樱桃的滋味》,把对生死问题的哲学思考提升到了新的高度。樱桃真能引出非常丰富的联想。种下樱桃树以后我曾有过绮丽的梦,梦里有我面对满树肥硕的红樱桃搓手赞叹,以及将许多艳红的樱桃馈赠别人的镜头。

面对及眉的树上的那唯一的青樱桃,我有万念俱灰的念头从心底旋生。这是我步入老年,创造力萎缩的征兆吗?这颗青果,过些时候能膨鼓红艳地成熟吗?记得《红楼梦》里有“御园却被鸟衔出”的句子,一只小鸟通过叼走树上的一颗樱桃,即可减却皇家花园的春色,许多的小鸟都来衔果,则可以终结整个园林的生命力。我该如何守护这树上唯一的樱桃呢?倘若有一只鸟来把它衔走,那么,我今年岂不是粒果无收?

因为我的樱桃树只结了一颗樱桃,心烦意乱的我不能在书房里平静地读书写作,我走出村子,穿过田野,走了老远,最后不知怎么地走到了一个新开发的小区的边上,那里有个超市,我曾骑车去那里买过日用品的。因为并不想买什么东西,那天我没进超市里面,只是在它周围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于是我发现超市一侧新设立了三个颜色不同的并列的新垃圾桶。忽然有招呼我的声音,定睛一看,是平时在温榆河边散步时常碰见的离休干部老乔。我们互问:“您到这儿做什么?”我忍不住就抢着把自己因为树上只结了一颗樱桃而沮丧的事情说了。这时来了个扔垃圾的中年男子,老乔迎上去,蔼然地指导那人按分类规则往桶里扔,那人并不领情,嫌老乔多事,老乔也不生气,还是耐心地跟他讲垃圾分类的意义;后来又有两位妇女来,她们问为什么废电池还要另扔一处,老乔就跟她们讲明道理。等没人来扔垃圾了,老乔对我说:“能结一颗樱桃,那很好呀!我原来也是满腔的雄心壮志,恨不能拼力做下一万件事,而且都是大事,而且还希望毕其功于一役……现在我却觉得,无妨从最小的事情做起,而且要非常耐心地去做,也不指望一做就有终极性的效果。我就好比是只结一颗樱桃的老树,今年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这么一个:在小区里义务为垃圾分类回收做宣传监督工作。如果到今年年底,小区的垃圾分类回收能够坚持下来,而且养成分类抛扔习惯的人数有所增多,那我的这颗樱桃就算红熟甜美了啊……”我正沉吟,老乔拍拍我肩膀说:“干吗那么满脸愁云?你那樱桃树还年轻,只要你好好养护,樱桃只会是一年比一年结得多呀!”

返回书房的路上,我脸上的愁云一定在迅疾地消散,我感觉到春阳泻落到了心湖,思绪的波纹玫瑰开绽般漾动。我走到自己的樱桃树前,弯下腰细看那颗还是青色的小果子,琢磨着,我该怎样从浮躁中警醒过来,从小事做起,为自己所置身的社区,哪怕只是兢兢业业地结出一颗红润鲜丽的樱桃来……

长吻蜂

去年,我远郊书房温榆斋的小院里那株樱桃树只结出一颗樱桃。村友告诉我,树龄短、开花少,加上授粉的蜜蜂没怎么光顾,是结不出更多樱桃的原因。今年,樱桃树已经三岁,入春,几根枝条上开满白色小花,同时能开出花的,只有迎春和玉兰,像丁香、榆叶梅什么的还都只是骨朵,日本樱花则连骨朵也含含混混的,因此,樱桃树的小白花灿烂绽放,确实构成一首风格独异的颂春小诗。今年,它能多结出樱桃吗?纵然花多,却无蜂来,也是枉然。

清明刚过,我给花畦松过土,播下些波斯菊、紫凤仙的种子,在晴阳下伸伸腰,不禁又去细望樱桃花,啊,我欣喜地发现,有一只蜂飞了过来,亲近我的樱桃花。那不是蜜蜂,它很肥大,褐色的身体毛茸茸的,双翼振动频率很高,但振幅很小,不仔细观察,甚至会觉得它那双翼只不过是平张开了而已。它有一根非常长的须吻,大约长于它的身体两倍,那须吻开头一段与它身体在一条直线上,但后一段却呈折角斜下去,吻尖直插花心。显然,它是在用那吻尖吮吸花粉或花蜜,就像我们人类用吸管吮吸饮料或酸奶一样。并非蜜蜂的这只大蜂,也能起到授粉作用,使我的樱桃树结果吗?我自己像影视定格画面里的人物,凝神注视它,它却仿佛影视摇拍画面里舞动的角色,吮吸完这朵花,再移动、定位,去吮吸另一朵花,也并不按我们人类习惯的那种上下左右的次序来做这件事,它一会儿吸这根枝条上的,一会儿吸那根枝条上的,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或邻近移位,或兜个圈移得颇远,但我摄神细察,发现它每次所光临的绝对是一朵新花,而且,它似乎是发愿要把这株樱桃树上每朵花都吮吸一番!

手持花铲呆立在樱桃树前的我,为一只大蜂而深深感动。当时我就给它命名为长吻蜂。事后我查了《辞海》生物分册,不得要领,那上面似乎没有录入我所看到的这个品种,于是,我在记忆里,更以长吻蜂这符码来嵌定那个可爱的生命。于我来说,它的意义在生物学知识以外,它给予我的是关于生命的禅悟。

我是一个渺小的存在。温榆斋里不可能产生文豪经典。但当我在电脑上敲着这些文字时,我仿佛又置身在清明刚过的那个下午,春阳那么艳丽,樱桃花那么烂漫,那只长吻蜂那么认真地逐朵吮吸花心的粉蜜,它在利己,却又在利他——是的,它确实起到了授粉的作用,前几天我离开温榆斋小院回城时,发现樱桃树上已经至少膨出了二十几粒青豆般的幼果——生命单纯,然而美丽,活着真好,尤其是能与自己以外的一切美好的东西相亲相爱,融为一体!常有人问我为何写作,其实,最根本的一点是:我喜欢。若问那长吻蜂为什么非要来吮吸樱桃树的花粉花蜜?我想最根本的一条恐怕也是“我喜欢”三个字。生命能沉浸在自己喜欢、利己也利他的境界里,朴实洒脱,也就是幸运,也就是幸福。

我在电话里把长吻蜂的事讲给一位朋友,他夸我心细如丝,但提醒我其实在清明前后,“非典”阴影已经笼罩北京,人们现在心上都坠着一根绳,绳上拴着冠状病毒形成的沉重忧虑。我告诉他,唯其如此,我才更要从长吻蜂身上获取更多的启示。以宇宙之大、万物之繁衡量,长吻蜂之微不足道,自不待言,它的天敌,大的小的,有形的无形的,想必也多,但仅那天它来吮吸樱桃花粉蜜的一派从容淡定,已体现出生命的尊严与存活发展的勇气,至少于我,已成为临“非典”而不乱的精神滋养之一。莫道生命高贵却也脆弱,对生命的热爱要体现在与威胁生命的任何因素——大到触目惊心的邪恶,小到肉眼根本看不见的冠状病毒——的不懈抗争中。我注意居室通风,每日适度消毒,减少外出,归来用流动水细细洗手……但我还有更独特的抗“非典”方式,那就是用心灵的长吻,不时从平凡而微小的事物中吮吸生命的自信与勇气。

窗外一株银杏树

那一年秋天,因为航班晚点,入夜才抵达外省的一个宾馆,非常疲惫,倒头便睡。黑甜一觉醒来,睁开双眼,只觉得满眼金光,原来,窗外一株银杏树,那枝丫上满缀着折扇形的秋叶,被晨光一透,闪烁出那样令人迷醉的光泽。

我倚窗欣赏那银杏树,进来招呼我的同伴却对我说:“啊,那是个单身汉啊——也许,是个单身女士,反正,是单身……”

在乔木里,银杏树确实挺特殊,它们雌雄异体,是乔木中的“单身族”。

北京是个有着很多银杏树的古城。有些银杏树上千年了,比如五塔寺里那金刚宝座塔前面,一东一西,两株古银杏都有四五个人张臂才能合围那么粗,十多层楼房那么高,到了秋天,仿佛两柄顶天立地的巨伞金帐,好有气派!那两株树一雄一雌,既独立又交欢,深秋时结出累累果实——银杏,俗称白果。风吹过,熟透的白果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往往形成好大一片。白果有毒,生食极其危险,炒熟或煮软了毒性大减可以吃,但仍有微毒,绝不可多食。

古时候种银杏树,似乎尽量地一雄一雌搭配着种,体现着一种传统的伦理观念。现在银杏树常被选为绿地中的观赏树或街道边的行道树——例如北京那可与日本东京银座媲美的王府井步行街,堂皇富丽的商业建筑群前,就等距地栽种着银杏树——但现在的栽种方式,却是有意地使其在一处场所里单性化,要么全是雄树,要么全是雌树,这从功能性上说,是为了避免秋天结果后落果会增加清扫地面的难度,也避免那有毒的果实被不懂事而又贪口的路人捡食后出问题。此外,我总觉得,这也多少体现出了现代社会比较开明的伦理观念——为什么非得雌雄配对?为什么不可以单身到底?

单身,依我的理解,有两种模式。一种,是谢绝性爱,不仅不找对象不考虑结婚,也不找异性或同性的伴侣同居,却可能比较看重亲情和友情,他或她可能会同父母长期居住在一起,会与从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的不少同窗保持较热络的联系,而且往往会和同代人中的若干对夫妻成为很亲密的朋友,成为人家爱巢中经常性的座上客;这样的单身人士除了无性爱不结婚以外,其生活方式其实并不怎么单身,甚至于,他们在情感上依赖亲友的程度比许多结了婚的人还高,即使一个人独处一室,也很喜欢“煲电话粥”,倘若有一段时间里不能得到亲友的招待,他们便会悒悒不乐,性格上接近未成年的大孩子,心地多半善良而单纯,容易得到满足,即使心情不好,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表现。另一种呢,有性爱,却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跟异性或同性的朋友建立同居关系,他或她绝对不愿与哪怕是最友善的亲友同住一处,他们单身的标志必得是拥有个人的私密空间——无论是分配来的,还是借来的、租来的、买来的——而购买一处完全属于自己、不对外人轻易开放的私密空间,是他们在人生物质追求中列为首位的头等要事;他们的社交活动一般都约在餐厅、茶寮等公共空间里进行,那样的活动或许会很多,但他们最感觉愉快的还是在个人私密空间里独处时的那一份难以言喻的感觉——他们在自己那私密空间里究竟做些什么?也未必是所谓“见不得人的事”,可能是听音乐,看光盘,上因特网漫游,翻阅报章杂志,品味经典名著,写日记,画架上画,拍摄自己的“行为艺术”,创作不一定拿出去发表的诗歌、小说,制作小玩意儿,摩挲收藏物,乃至于只是凝望着天花板上闪烁的光影,沉思冥想。

对上述两种单身人士,我都能理解。我尊重他们的人生选择。其实,像我这样不仅结了婚,而且目前是“上有老,下有小”,三代同居的典型的非单身人士,有时也需要一个人静处一室,不希望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来打搅,获得一种“我是我自己,我有自己的空间、时间与自由的心灵”那样的尊严与快感。

又想起了那回倚窗欣赏摇曳着金光的银杏树的情景。每一种树都有其独特的生命之美,包括一贯单身的银杏树……

芍药盈筐满市香

难忘那些美好的日子。杂院里有位大姐在小厨房里操持晚饭,不断地吟唱着当时极为流行的《乡恋》,隔院不知哪家在用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放送着《潜海姑娘》,那电子琴的蛙音随风飘来,我在自己的小屋里收拾东西,心想就要迁往的新楼单元,该不会再一家之音大家皆听、一家烧鱼各家皆闻吧。

忽然窗外有人唤我,是住在不远的什刹海湖畔的张叔,忙迎出去。他听说我就要搬离北边杂院,往南边去住单元楼了,特来送行。他手里提了个藤筐,筐里是满满的芍药花。我见了大吃一惊:“这不是把您那屋前花池里的花儿,全剪给我了吗?”他笑:“可不是!早告诉过你,当年有人去糟害我那池芍药,手拔脚踹,还拿开水泼根!可是也怪,那宿根竟然不死,隔年又冒嫩芽,也不敢让它长起来呀,十来年里,总是悄悄拿土给封上,以为它再也开不出花来了,没想到,这两年它冒出来,也没怎么施肥拾掇,嘿,它就猛开大花!这不,今年又这么灿烂!”我接过满筐芍药,感动得不行:“真是的,您把芍药全给了我,难道不心疼吗?”他笑:“今年的花剪了,明年开得更旺呀!”又说:“咱们爷儿俩,七八年的交情了,前六年,还不敢大摇大摆地来往,这两年不才能在什刹海边大说大笑的吗?你搞文学的,你该懂得白居易那诗吧?‘离离原上草’,吟的是什么?今儿个我给你个别解吧,离草,说的就是这芍药,我给你送芍药,就是跟你来惜别呀!”我还真觉得新鲜:“白居易那诗,吟的不是野草,竟是芍药?”他笑解:“可不是!芍药在几千年前,就出现在中华大地上了,有特别栽种的,也有自然野生的,它是宿根植物,可不是‘一岁一枯荣’嘛,当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且繁殖起来,势不可当,为什么说‘远芳侵古道’?一般野草有什么芳香?只有大片的芍药才会香满古道城郭嘛!那诗怎么收尾的?‘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离草嘛,送别的时候引出诗情的植物,就是芍药嘛!”他说的时候,一直望着我的眼睛,最后问:“你这一去,还会常回这边来吗?”我别过头,望着那搁在小桌上的满筐芍药,一瞬间,觉得包括那邻里间声音气息的强制性共享,竟也难舍难分。

迁走以后,其实遇上原来邻里的机会还是不少。那一阵社会生活刚开始多样化,热点还是很集中,比如到王府井新华书店去,排队购买恢复出版发行的西方古典文学名著,就会遇到原来胡同里的邻居,他排在前头,很幸运地买到了《欧也妮•葛朗台》,到我买时巴尔扎克的几种傅雷译本都售罄,但我买到了包括《大卫•科波菲尔》等五种书,也非常高兴。跟邻居分手道别,一问,他是要去中国美术馆看展览,特别是要看那幅硕大的油画《父亲》,而我则是看完那巨幅头像才来的新华书店。又一晚,去首都剧场,在前厅与张叔不期而遇,我们都是去观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复排的话剧《茶馆》,演员还是原来的阵容,看完我们在剧场外路灯下聊了一阵,都痛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乃人间正道。我说:“您那对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的另解,我现在越来越服膺啦。开水泼不死真善美!我现在年年春天要供满屋的芍药花!我现在住的那地方,离丰台很近,丰台又恢复芍药花的种植啦!”

我迁往的那栋楼里,住进若干富于艺术气息的家庭,跟其中石大爷石大妈一家,有了来往。他们的儿子儿媳妇,跟我大体是同龄人,都是京剧演员,恢复传统剧目以后,儿子忙于《大闹天宫》,儿媳忙于《虹桥赠珠》,我跟他们接触的机会并不多,石大爷寡言,我去串门,主要是跟石大妈聊天。石大妈的祖父富察敦崇,著有《燕京岁时记》,1983年我第一次去法国,在巴黎塞纳河畔的书摊上,看到过很早就翻译成法文的版本,因为书上有中国原版书影,所以知道是什么书。石大妈深受书香门第熏陶,对北京风俗掌故,随口道来,都令我觉得口齿噙香。说到芍药花,石大妈能背诵出不少相关的竹枝词,比如:“燕京五月好风光,芍药盈筐满市香;试解杖头分数朵,宣窑瓶插砚池旁。”“天坛游去板车牵,岳庙归来草帽偏;买得丰台红芍药,铜瓶留供小堂前。”她告诉我,以往“四月清和芍药开,千红万紫簇丰台”,更有“万顷平田芍药红”之说。虽然那时候听说丰台正努力恢复花乡的地位,但满北京城还是很难找到花店,更难在春四五月得到芍药。我在出版社当编辑的时候,一位同事黎大姐听我想年年有芍药插瓶,便笑道:“我过两年退休,就开个花店,年年春天为你进芍药,你来优惠!”后来她果然开了花店。在能到花店购花、订花以前,每到仲春,我总是骑车去丰台找花农,从他们那里得到可插瓶的芍药,记得有一春返回时遇到潇潇春雨,虽然带了雨披,还是挨了淋,骑回我们那栋楼,先去石大妈家分她一些芍药,她忙递我干毛巾擦拭,又去沏糖姜水给我喝,我发现她家门扇旁挂着个纸剪的人形,她递我热腾腾的糖姜水,告诉我:“那是我刚剪的扫晴娘。挂上她,祈愿别老阴天下雨。”她赞我用藤筐盛芍药是雅人雅事,我就想起《红楼梦》里的史湘云,是用鲛帕裹起许多的花瓣,构成了一个芍药裀,那才真是雅入云端啊!其实,用藤筐盛花,本是什刹海湖畔的张叔的做派啊!回到自己单元,一边用几个质地大小不同的花瓶花钵分插购来的芍药,一边责备自己:怎么就很久没有去看望张叔了呢?

那些年的生活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各家相继安上了座机电话,虽然没有手机,但是出门带个传呼机,北京人俗称“蛐蛐机”,“蛐蛐”一叫,显示出来电方号码,找部座机回应,也觉得挺有派的。我家是安装座机比较早的,听到自己单元里有电话铃声响,不但不烦,还挺得意。那时接到的电话,多是喜讯,谁谁复出啦,谁谁改正啦。工人体育馆的诗歌朗诵会去不去?美国电影《金色池塘》电影票要不要?但是有天接到个令我悲痛的电话,是张叔家属打来的,报告我张叔仙去。我去吊唁,提去满篮的芍药花,放在他的遗照前。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他晚年赶上了好日子,本属于他私产的那个小院子,又回归到他家名下,院里那池开水泼不死的芍药花,每年仲春繁花似锦。

后来我又搬了几次家。不管迁往何处,春四五月购来大筐芍药,分插在瓶钵之中,摆放在客厅茶几上、书房电脑旁、床头柜一侧、飘窗正中……当年的芍药开放后,会逐渐变成形态优美的干花,依然会氤氲出香气,有的冬日来访者,对芍药干花也发出赞美。今年初春,我照例向花店预订了一百枝芍药,进入仲春,花店按约将芍药送来,分插摆放那些芍药,用去我半天的时间,我忆念告诉我芍药别名离草的张叔,还有也已仙去的剪出扫晴娘的石大妈……我想起许多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现在盛绽的芍药在电脑旁,以它的芳香鼓励我在键盘上敲出这篇文章。

2016年4月30日 温榆斋

在柳树臂弯里

不止一次,村邻劝我砍掉书房外的柳树。四年前我到这温榆河附近的村庄里设置了书房,刚去时窗外一片杂草,刈草过程里,发现有一根筷子般粗、齐腰高、没什么枝叶的植物,帮忙的邻居说那是棵柳絮发出来的柳树。以前只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行”的话,难道不靠扦插,真能从柳絮生出柳树吗?出于好奇,我把它留了下来。没想到,第二年春天,它竟长得比人还高,而且蹿出的碧绿枝条上缀满二月春风剪出的嫩眉。那年春天我到镇上赶集,买回了一棵樱桃树苗,郑重地栽下。又查书,又向村友咨询,几乎每天都要花一定时间伺候它,到再过年开春,它迟迟不出叶,把我急煞,后来终于出叶,却又开不出花,阳光稍足,它就卷叶,更有病虫害发生,单是为它买药、喷药,就费了我大量时间和精力,直到去年,它才终于开了一串白花,后来结出了一颗樱桃,为此我还写了《只结一颗樱桃》的随笔,令它大出风头,今年它开花一片,结出的樱桃虽然小,倒也酸中带甜,分赠村友、带回城里全家品尝,又写了散文,它简直成了明星,到村中访我的客人必围绕观赏一番。但就在不经意之间,那株柳树到今年竟已高如“丈二和尚”,伸手量它腰围,快到三拃,树冠很大又并不如伞,形态憨莽,更增村邻劝我伐掉的理由。

今天临窗重读安徒生童话《柳树下的梦》,音响里放的是肖斯塔科维奇沉郁风格的弦乐四重奏,读毕望着那久被我视为赘物的柳树,樱桃等植物早已只剩枯枝,唯独它虽泛出黄色却眉目依旧,忽然感动得不行。安徒生的这篇童话讲的是两个丹麦农家的孩子,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常在老柳树下玩耍,但长大后,小伙子只是进城当了个修鞋匠人,姑娘却逐渐成为一位歌剧明星,这既说不上社会不公,那姑娘也没有恶待昔日的玩伴。小伙子鼓足勇气向姑娘表白了久埋心底的爱情,姑娘含泪说:“我将永远是你的一个好妹妹——你可以相信我。不过除此以外,我什么也办不到!”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在每个民族、每个时代都频繁地发生着吗?人们到处生活,人们总是不免被时间、机遇分为“成功者”与“平庸者”“失败者”,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天道?安徒生平静地叙述着,那小伙子最后在歌剧院门外,看到那成为大明星的女子被戴星章的绅士扶上华美的马车,于是他放弃了四处云游的打工生活,冒着严寒奔回家乡。路上他露宿在一棵令他想起童年岁月的大柳树下,在那柳树下他梦见了所向往的东西,但也就冻死在了那柳树的臂弯里。我反复读着叶君健译出的这个句子:“这树像一个威严的老人,一个‘柳树爸爸’,它把它的困累了的儿子抱进怀里。”

我也算一度“成功”吧?不过比从未成功过的人更惨痛的是,很多人的“成功”也就一度而已,“江山代有才人出”,“成功新秀”往往对“过气”的“成功者”“老实地不客气”。几年前我还赴过一次“坛”上的饭局,席间一位正红紫的人士听到有人提到一位老同行,绝无恶意,很自然地说:“他还写个什么呀,别写啦,别写啦!”当时我虽面不改色,心中着实一痛,真有“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感觉。那也是后来我退出“坛”争,自甘边缘存在的缘由之一。现在面对窗外的柳树,我再一次默默地坚定自己朴素的看法,那就是在世为人也有不谋成功的自由,平庸者和失败者也一样有为人的尊严,那位被如日中天的成功者敕令“别写啦”的老同行,当然有继续写作的天赋权利,写不出巨著无妨写小品,写不出轰动畅销的,写自得其乐的零碎文字也不错,记得那天报纸副刊末条是他的一则散文诗,淡淡的情致,如积满蜡泪的残烛,令人分享到一缕东篱的菊香。

中央电视台有《艺术人生》节目,每次请的嘉宾都是名副其实的明星,其手法之一,是忽然请出明星昔日的同学、同事、邻居,大都是仍旧平庸的社会存在,他们或动情地忆及被明星坦言忘记的琐事进行颂赞,或举出明星宁愿被他人忘却的尴尬往事小作调侃,主持人则居中将社会宠儿与社会庸常以情感的链条勾连,也就使一般受众在观赏中对成功与未成功的对立状况获得心理润滑。看得出有的明星在这些久违的人物出现的瞬间,多少有些冷然,然而一般在几分钟以后,就都被激活了心底尚存的淳朴情怀,那时荧屏上的声画往往会惹人眼热鼻酸。

我会更好地伺候窗外的樱桃明星,我不会伐去那自生的陋柳,手持安徒生的童话,我目光更多地投向那株柳树,柳树的臂弯啊,这深秋的下午,你把我困累的心灵轻柔地抱住。

亲近苍莽

在旧金山,一位经商的朋友听我说要坐火车到丹佛去,很是吃惊,因为对于他来说,时间即金钱。从旧金山乘飞机到丹佛仅需两个小时,坐火车却需要三十二个小时:他曾在三十二小时里头,在三个国家五个城市间飞来飞去,处理了一系列商务。他说:“你可真奢侈啊!”确实奢侈。因为从旧金山到丹佛,乘飞机与坐火车的票价相仿。不仅经商的朋友不坐火车,我的当教授搞写作的朋友们也都没有在美国坐火车旅行的经验。有一位甚至说:“什么?现在旧金山、丹佛之间还有客运火车吗?”有的建议我坐“灰狗”长途大巴,那需要的时间虽然更长一些,票价却便宜许多。可是我坚持要坐火车。

一位朋友替我去买了票。AMTRAK是美国独家经营长途客运的公司,在美国确属夕阳行业,生意清淡,靠国家补贴维持。客运火车上有三种卧铺,一种是随时可躺卧带洗脸池的双人间,一种是与其相仿的四人间,还有一种是白天可对坐,晚上可变化为上下两个床铺的双人间,朋友替我选了第三种。这回访美爱人与我同行,对我“从火车车窗看美国”的追求,持既不热心也不抵制的态度。去坐火车那天,朋友开车转了好半天,才找到火车站——这里竟看不到多少人影儿。爱人开始来了兴致:“怎么会这样啊?”上了车,更是惊诧莫名:整节车厢里,只有我们一对旅客!这节车厢的列车员,听了朋友的交代,知道我们是两个基本上不懂英语的中国旅客,连连向朋友表示包在他身上。列车开动后,他便以英语单词辅以手势,告诉我们如何打开暗柜挂衣,如何在车厢尽头随意取用热咖啡和果汁白水,以及如何取用备好的冰块。又带着我们穿过另外几节车厢,把餐厅、小卖部,还有顶部和两侧都镶有大玻窗,设有旋转座椅,供旅客们随时进入饱赏车外风光的一节公用观览舱,指引给我们。爱人在国内坐火车最发愁的事是上厕所,我们那节车厢上不仅有四个洗手间随时可用,列车员还打开了淋浴间的门,表示欢迎我们随时入内洗热水澡。回到我们单间,落座在宽大的沙发椅上以后,爱人对我说:“坐美国火车这主意真不错!你挣的那些个美元稿费,攒下来咱们也富不到哪儿去,这么花掉它咱们也穷不到哪儿去!”

我和爱人坐在火车里,透过车窗看美国。火车穿过加利福尼亚州的海岸山脉时,山林蓊翳,高处的绿杉下有洁净的积雪,景色不错。可是,当驶进内华达州以后,那景观就枯燥起来。山形未必奇险,原野草木稀疏,连续几个小时,竟很少变化,不禁闷然。列车员来请我们到餐厅用餐,是美式大餐,从头盆沙拉、热汤、大菜(牛排或三文鱼等),到甜点、水果,量大得实在吃不消。滋味嘛,我们能够承受,却不敢恭维。餐车里旅客们一聚,倒也一扫冷清。原来这列车上也挂了几节飞机舱式的座席,席位都有飞机上头等舱那么宽大。乘座席的多是中途上下的短程乘客,他们到餐车就餐要临时付费,我们卧铺席的都是把餐费算在车票里预付过的。放眼四望,发觉只有我们两个是东方人,周围的美国旅客大体有两个特点:年纪颇大,夫妻同行,显然都退休了;胖得出奇,触目所见,此人更比那人胖,我和爱人不禁小声议论:他们不乘飞机而坐火车,也许主要是因为飞机座位太窄,机舱空间也太狭隘吧?

头天下午,车过赌城瑞诺,看到几座高楼,其中一座呈巨球形,想必是大赌场。再开车后,我们车厢才添了三四位旅客,也都很胖。睡了一夜,夜半过了犹他州盐湖城,车厢里再添了两位客人,相比白日里算是人气旺多了,可车窗外还基本上是半沙漠状态。我和爱人不禁探讨:这些美国人难道仅仅是因为胖,因为坐火车松快,才选择了这一旅行方式吗?

后来我们到那基本透明的观览舱去,近百个座位所剩无多,我们坐下后既看车外,更看车内美国人。那些美国人的面容眼神分明汇聚成一道强光,使我们茅塞顿开。啊,他们对窗外的景色,分明是激赏;他们兴奋,他们欢欣,他们得到了企盼已久的东西,他们花不菲的票款,舍得用比乘飞机多上十倍的时间,就是为了获得那车外景色予他们的快感!

美国旅客们以无形的心光,拨亮了我们的眼睛。啊,久居都市,历尽喧嚣,也享尽花红草绿、树茂池清的甜景蜜色,现在要放眼荒原,吮吸粗犷,从大自然那严酷、狞厉的一面中,汲取阳刚,激励斗志!我想起美国诗人朗费罗所吟唱的:在这世界的辽阔战场上/在这人生的营帐中/莫学那听人驱策的哑畜/要做一个战斗中的英雄!……那么,让我们起来干吧/对任何命运抱英雄气概/不断地进取,不断地追求/要学会劳动,学会等待……我把这些浮现于脑海的诗句背出来,爱人微微点头,我们都觉得车外那高阔的天宇、远处那赭红的石峰,从峰脚铺泻而下,由无边的砾石和稀疏的灌木丛组合而成荒原,其——苍莽雄浑之势,确实给人的心灵以一种特异的刺激……我们的文化背景、人生体验与美国人当然差异巨大,然而,在同一观览舱里,一种亲近苍莽、激扬豪情、磨砺生之意志、超越红尘浮华的情愫,在心弦上瑟瑟共鸣……

繁华落尽,心乡何处?也许,唯有苍莽大地,才能给现代人焦虑过多的心灵提供一种难得的慰藉。

1998年7月9日 绿叶居

香槟玫瑰

沙尘天气,心理上的不快超过生理上的不适,给朱大哥打去电话,以一句“找到香槟玫瑰了吗”开头,闲聊中舒坦了许多。

朱大哥在阳台上盆养了许多品种的玫瑰。头一回应邀去他家观赏那些玫瑰,我惊叹:“世上最美丽的玫瑰,莫过于此了!”这话本很夸张,朱大哥脸上却并无谦容,只是说:“还差一种香槟玫瑰。”啊,我想起来,多年前报上曾有关于林青霞终于披上非戏装的婚纱的报道,娶她的美籍华裔富商邢李原从全世界花卉市场预订的香槟玫瑰,在婚礼那天纷纷空运到他们豪宅,堆满了整整一个游泳池!我说起这事,朱大哥淡然一笑:“堆砌无美。我只想得到一株香槟玫瑰。一株足矣。”据朱大哥形容,香槟玫瑰的色彩极其独特,就是香槟酒那样的颜色,而且,其气味也类似香槟酒那般淡雅缥缈。有回我提了两瓶国产“小香槟”去他那里赏花,他笑告我这种酒应该叫作“仿香槟”,真正的香槟酒只产在法国东部一小部分地区,香槟本是地名,离开那块地方酿出的酒怎能充数?2000年我第三次去法国,去了属于香槟地区的兰斯,参观了该处一座历史悠久的酒厂,回来给朱大哥带去一小瓶地道的香槟酒,他非常高兴,马上就让我起出塞子,带气沫的酒液喷出来时,他快活得搓指打榧子,连说:“真像香槟玫瑰开放的一瞬!”我跟他道歉:“本想为您求一段香槟玫瑰的枝条,拿回来供您扦插,可是您也知道,未经检疫的外国植物是不能随便携入国境的……”他引我到那玫瑰花盛开的阳台上共品香槟酒,从漏斗形雕花高脚玻璃杯中啜着酒液,脸上的微笑正如我所想象的香槟玫瑰那般优雅,他对我说:“在国内也有可能找到,过去一些西方传教士带进来过,并且早已本土化了,只是比较稀罕难找罢了。”

这天跟朱大哥电话闲聊,我说:“您一直保持寻觅香槟玫瑰的情怀,这是不是又是一个这样的例子:追求的过程比追求的结果更甜美?”他笑答:“这个感悟不算新鲜了。记得你写过一篇《只因缺个杈》,说有位老兄收藏了一把明代太师椅,就缺个杈儿,他寻来寻去,寻到配上了,反倒生活失去动力了……我要是寻到了香槟玫瑰,扦插活了,我的生活会更有动力、更精彩哩!”

我想到朱大哥中年丧妻退休多年,子女漂洋过海奋斗无暇只在节日致电问候,他独守空巢与玫瑰相守,却能保持如此健康的心理状态,必是心中有更深的感悟,便向他求教:“现在窗外昏黄一片,历年来的不顺心事竟接二连三涌上心头,怎么才能消除这些堵心的杂碎啊?”他先问:“你现在看得见太阳吗?”我说看得见,被沙尘遮蔽得失却了应有面目,他就说:“你一定是不由得要去联想到许多的糟心事,甚至去进入沉重的思考,要不得!你现在再仔细观察一下,用最纯朴的眼光看,把你的直觉说出来。我这里看出去的直觉,太阳活是一只橘子,剥了皮,里头的橘瓣不知道是酸是甜?”这话把我逗笑了,我再朝窗外望,跟他说:“依我看来嘛,倒更像一只柠檬,也不知切成薄片沏杯柠檬茶,味道醇不醇?”两人就在电话里笑成一片。

朱大哥和我都不是只顾个人找乐的人,今年春天,他自愿去参加了报社组织的植树活动,我写了一篇畅谈环境保护的文章,但是我们在交谈中达成了共识,就是千万不要以忧国忧民自诩,动辄在心里凝上一个沉重的疙瘩,比如面对这沙尘天气,一味地怨天尤人、闷然悻然,那就把正气也化为戾气了。人生多艰,世道多变,个体生命置身其中,调理好自己的心理、心情、心绪、心态非常重要,而手段之一,就是责任性大思考之余,常给自己一些放松性的小思考甚至暂不思考。鲁迅先生曾说过这样的意思:如果连一家人切西瓜分食的时候也必得有“列强瓜分我国,凡我同胞奋起抗战”的大思考,那么西瓜是永远无法吃的了。朱大哥的向往香槟玫瑰,与他的社会责任感无关,但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他的这一私人小情趣,却能使他成为一个更易于与他人、群体、社会乃至人类亲和的活泼生命。

香槟玫瑰,你在哪里?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那美酒般的芬芳,已然氤氲在朱大哥胸臆。愿我,还有更多的人,也能在对各自那“香槟玫瑰”的追求中,用朴素、本原的小乐趣,化解掉心中淤积的夸张性焦虑,以健康的心理,面对这还存在着诸多不足的世界与人生。

大角瓜

室内装饰,各人趣味不同。二十几年前,我很喜欢在室内摆放种种旅游带回的小摆件,意在望之可回味旅途中的美滋美味,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有些堆砌。那时一位名画家来我书房小坐,环顾后说:“我拿点东西来给你摆放吧。”我听出那是对我室内装饰的含蓄批评,当然也表达出一种真诚的善意。

去别人家做客,有一次见主人家中满壁名家字画,主人说,平时绝不悉数挂出,甚至全部收起,只挂些非名家的一般字画以作装饰。那是懂得收藏的人士。一次在国外赴“派对”,主人是一位热爱中国文化的人士,同赴“派对”的有几位同胞,其中一位拿起那主人摆放的一具造型优美的瓷器,仔细端详后告诉我:“是真货,明代青花。”还立即报出了一个行家的估价,令我对西方主人和同胞客人都非常钦慕。家中摆设,当然是一种符码,精心地摆设,则构成一个符码系统,这系统传递出的信息里,除了审美品位,当然可以还有身份与财富的显示,这很正常,我绝不能撇清高,因为自己无条件提升自己室内装饰符码的“含位量”与“含金量”,就去讥讽甚至抨击别人在室内布置上的全方位的高追求。

我爱我家,我家我做主,正所谓“关起门来当皇帝”,“守着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可着脑袋做帽子”。城内居所,我把它叫作“绿叶居”。经过一番重新装修后,因为心境的新状态,其面貌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我现在很少在家中待客,一般社交活动都约在外面咖啡馆或茶寮。但偶尔也会在家接待某些人士。一位熟人乍进后表示不解:“你原来那些摆设都哪儿去了?怎么成了四白落地?”环顾一番之后又说:“如今西方风行简约主义,你是不是又想得风气之先?”

那位熟人在我客厅里发现一只大角瓜,附身去摸以前,这样揶揄我:“原来你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啊——别的摆设全收起,单拿这玩意儿骇人眼目!是什么玉料雕的?不是玉也是瑛石,这么大的个儿,价值不菲吧?”抚摩细观后叹道:“真是农作物呢!把它斜放在壁挂式等离子电视机旁,相映成趣啊!”

我说:“接接地气嘛。”

大约十年前,我在京郊农村置了一个书房,取名“温榆斋”。“温榆斋”附近还有农田,有湿地,不仅真有田野的气息会沁入书房,更结交了几位村友,感受到淳朴的人际温暖。村友中,最人高马大的是耿鞭儿,鞭儿自然是个绰号,他原来是村里的车把式,随着他们村的变迁,牲口拉的大车被彻底淘汰,车把式也不再成其为一种职业,耿鞭儿眼下在村旁的商品楼区改做水暖工。他前年挥泪别骡马大车的事情,好长时间都是人们的谈资。四年前还偶尔有人来请他用骡马大车拉东西,三年前就完全闲置了,他固执地养着那骡那马,没东西可拉,就自己驾着大车去村外道路上转悠,俨然是一道奇特的风景。前年有人牵线,百里外还使用骡马大车的村子里来了个跟他同龄的中年汉子,把他的骡马大车整个儿买走了,人家赶着骡马大车走的时候,据说那骡马不时回头望他,他痴痴地望着牲口大车远去,人家都拐弯没影儿了,他忽然用两根手指掸去腮上的泪珠,脖子上几根筋暴起老高,粗声高喊:“你得善待!”

耿鞭儿只留下了长长的、梢上缠着红绒线的竹鞭儿,就斜挂在他家客厅的正墙上,形成一个非常夺目的装饰品。

不要以为耿鞭儿是个守旧的人。他家头几年翻盖的大房子,正房七间以大落地玻璃门窗封住阔大的前廊,里头的装修也是吊顶射灯什么的,家具也是沙发席梦思床全盘现代化,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包括开通宽带的新款电脑——那是给孩子们置的,他的儿子去年已经考上大学,在机场地勤配餐的闺女能唱英文流行曲。但是新派的儿女绝对尊重父亲的那根赶大车的长鞭。我和耿鞭儿坐在那根鞭子下面的沙发上,聊过许多旧事新闻。

活在当下,莫忘从前。人在高楼,需接地气。耿鞭儿在我“温榆斋”里,看到过大桶的鬼姜花,知道我之所爱,于是,有一天,当我回到城里“绿叶居”,正整理书稿时,他飘然而至,汗津津的,手里拎着个好鼓的蛇皮包,他用粗壮的胳膊、扇大的手掌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咧嘴宣称:“包你喜欢!”

这就是大角瓜的来历。

村中又闻饹馇香

晚餐前,一股特殊的气息从窗缝沁入温榆斋,那是美食的味道。我抛开手中书,出门循味而去。啊,不是小吃店里飘出,也不见推车卖食的小贩……呀,分明是从潘嫂院中逸出,她家大门虚掩,我唤了声“潘嫂”以代叩门,迎着一声爽朗的“进呀”,我推门进了院子。只见潘嫂坐在马扎上,正用临时搭起的一个柴锅灶炸饹馇呢!

“刘爷爷来啦!”潘嫂的孙女菊菊从正房里跑出,懂事地招呼,“进屋坐吧!”潘嫂就笑:“他才不进屋哩,我就知道他要看个究竟,还要把我问个底儿透!”菊菊也就笑:“谁让您容他叫您‘铅笔’啦!”潘嫂两口子都比我小个十来岁,我管他们一位称潘哥,一位称潘嫂,是随小年轻的口吻,这并不违背当地习俗,但菊菊上学以后,上完头几节英语课回来,好奇地当着我问她奶奶:“刘爷爷干吗管您叫‘铅笔’呀?”潘嫂明白过来英文“铅笔”的发音近似“潘嫂”,笑得仰背又捶腿,相处更熟稔以后,她摸清了我的习惯:对原先不了解的农村事儿,总愿意打破砂锅问到底。

潘嫂不待我细问,就主动说出了许多我想知道的详情。饹馇如今不算什么稀罕物,有的超市里经常摆着玻璃纸包着的成袋的饹馇卖,但那种杂豆面的饹馇,潘嫂提起来就摇头,认为“好比没漤的涩柿子,不招人待见”。潘嫂炸饹馇的方式,是祖传的,正宗的,说起来,带着一份自豪。她说饹馇应该用纯红小豆磨的面来制作。把红豆面和成糊浆,需要很高的手艺,而把糊浆(潘嫂强调糊浆可不是糨糊,弄成糨糊那就麻烦了)倒进柴锅里,用木勺抹成薄饼时,更需掌握“见熟揭”的技巧。现在各家平日做饭都使用上了液化气罐,也有就用那液化气灶盘和不粘锅烙饹馇饼皮的,但潘嫂认为那样制作“好比印花布充十字绣”,她是坚持要使用原来安放在烧炕的砖土灶上的那种圆底的老式大铁锅,如今家里没有炕了,也没有砖土柴灶了,但是村里许多家都还存留着老式大铁锅,偶尔会临时用砖头码个灶,用柴禾当燃料,弄一些老式食品来吃。潘嫂炸饹馇,就用的是这种临时灶,烧的呢,是好不容易收集来的干麦秸。第一道工序,只是把红豆面糊浆烙成薄饼状,每张足有水缸盖大;第二道工序,是用那薄饼卷胡萝卜丝和香菜丝,卷成长筒,再切成一段段的;第三道工序,才是炸。第一道工序,讲究的是要把“见锅熟”的饼烙得薄如纸而且均匀绵软;第二道工序,卷入的胡萝卜和香菜并不要从地里现挖现采的,而是要窖藏的胡萝卜和晾干的香菜,胡萝卜去皮后擦成细丝,香菜呢,潘嫂指给我看,原来她家厢房屋檐下不仅挂着成串的红辣椒、金黄的老玉米、肥壮的辫子蒜,还有以往我一直忽略的深绿色的香菜辫子,她说那香菜辫子就是专用来切碎了填入饹馇里的,市场里卖的饹馇怕存不住,里头都不放胡萝卜丝和香菜丝,因此,“那都没有啥嚼头”;第三道工序,掌握火候尤为要紧,正如吃饺子讲究“原汤化原食”,炸饹馇必得用豆油,用昂贵的花生油去炸,那就“娶媳妇瞎用官轿子”了。只见潘嫂把切好段的生饹馇“哗”地倒进热好的豆油里,一手往灶眼里麻利地填入大把麦秸,一手用漏勺技巧地推动被热油浸透的饹馇段,一阵吱吱的声响中,炸熟的饹馇香气扑鼻,我还没来得及咽完馋涎,潘嫂已经把又一锅炸得黄金般璀璨的饹馇全捞到一个绿釉大陶盆里了,她仰起头,乐呵呵地跟我说:“可不是我抠门儿,今儿个不给你吃,炸饹馇必得搁凉了,散尽热油味儿,才吃着爽口哩。你别急,赶明儿我让菊菊给你那温榆斋送一坛子去!”

第二天菊菊果然送来一坛炸饹馇,学她奶奶声气嘱咐:“不必搁冰箱,不要盖闷盖子,实在怕灰,浮头苫张豆包布就行啦!也别怕一时吃不了底下的坏掉,衬着好些山里红啦!”

这些天,村里有更多人家炸饹馇,巷巷飘散着香气。尽管如今可以吃到那么多种新颖的食品,这个村的村民仍把炸饹馇视为从年前一直吃到年后的美味,男子汉用来下酒,孩子们当作零食,男女老少又都把它用开水一沏倒点酱油醋,撒点葱花,甚至搁点辣椒,当作早餐……炸饹馇在生活中的延续,不也是乡土审美韧性的一种体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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