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隆福寺

一切都还来得及:刘心武散文集 作者:刘心武 著


我的隆福寺

上小学时,我家住在北京钱粮胡同,上学放学都要穿过隆福寺。父亲是个喜爱研究北京故旧的知识分子。他领着我们全家住到钱粮胡同时,隆福寺已变为一座百货市场,大殿都关闭不开放,但他就知道那昆卢殿里有世界上最壮美的一个“藻井”(那是一位专门研究古建筑的朋友告诉他的),并且塑有神态最生动的“天龙八部”(我早在读金庸的《天龙八部》之前就知道了那八个神怪,盖出于此),熏陶我的效果之一,便是有一天我用一个糖瓜儿买通了母亲任“食库管理员”的同学,钻到那沦为货仓的昆卢殿里。巍峨的殿堂里黑黝黝的,高大的佛像已被蛛网缠绕,陈旧的幡幔发出阵阵闷人的气息;可是仰颈观望,高居于上的覆盆状藻井,在一缕从窗隙射进的菊色光束映视下,仍呈现出一种朦胧的壮美;整个藻井又似一朵倒悬的金色玉莲从中心吐出一颗硕大的宝珠来,十足地神秘、玄妙!不过我们在环顾那八个诸天和龙神时,却被在幽暗的光缕中似乎正朝我们扑来的夜叉吓得尖叫着逃了出去。至今我还为此发愣:夜叉怎么又是一位护法的角色,列入“正面人物”的“天龙八部”之中呢?

我目睹了隆福寺的变迁。起先,它是个天天开市的庙会,大殿和庑廊边各色方形、伞形、长廊形的布篷下,卖各种各样日用杂品的大摊和小摊鳞次栉比,有品种齐全到百数以上的梳篦摊,“金猴为记”,摊中摆放着一尊木雕金漆大猴;有卖猪胰子球和蛤蜊油等化妆品的小摊;有卖泥兔儿爷、武将棕人、大头和尚窦里翠(一男一女的套头壳儿)、卜卜噔(一种可吹弄的薄玻璃制品)以及空竹、风筝等玩物的摊档……其间更夹杂着卖各色京味小吃的摊档,有连车推来的卖油茶的摊子,不仅龙嘴大铜壶闪闪发光,车帮上镶的铜片和铆的铜钉也油光锃亮,卖褡裢火烧的平底锅滋滋地响着,散着油香。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卖半空花生、糖稀球、牛筋儿窝窝、综果条、干崩豆……的小摊。后来实行“公私合营”,拆了一些小殿堂和庑廊,建成了“合并同类项”的售货大棚;再后来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先破了殿堂内所有的佛像,包括那“天龙八部”,渐次就破到了殿堂本身,那昆卢殿据说是明代建筑中的孤例,其藻井比故宫的养心殿和天坛祈年殿的藻井更见巧思和气魄,到此则大限来临,不仅大殿的全部木料、琉璃瓦和大青砖全部用作了“深挖洞”的材料,殿北的汉白玉石桷、石陛、石雕,也都“将功折罪”“变废为宝”,捐躯于防空洞中。父亲那位搞建筑史的朋友“文革”中已“自绝于人民”,我们自然再不敢听从他的“狂吠”,去为这些“破烂货”“请命”——直到“文革”后我才重访童年、少年时代几乎天天竖穿的隆福寺,“隆福寺”已徒有地名而已。如今,那里是一所装有滚梯开放五层的商业大厦,里面不仅出售大陆国产精品,也出售比如从巴黎来的香水、日本来的录像机、香港地区来的康元饼干,以及从台湾地区转口而来的仿毛花呢……感谢商场一位人士告诉我:“昆卢殿那藻井怎么也拆卸不开,用斧头砍下去火星乱蹦,连斧刃都锛了……后来好像是运到雍和宫去了。”我还真去雍和宫询问,却不得要领,“藻井如何去?剩有游人处”,令我百感交集。一座寺庙有必要永存于世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没有湮灭也便难有新生。苏联有部电影叫《两个人的车站》,车站上明明人流如鲫,何以标作“两人”?一位“第五代导演”对我解释:“这是说,在那一段时间里,那座车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而存在的。”是的,在那一段时间里,隆福寺因我而存在,我的隆福寺既不是明“荣仁康定景皇帝立也”的那座香烟缭绕的大寺,也不是清代竹枝词中所吟的“古玩珍奇百物饶,黄金满橐尽堪销”那种景象,我的隆福寺洗礼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我在那里学会了抖空竹,空竹在抖动中发出的蜂音将伴我一生。

1991年秋

藤萝花饼

街口新开了家小食品商店,最显眼的标志是门口的大冷柜,柜面上彩绘着厂家的图徽字号。店主是下岗的小汪,我们在他下岗前就有来往。他爱人桂珍还在公共汽车上当售票员,倒休假时跟他一起照应生意。我傍晚散步有时拐到他们店里,如果正遇到中小学生放学,买冷食的多,我就给他们搭搭手,他们收钱,我出货。如果生意清淡,我就跟他们聊聊天。我去了,他们总要请我吃冷食,我总是坚拒。我说:“你们小本生意,挣点钱不容易,朋友熟人来了,你们这个请一份冰激凌,那个请一瓶冰茶,还有什么赚头?”可是,任我不吃,每回见我去了,仿佛条件反射,小汪头一句总是:“刘叔,来份什么?”倘若桂珍也在,她会更加热情,有一回就拿出一种江米红枣粽的冰糕,打开包装,直伸到我鼻子前,说:“这个你一定喜欢!”我退后半步,依然没接,她就自己吃了,边吃边跟我透露,他们卖这些冷食,利还是颇丰的,每月除去交税、电费及合理损耗,他们这小店的收益,足以使他们过一种自得其乐的生活。难怪他们见朋友熟人来了,总愿那么慷慨招待,而一些朋友熟人,也就很自然地接过他们递上的冷食。

前两天我又散步到他们小店,那天奇热,傍晚时还觉得鼻息如蒸。我去了,他们小两口儿都在。生意热闹了一阵,天光敛去后也就清静下来。我们说说笑笑一阵,相处得跟往常一样融洽。但当我告辞,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心里却滋生出一种失落感,那感觉还挺迅速地在我胸臆里膨胀。我失落什么?这一回,他们两个见了我,谁都没有了请我吃冷食的话。我在小店待了至少有四十分钟,而且这回我口干喉燥,很想用冷食润一润。我身边就是装满冷食的冰柜,里面有那么多可供选择的品种,但我与那些美味之间却隔着一道无形而坚韧的屏障,那屏障是以我的一贯坚拒他们的好意,以及我从不在他们那里买东西(因为如果我说要买他们一定不会收我的钱),也就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形成的,看来他们也终于接受了那道屏障。

当我接近自己家门的时候,我才深刻地意识到,每回小汪与桂珍那真心请我品尝冷食的举动,我的心灵在默默的领受中习惯了,麻木了,甚至转而轻视乃至鄙夷了。现在他们“知趣”,自动终止了那一份虽然极为世俗却也极为真挚的友情表达,我却一下子承受不住了!

我常常沉浸在自我肯定的情绪中,总觉得在这个有着那么触目惊心的腐败现象的世道里,我即使不能自诩高尚,也总算是个雅人吧。我还有些超功利的人际交往,不是吗?那天,我给很久没有联络的退休的朋友去了个电话,说想找他“臭聊”一通,他热情地欢迎我去,我去了,我们聊得欢天喜地,他留饭,我也不客气,吃了他老伴儿做的极可口的打卤面以后,他老伴儿又搬来一个“黑森林”蛋糕,我不禁脱口问道:“咦,今天谁的生日?”我那问话竟如雷击一般,使他和他老伴儿悚然相视,随即好几分钟默然。告辞离去后,我在街头迎风闷走。朋友以为我记得他的生日,才在那天去他那里叙旧,而我不过是为了给忙中偷闲的自己临时寻觅一个温馨静谧的港湾,小作休憩。

昨天傍晚忽然门铃响,从猫眼望出去,依稀辨认出是很久没见过的原来住杂院时的一个街坊,他来做什么?把门打开,那中年人对我说:“母亲让我一定要给您送两个来……”递过一个便当盒,我把他请进屋,让他坐下,喝茶细道端详。他母亲,我唤作高大娘的,九十三岁了,现在住进医院,恐怕是难以回家了。高大娘家门前有一架紫藤,每到夏初,紫藤盛开时,她就会捋下一些紫藤花,精心制作出一批藤萝花饼,分送院内邻居。当年我是最馋那饼的,高大娘在小厨房里烘制时,我会久久地守在一旁,头一锅饼出来,她便会立即取出一个,放在碟子里给我,笑眯眯地说:“先吹吹,别烫了嘴!”现在高大娘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里,提出想吃藤萝花饼,晚辈已经不会她那手艺了,现在的做法,不过是把藤萝花裹上面粉,用油炸一下罢了,但给她送去以后,她非常高兴,回光返照中,脸颊像玫瑰般艳丽,尝了几口以后,她便想起了我,立刻嘱咐她老二把一些藤萝花饼——其实已经不是饼,而要称为“藤萝傀儡”——给我送来。说实在的,我已经多年没有过问高大娘的生活,然而,她却还记得我,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仍要与我分享那藤萝花制品的美味……

我没有对来客说更多的感谢话,我看出那老二只是急着完成母亲布置的这项任务,心里并不怎么太理解高大娘的情愫。送走了高家老二,我独自坐在餐桌边,望着那些“藤萝傀儡”,心中旋动着难以名状的感动。生在这个世界,活在这样的世道,有一种更高更美、属于永恒的境界,需要我不懈地去修理、提升自己的灵魂!

你哼的什么歌

人在不知不觉之中,会轻声地哼唱。

在上下班的路上,骑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时;离家旅行,坐在火车靠窗的座位上,懒懒地浏览着并无特色的风景时;闲暇中漫步在公园或居住区绿地的小径上时;在家中独自倚在阳台栏杆上,乃至独自坐在沙发上出神时……从我们的心井深处,便会旋出缕缕歌丝。有时不是歌,而是无词的乐曲。当我们陷于此种哼唱的境界,我们有时自己也没有觉察出自己在歌吟,尤其不能清楚心底所泛出的是些以什么符号命名的旋律……

倘在我们不知不觉地哼唱时,突然有一只麦克风伸来,把我们的哼唱声放大成响亮的“回环立体声”,我们会怎么样?

会惊耸地定在那里,刹那如一尊石像吗?会立刻噤声,如风中寒蝉吗?会哑然失笑,如面对自己穿开裆裤的照片吗?会羞赧地红云盖脸,悔恨于被人听见了吗……

而最小的可能性,是全然无所谓,面不改色心不跳。

因为不自觉地哼唱,是泄露人心底的秘密。

中、老年人所哼唱的,往往是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前曾醉心一时的曲目,那里面蕴含着他或她个体生命的许多情感经历,爱与恨、得与失、荣与辱、梦与幻……就是刚过不惑之年的一代,他们不自觉的哼唱里,也必定浓缩着各自的心路历程。

“文革”中,在“五七干校”,一天的大田劳作完毕后,排队唱“语录歌”而归,到各班组分岔而散、接近住屋时,一位“五七”战士却在放松中不经意地哼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其实只是极轻微的游丝般的低吟,却突然有一只手拍到了他的肩上,他惊耸地扭头,却是班长,满脸“人赃俱获”与“放你一马”相交叠的表情:“你怎么就是戒不掉封、资、修?!”至今这位昔日的“五七”战士想起那一刹那的情景,心头依然五味俱全……

一位在外资企业的写字楼中当白领的女士,其人应该说已“全盘西化”,俨然是一位“摩登佳女”,可是她对我说,如今每当她听到《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的田野》这两首已经有好几十岁的歌曲,那其实是很单纯很规矩的旋律词句响起,她就总还是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异样情绪荡漾于心头,而她在无意中哼唱的曲调,偶尔也还会是这两首歌。

想起来真让人感慨万端,那些我们青春期所熟悉的歌曲乐调,竟会那样深沉而执着地滞留在我们心灵的井底,甚至会与我们的肉身共存亡于始终。从良性的角度说,这些歌曲乐调是滋润我们终生的营养品;从悲观的角度说,我们的个体生命竟是这些社会文化产品的终身人质!

正当花季的少男少女们,他们在路上跳跳蹦蹦地哼唱的,是些什么歌?将会有哪些歌经过时代社会和个人遭际的筛汰,会潴留在他们今后的心井中,成为他们中年、老年时代不经意便能哼唱出的旋律?

“生死歌哭”这个词,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多次使用过。现在专门就人生的“歌”作一番探微发隐,才咀嚼出了“歌哭”两个字的浓酽味道,不禁又想到“长歌当哭”“百年歌自苦”“人世几欢哀”……

现在中国很流行卡拉OK,在歌厅中大声唱卡拉OK,是一种情绪的宣泄,这种宣泄不仅受歌厅曲目的限制,更因有他人在场,而变得更具表演性质、展示性质、炫耀性质、塑造自我性质;当然,在自己家中或和几个知己在KTV包房中唱卡拉OK,也许会把所宣泄的感情表达得更从容、更精致、更舒畅,但那种自觉地大声地歌唱,和不自觉地哼唱,毕竟是本质不同的两回事。

人在不自觉的哼唱中,才接近于他或她真实的自我,一个被时代、社会、他人浸润的自我,一个力图与时代、社会、他人剥离的自我,一个欣悦的自我,一个痛苦的自我,一个松弛的自我,一个颤动的自我,一个向往着的自我,一个安于现状的自我……

人生途程上,我们一路哼唱……

哼哼唱唱的,不知不觉之中,我们度过了烂漫青春,迎来了哀乐中年,又渐渐步入了哼出怀旧的“前朝曲”的老迈之年……

当我们即将离开这滚滚红尘的人世时,我们干涸的心井里,那最深最隐秘的所在,和我们最后一起湮灭的,是哪一首曲子哪一首歌?

1993年10月14日

归来时,已万家灯火矣

1950年,我们全家从重庆迁到北京。父母虽原籍都是四川,却从小随祖父在北京长大,北京于他们而言不啻第二故乡。在北京安顿下来以后,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父母总要带我们子女游览北京的名胜古迹。母亲是个爱记日记的人,平时那平淡的日子里,油盐酱醋茶的家常细事她都要记,何况游览归来后。有一次,全家游颐和园归来,母亲写了一篇很长的日记,姐姐偷看了母亲的日记本后,笑得合不拢嘴。她说,那篇日记的最后一句是:“归来时,已万家灯火矣。”哥哥们听说,也都笑。我那时还小,不懂他们笑个什么;但从他们的神情可以看出,那倒不是恶意的嘲笑;母亲对他们的笑,也报之以笑,一家人很是快活。后来渐渐琢磨出来,姐姐和哥哥们是觉得母亲那文言白话夹杂的文体,在那样一个新时代开始以后,显得挺滑稽的;用今天的术语来说,就是“文本”和“语境”有些个“疏离”。

后来我大了些,也翻看过母亲的日记本。母亲实在是个无甚隐私的人,为了父亲,为了子女的成长,她日复一日地操持家务,日记所载,便是那含辛茹苦而任劳任怨的流程。母亲日记的内容确实平淡无奇,但我喜欢那里面所充溢的生活情趣。比如,有一次母亲上街买菜,被扒手偷走了钱包,她记下这件事时,还画了一幅小画儿,画着她自己气恼的面容,又在她自己的像后,画了一个比例小许多的、逃跑的扒手的背影,非常生动,旁边还有文字说明:“扒手可恨!给新社会丢脸!”她为自己的日记画插图虽不是很多,一个月里也总有几回。记得有一幅荷花画得很好,是记录到北海公园赏荷的印象,那荷花上,还立着一只昆虫——我以为是蜻蜓——母亲告诉我应该叫作豆娘。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父母对新社会赞不绝口。那时北京先是疏浚了什刹海等水域,后来又掏尽了几乎全城的阴沟,所以全家一起看了老舍的《龙须沟》以后,父母都赞生动真实,对舞台上的角色喊“万岁”,非常有共鸣。后来我再大了些,懂得那一时期叫新民主主义社会。那时的国产影片,厂标是工农兵的雕像,随着一段悦耳的乐曲,微偏的雕像缓缓旋转为正面,叠印出制片厂名称;我现在仍能哼出那乐曲的旋律;后来那乐曲不仅从电影片头消失,几乎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再也听不到了;到了“文革”时期,上海首先揪出了作曲家贺绿汀,对他猛批时,点到了那首由他谱出、一度被使用到电影片头的乐曲,原来叫作《新民主主义进行曲》,而“新民主主义”,据说是刘少奇对之格外地衷情。当时有“巩固新民主主义”的提法,是他反对搞社会主义的一大罪状,此罪既定,贺绿汀为“新民主主义”谱“进行曲”,自然也就“罪该万死”。说实在的,新中国成立初实行新民主主义的时间虽然短暂,但那时我已十多岁,所获得的感受里,却没什么阴影。那时国有经济蓬勃发展,但私营经济也很活跃,我记得父亲带我去先农坛参观过大规模的城乡物资交流会,展示的商品琳琅满目;而我家附近的隆福寺庙会,更显示出多元的社会景观;当时的东安市场,更仿佛一座美不胜收的琳宫宝殿。还记得那时母亲常一边在厨房炒菜,一边赞叹物价稳定。也还记得在饭桌上,父母不经意的对话中,其实是在赞叹新社会的好处,比如取缔了妓院,禁绝了鸦片,消灭了土匪,振奋了民心等。所以在“文革”时,读到那些痛批刘少奇“巩固新民主主义”的想法是“狼子野心”时,心里只有诧异和恐惧,只好拼命地去跟那“继续革命”的极左理论认同。后来,从逻辑上也确实弄通了,革命就是要一波一波地迅疾推进,以致最后要实行“全面专政”。但“反右”“大跃进”以后,我步入青年时期,却留下了害怕“片语致祸”和物资匮乏乃至饥饿的记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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