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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顺《中国禅宗史》序

有话要说——序跋和致辞(汤一介集) 作者:汤一介 著


印顺《中国禅宗史》序

1987年我在香港买到印顺法师的《中国禅宗史》,回到北京即开始阅读。读毕,觉得它是一部十分难得的好书,但大陆很少人能读到。后印顺法师在日本留学的弟子慧琏法师又寄我一本,我就想到能否把这部书在大陆出版,于是我写信给慧琏,请她征求印顺法师的意见。慧琏回信告诉我印顺法师同意在大陆出版他的《中国禅宗史》。这样我向江西人民出版社的《东方文化丛书》编委会推荐了这部书,并为他们接受了。去年冬天,我又写信给慧琏请她代为约请印顺法师为他的《中国禅宗史》大陆版写一序言,慧琏回信说印顺法师重病住院,不可能为此书写序。对此,我当然感到十分遗憾,只能希望印顺法师早日康复。

印顺法师的《中国禅宗史》是一部非常有价值的学术著作。它对印度禅到中国禅的发展、禅学的中国化、牛头宗在中国禅学发展中的重要地位、《坛经》的成立与演变、曹溪禅的开展与其发展和分化的过程以及又统一于江南曹溪流派等等,都作了深入的研究,并得出可信的结论,对我们进一步研究中国禅宗的历史与思想都是十分有价值的。

禅宗是一个中国化的佛教宗派,这大概已为中外学者们所公认。我们根据什么说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宗派呢?印顺法师的《中国禅宗史》有一段话可以说是很能说明这个问题的,他说:

《坛经》所说的“性”,是一切法为性所化现(变化)的;而“性含万法”,“一切法在自性”,不离自性而又不就是性的。所以性是超越的(离一切相,性体清净),又是内在的(一切法不异于此)。从当前一切而悟入超越的,还要不异一切,圆悟一切无非性之妙用的。这才能入能出,有体有用,理事一如,脚跟落地。在现实世界中,性是生命的主体,宇宙的本源。性显现为一切,而以心为主的。心,不只是认识的,也是行为——运动的。知觉与运动,直接的表征着性——自性、真性、佛性的作用。“见性成佛”,要向自己身心去体认,决非向色身去体悟。如从色身,那为什么不向山河大地?这虽可说“即事而真”,而到底是心外觅佛。所以在说明上,不免有二元的倾向(其实,如不是二,就无可说明)。(印顺:《中国禅宗史》,374~375页,台湾正闻出版社,1987,着重点为作者所加)

这一段话的主旨是说明,中国禅宗是以“内在超越”为特征的。佛教作为一种宗教自有其弘扬教义的经典、一套固定的仪式、必须遵守的戒律和礼拜的对象等等。但自慧能以后的中国禅宗把上述一切外在的东西都抛弃了,既不要念经,也不要持戒,没有什么仪式需要遵守,更不要去崇拜什么偶像,甚至连出家也成为没有必要的了,成佛达到涅槃境界只能靠自己一心的觉悟,即所谓“一念觉,即佛;一念迷,即众生”。这就是说,人成佛达到超越的境界完全在其内在本心的作用。

中国禅宗之所以是中国式的思想而区别于印度佛教,正因其和中国的儒家、道家哲学一样也是以“内在超越”为特征。它之所以深深影响宋明理学(特别是陆王心学),正在于其思想的“内在超越性”。如果说以“内在超越”为特征的儒家学说所追求的是道德上的理想人格,超越“自我”而成“圣”;以“内在超越”为特征的道家学说所追求的则是精神上的绝对自由,超越“自我”而成“仙”;那么,以“内在超越”为特征的中国禅宗所追求的是瞬间永恒的涅槃境界,超越“自我”而成“佛”,就这点说禅宗仍具有某种宗教形式。

禅宗虽然仍具有某种宗教的形式,但由于它要求破除念经、坐禅、拜佛等一切外在的束缚,这势必包含着某种否定其作为一般宗教的意义。这就是说,禅宗的世俗化使之成为一种非宗教的宗教在中国社会发生着影响,它把人们引向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超越现实的目的,否定了在现实世界之外与之对立的天堂与地狱,表现出“世间法即佛法,佛法即世间法”的世俗精神。

禅宗作为一种宗教,它不仅破除了传统佛教的规矩,而且认为在日常生活中不靠外力,只靠禅师的内在自觉就可以成佛,这样就可以把以“外在超越”为特征的宗教变成以“内在超越”为特征的非宗教的宗教,由出世转向入世,从而克服了二元化的倾向。这种转变,是否可以说禅宗具有某种摆脱传统的宗教模式的倾向呢?

如果说在中国有着强大的禁锢人们思想的传统,那么是否也有要求打破一切禁锢人们思想的“资源”呢?如果确有这样的“资源”,禅宗应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禅宗否定一切外在的束缚,打破一切执着,破除一切传统的权威和现实的权威,一任本心,从这个意义上说人自己可以成为自己的主宰,这样的思想解放作用在我国长期封建专制社会中应是难能可贵的,似乎应为我们所注意。当然,中国禅宗由此而建立了以“自我”的内在主体性为中心的权威,虚构了“自我”的无限超越力量,而又可以为以“自我”为中心的内在主体性所束缚,这也许是禅宗无法解决的矛盾。

由此可见,禅宗是中国的思想,对中国社会有着很大影响,我相信《中国禅宗史》的出版将会对进一步推动中国哲学、中国佛教,特别是禅宗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当然,印顺法师生活在海峡彼岸,他又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大师,我们出版他的著作只是为了使我们可以从更广阔的领域来探讨一些问题,从而使中国文化得到发展。

本文作于1990年10月,原收入《中国禅宗史》,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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